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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花/是啊,是这样啊/父亲(3)

白日之梦 作者:袁琼琼


父亲

约好的午后两点,还差几分,他已站在门外等待,穿着衬衫和西裤,擦亮了过年前新买的皮鞋,还特别戴着多年前保存下来的帽子。晚春虽然还有微寒,但他这样的穿着还是有别于日常,似乎太过慎重了。母亲悄悄告诉我,三天前他突然翻着衣柜,为的就是找出这一顶鸭舌帽,而且一直记得今天我会来载他。

我们要去医院。他上车来,坐我旁边,摘下帽子,后脑贴在椅背上,两眼眯成一线,似乎已经为着即将到来的沉默开始假寐。我们不曾这样独处。在我已经成熟懂事的记忆中,母亲一直都是家人的传声筒,她负责居中折冲、安抚,或者惊恐地传达他的愤怒,使他继续享有一种悲哀的权威而作为我的父亲。

但他现在衰老了,记性衰退得使我震惊,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迷路,短暂的散步仿如一场远行,买个巷子口的馒头也会忘掉家门,幸运走回来时往往跌破了膝盖,不然就是额头上又冒出新的瘀伤。

他其实已经变弱了,却在某种自许的意义上故作强悍,拒绝雇佣照料,不喜欢一把碍眼的手杖随行,身上也不带任何证件,累得我的母亲惶惶然紧跟其后,压抑着她累积多年的怨怼来防范他。

车子经过公园,我说那是某某公园,他点点头。车子经过了圆环,我说这个圆环听说要拆掉了,他说知道啦,嘴角含着一种模糊的抗拒,狭小的眼睛像只倦鸟要睡不睡的样子。我的话题也许含有让他受到轻视的意思,不能满足他想要听到的某些深意,但我只能这样,我甚至连声量都提高了,说了半句就会瞧他一眼,用的都是重音,因为他重听,不喜欢别人咬着嘴型却又听不到声音。

今天要做脑部的断层扫描,专业医师顺便安排了心理问卷,失智程度诊断出来后才开出药方。等待的空档,我指着医院大厅附设的咖啡廊,他说他不饿,我说那我们喝一杯咖啡吧。他似乎非常惊讶,眼里跳出了一抹微弱的浊光,诱惑他的或许是咖啡里的甜,不然就是——我们终于要坐下来了,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对方。

两杯拿铁端上来,螺旋状的奶花浮在杯缘,我要他先喝泡沫,小口就好,不要以为整杯都是这些甜甜的表面,最烫的都藏在泡沫底下。

他照做了,抿了一口含在唇缘,再一小口吞进了食道,然后开始用他颤抖的嘴角浅浅地吸,吸干了泡沫后果然杯子里飘出了一股热烟。他很听话,和我小时候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以前我那么听话还是被打,用他毫不留情的巴掌掴上脸颊,然后像是为了把我麻烫的脸孔扳回原样,另一只手紧跟着又从那边挥过来,使得那时以后的我学会了挺住自己的脸,伤痛中不动如山,免去了许多次回头再来的耳光,并且从此开始恨他。

我跑去放射科询问排序,回来时他已经喝到了杯底。

做完检查后,我们按着原路回家,他又拘谨地摘下帽子才坐进来,这回拿在手上把玩着,快到了家门口,突然问我要不要进去坐一下。

好像又忘了我几乎每天都来看他。

通常我都先打电话进来,预防那台轰隆隆的电视又吞没了门铃声,每次都是母亲开门,站在玄关重复交代着:汝讲卡大声咧,伊耳孔越来越重啰。

可是他都听进去了啊,喝咖啡的时候,我那么小声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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