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克先生压响了他一个个手指关节，从椅子里站立起来。他的头一个反应是火冒三丈。日复一日，席林斯基夫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把她那些弥天大谎往他头上堆积！布洛克先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在房间里踱过来走过去，接着又进入他的简便厨房给自己弄了一份沙丁鱼三明治。

一个小时之后，他在炉火前坐下来时，他的气愤已经转化成了一种学者式和思辨式的质疑。他告诉自己，他必须不从个人意气出发对待整个事件，而是应该像一位医生审察一个病人那样地看待席林斯基夫人。她的谎言倒并没有什么欺诈性。她并没有蓄意要骗取什么，她也从未用所说的那些不真实故事获取什么好处。让人恼火的正是这一点；事情的后面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动机。

布洛克先生把剩下的白兰地全都喝了。慢慢地，快到午夜时，他脑子里出现了更进一步的想法。席林斯基夫人说谎的原因既很痛苦也很平凡。她一生都在工作--弹钢琴、教课、创作那些美丽而卷帙浩繁的十二部交响乐。白天黑夜，她都在呕心沥血地投入工作，根本就剩不下什么精力来对付别的事情。她也是一个人，这个方面有所缺失，她只好尽力设法来加以弥补。如果她在图书馆桌子上辛勤工作了一个通宵，以后她宣称这段时间她都用在打牌上了，那就好像她是两件事情都做了似的。通过这些谎言，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充实。谎言使得她工作之余剩下的渺小的生存状态整整丰富了一倍，而且还使她个人生活里的那些小块的破布头变成了五色斑斓的丝绸。

布洛克先生凝视着炉火，他心目中出现了席林斯基夫人的那张脸--一张严峻的脸，上面的眼睛暗暗的，显得很疲惫，那张嘴细细巧巧，显得训练有素。他意识到自己胸膛里升起了一丝温暖的感觉，并且还有一种怜悯、保护感和异常理解的情怀。一时之间，他竟陷入在一种可爱的思想混乱的状态之中。

这以后他刷了牙，穿上他的睡裤。他必须从实际出发。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那个法国人、那个吹短笛的波兰人、巴格达？还有那些孩子，西格蒙德、鲍里斯和萨米--他们是谁？他们果真是她的孩子吗，或者仅仅是她从什么地方捡来的呢？布洛克先生把他的眼镜擦干净，放在床头柜上。他必须和她达成一个清晰明白的认识。否则，系里会出现一种局面，那肯定会惹出问题来的。现在是两点钟。他朝自己窗外瞥了一眼，看到席林斯基夫人工作室的灯光仍然亮着。布洛克先生上了床，在黑暗里扭出了几个鬼脸，肚子里还不大清楚自己第二天会对她怎么说。

八点钟，布洛克先生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伛起了背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等待捕捉从走廊上走过来的席林斯基夫人。他不用等候多久，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便喊出了她的名字。

席林斯基夫人在门口站停了下来。她看上去有些迷惘和疲倦。"你好吗？我昨天晚上休息得可好了。"

"能不能请你坐下，"布洛克先生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谈谈。"

席林斯基夫人把皮包往边上一放，倦怠地倚靠在他对面的圈手椅里。"怎么啦？"她问道。

"昨天我穿过校园的时候你跟我说话了，"他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相信你说的是一家点心店和芬兰国王这样的事儿。对不对？"

席林斯基夫人把头扭向一侧，似在追忆什么，眼睛盯看着窗框的一角。

"关于一家点心店的什么事儿，"他重复了一遍。

她那张疲惫的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哦，当然对的，"她起劲地说道。"我告诉了你，那回我怎样站在这家店铺的门前，正好芬兰国王--"

"席林斯基夫人！"布洛克先生喊出声来。"芬兰是根本没有国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