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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暴风要来啦”

神魂颠倒集 作者:


26 I 西窗随笔

能睡二十小时、十八小时。大概当孩子时睡得太过了火,上帝据报,

勃然大怒,以致进入老年之后,才有还本之举。人一到六十岁,就把

婴儿时透支的睡眠逐渐扣除,一天二十四小时,他能睡六个小时,已

算有福矣,普通情况之下,连四个小时都难。每天晚上,独自在床上

呻吟;每天凌晨,又独自干望天花板,好容易熬到天亮,想找人谈谈心

都找不到。年龄相若的,不是翘了辫子,就是天各一方,相聚不易。

而年龄轻的小子,一瞧你年高德劭,心里就先紧张,态度会跟着大变,

脸上再努力冒出点恭敬,便也趣味索然。

柏杨先生有位朋友,告诉我一件听起来有点好笑,仔细想想却悲

哀不止的故事。他阁下早年丧妻,抚养儿女二人成人,且分别在大学

堂读书。有时候儿子的同学上门,有时候女儿的同学上门,挤在客厅

里焉,或挤在各人的房间里焉,嘻嘻哈哈,有说有笑。该朋友和柏杨

先生一样,也颇有少年之心,不过他的少年之心比我的少年之心正派

得多啦。他大概看美国电影看得颇有心得,也想和年轻人挤在一起,

谈谈说说,相交忘形。可是,别瞧众小子众小妞正前仰后合,他一进

门,却好像投进了一颗哑巴弹,大家除了立刻全体肃立,喊他“伯伯"

外,便一言不发。他连忙叫“:请坐请坐。”请坐就请坐,坐下来就像

坐到钉子上,一个个张口结舌。朋友又连忙曰:“你们谈你们的,不

要理我。"但大家张口结舌如故,僵了良久,不是儿子,就是女儿,把

他阁下赶了出去,还训之日“:老爸,你在这里我们别扭。"老头被赶

出来后,前途茫茫,简直不知道应不应该去买包巴拉松下肚。

呜呼,小子怎知老年人寂寞之苦哉。

8.“暴风要来啦"

小孩被大人隆重赶走,伤心之余,顶多哭一阵,然后发现了新的

神魂颠倒集 I 27

玩具,马上就又沉人另一个天地。而老头被年轻人赶走,便没有那么

容易心平气和矣。小孩子闹着要跟父母去玩,父母被缠不过,只好

日“:我抽屉里有块口香糖。”孩子去把口香糖拿到手中,回头一看,

父母已经夺门而逃。或者号两声,或者根本忘了这回事,旁边再有人

一抱一哄,等父母回来,老小恩爱如初。可是情况如果反转过来,年

迈的老头老太太如果去了纽约,想跟着儿女去逛逛帝国大厦或地下

铁道,儿子女儿日“:请你老人家先睡一觉,养养精力,如何?”一觉醒

来,儿子女儿也夺门而逃,陪他们的女朋友男朋友去逛啦,老人家这

份伤心,恐怕只有带到坟墓里矣。

农业社会中,老人有崇高的地位,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有“商山四

皓”:商山,位于陕西;四皓,四个白发老头。刘邦先生当了西汉王朝

第一任皇帝之后,一心一意要把太子刘盈先生废掉,让戚夫人所生的

刘如意先生当太子,以便继承他的王位,谁劝都不行。最后还是张良

先生出了一个妙计,把四位白发老头弄到长安,让刘邦先生瞧瞧。刘

邦先生一瞧之下,不得不泄了御气,改变主意。再古时候,皇帝还专

门有“三老五更’之设,弄了些老头到政府做官,而且把他们当父兄

一样奉养,真是老头的黄金时代。后来老头的地位虽逐渐降低,在政

府中没有从前值钱啦,但在地方上却仍坚硬如故,盖年老的意义,有

两个焉。

一日,老头手里往往有钱。我们说“有钱”,似乎太露骨,而且不

够学院派,为墓碑式学者所不取,那么不妨改变一下日“老年人往往

掌握经济大权”,或“老年人在政治上往往有较大的影响力”。农业

社会的财产差不多都是农田累积的,而农田的所有权无不握在老头

之手,而且交通不方便,工商业不发达,换句话说,也就是吃饭的门路

太少,仅有的门路也太窄。年轻人想踢腾都踢腾不开,唯一有希望的

是做官,而做官却需要长时间的投资——君知道寒窗读十年书,要多

少钱乎哉? 这钱只有老头可以供应,要想不吃香,不可得也。

一日,老头有的是宝贵经验,遇事真能露一手。农业上的知识,

因没有书本和学堂的传授,唯一的来源是经验,而经验来自父兄的口

。 28 I 西窗随笔

授和自己的体会,这一切都非年龄莫办。前已言之,柏杨先生小时候

不是跟着母亲大人去外祖父家小住乎? 有一天,外祖父带我去田里

吃瓜,正吃得有劲,老人家抬头一望,大惊日:¨陕回快回,雨要来

啦。"我当时颇不高兴,盖骄阳当空,哪里来的啥雨? 以为他心疼他

的瓜哩,但也只好遵命办理。结果慢走一步,竞被淋了个落汤鸡。

抬头望天,就知道要下雨,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例子,但这正说明

老水手在船上所以被尊敬的原因。君看过《镜花缘》乎? 本来天朗

气清,水平如镜,船行其上,好不舒服。多九公先生忽然发神经日:

“不好啦,暴风要来啦。"男主角唐敖先生跟柏杨先生一样,宁死都不

肯相信,等到他相信时,已被吹到三十三天之外,不但迷了途,而且几

乎送掉老命。正因为有这种本领,老头才比年轻人值钱。风雨尚且

如此,种田治家,以及国家大事,推而及之“,老"是第一要素。

可是农业社会终于下台鞠躬,现在正往工商业社会上走,老头的

分量,用一句学院派的行话,那是“不得不作痛苦的再估价"。再估

价的结果,虽没有被估到垃圾箱里,却硬是毫不客气地被估到垃圾箱

盖上。老头如果稍微自爱一点,提高警觉,还可以在箱盖上坐一会儿

喘口气。否则的话,一声哎哟,就得栽进去,被垃圾车拖走。盖经济

大权不再操在老人手上矣,即令是不识字的小子,也可去工厂谋一个

粗工位置,维持自己生活,用不着非老头不可。而且工商业社会,五

花八门,条条大路通钞票,干啥都有前途,画画固可画出名堂,唱歌也

可唱出名堂,便是跳跳舞都能跳出家财万贯。一个二十岁的演戏小

姑娘,每月收入,能抵八百个老头。而这些玩意儿,在农业社会固只

有饿死一途也。

谈到经验,这是老头们的唯一法宝,也逐渐不能独占。在人情世

故上,老头固然比年轻人有两套,但在性灵上或知识上,老头便没啥

了不起,反而因受年龄的拘限,很容易变成了酱萝卜,对新的发明和

新的思潮,接受艰难,终于成为社会进步的一项阻力。即令不成为阻

力,那点可怜的经验,也能把年轻人的下巴笑掉。好比说看天下不下

雨,刮不刮风,现在只要有一个晴雨计在手就行啦,用不着费十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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