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着月光的行板(2)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林秀珊所用的那个电话亭,是王锐帮助她选定的。它离毛纺厂只有五分钟的路,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街边矗立着一排宛若翠绿的屏风似的高大的杨树,电话亭附近还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王锐觉得这个电话亭最适合妻子,街上车来人往,杨树在风中会发出口琴一样悠扬的响声,这样不仅妻子的安全有了保障,还有了一股浪漫的情调。而他自己所用的电话亭,三年来已经变了四次。一幢楼竣工后,他们会去下一个建筑工地,电话亭就要随之变更。通常是林秀珊在每周五的晚上七点来等王锐的电话。明明知道见到的是电话,而不是王锐,可她每次来总要梳洗打扮一番,好像王锐传过来的声音长着眼睛一样。因为双方均处于嘈杂的环境,他们不得不大声地说话,有时简直是在吼,不然对方会听不清。他们每次相会,总要在电话中约定一个时间,林秀珊去哈尔滨找王锐,或者王锐来让湖路看她。他们从来都是如约前往,从未像今日这么心血来潮地突然不约而同地去看望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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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在林秀珊登上火车的同时,王锐也开始了去让湖路的旅行。每次探望林秀珊,他都要穿上那套花了七十元在夜市买的藏蓝色西装,它面料低劣,做工粗糙,不是腋窝开线了,就是裤裆开线了,林秀珊常常在缝补的时候取笑王锐,说他:“裤裆开线我知道为啥,可是你的腋窝长了什么稀罕物,也会开线?”王锐就揪着妻子的耳朵说:“我看你要学坏了!”他脚上的皮鞋,是冬季时在一家小商铺买的。冬季买夏季的商品,折扣率很大,这双原价一百二十元的皮鞋,只花了六十八元就买下来了。由于降价处理的皮鞋断码,王锐没买到适合自己的尺码,这鞋比他平素穿的整整大两码,所以他不得不垫两副鞋垫,不然走路会掉鞋。

王锐去看林秀珊,通常是在双休日的第二天晚上。林秀珊的宿舍住着五个人,他们睡在那里不方便,就到附近的私人旅馆的地下室开一间房。虽然一夜只有二十五元,已令他们心疼不已了。他们聚在一起,先是要热烈地做爱,然后才会把攒了许多天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王锐会跟她讲他在哈尔滨听到的新鲜事:酒店的食客吃蚌壳吃出了珍珠;浪荡女人看上了别人家的男人,把自己的丈夫给杀了;一头从郊区走失的牛把交通堵塞了一个多小时;居民区飞来了猫头鹰等等。有一回王锐讲他公司的老总带着他的宠物狗来视察施工进程,说那狗个头很高,纯黑色,大约值三四万元。这狗在家里有单独的居室和床。林秀珊听完后哭了,哭得很哀愁,把王锐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林秀珊抽抽噎噎地说:“我们在城市里没有自己的一张床,可你们老总家的狗却有。”王锐笑了,说:“那我也不做老总家的狗,我还是要做你的狗,没有自己的床,我们睡在街上也觉得美!”林秀珊不像王锐那样爱讲外面的事,她跟王锐说的都是发生在同一宿舍的人身上的琐事:王爱玲又做了一次流产;肖荣的头发脱得厉害,脚跟裂了口子;吴美娟这一段夜夜放臭屁,熏得大家头昏脑涨的。再不就是,王鹃笨得织毛衣不会上袖子等等。往往没等林秀珊说完,王锐就起了鼾声。林秀珊就会在枕畔轻轻揪一下丈夫的耳朵,嗔怪道:“做完你的美事你就没心思听我的话了,以后我要先和你说话,后做事。”然而到了下一次,他们依旧是急不可耐地先做事,后说话,而轮到林秀珊说话时,王锐的鼾声如潮水一样袭来。林秀珊很心疼丈夫,他在工地干了一天活,夜晚时再乘上几小时的慢车,赶到让湖路时已是晚上九十点钟了。第二天在睡意正酣时,他又要起早赶凌晨的火车回去,生怕误了工。林秀珊怕王锐起晚了,特意买了一个闹钟,无论冬夏,只要王锐来探望她,闹钟总要被设置到凌晨三点。因为王锐要在八点赶到工棚。闹钟本来应该是万无一失的,可为了保险起见,林秀珊索性不睡,她和闹钟一起等待着唤醒丈夫的那一时刻。在她的心目中,闹钟跟人一样是有脾气的,赶上它哪一天气不顺了,不想充当叫醒者的角色了,那么他们醒来的一瞬所见到的太阳,一定就是砸向他们生活的冰冷的雪球。不过王锐从不知道妻子这样为他守夜,更不知道在暗夜中林秀珊用手指无限怜爱地在他胸脯上抚来抚去。她还常常情不自禁地悄悄地在他脸颊亲上一口。她不敢使劲亲,怕弄醒了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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