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创业史 作者:柳青




一个初春的阳光灿烂的上午,嘴里噙旱烟锅的庄稼人,提粪筐的庄稼人,和倒背双手的庄稼人,纷纷从稻地塄坎上的许多小径,向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走去。

“哎,宝娃子买的叫啥稻种呢?”

“百日黄嘛。听说从插秧到搭镰割稻子,只要一百天。”

“怪!自古常言:一月缓苗〔1〕,一月长,一月出穗,一月黄。这‘百日黄’少二十天,差一个节气还多哩!”

“就要看打粮食怎样呢!”

“听梁生宝吹,这号稻子秆秆不高,穗穗够长。”

“出奇!这么说,肥料大些,也不怕长滥〔2〕?”

“人家说,肥料大了,只要水灌均匀,没关系喀。”

“啊哈!有这么好的稻种?买回来多少呢?”

“一石多。听说本互助组分毕,还有余头哩。”

“要是有余头,咱也分它点试试看!……”

“百日黄”稻种的生长期短,在蛤蟆滩引起了这样广泛的兴趣,庄稼人们把梁三老汉的草棚院挤得水泄不通了。说话的声音很嘈杂,好像黄堡镇上的粮食市场一样。不光是蛤蟆滩的庄稼人,也有河北岸下堡村来的。有些庄稼人想分稻种,有些庄稼人光为满足好奇心。庄稼人为了一点好奇心,有时候可以跑几十里路哩!

人们把粗大的手伸进解开的口袋里,用指头捏一撮稻种,放在手掌心里细瞅。他们用大拇指头搓搓,用口轻轻吹去稻糠,又细瞅。他们把大米粒投进已经留下胡子的、或者还没留下胡子的嘴里嚼碎,然后唾掉,然后互相交换意见。

都说:成色不赖!

头上包着头巾的梁生宝,用一个升子,把稻种从麻袋里,舀到他互助组的人们带来的器具里头。头上戴着黑制帽、庄稼人棉袄上结着军用宽皮带的冯有万,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用一杆钩子秤,确定各人的器具和稻种的分量。这个民兵队长的神气,很明显地给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以本互助组的事情,吸引来这样多庄稼人参观为骄傲。

“哎!生宝,那不算个事呀!”人群中的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着。

“啥不算个事?”留分头的小学毕业生欢喜在旁边问。

“我说,生宝,”任老四不理他侄子,只对组长说话,“你一路的花消不合计在稻价里头,那不算个事呀!你出门好几天,为大伙劳累了就好了,再贴赔上些盘费?那算个啥理儿?……”

“你真烦人!”有万称着任老四的竹皮罐的分量,不满意地打断他,“要告诉你几遍呢?咱组长一路没进栈房,吃的是家里带去的馍,算啥盘费?”

“家里带去的馍,是泥捏的吗?”任老四坚持着他的观点。

他这泥捏馍的话,惹得许多庄稼人大笑,他自己却一本正经。他认定稻种价里头,只算原价、车票和运费,而不计算生宝的盘费,这事不合理。在生宝到郭县去了的这几天里,任老四在郭家河打了一千块土坯,挣得十元。生宝,一个大小伙子,在这个期间一个小钱不挣,还要贴赔盘费吗?即使生宝坚决要给大伙服务,他头上还有老人嘛!任老四看见为这件事,梁三老汉和生宝他妈闹得凶,他心里难受。他觉得为了使互助组巩固,应当让梁三老汉也满意一些才好。但当着这样多的庄稼人,任老四又说不出这个话来,心下直怪有万太心粗,不能细察人情世故。他见有万不搭理他的神气,又话里有话地说:

“你光管自家畅快,不顾人家的光景!”

“算哩!算哩!谁和你缠?咱组长不是小气鬼,人家是共产党员……”

“怎?共产党员不吃五谷,不穿布匹活着吗?”

生宝一只手捉着麻袋口,一只手捉着升子,看看任老四腰里结的稻草绳腰带,笑劝这个老实头庄稼人说:

“你甭挂心我哩!你挂心你自家的光景吧!”

欢喜也不满意他四爹的这份啰嗦劲儿。

“你尽废话!你连眼前这稻种钱,也是咱组长给你垫着哩。你这阵就要给钱?还是怎样?”

“我这阵给不起,欠也欠不起吗?”

这工夫,郭世富戴毡帽的脸孔,在更远点的人头中间,呈现出鄙视的笑容。他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唇扁了扁,鼻孔里头发出轻蔑的冷笑声。那样子等于用嘴巴明言:“你两年欠下我一石‘活跃借贷’粮没还。你还说‘欠’、‘欠’,你光知道个‘欠’!”

欢喜眼尖,注意到郭世富的表情了。他气恨郭世富,把头一拐,说他四爹:

“把稻种拿回去,忙你的活儿去吧!”

任老四很满意地提起分给他的稻种,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又说了许多感激话,这才走开。这时,他才看见郭世富戴毡帽的皱纹脸,他的脸色一下子黄了,很快又红了。那天早晨,欢喜告诉他郭世富向他讨账的时候,他那样的气愤,你也许以为:啊呀!不得了,任老四现在会放下装稻种的竹罐,扑过去和郭世富拼命吧?不!请你放心吧!俗话说得对:“吃人的嘴软,欠人的理短。”还没从贫穷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任老四,目光躲避着郭世富的目光,不声不响,跷出草棚院的街门,走了。

生宝和有万,继续给互助组的组员们分稻种。生禄、欢喜、王老二的儿子拴拴、冯有义、郭锁儿都把自己的稻种拿走了。他们把有万的稻种,也称得另放在一边了。

这时,早年的豆腐客梁大老汉,把一条口袋伸向冯有万。个子高大,垂着斑白的长胡子,拄着一根终南山里出产的楯木棍,秃顶老汉已经在旁边站着,等了一阵了。现在,他理直气壮地说:

“把这条口袋称一称。”

“这是做啥?”有万不明白老汉的意图。

秃顶老汉不和有万说话。他用家长兼富裕者的双重权威口气,命令生宝:

“给我弄上五升!”

“你?……”生宝迷惑地眨巴着眼睛,回忆着说,“你家的稻种,俺生禄哥拿回去了!”

“这是章村你大姐要的。尽说这稻种好,她要分些试试。”

全院子的眼睛,都盯着生宝作难的脸色。其中有些人在看过稻种以后,已经用互助组长的名义,向生宝表示了想分点稻种的意思。生宝答应他们本互助组分毕了,再看。

有万气得鼓鼓。他对于不合理的事情,极端缺乏忍耐心。当生宝起身去买稻种向生禄借几块钱的时候,就是这个秃顶老汉代替不声不响的生禄,不客气地拒绝的。现在竟厚着老脸皮,来替自己坐娘家的女儿分稻种来了!有万手里拿着秤,撅着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不肯给秃顶老汉称口袋的分量。

秃顶老汉软皮囊似的灰暗脸孔,带着一种盛气凌人的笑容,盯着年轻的互助组长。那神气表示他心里想着:

“我老汉出口了!看你小子尊不尊?”

生宝手里拿着空升子发呆。他想:

“这不是倚老卖老吗?这叫人怎办哩?他仗着他家的马在全互助组最强,又只他一家有车,互助组离不得他家。这真是欺人太甚了!我就不给他分这稻种,看他能怎样?”

把稻种送回家又来的欢喜,试着用一种聪明的方式,帮助组长打破这个僵局。他很惋惜的样子说:

“哎,生宝哥,你走时多带些钱,多买些稻种就好哩……”

“怎?”老头的秃顶脑袋一拐,垂着软囊囊的眼皮,盯住欢喜稚气的脸,挺厉害地问,“怎?起身的时光,俺家没给钱吗?这阵有富余的,旁人能分,门中人和亲戚倒不能分?俺拿多少稻种给多少钱,分文不欠人的!俺姓梁的和姓梁的说话,你姓任的插啥嘴?”

吓得欢喜再没张声。满院的人群静悄悄的,好像看一出戏看到紧要的场面。

生宝心里又拐了弯:“算了吧,给他算了吧!为了这几升稻种的事,惹恼老汉要退组,太没意思了。容让了他这一回……”

“伯哎!”他开口说,努力做出和好的笑容。“是这样:我多买了些稻种,可咱村的好些互助组长,口开得早。你老人家,既开了口,给章村俺大姐家,多少也分上点。”

“分多少?”

“二升,你老人家看怎样?”

“哼!插不到半亩地!”

“三升!”生宝狠一狠,又添了一升。

“四升!”梁大老汉退让了一升。

“你老人家也给我留点情面!”生宝指着满院的人,强硬起来了,“叫大伙能看得下去!……”

秃顶老汉垂着斑白胡子,扭头看时,发现满院不平的脸色和愤懑的目光。他退让了。

“就是哩。三升就三升吧……”

要称稻种的时候,有万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已经忍耐不住,一句话也没说,掼下秤,掂着他自己分得的稻种,在什么时候走掉了。生宝自己捉秤,打发走了这个胡子斑白而不能令人尊敬的老汉。

一群庄稼人严严实实把生宝挤在中间。大伙争着抢着,要分稻种。

“我要二升!”

“给我分上二升行吗?”

“咱一升就行。咱是为了给明年引种籽。”

“给我,哎,生宝,给我弄上……”不好意思说出数目字了。

“啊呀!大伙甭挤好不好?”生宝实在被挤得受不了,他呼吁,“长余的稻种有限,要的人太多,得商量着办事哇!”

“对!商量着办事。”挤不到跟前的庄稼人们,在后头大声嚷着。

在生宝起身到郭县去以前,他曾征求过村内各代表和各互助组长,说:如若有人愿意换新稻种的,可以凑钱给他,他可以给大伙捎办。但是有的人实在是弄不到钱;有的人摸不清稻种究竟好坏,不愿意冒一块钱的险;有的人担心生宝办不好事情,恐怕要白白分担他的车票、路费。现在,这些庄稼人被新稻种早熟的优点吸引住了。这给生宝很大的鼓励:庄稼人尽管有前进和落后、聪明和鲁笨、诚实和奸猾之分,但愿意多打粮食、愿意增加收入,是他们的共同点。这就使得互助合作有办法,有希望了。大概党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出互助合作道路来的吧?——想到这里,获得了新认识的年轻共产党员,兴奋起来了!他精神更加抖擞,容光更加焕发了。

一只出过了力的庄稼人手,从后面伸过来,扳生宝的肩膀。生宝扭头看时,是郭世富。生宝早注意到:这个穿一身干净的黑市布棉衣的庄稼人,自从进了这院子,手心里一直端着几颗“百日黄”稻子搓出的大米粒,一遍又一遍地埋头瞅着,仰头看看蓝天,心里谋算着什么。

现在,郭世富把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巴,安置到生宝耳朵上来了。

“你能余多少稻种?”声音很低,很亲切。

“二三斗……”生宝大声地回答。

“一斗合计多少钱呢?”

“两块六角多一点。”

“我给五块钱,你卖给我一斗,行不?”

欢喜站在生宝旁边,听见郭世富的话,好像嗅见了狗屎的神气。

“这不是粮食市,世富老大!”欢喜警告,记恨着郭世富在布置活跃借贷那晚上,讨陈账的事儿。

“我不是稻种贩子嘛!”生宝对郭世富讽刺地笑说。

大伙嚷嚷起来了。

“世富老大!你说啥,大点声嘛!”

“没说啥,没说啥。”郭世富连忙声明着,见风头不顺,低头出了街门,离开这伙贫农。他们单独一个一个地,好对付,凑在一块很厉害。

生宝向大伙提出:蛤蟆滩的互助组长们,每人不超过二升稻种,去做试办。只有郭庆喜,他得给五升;因为庆喜是上河沿最主要的互助组长,并且在他买稻种起身时,借给他三块钱。大伙都同意了。

“老铁!”生宝向人群中间的铁人亲热地说,“理应再多给你些来,要的人太多了。”

“行哩,行哩。”铁人厚道地说,表现出另一种富裕中农的神气。

于是让欢喜记数,生宝就开始给大伙分稻种了。人们拥挤着,喧嚷着,一霎时把生宝弄得头昏脑涨。……

当院里只留下生宝一个人的时候,他把剩下的稻种一称,不住地惋惜地咂嘴。

“把它的!弄下这事!”

“怎呢?”妈在屋里问。

“弄得咱不够了。”

生宝妈坐在草棚屋炕上做鞋帮,通过敞开的窗口,温和地责备儿子:

“你常是冒冒失失,做事没个底底。我说你先把自家的稻种舀出再分,你说不好,要先人后己。这阵好!看弄得自家不够了吧?”

“罢哩!咱用上一部分旧稻种算哩。”生宝乐呵呵地说,因为自己对群众有用而情绪很高。

梁三老汉在磨棚子里磨玉米面,听见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对“梁伟人”的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了。但听见这事,心在他胸膛里蛮翻腾。他忍耐不住,颠出磨棚,站在院里。罗面把他弄得头发、眉毛、胡子一片粉白。他用非常丧气的目光,灰心地盯着生宝,袖子和瘪瘦的手上,落着一层玉米面粉,指着生宝说:

“你呀!你太能了!能上天!你给互助组买稻种嘛,你给大伙夸稻种这好那好做啥?这阵弄得自家也不够了!好!好!精明人!”

给老汉这么一说,生宝反而呵呵地大笑了。他笑继父的做人标准——自私自利是精明,弄虚作假是能人,大公无私却是愚蠢……

…………

一家人聚齐吃晚饭的时候,梁三老汉舀起一碗饭,往摆在脚地的一张小方桌周围的矮凳上,坐下来了。

“宝娃!这,你回来了。”

“唔,爹,你说啥呢?”

“我说,咱那荸荠啥时挖呢?”

“就挖。等着用钱呢。买稻种拉下人家的账;还有,互助组马快要进山呀!”

“我不管你进山不进山!反正,卖荸荠的钱,得给我使唤几块!”

“你要几块?”

“十块。”

生宝笑了。生宝妈眼看这爷儿俩的谈话,口气不顺和。老汉脸吊下去,话音低沉而带气,好像又要爆发一场不和。她又出头代替儿子问:

“你要十块钱做啥哩?”

“你甭管!我有用项!”

“你做啥用呢?”

“我的汗褂穿成马笼头了。……”

“鸡下开蛋了。我预备拿鸡蛋钱,给你爷俩一人扯一个汗褂哩。”老婆很温和地劝说。

“不!”老汉别扭地说,“鸡蛋甭卖!”

“为啥哩?”

“我要吃。”

“你吃得了五个母鸡下的蛋吗?”老婆忍住笑又问。

“我早起冲得喝,晌午炒得吃,黑间煮得吃……”

闺女秀兰低头哧哧地笑开了。她觉得当着老人的面,把饭喷在碗里,对爹太不尊敬,就急忙端着饭碗,奔出院子去了。

老汉一本正经说诳话的神气,和他那种从早到晚闲不住过光景的勤俭比较起来,实在能笑破人的肚皮。他拾粪回家的时候,经常顺便拣些碎柴枝和破布片,交给生宝他妈。下堡村大十字卖粽子、油炸糕和瓜果的小贩们,开他的玩笑说:“梁三老汉,全照你的样子,俺卖零食的都该喝西北风啦!”

“你老人家舍得那样浪吃吗?”生宝呵呵笑着,并不觉得事态有一点严重。

老汉抬起眼,严肃地瞟一眼生宝。

“我怎么舍不得?光你舍得?”

“你舍得,扯个汗褂也用不了十块钱呀!”生宝妈不满意老汉这种一再挑衅的做法。

老汉反而说:“你甭和我寻气!我给人家十块钱做啥?我那么傻?我在黄堡镇下馆子哩。……”

他这么一说,儿子、闺女都哈哈大笑了。老伴也笑了。

“笑啥?”老汉还是不高兴,感慨地说,“我不吃做啥?还想发家吗?发不成家啰!我也帮着你踢蹬吧!”

“你光想发家!”老婆笑毕,又说老汉。

老汉翻起有皱纹的眼皮:

“谁愿意学任老四的样?谁倒愿意吃了今儿的没明儿的?”

生宝见二老再说下去,话激话,又要失和气了。同时他不在家的那回冲突,也提醒他有必要认真地向继父做点解释工作。他收敛了嬉笑,很严肃地用他在整党学习会上学来的道理,给继父讲解中国社会发展的前途,主要说明大家富裕的道路和自发的道路,有什么不同。

“啥叫自发的道路呢?”生宝说,“爹!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咱分下十亩稻地,是吧?我甭领导互助组哩!咱爷俩就像租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那样,使足了劲儿做。年年粮食有余头,有力量买地。该是这个样子吧?嗯,可老任家他们,劳力软的劳力软,娃多的娃多,离开互助组搞不好生产。他们年年得卖地。这也该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吧?好!十年八年以后,老任家又和没土改一样,地全到咱爷俩名下了。咱成了财东,他们得给咱做活!是不是?”

老汉掩饰不住他心中对这段话有浓厚兴趣,咧开黄胡子嘴巴笑了。

“看!看!”老伴揭露说,“看你听得多高兴?你就爱听这个调调嘛。娃这回可说到你心眼上哩吧?”

梁三老汉为了表示他的心善,不赞成残酷的剥削,他声明:

“咱不雇长工,也不放粮。咱光图个富足,给子孙们创业哩!叫后人甭像咱一样受可怜。……”

“那不由你!”生宝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父,“怪得很哩!庄稼人,地一多,钱一多,手就不爱握木头把儿哩。扁担和背绳碰到肩膀上,也不舒服哩。那时候,你就想叫旁人替自个儿做活。爹,你说:人一不爱劳动,还有好思想吗?成天光想着对旁人不利、对自个有利的事情!”

老汉在胡子嘴巴上使着劲儿,吃力地考虑着生宝这些使他大吃一惊的人生哲学。

生宝他妈和他妹子秀兰,被中共预备党员惊人的深刻议论,吸引住了。她们用喜悦的眼光,盯着头上包头巾、手里端老碗的生宝——这个人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变得出人意料的聪明和会说,似乎要赶上郭振山了吧?……

生宝坐在矮凳上,继续向坐在对面的继父宣传。

“图富足,给子孙们创业的话,咱就得走大伙富足的道路。这是毛主席的话!一点没错!将来,全中国的庄稼人们,都不受可怜。现时搞互助组,日后搞合作社,再后用机器种地,用汽车拉粪、拉庄稼……”

梁三老汉本来被生宝关于剥削的道理,说动了心。现在他一听这些在他认为不着边际的空谈,又打消了对前一段话的考虑。老汉轻蔑而嘲笑地眯起皱纹眼皮,问:

“要几年?用机器种地要几年?明年?后年?”

生宝说不上要几年。在这方面,整党教育运动中,也没有确切的估计。生宝是个诚实人,他不能胡诌。他只笑笑,说:

“要多少年,党中央的委员们,许能知道……”

“他黄堡区的王书记,也不知道!甭吹!”梁三老汉胜利地大声呐喊。他弄不清楚许多概念,认为区委书记比中央委员还高明,因为王书记对他是具体的人,而党中央委员对他是抽象的。他只相信他见过的。

他惹得生宝和秀兰直笑,但他不在乎,觉得他抓住了要点,不失良机地迅速转入主动。

“你看人家郭振山!”他用实际例子来比,“你看人家也在党着哩!人家为啥不和你一样往前扑呢?人家土改毕了,人家退后一步,人家闷住头过人家的光景哩!你小子奔社会主义!你看今儿分稻种的样子,没到社会主义,你小子没裤子穿啰!说错了,算我老汉眼里没水!……”

生宝只笑不说话了。他不在继父面前,评论村里另一个党员的长短。他再辩论下去,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还会弄坏。只要不决裂,他相信,他将来能改变继父的想法。而且,他现在还忙着,赶紧吃过饭,要找冯有万去。

当他出了街门的时候,妹子秀兰在月光中追上他,告诉他:改霞如何如何打听过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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