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昔年种柳》裂帛

昔年种柳 作者:姚敏


春天于我是一个地理概念。

在故乡溪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上了岸边细柳。风一天天妖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桃花红李花白,阳光搅混了空气里的一万种香料,炼制成春天的迷幻药。我像个贪得无厌的浪子,尽日在花丛里无所事事地穿梭,用力吸吮清晨花蕊里清甜的露水,和蜜蜂蝴蝶争抢春色。

而其实,这样的镜头只是成年后的想象,是远离故土多年之后,在被高楼围困的都市里的癔念。记忆已经模糊,而距离年老又还早,在一个两不着地的中间年岁,过去未来,都如同毛玻璃一样看不分明。春天在一个懵懂少年的眼里真的停留过吗,真的唤起过惊喜与怅惘,真的曾经启蒙过一个孩子心底里最初的爱情?

幼年的记忆是褴褛的。年轻的母亲在春天的竹林里砍伐隔年的竹子,男人一样走了长路扛去集市,换回盐巴和白糖。祖父的蓝布长衫已经和须发一样斑白,春天午后的阳光里,握着篾刀的祖父,在一棵老核桃树下昏昏欲睡。春雨淅沥,从滑溜溜的田埂上跑回家,张开了口的布鞋被泥巴糊得没了鼻子眼睛。

但春天从不褴褛。每一茎枝头都欢喜热闹,每一瓣落花都洁净高贵。四月,一声惊雷过后,雨一夜一夜落在老屋的青瓦上,落在绿茸茸的草坡上,一畦一畦的豌豆苗很快将山坡的黄土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似乎山野亘古以来就是富足的桃源,从未有过冬天的荒冷与苍凉。我生于春末夏初,芒种前后。

我知道这个句子是个病句。其实,芒种一过,就是仲夏,与春天分明已然不搭界了。

母亲说,生我的那年,故乡大旱,野地里除了铺天盖地的紫云英什么也不生长。二十岁的母亲从头到脚长满了疮,夜里热得无法入睡,整整一个夏天便将蚊帐支在院坝里,直到秋凉。

我常常忘记,母亲为我纪年的乃是农历,农历的四月,早已经不是春天。但我习惯了这个病句,习惯了一个一个数着春天的节气,等待季候上的春天过完,夏天到来。似乎春天只适合等待,等待一年又老去,然后对自己说,四月过完了,该起身了。

祖父今年整整一百岁了,去世已经二十年。我本来想,要为他写一篇长文,可是,他正月初八的祭日过了,清明过了,农历三月的生日也过了。我竟一直不能动笔。

这夜里被雷声惊醒,脑子里竟电光石火般闪过“裂帛”这个词语。想起的是简媜的句子:“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袷衣如何开头?”

2008·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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