正文

生死一线(9)

中国地 作者:赵冬苓


陈庆升笑了,道:“小玉,你才多大啊,咋懂得那么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姐夫是来救你的。”

小玉严肃起来,指着山口的方向:“姐夫,你要真想救我,就去山口把鬼子打了,连清风岭一块救了。”说完扭头就跑,步子依然轻盈,但不再回头。

陈庆升领着朝阳县保安大队全体人马满山遍野地追一个小女孩,越追越觉得滑稽。追得满身臭汗不说,浑身上下被灌木荆棘割得全是血棱子,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越追还越觉得不对劲,显然是被那小玉戏弄了。那小女孩领的道根本就不是人走的路,显然小玉没把她姐夫和她姐夫的手下当人。但那小玉最后也走不脱,再也甩不掉那群不是人的东西。

雨后的四楞子山顶峰像棺材板上擦了新漆,亮汪汪地滴着水珠,像棺材里的人把泪流到了外面。居然有彩虹掠过,小脚女人的足弓似的,弯曲在“棺材”一侧。日头也拱出了山尖,舒坦地张扬着温暖,山上的人们被温暖得受宠若惊,原来还以为那太阳公公这辈子不想照面了呢。四楞子山止住落泪,“棺材”上的新漆也沐浴了一会阳光的宠幸,便屁颠屁颠地干爽着快乐。

一个小女孩导游似的领着一大伙人差不多游遍了四楞子山,把一伙人带入天堂一般的梦境。那伙人游得累,忙乎得要死,但痛苦并快乐着,一个个流连忘返,差不多忘了回家的路,甚至连亲爹亲妈都快不认识了。但他们只要不死,这辈子怕是忘不掉这小女孩了。

小玉端坐在四楞子山最高峰,活了十三岁,第一次像个淑女似的坐着。有些不自在,但很满足。脚下就是千尺深的“擀面板”,闪着平细的光泽,光鲜着迷人的诱惑。她突然笑了,笑得光彩照人,笑得无比灿烂。陈庆升突然觉得那笑容能把枯黄的深秋感染得鲜花开遍,美得让人害怕。突然又觉得那笑容似曾相识,像妻子秀珠的笑,更像岳母柳芹的笑,但最像的却是岳父赵老嘎。

“小玉,快下来,姐夫眼晕。”陈庆升小声叫着,山风将他的细声吹得一歪一歪的,像是要把他连人带声吹到山外去。

小玉嘿嘿一乐,瞬间从端庄淑女恢复成憨态的假小子。“嘿嘿,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屁股。这是哪个驴蛋说的?”她手中亮光一闪,德国造打开机锤握在手上:“陈庆升,告诉俺,你是驴×的还是狗×的?”

陈庆升惊得差点扑倒在地,强撑着没倒下:“小玉,你说啥呢?”

小玉又嘿嘿一乐:“娘的,小姑奶奶今天心情好,不想把这最后一颗子弹浪费在你这驴狗杂×的东西身上。赏给他吧。”说罢老练地吹了吹枪口,将枪平伸出去慢慢地瞄着一个跃跃欲试的日本顾问。那动作越慢,似乎压力越大,快要把一群围在山顶的人挤压成了一堆粉末。那个被瞄上的家伙吓得忙往人后躲,边躲边掏枪。

另一个日本顾问小声用日语说:“别怕,这小花姑娘没那么大胆子,咱们得抓活的。”但声音颤颤巍巍,用不着山风吹,那声音如同娘们放的面屁一般,连屁股大的一方臭气也留不下。

小玉叹了口气:“唉,都说这鬼子像狼。俺娘还嫌俺年纪小,不让跟着去打……”话没说完,枪响了,一颗子弹直穿一个日本顾问的眉心。

陈庆升大惊:“小玉,别开枪。告诉姐夫乡亲们藏在哪,我保证在皇军那替你说情……”

小玉叉腰站在“棺材”顶上,坚定的眼神闪烁着和赵老嘎一模一样的光芒,发出一声赵老嘎常嘿出的冷笑,连腰杆都挺得像赵老嘎一样笔直,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突然那“小树”腾空而起,似化成一只美丽的燕子,凌云直上。

赵老嘎和柳芹没命地跑到四楞子山脚下,那一平如砥的“擀面板”像一汪静静的湖水,波澜不惊,比玻璃还透明。日光将它晒得滚热,人的脚踏上去,从心往外透着暖和。小玉侧卧在“擀面板”的正中央,一身血污,像是被一片红红的棉被盖个结结实实。几个村里人正忙着用水清洗那张七窍出血的小脸。赵老嘎默默地走过去,低头仔细地看了好一阵:“喂,孩他娘,你说咱这闺女真淘气,哪像个闺女啊?”柳芹摇晃了几下,终于坚定地站稳,也平静地说:“好啊,孩子,真会选地方……你娘把你干干净净地带到这个世界上,你又干干净净地走了。你这个不安生的孩子,你爹娘打这再不用为你操心了。”

雨夜一战虽击退强敌,但清风岭此役有二十四名护庄队员战死。马坡死了十一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爹妈媳妇姊妹兄弟哭天号地,声悲震天。村民无不动容,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派出寻找四老嘎的村民也回来了,带回一具浑身上下被刺刀捅了几十个窟窿根本看不出人形的尸体,只有脚上穿的千层底布鞋是柳芹做的,她认识;还有身上黑布褂子上隐约能看出些补丁模样的地方是柳芹缝的,她也认识。除外再就没有认识的地方了,身子被捅烂了,脑袋被割了去……几个村民还说,那尸体附近横竖倒着六个鬼子。

仅赵老嘎一家就死了叔侄两口,盛在一大一小两口黑木棺材内。赵老嘎找了几个人把棺材抬到西河沿的一片柳树林子,身后是静静流淌的小凌河,对面是放荡搅云的四楞子山,那是赵家的祖坟,也是全村人的祖坟。

赵老嘎把柳芹、三老嘎和抬棺之人撵到远处,坐下抽了袋烟,凑到棺材里的小玉身前,静静看了好大一会。小小的棺材像个礼品盒子,里面盛着洋娃娃一样的小玉,像是睡着了。赵老嘎实在不忍心把老闺女就这么埋了,就抱出来紧贴着小玉白嫩滑腻的脸,可一脸胡楂子又怕扎着小玉,就将她的头轻轻推过脸旁,轻顶在宽厚的肩膀上,让她的头朝向高高的四楞子山,那是他和小玉以前最常用的姿势,就像小时候扛着她出去玩。只不过小玉再也无法睁开那双明亮如水的大眼睛,小手也柳梢似的垂着,不能指东指西地欢叫了。赵老嘎将头朝向巍峨的四楞子山,眼睛直盯着小玉纵身而下的地方,盯了好一阵,又将视线从顶峰延伸过去,一直延伸到长长的天,还是看不透那厚厚的云层里藏的是什么,一行老泪不知不觉的淌了下来,顺着杂乱的皱纹流过胡楂一直流到小玉的头发、脸蛋和干净的花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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