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着月光的行板(10)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6

王锐路过传达室时,特意看了一眼是谁当班,结果发现不是老李,这让他有些失望。那个人不认识王锐,他见王锐径直朝厂子大门走去,就吆喝他:“喂,你站住!找谁去呀?”王锐停下脚步,说:“找我媳妇林秀珊!”那人说:“林秀珊一大早就提着包出门了,不在厂子里!”王锐说:“这怎么可能!”那人说:“你不嫌遛腿儿,就进去找找看!”他很有原则性地拿出一张单子,让王锐填上姓名,并查看了他的身份证,这才放他进去。王锐想这个人一定是看错人了,林秀珊在食堂工作,她怎么可能擅自出门呢?他很快走到厂区西北角的食堂,一推开灶房的门,就闻到一股炖肉的香味。王锐看见王爱玲在切白菜丝,其他两个人择着豆角。王爱玲一见王锐就惊叫道:“你怎么来了?”王锐说:“今天过节,工头给了我一天假,我来看看秀珊。”王爱玲撇下菜刀“哎哟”叫了一声说:“我们今天给了秀珊一天假,让她去看你,她一大早晨就去哈尔滨了!你赶快往回返吧!”王锐僵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说:“这事闹的!”

王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毛纺厂。路过传达室门口时,那个当班的人对他说:“我没说错吧?”王锐没理睬他,直奔火车站而去。到了那里,立即买了一张半小时后开往哈尔滨的慢车票。他想林秀珊找不到他,一定会在工地等他。

正午了,王锐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他花一元钱买了两个酸菜馅肉包子。那包子皮厚馅少,已经冰凉了,吃得他直反胃。本来就心急如焚,偏偏又听到广播说这列慢车大约要晚点十五分钟左右,这可真是火上浇油。王锐有个毛病,一旦着起急来,就有些小便失禁,他一趟接着一趟地往厕所跑。当年林秀珊生孩子难产,听着妻子喊天叫地的哭号声,他也是抑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跑出去撒尿。当儿子终于哭叫着降生了,他也尿得头晕眼花,快迈不动步了。

王锐每次从厕所跑出来,都要看一眼检票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打出的列车进站的信息。他生怕火车又抢回了时间,正点进站了,把他给甩下来。虽然凭经验他明白,慢车一旦晚点了,是不可能把时间调整到正常时刻的。因为慢车运行区间短,通常是没等车速起来,它又要为着那一个个小站而停下来了。

果然,那列火车足足晚点了二十分钟才像个酒鬼一样晃晃悠悠地进站。也许是中秋节客流量大,王锐没有买到座号,他就站在车厢连接处的茶炉前。那里聚着几个跟他一样无座的人,有个妇女怀抱孩子坐在地上,无所顾忌地奶孩子。王锐看了一眼她裸露的丰满的奶子,不由得羞愧地低下头,他觉得看别的女人的奶,就是对妻子的不忠。另几个站着的人,有的在吸烟,有的靠着肮脏的车厢板壁,疲倦地打瞌睡。一旦上了车,王锐就心安了。他站在车门口,透过污浊的玻璃望窗外的风景。他想这样的大晴天,晚上的月亮一定分外光华、明净。他想起在下三营子过中秋节时,林秀珊会用洗衣盆装上清水,看水中的月亮。王锐问她为什么不看天上的?林秀珊总是咯咯地笑着说:“天上的月亮摸不着,水里的能摸得着。”说着,就用手去捞月亮,把月亮捞得颤颤巍巍的,好像月亮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想起林秀珊,王锐就有一股格外温馨的感觉。慢车行进的声音很像一个发病的哮喘患者,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杂音。王锐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腿脚发酸了。他转过身来,发现茶炉旁聚集了几个接水的人,他们有的托着白色的快餐碗面盒,有的则端着茶渍斑斑的缸子。他们都在抱怨这水太温吞。王锐想与其在这消磨时光,不如到车厢里询问一下别的乘客有没有提早下车的,他好寻个空位。他从接水的人的身后艰难地挤进车厢,结果发现过道里也站满了人,便知自己的愿望十有八九会落空。他问了六七个人,他们不是说在终点站下车,就是说站在过道的人早已把他们的座位候上了,王锐只能悻悻地再回到茶炉旁,想着两三个小时的路途不算远,也就安心地站到了车门口。可是慢车的车门就像人的假牙一样容易脱落,你靠了它没有多久,它就在小站上停车了。车门打开后,上下车的人一拥挤,王锐就被挤得团团转,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抽打着的陀螺,不由自主地旋转。待到车门关闭,火车重新启动后,他已被折腾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就像砌了一天砖一样四肢酸软、疲乏无力。王锐想这个时刻要是孙悟空出现就好了,吹上一根毫毛把人变成蜜蜂蚊子,那样所有的座位都会是空的了。这样一联想,他就觉得人是可怜的,鸟儿去哪里都不用买票,只需把翅膀一扇,天空就可以做它的道路。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