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着月光的行板(16)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9

建筑工地永远是嘈杂不堪的。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吊车起降的声音,钢筋与钢筋的清脆碰撞声以及瓦刀修整砖坯的“嚓嚓”声等混合在一起,把人的耳朵弄得嗡嗡地叫。王锐在下三营子时,感受最深切的是乡村的宁静。进城三年来,他觉得最辛苦的还不是身体,而是耳朵。在工地,耳朵每时每刻都要受噪音的鞭打。以往在乡村,哪怕是一声牛叫,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可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充斥了噪音,他反而对声音不敏感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声音存在于寂静之中,而众多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没声音的表现。

王锐满怀希望地赶到建筑工地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迎接他的首先是那些噪音。王锐以为会见到林秀珊,她该像个乖女孩一样地等他,然而他失望了。她会不会听说他去了让湖路,而又乘车返回了呢?王锐一旦这样想了,就格外的心凉。他碰到两个工友,就问他们:“你们见没见我媳妇呀?”工友则说:“你没和老婆过一夜,就跑回来了?”王锐想林秀珊认得杨成,她找不见他,一定会向杨成打听自己的。王锐乘吊车上到顶层,找到了杨成。杨成一见他就大叫一声:“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让你媳妇回去找你去了!”王锐觉得腿都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她怎么不知道在这儿等我啊。”杨成说:“是我让她回去的!你现在赶快再返回去吧!我估摸着她早就该到站了!”王锐心灰意懒地说:“这一天折腾下来,我觉得比上工还累!”杨成嘿嘿笑着说:“晚上你把媳妇搂在怀里,乏也就解了!”王锐一想时间还来得及,就离开工地,乘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又买了一张去让湖路的车票。这回他很幸运,不但有座号,而且列车在他买了票十分钟后就进站了。王锐坐在相对整洁和敞亮的车厢中,想着三个小时后就会见到林秀珊,他的心境又明朗起来。

列车缓缓通过霁虹桥,在经过一片片灰蒙蒙的楼群后,铿锵有力地驶上了江桥。王锐这回没忘了眺望松花江,此时夕阳已经半沉,江面的一侧被橘黄的夕照笼罩着,另一侧却是沉重的灰色。这江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美少女在穿一件黄绸缎的袍子,只穿上了一只袖子,因而半江明媚半江暗。王锐觉得这样的江水反而有韵致。满江明媚让人觉得太艳,而满江灰暗又让人觉得压抑。只有这半明半暗地对比着,才让人觉得这江水魅力无穷。他甚至觉得他和林秀珊一直如此甜蜜,就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他们独自生活着时,那就是“暗”,而相聚在一起时,则是“明”,明暗相交,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列车越走天色越暗,车厢的顶灯亮了,它投射的光线昏黄模糊,这样的光就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王锐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看上去他们素不相识,一个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着数字,另一个则捧着一本杂志在看。看杂志的人不停抬头扫一眼王锐,王锐想我又不是字,你看我做什么?王锐的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上车就靠着车窗睡了。她的睡姿很特别,两条胳膊不是放松着垂下,而是交叉着护着胸。如今戴套袖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可老太太却戴着一副,因而很扎眼。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女孩推着货车吱扭扭地来了,货车上有盒饭卖。王锐饿了,他花六元钱买了一份。他一般不喜欢买火车上的食品,它们不但难吃,而且价格很贵。比如他拿到手的盒饭,只有一撮拳头般大的米饭,旁边配着少许颜色黯淡的菜,就花掉了六元钱。而在车下,三元钱就足够了!王锐有些心疼地吃着盒饭,这时那个在纸上写了形形色色数字的人对王锐说:“兄弟,随便给我说几组数字!每组七个数字!”王锐这才明白,此人是个“彩民”,正煞费苦心地编彩票号码。王锐笑笑,说:“我没那个运气,你还是自己编吧!”那人说:“求你还是给我说两注吧!”王锐见他如此恳切,就顺口说了两组数字。这两组数字他也曾买过,一个是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一个是林秀珊在让湖路等他电话的那个电话亭的电话号码。可惜这两注号码连末等奖都没有中过。工友们大都有买彩票的爱好,他们总想碰碰运气,万一中了五百万元的头奖,不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了么!可惜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鸿运,除了拜泉县来的李为民中过一次三百元的四等奖外,大多工友投的注,都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消散了。林秀珊从来不买彩票,她说一看到彩票机,就会联想到吃人的老虎。这老虎胃口很大,天天在吃人喂给它的东西,把很多未识破它面目的人给盘剥得一文不名。王锐就说彩票机不总是老虎,它要么不吐金子,要是吐,就会给一个人吐上一地的金子,中几百万元奖的人不乏其人!林秀珊就一本正经地说:“谁中了大奖,就说明让老虎给狠狠地咬上了一口,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啊,人一下子得了几百万,不是因为钱分得不均了闹得夫妻兄弟不和,就是因为有了臭钱变得好吃懒做了,成了废物,这不是灾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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