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着月光的行板(4)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3

慢车悠悠驶上了松花江大桥。王锐坐在靠着过道的三人长椅上,他望窗外,就得探着身子,把脖子伸得跟鹅一样长。偏偏靠窗的一个胖子在吸烟,他吞云吐雾不要紧,把窗外的风景给弄模糊了,王锐没有看到以往所见的波光闪闪的江水和飘荡在水面的游船,不由有些败兴。他想起身去别的窗口望风景时,火车已经在震颤中跃过江桥,踏上郊外的农田了。王锐不喜欢看农田,他在下三营子的农田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他初中毕业的那年初春,就被父亲从乡里给领回下三营子村务农。父亲教育他的话永远都是:认得字再多,也不能当粮食吃。王锐在家排行老三,作为“龙凤胎”的哥哥和姐姐都是农民,他们只念到小学,只有他读到了高中。王锐回到下三营子后第一次跟父亲去农田劳动,他在和煦的阳光中边撒玉米种边哭泣。那一年的玉米大丰收,他相信是种子沾染了他泪水的缘故。

林秀珊比王锐小两岁。王锐牵着牛去大地耕田时,常见林秀珊在周末时坐着手扶拖拉机去乡里上学。下三营子只有小学,林秀珊读初中跟王锐一样,必须去乡里。在那几个上初中的女孩中,王锐最相中的就是林秀珊。她虽然模样一般,但总是笑盈盈的,似乎不知道忧愁的滋味。王锐知道林秀珊家跟自己家一样贫穷,她的哥哥结婚都是借的债,父亲得了半身不遂后家里更加拮据,料她读到初中就得跟他一样回家务农了。当时王锐虽然只有十七岁,但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娶林秀珊。果然,两年之后,林秀珊带着行李回到了下三营子。林秀珊不像王锐失学后第一次下田时委屈得直落泪,她在路上饶有兴致地捡着地上的石子打麻雀玩。每打一下,都要笑一声。悄悄跟在她身后的王锐听到她的笑声,觉得下三营子的土地蓦然变得开阔了,天也显得高远了。以往他讨厌牛身上散发的气味,讨厌在树上鸣叫的蝉,讨厌在热浪滚滚的玉米地里劳作,讨厌那鸡冠色的晚霞,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可爱的了。他观察到林秀珊喜欢唱歌,就起了无数个大早,到玉米地去练唱,岂料他五音不全,没能把一首歌唱成歌的样子,他气馁了。后来他想林秀珊喜欢歌,就一定喜欢听口琴,于是就请求家人出钱给他买个口琴。父亲坚决反对,说是买个口琴顶上几袋粮食了,不能浪费这个钱。哥哥也说,一个农民吹着口琴,给人一种不务正业的感觉,不能买,再说买了他也不会吹,等于领个哑巴回家。王锐为此绝食三天,母亲怕小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偷着塞给他两百元钱。口琴在村里的商店绝无仅有,王锐去了乡里,乡里也没有,他又从乡搭乘长途车去了县城,总算如愿以偿买到了口琴。那长条形的扁扁的口琴落入他手中时,他感觉握着的是林秀珊的手。最便宜的口琴九十八元,王锐买的是一百四十元的那种,他喜欢那嵌在琴身里的两行绿色方格小孔,感觉那里面长满了碧绿的青草。而最贵的那个口琴,琴身中用以发音的铜制簧片上镶嵌的小格子是红色的。王锐想若是吹这样的口琴,会觉得口唇出血,流进琴身中了,没有那种美好的感觉。由于母亲只给了他两百元钱,除去进城的路费和买烧饼用以果腹的钱,余下的钱只够乘车到张家铺子的。王锐索性就从张家铺子一路走回家去。其间他搭过两次农用三轮车。饿了,就偷地里的萝卜吃;渴了,就到路过的河里掬一捧水喝。夜晚宿在野地里,望着满天星斗,他不由得捧着口琴,悠然吹着。他感觉每一个琴音都散发着光芒,它们飞到天上,使星星显得更亮了。当他怀揣着心爱的口琴回到家里时,有个邻村的姑娘正在家中等他。这姑娘是媒婆金六婆领来的。金六婆一口黄牙,但她的黄牙比下三营子人的黄牙值钱,是金牙,她的手指上还戴着一枚金戒指。她是下三营子最富的人,不用种地,只靠给人保媒拉纤,过得衣食无忧。王锐生得一表人才,瘦高个,棱角分明的脸,鼻梁挺直,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而且言语不多,金六婆说他天生一副“贵人相”,可惜投胎到了穷人家。她说王锐若是生在富人家,去城里念了大学,一准能做骑马坐轿、呼风唤雨的官人。她早就跟王锐的父母许愿,要给王锐说个这方圆百里最俊俏的媳妇。她领来的姑娘也的确俏丽,瓜子脸,弯而细的柳叶眉,鼻子和嘴生得也好,一双杏仁眼看人时含情脉脉的,她看了一眼王锐,就抿着嘴笑了。而王锐一看她,却心凉了半截。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其貌不扬的林秀珊。母亲悄悄把王锐拉到灶房,对他说:“这姑娘比你小一岁,多俊啊。他爸是水杨村的村长,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大哥是养猪专业户,二哥在县畜牧局当局长,家里趁着呢!”王锐步行归来,疲乏得像拉了一天石磨的驴,本想喝上一碗热粥后蒙头大睡,不料从天而降一个“林妹妹”。他急得脑袋发晕,说:“我不喜欢她,让金六婆把她领走吧。”母亲急了,她狠狠地用手指点着王锐的脑门说:“你真是个死脑瓜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这姑娘可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错过了她,你会后悔一辈子!”王锐说:“我嫌她长得像林黛玉,太单薄,没福相!”母亲虽然大字不识,但也听过《红楼梦》的故事,她气急地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含着通灵宝玉来到人世的贾宝玉啊?你天生就是当牛做马的命!不是你模样比别人长得好,你连秀姑都娶不上!”母亲的话更激起了王锐的反感,他怎么连秀姑都不配娶呢?秀姑是下三营子有名的痴呆,已经三十岁了。她整日走街串巷地游荡,一样家务活都不会做。她见了女人从不说话,总要不屑一顾地啐她们一口,好像别的女人不配活着,下三营子只该她一个女人喘气才对。而她见着男人,无论长幼,总要笑嘻嘻地上前拉人家的手。王锐就被秀姑扯过两回手,一回在豆腐房门前,秀姑对他说:“我给你暖被窝去吧!”王锐挣脱了她,说:“我有热被窝,不用你暖!”还有一回,王锐去食杂店买灯泡,被秀姑撞上了,她咯咯笑着拉了一把王锐的手,说:“你长得美,我想吃了你!”吓得王锐掉头跑回家中,连灯泡也没买。家里的灯泡烧坏了,一家人都坐在黑暗中。听说王锐空手回来,就问他缘由,王锐如实说了,家人都嘲笑他:“一个秀姑就把你吓着了,亏你还算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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