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化的班底

（七月二十一日在蚁社演讲稿）

在这样个大热天，竟然我们还能有这样一个会集，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原来世界上的事，全是人做出来的。没有人，一切都不会有。而要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人，那么，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只能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笑也没用，哭也没用，演讲也没有什么人听。世界要是有了两个人就不同了，他们就可以谈话，就可以商量；也可以吵嘴和打架。要是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那么，又可以讲爱情，还可以结婚。有了三个人，更好了，谈话有个人打边鼓；吵嘴打架有个人来拆劝，还可以评理；结起婚来他还可以做证人。从坏的方面想，那么，他还可以作弊，有偏心。要是这三个人是两男一女，那么，就有了争风，决斗，或者有一个人去牺牲了自己，做英雄。要是这三个人是两女一男，那么，就有了吃醋，与妻妾的名分，或者那男的溜走了，发生遗弃一类的事。要是四个人，那么，方式更多了，花样也更多了，事情也更多了。人越多，生活就更有趣，麻烦也更是数不清。于是什么宗教，政治，法律，礼教，这一类的东西产生了；这是在消极方面，用一种法子去防止那人和人之间的麻烦的。在积极方面：去增加人类的知识，于是有教育；去增进人类的友谊，于是有集团结社；去丰富人类的生活，于是有音乐，艺术，戏剧，文学，那一类高尚的娱乐。

人与人接触的地方，我们叫作社会：可是社会里良莠不齐，各人的环境不同，智识的程度也有高下；聚在一块，当然除了买卖上的交易，名利上的竞争，很难做出好事来。于是有一般人就各自分头去组织团体，作为一种小规模的社会：其目的不外是要品格高尚，趣味相同的人，能有一种见面的机会。可是这小规模的社会，也正和大规模的社会一样，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有利也有弊。譬如说俱乐部，就有一般人借此名义，抽头聚赌；这样一来，那么，小规模的社会便更不如大规模的社会了。蚁社就是一种好的俱乐部，几位负责的先生，全以成就一种小规模的好社会作自己的责任。几位的成绩，已是不容吹嘘的；就像今天一样的集会，这已是四十四次了。

可是我的意思，几位的工作还应当扩大出去。从成就一个小规模的好社会起，应当去建设一个大规模的好社会；从几个社员自己享受高尚的娱乐起，应当使全社会的人都能享受这高尚的娱乐。换句话说，我的意思，就是要今天诸位将来都变成一种“文化的班底”。

“班底”是旧剧舞台上的一个专门名词，我想诸位里面一定有大半是早就知道的。所谓“班底”便是舞台前后的工作人员；在台后是管理衣衫及化装的，在台前是移动器具或是乐师及跑龙套的；都是用来撑场面的。我这里的“班底”的解释，稍微有些两样，我所谓的“文化的班底”，便是一切文化工作撑场面的人物，是一种基本的捧场者。譬如说，开艺术展览会，那么，这般“班底”便去看画。要是戏剧表演，那么，他们便去看戏。要是讲演，那么，他们便去拍手。外国人叫作Patron，和尚庙里称作“护法”。

原来一切文化运动，一定少不了“班底”。唐诗的兴盛，因为有了爱诗文的皇上和大官；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全靠Medici这个皇家。有实力的提倡，自然可以得到物质的成功。否则一般剧作家和演员，费了许多心血，一旦上演，观众渺渺，谁还有勇气去尝试？记得不多几时前，上海有个某画家的展览会，一连开了七天，到最后的几天，除了这位画家及两三个跑去安慰他的朋友外，便一个人也没有了。要是每个展览会如此，还有谁再去研究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