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魁

五魁 作者:贾平凹




迎亲的队伍一上路,狗子就咬起来,这畜类有人的激动,撵了唢呐声从苟子坪到鸡公寨四十里长行中再不散去。有着力气,又健于奔跑的后生,以狗得了戏谑的理由,总是放慢速度,直嚷道背负着的箱子、被褥、火盆架、独坐凳以及枕匣、灯檠、镜子,装了麦子的两个小瓷碗,使他们累坏了。“该歇歇吧!”就歇下来。做陪娘的麻脸王嫂说不得,多给五魁丢眼色,五魁便提醒:世道混乱,山路上会有土匪哩。后生们偏放胆了勇敢说,土匪怕什么?不怕。拔了近旁秋季看护庄稼的庵棚上的木杆去吆喝打狗。狗子遂不再是一个两个,每一个沟岔里都有来加盟者,于亢昂的唢呐声中发生了疯狂。跃细长黄瘦剪去了尾巴的身子在空中做弓状,或起腿来当众撒尿,甚或有一对尾与尾勾结了长长久久地受活在一处了。于是后生们就喊:“嗨,骚狗子!嗨,骚狗子!”喊狗子,眼睛却看着五魁背上的人。五魁脸也红了,脚步停住,却没有放下背上的人。

背上的人是不能在路上粘土的,五魁懂得规矩,愤愤地说:“掌柜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当然不像五魁,”后生们说,“我们背的是死物,越背越沉。五魁有能耐你一个人快活走吧!”

五魁脸已是火炭,说“造孽哩,造孽哩”,但没办法,终是在前边的一块石头前将背褡靠着了。背褡一靠着,女人的身子明显地闪了一下,两只葱管似的手抓在他的肩上,五魁一身不自在,连脖子都一时僵硬了。

五魁明白,这些后生绝不是偷懒的痞子,往日的接亲,都是一路小跑着赶回去,恋那早备了的好烟吃、烈酒喝,今日如此全是为了他背着的这个女人。

当一串鞭炮响过,苟子坪的老姚捏着烟迎他们在厅屋里吃酒,瞥见了里屋土炕上正坐了一位哭天抹泪的女人,他们就全然没有嘻嘻哈哈地放浪了,因为那女人生就得十分美艳为他们见所未见。一个贫穷的茅草屋里生养出个观音人来,实在是一个奇迹,立时感到他们来此接亲并不是为柳家的富豪所逼使,而是一种赐予与恩赏了。世上的闺女在离开了父母的土炕将要去另一个做妇人的土炕时,都是要哭啼落泪,而这女人哭起来也是样子可爱。她的母亲和她的陪娘在劝说着,拉下她的手,将粉重新敷在她的脸上,梳子蘸了香油再一次梳光了头发,五魁就看见了她歪在炕沿上,一条腿屈压在臀下,一条腿款款地斜横在炕沿板上,绣花的小鞋欲脱未脱地露出了脚跟的姿态。那一刻里,他觉得这女人是应该嫁到富豪的柳家去享福的,而且应该用八抬花轿来抬,但可惜山高沟大,没有抬花轿的路可走,只得他五魁驮背了。

五魁在十六岁的时候,已经体格均匀,有大力气,被选做了驮背新娘的角色,以致从此成了专门职业。十年来,他几乎背驮了数十个新娘,他知道了鸡公寨的各家媳妇重与轻,胖与瘦,甚至俊丑及香臭,但他从来还未背过这么美妙的女人。他不明白在他走向炕边,背过身去,让那女人爬上背来,他竟是刷地出了一身微汗,以至于在女人已经双膝跪在了背褡上的毡垫还不知道,待到一声叫喝,姚家的人将朱砂红水抹在了他的脸上,他才清醒他是该出门走了。这一路都在后悔,也不能看见背上的人,背上的人却这么近地能看着他。该怎么在窃笑他那时的一副蠢相呢?

正是这女人被他背驮着了,挨在后边的抬着嫁妆的后生们,他们是可以一直不歇气地走到天边去,走到死去,他不觉劳累的。但是四十里山路轻易地到达实在不是他们的需要,后生们话才这么多,才这么兴奋,才这么故意寻借口拖延。在接亲的路上,做了新娘的虽是柳家的人了,但还不是真正的柳家人,他们的戏谑都不为过,若一经进了柳家,这女人就不是能轻易见得到的了。后生们如此,他五魁还能这么近地接触她吗?所以五魁也就把背褡靠在石头上歇起来。

八月的太阳十分明亮,山路上刮着悠悠的风,风前的鸟皱着乱毛地叫,五魁觉得一切很美,平生第一次喜欢起眼前起伏连绵的山和山顶上如绳纠缠的小路。如果有宽敞的官道,花轿抬了,或者彩马骑了,五魁最多也是抬嫁妆的一个。五魁几乎要唱一唱,但一张嘴,咧着白生生的牙笑了。麻脸陪娘走近来很焦急地看着他,又折身后去打开了陪箱的黄铜锁子,取出了里边的核桃和枣子分给后生们吃。这些吃物原本准备给接嫁人路上吃的,但通常是由接嫁人自己动手,现在则由陪娘来招待,大家就知道麻脸人的意思了。

“天是不早了呢!”陪娘说。

“误不了夜里入洞房的,”后生们耍花嘴,“瞧这天气多好!”

“好天气……”

“哪还怕了土匪?”

“哪里怕了土匪!”陪娘不愿说不吉祥的话,“你们可以歇着,五魁才要累死了!”

“五魁才累不死的!”

五魁想,真的累不死。他就觉得好笑了,这些后生是在嫉妒着他哩。当五魁一次一次做驮夫的差事,他们是使尽了嘲弄的,现在却羡慕不已了。他不知道背上的女人这阵在想着什么,一路上未听到说一句话,五魁没有真正实际地待过女人,揣猜不出昨日的中午,在娘家的院子里被人用丝线绞着额上的汗毛开脸,这女人是何等的心情,在这一步近于一步地去做妇人的路上又在想了什么呢?隔着薄薄的衣服,五魁能感觉到女人的心在跳着,知道这女人是有心计的人,多少女人在一路上要么偶尔地笑笑,要么一路地啼哭,她却全然没有。她一定也像陪娘一样着急吧,或者她是很会懂得自己的美丽,明白这些后生的心意,只是不言破罢了。

不言破这才是会做女人的女人。

好吧,五魁想,那不妨就急急她。她急着,陪娘急着,鸡公寨外的山口上等待着新人的柳家少爷更让急着去吧。

老实坦诚的五魁这一时也有一种戏谑的得意,若这么慢慢腾腾地走下去,一个晌午女人是不能吃喝和解手,使她因水火无情的缘故而憋得难受,于他和他的同类将是又怎么开心的事呢?一个将要在柳家的土炕上生活的妇人,五魁对于她的美的爱怜而生出了自己的童身孤体的悲哀,就有了说不清的一种报复的念头了。

有了这一念头的五魁,立即又被自己的另一种思想消灭了:谁让自己是一个穷光蛋呢,不要说自己不能有这样的美人,连一个稍有人样的女人也不曾有,即使能得到这女人,有好吃的供她吗?有好穿的供她吗?什么马配什么鞍,什么树召什么鸟,这都是命运安定的。五魁,驮背一回这女人,已经是福分了,是满足了!于是,五魁对于后生们没休没止地磨蹭有不满了。

“歇过了,快赶路吧!”他说。

后生们却在和陪娘耍嘴儿,他们虽然爱恋着那个可人,但新娘的丽质使他们只能喜悦和兴奋,而这种丽质又使他们逼退了那一份轻狂和妄胆,只是拿半老徐娘的陪娘作乐。他们说陪娘的漂亮,拔了坡上的野花让她插在鬓角。五魁扭头瞧着快活了的麻脸陪娘也乐了。

是的,陪娘在以往的冷遇里受到了后生们的夸耀忘记了自己的本色,如此标致的新人偏要这个麻脸做她的陪娘,分明是新人以丑衬美的心计所在了。或许,这并不是新人的用意,而她实在是美不可言,才使陪娘的脸如此地不光洁吗?五魁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他离开了石头,兀自背着新人立在那里,看太阳的光下他与背上的人影子叠合,盼望着她能说一句:这样你会累的。新人没说。但他知道她心里会说的,他的之所以自讨苦吃,是要新人在以后的长长的日月里更能记忆着一个背驮过她的人。

天确实是不早了,但后生们仍在拖延着时间,似乎要待到如铜盆的太阳哐嚓一声坠下山去才肯接嫁到家,戏弄了陪娘之后,又用木棒将勾连的狗子从中间抬过来,竟抬到五魁的面前,取笑着抹了朱砂红脸的五魁,来偷窥五魁背上的人面桃花了。

五魁无奈扭身,背了新人碎步急走。

这一幕背上的女人其实也看到了。一脸羞怯,假装盯眼在前面的五魁头顶的发旋上了。

五魁感觉到发旋部痒痒的。在一背起女人上路,他的发旋部就不正常,先是害怕虽然洗净了头,可会有虱子从衣领里爬上去吗?即使不会有虱子,而那个发旋并不是单旋,是双旋,男的双旋拆房卖砖,女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到后来,发旋部有悠悠的风,不知是自己紧张的灵魂如烟一样从那里出了窍去,还是女人鼻息的微微热气,或者,是女人在轻轻为他吹拂了,她是会看见自己头上湿漉漉的汗水,不能贸然地动手来揩,便来为他送股凉风的吧。

这般想着的五魁,幻觉起自己真成了一匹良马,只被主人用手抚了一下鬃毛,便抖开四蹄翻碟般地奔驰。后边的后生果然再不磨蹭,背了嫁妆快步追上,唢呐吹奏得更是热烈。五魁还是走得飞快,脚步弹软若簧,在一起一跃中感受了女人也在背上起跃,两颗隐在衣服内的胖奶子正抵着他的后背,腾腾地将热量传递过来了。草丛里的蚂蚱纷纷从路边飞溅开去,却有一只蜜蜂紧追着他们。

“蜂,蜂!”女人突然地低声叫了。

蜜蜂正落在了五魁的发旋上。

听见女人的说话,五魁也放了大胆,并不腾出手来撵赶飞虫,喘着气说:“它是为你的香气来的。”但蜜蜂狠狠蜇了他,发旋部火辣辣地立时暴起一个包来。

“五魁,蜇了包了!你疼吗?”

“不疼!”五魁说。

女人终于手指在口里蘸了唾沫涂在五魁的旋包上。

五魁永远要感激着那只蜜蜂了。蜜蜂是为女人的香气而来的,女人却把最好的香液涂抹在了自己的头上!对于一个下人,一个接嫁的驮夫,她竟会有这般疼爱之心,这就是对五魁的奖赏,也使五魁消失了活人的自卑,同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邪念,倒希望在这路上突然地出现一群青面獠牙的土匪,他就再不必把这女人背到柳家去。就是背回柳家,也是为了逃避土匪而让他拐弯几条沟几面坡,走千山万水,直待他驮她驮够了,累得快要死去了。

是心之所想的结果,还是命中而定的缘分,苟子坪距鸡公寨仅剩下十五里的山道上,果然从乱草中跳出七八条白衣白裤的莽汉横在前面,麻脸陪娘尖锥锥叫起来:“白风寨!”

白风寨远鸡公寨六十里,原是一个下河人云集的大镇落。二十年前,从深山里迁来了一对夫妇,妇人年纪已迈,丈夫很精神,所带的四个孩子到了镇落,默默地开垦着山林中的几块洼田生活着。这丈夫的脾气十分暴躁,经常严厉地殴打他的孩子,竟有一次三个孩子炒吃了做种子的黄豆,即用了吆牛的皮鞭抽打,皮鞭也一截一截抽断了。做母亲的闻讯赶来,突然破口大骂道:“你就这么狠心吗?他们是我的儿子,你也是我的儿子,你在他们面前逞什么威风?!”那丈夫听了妇人的话,立即呆了,遂即大声狂叫起来,一头撞死在栗子树上。消息传开,人们得知了这一对夫妇原是母子,他们就愤怒起来。这妇人为自己的失言而后悔,也为着自己的失去妇德和母德,虽然她出于当年在深山这样做是为了能与野兽和阴雨荆棘搏斗而生存下来的需要,但她还是被双腿缚上了一扇石磨,而脖子套上了绳索挂在栗子树干上。妇人的四个孩子也被抓来了三个,并在妇人没有咽气时被人们用头砸死。妇人就在同一瞬间死去了,于一个夜晚,身子同石磨的重量拉断了纤细的脖颈,掉入了树下的那个深渊,而头依然在绳索里吊着如摇摆的钟锤……

那个走脱的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终没有下落,二十年后的一天,白风寨便有了一个年轻的枭雄唐景,他打败了官家,以此安营扎寨,演出了许多英武的故事。外边的世界里都在传说着这个枭雄正是往昔的妇人的最小儿了,他在别的村庄别的山寨里是提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但在白风寨却大受拥戴,他并不骚扰这个寨以及寨之四周十数里地的所辖区任何人家,而任何官家任何别的匪家却不能动了这地区的一棵草或一颗石头。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匪胎,虽然也娶下了一位美貌的夫人,但他的服饰从来都是白的,也强令着他的部下以至那个夫人也四季着白色的衣裤。为了满足寨主的欢喜,居住在这个寨中的山民都崇尚起白色。于是,遭受了骚扰的别地方的人一见着一身着白的人就如撞见瘟神,最后连崇尚白色的白风寨的山民也皆视为十恶不赦的匪类了。

麻脸的陪娘看得一点没错,拦道的正是白风寨的人,他们不是寨中的山民,实实在在是唐景的部下。原本在山的另一条路口要截袭县城官家运往州城的税粮,但消息不确,苦等了一日未见踪影,气急败坏地撤下来议论着白风寨近期的运气不佳全是殁了压寨夫人所致,痛惜着美貌的夫人什么都长得好,就是鼻梁上有一颗痣坏了她的声名。为什么平日荡秋千她能荡得与梁齐平而未失手,偏在七月十六日寨主的生日,那么多人聚集在大场上赛秋千,她竟要争那个第一呢?为什么在荡到与梁欲平的时候,众人一哇声叫好,她的宽大的丝绸裤子就断了系带脱溜下来,使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不该看到的部位呢?寨主从不忌讳自己的杀人抢劫,当他把大批的粮食衣物分给寨中山民时告诉说这是我们应该有的,甚至会从褡裢中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讲明这是官府×××和豪富×××,但他却是不能允许在他的辖地有什么违了人伦的事体。他扬起枪来一个脆响击中了秋千上的夫人,血在蓝天上洒开,几乎把白云都要染红,美貌的夫人就从秋千上掉下来。他第一个走近去,将她的裤子为她穿好,系紧了裤带,在脱下自己的外衣再一次覆盖了夫人的下体后,因惯性还在摆动的秋千踏板磕中了他的后脑勺。

现在,他们停下来,挡住了去路,或许是心情不好而听到欢乐的唢呐而觉愤怒,或许是看见了接亲的队伍抬背了花花绿绿的丰富的嫁妆而生出贪婪,他们决定要逞威风了。此一时的山峁,因地壳的变动岩石裸露把层次竖起,形成一块一块零乱的黑点,云雾弥漫在山之沟壑,只将细路经过的这个瘦硬峁梁衬得像射过的一道光线。接亲的队列自是乱了,但仍强装叫喊:“大天白日抢劫吗?这可是鸡公寨的柳掌柜家的!”

拦道者听了,脸上露出笑容来,几乎是很潇洒地坐下来,脱下鞋倒其中的垫脚沙石了,有一个便以手做小动作向接亲人招呼,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过来,过来呀,让我听听柳家的源头有多大的?”

接亲的人没有过去,却还在说:“鸡公寨的八条沟都是柳家的,掌柜的小舅子在州城有官座的,今日柳家少爷成亲,大爷们是不是也去坐坐席面啊!”

那人说:“柳家是大掌柜那就好了,我们没工夫去坐席,可想这一点嫁妆柳家是不稀罕的吧?!”

后生们彻底是慌了,他们拿眼睛睃视四周,峁梁之外,坡陡岩仄,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将背负的箱、柜、被褥、枕头都放下来,准备作鸟兽散了。麻脸的陪娘却是勇敢的女流,立即抓掉了头上的野花,一把土抹脏了脸,走过去跪下了:“大爷,这枚戒指全是赤金,送给大爷,大爷抬开腿放我们过去吧!”

陪娘伸着右手的中指,中指上有闪光的金属。

那人就走过来欲卸下戒指,但一扭头,正是藏在五魁背后的新娘探出来瞧陪娘的戒指,四目对视,新娘自然是低眼缩伏在了五魁的背后,那人就笑了。

陪娘说:“大爷,这可是一两重的真货,嫁妆并不值钱的,只求图个吉祥。”

那人说:“可惜了,可惜了!”

陪娘说:“只要大爷放过我们,这点小意思,权当让大爷们喝杯水酒了!”

那人却说:“这么好的雌儿倒让柳家的消用,有钱就可以有好女人吗?你家少爷能,我们白风寨也是能的。”遂扭转头去对散坐的同伙说,“瞧见那雌儿了吗?好个人才,与其让做财东婆真不如做了咱们的压寨夫人哩!”

同伙在这一时里都兴奋得跳起来。

陪娘立即站起,“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双手挥舞,似要抵挡了。那人抽刀来扫,一道白光在陪娘的面前闪过,便见一件东西飞起来,陪娘定睛看时,东西已被贼人接住,是半截指头和指头上的戒指,才发现自己中指已失,齐棱棱一个白碴儿,就昏死地上了。

那人叫道:“都听着,这新娘还是新娘,但已是我们的压寨夫人!柳家是大掌柜,他少不得被我们抄家杀头,这女人与其做少奶奶短命倒不如做压寨夫人长长久久!”

五魁不待那人说完,拧身就往东路跑,跑到一块大石后,拐脚钻入一块茅草地,不顾一切地往峁沟蹿去,已经吓得木木呆呆的新娘此一刻里双脚双手只搂着五魁如缠树藤萝。慌不择路的五魁不住地要耸耸身子,将越背越下沉的女人在耸中向上挪送,每一耸就摔下一把汗豆子,再后就双手反搂在后,勒紧了女人的腰,说“我要滚了!”已是刺猬一般从一个斜坎滚下去,荆棘茅草就碾平了一道。滚到坎下,前面就是一条河了,河面上架一棵朽柳树的桥,深水漩着无数的涡儿,看去如一排排铆钉。五魁仰头往山上看,看不到峁梁,却想,若立即踏桥过河,山峁上必是能看得见的了,就用嘴努努左侧的一处鹰嘴窝岩,说:“那里有一个洞,藏在那里鬼也寻不着了!”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还倒在草窝里,女人的双手还勒着自己的脖子,女人的双脚也弯过来绞住了自己的腰,五魁就驮着女人拱身要站起来,但几次拱不起。女人终于说:“让我下来!”一句话使惊魂失魄的五魁知道现在是安全地带了,便庆幸起自己的勇敢和机智,同时松弛了的脑袋里闪动了许多思绪,啊啊,一个菩萨般的女人现在与自己是很亲近的了!且不说她到了柳家做少奶奶是五魁不能正眼看的,即使她还在苟子坪做女儿,比五魁更魁伟的也更有钱的男人能挨着她一个指头吗?而如今她手脚纠缠地在自己身上合二为一,她是把一切的一切都依赖着他了!他看见了自己下巴下十指交叉着的白手有一处流着血,就后悔滚坡下来的时候没有保护得了被荆棘的划撕,那一只脚上,绣花的红鞋也快要掉了,如果真要被树枝挂走了,一个女人赤着一只脚,女人的难堪会使自己怎样地负疚呢!他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小鞋穿好,这一动作蛮有心劲,浑身的血管就汩汩跳,但表现得似乎毫无别的心思的样子。女人竟也如小孩一样并不配合,软软的,让他穿了许久。

女人说:“五魁,你救了我,你好行哩!”

这样的一句话,使五魁无限地激动,一拱身就站起来了。“土匪我见得多了,跑得过我的他娘还没生下哩!”

五魁想,躲在鹰嘴窝岩下只要熬过一时,土匪就会寻不到他们而离去,那么,背驮着女人过了那个桥面,再顺沟下行二十里,再绕上鸡公寨,天擦黑是可以将新娘背驮到柳家的。对于这一场抢劫,于五魁实在不是灾祸,原本想多背驮女人的想法竟成现实,五魁对土匪是不恨的,倒觉得土匪与自己有一种默契似的。

“王嫂她不知怎么啦?”背上的女人突然说。

“不知怎么啦?”五魁也说,为女人的慈良叹息了。土匪用刀削掉了陪娘的指头,他是看见了,他可惜这个陪娘,却又怨恨为什么要送给土匪金戒指呢?如果土匪发现走失了新娘,会不会就又抢走了这个麻脸断指的黄皮婆呢?“这都是那些崽子的罪!”五魁骂起抬嫁妆的后生们了,呸,口大气粗,遇事稀松,要不是他五魁及早逃走,这女人今日晚上不就沦为土匪的床上用品吗!

“只要你好,”五魁说,“我会把你囫囵囵接到柳家的。”

土匪是可能抢走了所有的嫁妆,也可能杀死一些人的,这消息会传到柳家,柳家一定在为新娘担心了,或许他们痛哭号叫,或许组织人马去白风寨要人,或许绝望了,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五魁背驮着新娘安全无恙地出现了,柳家于惊喜之余如何感念他啊!是的,五魁的举动并不是建立在柳家的是否感念,只要求得新娘对自己的记忆,再退一步,即使新娘此后再不记忆这事,他五魁完成了他对于一个美丽女人的保护,五魁就是很英雄很得意的人了!

已经到了鹰嘴窝岩下了,五魁还是没有放下女人,他说他不累。有什么累呢?百五十斤的劈柴捆,他会从四十里外高山上一气背回来的,一搂粗的碌碡也能搬得起来,“我行的。”他说得很豪迈,甚至背驮着女人往上跳了一下。但是,他突然NFDA4地跌在地上,女人也摔在一丈开外了。五魁顿时羞愧满面,抬头就看女人,却看到的是三个提刀的土匪,明白了刚才的跌倒并不是他的无能,是土匪的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腿内弯的。

五魁扑过去把女人罩在了身下。

土匪嘿嘿地笑了:“小子你好腿功!”

五魁说:“你们不要抢她,她怎么能嫁给一个土匪呢?!你们捆了我去吧!”

土匪一脚把五魁踢倒了,却用手拍拍他的脸:“养活你个吃口货吗?”

五魁就势抓了匪手又扑过来,土匪再踢开去,五魁已流血满面,还是扑过来。土匪说:“是个死缠头!”举刀就砍下去。女人叫道:“不要杀他,我跟你们走是了!”落下来的刀一翻,刀背砸在五魁的长颈上,五魁就死一般地昏过去了。

死里逃生的接嫁人抬背着完整无损的嫁妆到了柳家,但接亲没有接回新娘,拥在柳家门前鸣放着三千头的鞭炮的众人,便立即放下挑竿,用脚把炮稔踩灭。柳掌柜怀里的水烟袋惊落在地,肥胖的稀落着头发的柳太太一声不响地从八仙桌上软溜下去,被人折腾了半日方才缓醒。那个少爷,戴着红花的新郎,倒是哈哈大笑而使众人目瞪口呆,笑声就很凄惨,很恐怖,慌得旁人拿不出什么言语去劝慰,正要附和着他的笑也笑上一笑,少爷却把一位垂手伺立的接亲人一个耳光接一个耳光扇起来。柳家门里门外,顿时一片静寂,等少爷已返回东厢房里,众人还瓷着大气儿不敢出。

柳少爷的发凶理所当然,这位富豪家的孩子,并没有营养过剩的虚胖或贪食零嘴而羸孱不堪,魁伟的身体是鸡公寨最健壮的男人,有钱有力却新妻遭人抢夺,他没有失声痛哭,自然是进屋去抄了长杆猎枪,压上了沙弹和铁条,便又搭了高凳去取屋柱上吊着的竹笼。竹笼里存放着平日炸猎狐子和狼的用品,全是以鸡皮将炸药、铁砂和瓷片包裹成的炸弹。这炸弹放在狐狼出没之地,不知引诱了多少野物丧命,现在他脑子里构想着立即领人抄近道去截击土匪,将炸弹布置在他们需要经过的山路上,然后凭一杆猎枪打响,使土匪在爆炸声中丢下属于自己的新娘。但是,就在少爷双手卸下了竹笼从凳子上要下来的时候,凳子的一条腿却断了,少爷一趔趄,竹笼掉落,随之身子也跌下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就发生了。

众人闻声冲进屋去,柳少爷躺在血泊里,拉他,拉起来一放手他又躺下去,才发现少爷没了两条腿,那腿一条在门后,一条搁在桌面上。

柳家的噩耗沉重地打击了鸡公寨,五魁的老父得知自己的小儿子没能回来,就蹴在太阳映照的山墙根足足抽完一把烟叶末,叫着两个儿子,说:“揭了我炕上那页席吧,把五魁卷回来。”两个兄长没有说一句话,带了席和碾杆往遭劫的地方走了。

十五里外的山峁梁上,嗡嗡着一团苍蝇,走近看了,有一节胖胖的断指,却没有五魁的尸体,两兄长好生疑惑,顺着坡道上踩倒的茅草寻下去,五魁正坐在那里,迷迷瞪瞪茫然四顾。

“五魁,五魁,你没有死?!”兄长喜欢地说。

五魁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

“你没有死,五魁,真的没死!”兄长以为五魁惊吓呆了。

五魁说:“新娘被抢走了,是从我手里抢走了的!”

兄长就拉五魁快回家去,说土匪要抢人,你五魁有什么办法?原本是十个五魁也该丢命了,你五魁却没死,回去喝些姜汤,蒙了被子睡一觉,一场噩梦也就过去了。但五魁偏说:“我要去找新娘!”

话说得坚决,兄长越发以为他是惊吓呆了,拿耳光打他,要打掉他的迷瞪来。五魁却疯了一般向兄长还击,红着双眼,挥舞拳头,兄长不能近身,遂抽手就跑,狼一样从窝岩跑上峁梁,大声说:“新娘是我背的,我把新娘丢了,我要把她找回来!”兄长在坡下气得大骂:“五魁,五魁,你这个呆头,那是你女人吗?!”

五魁并没有停下脚,他知道白风寨的方向,没死没活地跑,兄长的话他是听见了,只是喘着气在嘟哝:不是我女人,当然不是我女人,可这是一般的女人吗?嫁给柳家她是有福享的,却怎么能去做了土匪的婆子呢?

况且况且,五魁心里想,女人在和他一起滚下坡坎的时候,是那样地用身子绞着他,是那样地信任他,作为一个穷而丑的五魁,这还不够吗?即使自己不能被她信任,给她保护,却偏偏是她保护了自己,在土匪的刀口下争得自己一条活命,现在活得旺旺的五魁要是心没让狗吃,就不能不管这女人了!

五魁后悔不迭的是,那一阵里自己如果不逞英雄,不在女人面前得意,急急过了桥去又掀了桥板,土匪还能追上吗?而自作聪明地要到窝岩下,又那么自信地在岩下歇息,才导致了土匪追来,岂不是女人让自己交给了土匪吗?

跑过了无数的沟沟峁峁,体力渐渐不支了起来的五魁,为自己单枪匹马地去白风寨多少有些怀疑了。要夺回女人,毕竟艰难,况且十之八九自己的命也就搭上了。他顺着一条河流跑,落日在河面上渲染红团,末了,光芒稀少以至消失,是一块橘橙色的圆。圆是排列于整个河水中的,愈走看着圆块愈小,五魁惊奇他是看到了日落之迹,思想又浸淫于一个境界中去:命搭上也就搭上了,只要再能见上女人一面,让她明白自己的真意,看到如这日落之迹一样的心迹,他就可以舒舒坦坦死在她的面前了。

五魁赶到了白风寨,已是这一日夜里的子时。白风寨并不是以一座山包而筑,围有青石长条的寨墙和高高的古堡,朦胧的月色上依然是极普通的村镇了。一座形如鸡冠状的巨大的峰峦面南横出,五魁看不到那鸡冠齿峰的最高处,只感到天到此便是终止。山根顺坡下来,黑黝黝地散乱着巨石和如千手佛一般的枝条排列十分对称的柿树,那石与树之间,矮屋幢幢,全亮有灯火,而沿着绕山曲流的河畔,密集了一片乱中有序的房院,于房院最集中的巷道过去,跨过了一条石拱旱桥,那一个土场的东边有了三间高基砖砌的戏楼,正演动着一曲戏文,锣鼓杂嘈,人头攒动。五魁疑心这不是自己要来的地方,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透过了戏楼上十二盏壮稔油灯辉映下的戏楼上额的三个白粉大字:白风寨。于往日的想像里,白风寨是个匪窝,人皆蓬头垢面,目透凶光,眼前却老少男女皆只是浸淫于狂欢之中,大呼小叫地冲着戏台上喊。戏台上正坐了一位戴着胡须却未画脸的人,半日半日念一句:“清早起来烧炷香,”然后在身旁桌上燃一炷香插了,又枯坐半日,念:“坐在门前观天象。”台下就嚷:“下去下去!我们要看《换花》!”五魁知道这是正戏还未开前的“戏引”,却纳闷白风寨好生奇怪,夜到这么深了,还没到开演时间。台上那人就狼狈下去,又上来一人说道:“今日白风寨有喜开了台子,演过了《穆桂英招亲》,寨主也都走了,原本是收场了。大家不走,要看《换花》,总得换妆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马上开始!”果真戏幕拉合了,又拉开来,粉墨就登场了。五魁心不在戏上,只打听寨主的营盘扎在哪儿,被问者或不耐烦,或虎虎地盯着他看,五魁生怕被认出不是白风寨的人,急钻入人群,企望能在旁人闲谈中得知唐景的匪窝,也就有一下没一下假装看戏。戏是极风趣的,演的是一位贪图占小便宜的小媳妇如何在买一个货郎的棉花时偷拿了棉花,货郎说她偷花,她说没偷,后来搜身,从小媳妇的裤裆里抓出了棉花,那棉花竟被红的东西弄湿了,一握直滴红水儿。在一阵浪笑声中,五魁终于打问清了唐景的住处,钻出人窝就高高低低向山根高地上走去。

在满坡遍野的灯火中果然一处灯火最亮,走近去一院宅房,高大的砖木门楼挂了偌大的灯笼,又于门楼旁的木桩上燃着熊熊的两盏灯盏,一定是盛了野猪油,灯芯粗大如绳,火光之上腾冲起两股黑烟,门口正有人出出进进。五魁想,大门是不好进去吧,却见有人影走过来,忙藏身一个地坎下,坎沿上有人就说话了:“寨主得到的女人好俊哟!”一个说:“我知道你走神了,死眼儿地看,可你却不看看你自己,你是寨主吗,你是卖烧饼的!”先头的便说:“其实那女人像你哩!”问:“你说哪儿像?”说:“你近来,我给你说!”两人靠近了,一个很响的口吻声,一个就骂道:“别让人瞧见了!”五魁知道这是一对少男少女,正是去看了抢来的女人,便想:白风寨真是土匪管的地方,唐景抢了女人,就有人唱大戏,还有人跑去相看,看了寨主的女人就贼胆包天,暗地里要来野合吗?却听那少女又说:“你离远点,看着人,我要尿呀!”少男不远离,女的就训斥,后来蹲下去撒尿,尿水恰好浇在五魁的头上。五魁又气又恨,却不敢声张,遂又自慰:不是说被狗尿浇着吉利吗?待那少男少女走远了,不免又于黑暗里目送了他们,倒生出欣羡之心,唉唉,这嫩骨头小儿倒会受活,咱活的什么人呢?五魁这般思想,越发珍贵起了柳家的新娘待自己的好心诚意,也庆幸自己是应该来这一趟的。可是,门楼里外还是站了许多人,五魁就顺着宅院围墙往后走,企图有什么残缺处可以翻进去。围墙很高,亦完整,却有一间厕所在围墙右角,沿着塄坎修的,是两根砖柱,上边凌空架了木板,那便是蹲位了。五魁一阵惊喜,念叨着这间厕所实在是为他所修,就脱了外衫顶在头部,一跃身双手抓住了上边的木板,收肌提身爬了上去,木板空隙狭窄,卡住了臀但还是跳上来。五魁丢了外衫,双手在土墙上蹭了污秽,见正是后院的一角,院中的灯光隐隐约约照过来。

贼一样地转过了后院的墙根拐角,五魁终于闪身到了中院的一个大厅中,于一棵树后看见了那里五间厅堂,中间三间有柱无墙,一张八仙土漆方桌围坐了一堆人吃酒,厅之两头各有界墙分隔成套间,西头的门窗黑着,东头的一扇揭窗用竹棍撑了,亮出里边炕上的一个人来。五魁差不多要叫起来了,炕上歪着的正是新娘!五魁鼓了劲便往厅门走,走得很猛,脚步咯咯地响,厅里就有人问:“谁个?”五魁端直进门,问道“哪位是唐寨主?”众人就停了吃酒,一齐拿眼盯他,一个说:“是给寨主贺喜吗?夜深了,寨主和夫人也要休息了,拿了什么礼物就交给前厅,那里有人收礼记单,赏吃一碗酒的!”五魁说:“我不是来送礼的,我有话要给寨主说!”在座的偏有两个是亲自抢夺了女人的,五魁没有看清他们,他们却识得五魁,忽地扑过来各抓了他的胳膊按在地上了,回头说:“寨主,这小子就是那个驮夫,竟寻到咱们白风寨来了!”中间坐着的那个白脸长身男子闻声站起,五魁知道这便是唐景了,四目对视半晌,唐景挥手让放了他,冷冷说道:“你一个人来的?”

五魁说:“就我一个。”

“好驮夫!”唐景说,“我就是唐景,唐景要谢谢你,来,给客人倒一碗酒来!”

五魁不喝酒。

唐景就哈哈笑了:“不喝你就白不喝了!你是个汉子倒是汉子,可一人之勇却有些那个吧,要夺了女人回去,你应该领了百儿八十人才行啊!”

五魁说:“我不是来夺女人的,我只是来给寨主说个话。”

唐景说:“白风寨上唐景没有秘密的,你说吧!”

五魁说:“寨主要不让我说,就着人拔了我的舌头,要让我说,我只给寨主一个人说。”

唐景又笑了:“真是条好汉子!好吧,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散了开去,一个人已经走到厅院了,又进来将身上的一把腰刀摘下给了唐景。唐景说:“用不着的。”倒将厅门哐啷关闭了。

五魁还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却吃惊面前的就是唐景吗?外边的世间纷纷扬扬地传说着有三头六臂的土匪头子,竟是这么一个朗目白面的英俊少年吗,且这般随和和客气!僵硬了半日的五魁一时却不知所措,突然腿软了,跪在地上说:“寨主,五魁是一个下贱驮夫,莽撞到白风寨来,得罪寨主了!”

唐景说:“来的都是客嘛!权当你是我派的驮夫,有话喝了这碗酒你说吧。”

五魁便把酒接过喝了,一边喝一边拿眼看唐景的脸,看不出有什么奸诈和阴谋,心里倒犹豫该不该对他撒谎呢?这么一想,却立即否定了:唐景不像个凶煞,可土匪毕竟是土匪,柳家的新娘不是现在抢来要做压寨的夫人吗?我是来救女人的啊!就放下酒碗说:“寨主,我只是驮夫,原本用不着为柳家的这个新娘来的。这女人若是被别的人抢了去,我也不会这么来的,一个女人嫁给谁都一样,反正不是我的女人。可寨主是什么人物?我五魁虽不是白风寨的人,寨主的英名却听得多了!为了寨主,五魁才有一句话来说的,寨主哪里寻不到一个好女人,怎么就会要这个女人呢?她虽然眉眼美一点,却是个白虎星。”

五魁的话十分NFDA2唆,他始终在申明自己来的目的,唐景就一直看着他微笑,可说出最重要的一点了,却戛然而止,唐景就忽地站起来,问道:“白虎星?”

五魁说:“是白虎星。”

白虎星是指女人的下身没毛,而本地的风俗里,认定着白虎星的女人便是最大的邪恶,若嫁了丈夫,必克丈夫,不是家破业败,就是人病横死,即使这号女人貌美天仙,家财万贯,男人一经得知断是不肯讨要的。

五魁看着唐景脸面灰黑起来,却说:“寨主如果是青龙这便好了!”

青龙者,为男人的胸毛茂密,一直下延到下身器官,再一溜上长到后背。若女为白虎,男为青龙,这便是天成佳偶,不但不能相克反倒相济相助,是世上最美满的姻缘。

但唐景不是青龙,白脸唐景连胡子都不长。唐景直愣愣拿眼看着五魁,看得五魁几乎要防线崩溃,突然说:“她是白虎,你怎么知道?”

这是五魁在准备说谎的时候就考虑到了,他说,这女人是苟子坪姚家的女儿,而他五魁的表姐正好也在那个村的,鸡公寨柳家少爷订了这门亲,一次他去表姐家提说起此事,表姐悄悄告知他的。五魁这么说着,尽量平静着心,说了上句,就严密谨慎下句,不要出现差错。“表姐说,”五魁就又说了,“有一次表姐同这女人上山捡菌子,捡得热了,两人偷偷在林中的一个山泉里洗澡发现的。表姐发现了,心里就犯嘀咕,怪不得姚家族里的那个小伙上山砍柴就滚坡死了,以前却在说这女人与那个本门哥相好得怎样怎样,原来她是白虎星短他的寿呀!这事表姐当然不敢对人言说,只是柳家一向欺负他五魁家,他五魁无可奈何,知道了柳家订了这门亲,表姐才喜欢地说恶人有恶报,瞧他柳家的霉事吧!”

“这也真是,”五魁说,“鸡公寨年年要娶多少女人,而每一个新人都是我当的驮夫,可从来没有遭人抢过,偏偏柳家就出了事,这不是白虎星女人一结婚起就克柳家了吗?”

唐景说:“我要是不信你这话呢?”

这话却使五魁全然没有预料,五魁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低下头去,心里慌乱了:唐景怎么个不信呢?是他要验证吗?今日夜里,那女人就成了他的女人,是白虎星不是白虎星一目就知的。可是,可是五魁又想,风俗里讲,若是白虎星,男人即使不与行房事,但亲眼见了那东西,也就有了克的作用,唐景是不会做这种险事的。那么,先让手下人检查吧,可一个寨主何等人物,自己的女人能先让手下人检查吗?唐景能一枪打了秋千上断了裤带的夫人,他绝不肯将这女人的隐私暴露给部下的。五魁心里有些安妥,却仍是一头汗,说谎原本心中发虚,唐景若再诈问一次,他就一定会露出破绽了。或许,他这阵已看出我的谎言,一个变脸就要杀了我了!杀就杀吧,既然已经说了谎被他识破,五魁来时也就不想活了回去了!五魁的汗水有颗滴在了地上,他现在遗憾的是还没有见上女人一面。

“信不信由你。”他无可奈何地说。

唐景却反身进了西边套间,很快又出来,端了一盅酒,说道:“你是这女人的接亲驮夫?”

五魁茫然,不做回答。

唐景说:“一个驮夫,新娘被人抢了,主人家是不会怪了你的吧?驮的新娘被抢,新娘做谁的新娘你也用不着太计较的吧?为一个富豪人家的新娘而来白风寨要人,你不会这么大劲头吧?可你却来了!或许你是来救这女人的,或许你真为了我好,但怎么让我相信呢?这里有一盅酒,说白了,酒里有药,你要是来救女人,念你一个驮夫有这般勇气,我放你囫囵回去,绝不伤你一根头发,唐景说话算话。你要是真心为了我,你就喝了这酒,这酒能毒聋你双耳,耳聋了我却有大事交给你干,你肯喝吗?”

酒盅放在了桌上,五魁的脸刷地变了,琢磨唐景的话,明白面前的这个白脸少年之所以能成枭雄果真有不同于一般的手段!承认是来救女人的就放走,承认说了真话却让喝毒,但不论怎样就是不说还要不要这女人,五魁是犯难了。想承认了来救女人,唐景真的会生放了他?就是生放,你五魁是来干什么,就这么空手回去吗!证明一切为了唐景,却要喝下聋耳毒酒,土匪就这样恩将仇报吗?好吧,五魁是来救女人的,女人救不走,五魁也是不回去的,聋就聋了耳朵,先呆在这里再寻机救那女人吧!五魁端了酒盅一仰头就喝了,立即倒在地上准备毒在腹内作凶。

但五魁没有难受,耳朵依然很聪。

唐景说:“五魁是真心待我了!我现在告诉你,这酒里并没有毒,而抢这女人我事先也全不知道,压寨夫人才死了,我也没个心思这么快再娶一个,手下的兄弟一派好意,人既然到了白风寨,不应允也怕冷了兄弟们的心,可要立即圆房却是不肯,只准备养了她在这里,待亡人周年之后才能成亲。现在既然如此,我会让这女人回去的,唐景也不落个抢人家女人的名声,但却希望你能来白风寨吃粮,不知肯不肯?”

五魁一下子则浑身稀软,手脚发起抖来,他给唐景磕头,磕了一个又一个,说:“五魁当不了粮子的,我只会种地。”

唐景说:“那也可以来寨子里安家嘛!”

五魁说:“我还有一个老爹,他离不开热土,寨主还是让我回去吧。”

唐景说:“你这个硬憨头!那好吧,你老爹过世了,你想来白风寨住,你就来找我吧!”

依唐景的意思,五魁可以在白风寨歇一夜,天明领女人回去,五魁却要求连夜走,直待五魁进东套间背驮起了又惊又喜的女人出门了,唐景又倒了酒,一盅给女人喝下,一盅自己喝了,说:“毕竟咱们还有这份缘!”伸手忍不住在女人的脸上捏了一把。

五魁驮背了女人千辛万苦地回到柳家,柳家却怀疑了,怀疑的不是五魁,是女人。无论五魁如何地解说他是怎样混进了白风寨乘唐景醉酒之后偷背了女人退出,柳掌柜只是赏了他三升黑豆,一筐萝卜,以及吃饱了一顿有酒的小米干饭外,并没有将女人安置到装修一新的洞房,也不让与少爷相见,而是歇在厢房,门窗就反锁了。夜里,柳太太于厢房放了一个蒲团,蒲团上铺了油布,油布上捏了一撮灯草灰,令女人脱得光光地分腿下蹲于蒲团之上。女人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蹲上去纹丝不动,婆婆就拿一蓬鸡毛要求她捅鼻孔,遂一个巨声的喷嚏,女人的鼻涕、唾沫都喷溅了,那灯草灰仍未飞动。婆婆说:“你穿好衣服吧。”穿好了,婆婆端过一个木盆,揭盖放出一个龟来,女人吓了一跳,旋即蹦到凳子上。婆婆说:“没规矩!”女人又下来。婆婆再说:“你踩到龟背上去!”惊惊恐恐踩上去,老是立不稳,好的是龟沉寂如一冷石,单是瞄准了猛踩上去,龟背一角响动,裂了一道小纹,也摔得女人在地上了。柳太太慢慢地笑了,说:“五魁说的是实话,我儿的地里是不插别人的犁啊!”到了此时,女人方清楚做婆婆的在验证自己的童身,不觉满脸羞红,一腔恼怒了。死死活活逃出了土匪的手回到柳家,柳家原来要的并不是她和她的心,而是她的贞操!看来柳家在得知了她遭劫时就已失望了,她的返回只是意料之外的收获。那么,土匪唐景真的糟蹋了她,在验证时因处女膜破裂打喷嚏而使下身冲飞了灯草灰,龟背未裂,婆婆又会怎样待她的呢?两行悲酸热泪就流了下来。

“回来了就不要哭哭啼啼,”婆婆说,“从今往后不要对人提说你是到过白风寨的,只道是五魁背了躲在一个山岩下的!记住了吗?记住!”

婆婆出去了,不一会儿有人送来姜汤催她服下,再有人进来拿了香火在她头顶、周身绕了三绕,再是有人抬了环盆,添了菊花汤水要她沐浴,就听见外边鞭炮大作,遂拥来七八人牵了红绸彩带的毛驴抱她上坐。坐上去她的面与驴头相左,正欲掉过身来,牵驴人说:“要倒骑才能消灾灭罪!”拥着就走出厢房,和驴一起在院中转了三六一十八个圆圈,每一圈于东西南北的方向立栽的木桩上点燃一支香火,待到弄得她头晕目眩停下来的时候,她已是坐在洞房的炕上了。

炕上并不是新娘初入洞房时独坐着一张四六草席,而红毡绿被铺得软乎,被窝里正睡着她的夫君柳少爷。

五魁是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昏昏如死,第三日的黄昏起来,回想往事,惊恐已去,正得得意意做了一场传奇人物、英雄壮士,却得知柳家少爷已经断了双腿,今生今世残废得只能在炕上躺着了。

五魁捶胸顿足地后悔起来了,自己冒死抢回的女人,就是为着让她来陪伴一个不是人形的人吗?如果自己不去抢救,不在白风寨编造那一番一生惟有的一次弥天大谎,女人就是白风寨的压寨夫人了,嫁了土匪声名虽是不好,可土匪唐景却年轻英武,是个真真正正的男人啊!唉唉,到底是做了一场好事呢还是做了一次罪孽,五魁眼泪就淌下来。

这是为什么呢?一个菩萨般的女人,人见人爱,原本是有最好的郎君,是有最大的福享,命运却如此不乖,在真正要成为女人的第一天里就遭匪抢,到了婆家,丈夫又残,这是会使多少男人愤愤不平的事啊!五魁为自己痛恨,更为着女人而惋惜,也想到那个白风寨的唐景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又不知怎样的一声浩叹呢?

当女人进入洞房,看见了等待自己的就是没了双腿的一块肉疙瘩,做女儿时多年来的蓬蓬勃勃情焰被一瓢冷水浇灭,一派鸳鸳鸯鸯的憧憬一时化为乌有,女人会想到些什么呢?能不能怀疑起自己一个贫贱的与柳家无亲无故的驮夫怎么能冒死去匪窝救她出来的动机呢?女人一定要认定柳家少爷的残废在前,娶她在后,被土匪抢去,他五魁必是拿了柳家重金赎她而回又得了柳家一笔可观的酬金的。啊啊,在五魁的一切英雄行为原却是一场阴谋的大骗局了,五魁在女人的眼里是个恶魔,是个小人,是个一生一世永远要诅咒的人了!

五魁想很快能到柳家去,他要把一切实情告知女人。

但五魁没有理由去柳家,除了红白喜丧事,一个穷鬼是不能随便就踏进柳家院门的。五魁便见天清早拾粪,三次经过柳家门前的大场,或是远远地站在大场前的河对面堤畔,看着柳家门前的动静。终一日,太阳还没有出来,村口、河岸一层薄雾闪动着蓝光,五魁瞧见女人提着篮子到河边洗衣服了。女人还是那么俊俏,脸却苍白了许多,挽了袖子将白藕般的胳膊伸进水里来回搓摆,那本来是盘着的发髻就松散了,蓬得像黑色的莲花,后来一撮掉下来,遂全然扑散脸前,发梢也浸在河面了。女人几次把乱发撩向脑后,常常手搭在脑后了,却静止着看起水面发呆。五魁想,那脑袋稍稍再抬高一些,就能看见蹲在河之对岸看着她的他了,但女人始终是那么个姿势。五魁看看四周,远处的沟峁上有牛的哞哞声,河下游的水磨坊里水轮在转着,一只风筝悠悠在田畔的上空荡,放风筝的是三个年幼的村童,五魁就生了胆儿,提了粪筐轻脚挪近河边,出山的日头正照了他的身影印过河面,人脸印在女人的手下了。

女人发了一阵呆,低头看见水里有了一个熟悉的人脸,以为还浸在长长的回忆之中而产生了幻影,脸分明红了一下,忙用手打乱了水面,加紧了搓洗衣服。可是,就在她又发呆之时,那人脸又映在水里,她这下是吃惊了,猛地抬起头来。五魁瞧见的是一脸的瀑布似的乌发,女人湿淋淋的手拨开乌发,嘴半张了,却没有叫出声来。

“柳少奶奶,”五魁说话了,“大清早洗呀?”

女人说:“啊。”

五魁却再没了词。

女人说:“是五魁呀,多时不见你了,你不住在寨子里吗,怎不见你来坐坐?”

五魁说:“我就在寨里的三道巷住的,我怕柳家的那狗。”

女人笑了一下,但再不如接嫁路上的美妙了。五魁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肿着,他明白她哭的原因,心便沉下来了。

“五魁,你过得还好?”女人倒问他。

“我,我……”五魁想起自己的罪过,“柳少奶奶,事情我都知道了……这事我真不知道是那样的……你还好吗?”

女人的眼睫一低,两颗泪水就掉了下去,同时也轻轻笑了一下,说:“还好,他伤口已经不痛了。”

五魁这才注意到女人洗的并不是衣服,而是一堆粘满了血滴和药汤斑迹的布带子。有一条在说话间从石头上溜下去,要顺水冲去了。女人伸手去抓,没有抓住。

五魁就要从河面的列石上跳过来帮她去打捞,列石被水冲得七扭八弯,过了一次,没能跳过,女人说:“过不来的,过不来的!”

女人越说过不来,五魁的秉性就犯了,他偏要证明能过来,后退几步猛地加力一个跃子跳过来。但他还是没能捞住那冲走的布带子,遗憾地在跺脚。

“算了,冲了就冲了。”女人说,“你住在三道巷,我几时去谢你,你和你哥哥分家了吗?”

五魁说:“我一个人过的。我那地方脏得没你好坐的。”

女人说:“那你就常来我家喝杯茶呀!你对柳家是有恩的人……我以后听到狗咬,会出来接你的。”

女人说完,拾掇了布条在篮子,扭身回去了。上大场的那个斜坎,回头看五魁还站那里看着她走,半边乌发遮盖的脸上无声地闪一个笑,五魁记得了那个眼笑起来特别细,特别翘。女人似乎知道五魁还在看她,步子就不自然起来,手脚有些僵,却更有了一种味道。

再是五魁依旧过了河去对岸地畔捡粪,列石怎么也跳不过去,弄湿了鞋和裤管儿。

十天之后吧,做光棍的五魁又为寨子里一家人当驮夫接回来了一位新娘,照例是被朱砂水涂抹了花脸,还未洗去,请来坐了上席的柳掌柜对他说:“五魁,你是我家的功臣哩,一直要说再酬谢你的,但事忙都搁下了。你要悦意,你来我家喂那些牛吧,吃了喝了,一年给你两担麦子。嘿嘿,权当柳家就把你养活了!”五魁毫无精神准备,一时愣了,心想柳家有八头牛,光垫圈、铡草、出粪就够累的了,虽说管吃管喝,可一年两担麦子,实质是一个长工,算什么“柳家把你养活了”?!正欲说声“不去”,立即作想出长年住柳家,不就能日日见着柳家少奶奶了吗,且柳家突然提出要他去,也一定是少奶奶的主意。便趴下给柳掌柜磕一个头,说多谢掌柜了。

去柳家虽是个牛倌的份儿,但毕竟要做了柳家大院中的人,接亲的一帮村人就起了哄,这个过来摸摸五魁剃得青光的脑袋,那个也过来摸摸脑袋,五魁说:“摸你娘的奶头吗?男人头,女人脚,只准看,不准摸!”

村人说:“瞧五魁爬了高枝,说话气也粗了,摸摸你的头沾沾你的贵气呀!”

五魁说:“我有脚气!”

村人说:“五魁脚气是有,那是当驮夫跑得来,往后还能让柳家的人当驮夫吗,你几时让人给你当驮夫呀?”

五魁说:“我那媳妇,怕还在丈人腿上转筋哩!”

村人说:“你哄人了,现在听说有八个找你的,可惜身骨架大了些,要是脾气不犟又不牴人,那倒真是有干活的好力气!”

说的是柳家的八头牛了,五魁受奚落,气得一口唾沫就喷出来,众人乐得欢天喜地。

翌日中午,五魁果真夹了一卷铺盖来到柳家大院内的牛棚来住了,他穿上油布缝制的长大围裙,牵了八头牛在太阳下用刷子刷牛毛。太阳很暖和,牛得了阳光也得了搔痒舒坦地卧在土窝里嗷叫,五魁也被太阳晒得身子发懒,靠了牛身坐下去,感觉到有小动物在衣服下跑动得酥酥,要脱衣捉虱子,柳少奶奶却看着他哧哧地笑。

女人来院中的晾绳上收取清晨照例洗过的布带儿,看见五魁和牛卧在一起,牛尾就一摇一摇赶走了趴在牛眼上的苍蝇,也赶了五魁身上的苍蝇,她觉得好笑就笑了。五魁立即站起来说:“少奶奶好!”

女人说:“中午来的?午饭在这儿吃过的吗?”

五魁说:“吃过的。”

女人说:“吃得饱?”

五魁说:“饱。”

女人说:“下苦人,饭好赖吃饱。”

五魁说:“嗯。”

五魁回过话后,突然眼里酸酸的了,他长这么大,娘在世的时候对他说过这类话,除此就只有这女人了。他可以回说许多受了大感动的言语,可眼前的是柳家的少奶奶;他只得规矩着,“多谢少奶奶了!喂这几头牛活不重的,少奶奶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是了。”

女人在阳光下,眼睛似乎睁不开,说:“五魁你生分了,不像是背我那阵的五魁了!”

五魁想起接亲的一幕,咽了口唾沫,给女人苦笑了。

自此以后,五魁每日在大院第一个起床,先烧好了温水给八头牛拌料,便拿拌料棍一边笃笃笃地敲着牛槽沿儿,一边拿眼睛看着院里的一切。这差不多成了习惯。这时候柳家的大小才开始起床,上茅房去的,对镜梳理的,打洗脸水,抱被褥晾晒,开放了鸡窝的门公鸡扑棱着翅膀追撵一只黄帽疙瘩母鸡的,五魁就注意着少奶奶的行踪。少奶奶最多的是要提了布带儿去河里洗涤,或是抱着被单来晾晒。五魁看见了,有时能说上几句话,有时远远瞧着,只要这一个早上能见到少奶奶,五魁一整天的情绪就很好,要对牛说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若是早上起来没能看到少奶奶,情绪就很烦躁,恍恍惚惚掉了魂似的。

到了冬天,西风头很硬,河的浅水处全结了冰,五魁就起得早,去河里挑了水,在为牛温水时温出许多,倒在柳家人洗澡的大木盆里,就瞅着少奶奶又要去洗布带子了过去说河水太冷,木盆里有温水哩。少奶奶看了半天他,没有固执,便在盆里洗起来。五魁这阵是返回牛棚去吃烟,吃得蛮香。等到一遍洗完要换水了,五魁准时又提了一桶温水过来,女人说:“五魁,这样太费水哩!”

五魁说:“没啥,水用河盛着的。”

女人说:“你要会歇哩。”

五魁说:“我有力气,真有力气呢,那个碌碡我也能立起来的。”

女人说:“五魁喂牛也会吹牛!”

五魁就走过去,将一个拴牛的平卧的碌碡双手搂了列一马步,一个嗨字就掀得立栽成功,女人尖声说:“二杆子,可别闪了腰!”五魁偏还显能,再要去掀另一个碌碡,一扎马步,裤子的膝盖处嘣地裂开来,窘得五魁跑到牛棚半日没敢出来。

午饭后,柳家的人睡午觉,五魁穿了背NFDA5,挽了破了膝盖的旧裤在牛棚出粪,正干得一头一脸的热汗,少奶奶趴在牛棚边的木杆上叫五魁,五魁忙不迭地就擦脸,女人说:“你不要命了吗,一日干不完还有二日嘛。我收拾了少爷的一件旧裤子,他也是穿不成了,你就穿吧。可能你穿着长,我改短了一下,不知合适不合适,已放到你的床上了。”女人说完话要走,却又返回来说:“这事我给老掌柜已说过了,你穿吧,别人不会说你偷的。”同时笑了一下,左眼还那么一挤转身又走,却不想一头牛在槽里吃草,一甩头,将草料和汤水甩了她一脸。五魁急扑过去拉牛头,女人擦着脸已走开了,五魁一腔激情无法泄出,抄了一根木棍就打牛,牛因为缰绳系在柱子上,受了打跑不脱就绕着柱子转,五魁还是撵着打,那柱子摇晃起来,尘土飞扬,吓得鸡叫狗也咬了。厅房里柳掌柜午休起来,提了裤带去茅房,看见了训道:“这不是你家牛就不心疼吗?!”五魁说:“掌柜,这牛牴开战了!”棍子一丢,脚下顺势踢到牛棚角里。

五魁试穿了柳少爷的裤子,裤子当然是旧的,但于五魁来说却是再新不过的了,他惊奇的是少奶奶并没有量过他的身材,却改短之后正好合体。五魁先是穿了脱下,再穿了再脱了,不好意思走出牛棚去。当少奶奶见着他问他为啥不穿那裤子呢,他终是鼓了勇气来穿,一出门,双手不知哪里放,腿也发硬走了八字步,女人说:“好,人是衣服马是鞍,五魁体面多了!”五魁就自然了。除了在院内忙活牛棚的事,又忙活院内杂事,他也穿了这裤子牵了牛出大院去碾子上碾米。掌柜无聊,也到碾子边来,旁边的人就羡慕五魁的裤子好,五魁说:“托掌柜的福哩!”掌柜说:“五魁是我们柳家人嘛!年终了,还要给五魁置一身新的哩!”回到大院,掌柜却说:“五魁,这衣服虽是你家少爷穿过的,但只穿了一水,原来是四个银元买的布料,就从二担麦子中扣除四升,让你拾个便宜,谁让五魁是柳家的人呢!”

这件事,五魁只字不给少奶奶说,凡是看见少奶奶在院中的太阳下做针线或在捶布石捶浆布,五魁就在牛棚脱了旧裤,穿上这件裤子走出来。他当然是牵了一头牛假装要给牛去院子里的土场上刷毛的,这样,他们互相有话可说,又有事干,五魁就不显得那样紧张和拘束。这时候,少奶奶常常取笑了五魁的一些很憨的行为后就自觉不自觉地看着五魁,五魁心里就猜摸,她一定是在为自己改做的裤子合适而得意吧。但是,女人那么看了一会儿,脸色就阴下来,眼里是很忧愁的神气了。五魁便又想:可怜的女人,是看见我穿了裤子便看见了少爷未残废前的样子吗?如今裤子穿在我的身上,跑出走进,而裤子的真正主人则永远没有穿裤子的需要了,她的心在流泪吗?五魁的情绪也就低落下来,他要走回牛棚脱了那裤子,却又不忍心在女人难受时自己走掉,他说:“少奶奶,你还好?”

女人说:“不好。”

五魁的话原本是一句安慰话,如果女人说一句“还好”,五魁心也就能安妥一分,但女人却说出个“不好”,五魁竟没词再说下去。

女人看着五魁,眼泪婆娑而下。

女人一落泪,五魁毫无任何经验来处理了,慌了手脚,口笨得如一木头,也勾下头去了。脚前是一只细小的蚂蚁在搬动了什么,看清了,是一只死亡了的蚂蚁。这死去的蚂蚁是那只小蚂蚁的丈夫吗?妻子吗?一个弱小的躯体搬运与己同样大的尸体行动得够艰辛了,五魁猜想小蚂蚁的心灵一定更有比躯体大几倍十几倍的创伤吧,眼泪也吧嗒吧嗒掉下来。女人突然低声说:“掌柜过来了!”双手举起来假装搓脸而擦了泪水,同时大声说:“五魁,这条牛是几个牙口了?”却不待五魁反应过来,已站起身,迎着公公问今日中午吃什么饭,她要去伙房通知厨娘呀,掌柜才没走过来。而五魁在那里独自落泪。

这一夜又一次失眠了的五魁,细细地回想了与少奶奶的初识和每一次相见的情景,女人对自己的关心这是无疑的了。菩萨一样美好的女人,同时有一颗慈母般的心肠,这使五魁已浸淫于一种说不出也说不清的欢悦之中。中午女人当着面说了她的“不好”,当他的面流了眼泪,五魁感受了这女人待他是敞开了心扉,完全是把他当做了亲人或知己了。但是,五魁一个下人,一个柳家的牛倌,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如果能换了腿去,五魁会决不吝啬地把自己的双腿给了少爷,而只要这女人幸福。但这怎么可能呢?

使五魁稍稍心安的是,女人虽没有幸福的小日子好过,可柳家毕竟是鸡公寨最富有的大家,做了少奶奶的女人在这个家里地位也不能说低微,一切下人,甚至村寨里的男女老少没有不恭敬的,她是不会像一般人家的媳妇去田地耕犁翻种,也不会上山割草砍柴,一日三顿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白米细面。这是鸡公寨多少女人所企羡不已的福分。正因为怀有这份心思,五魁在原先是同全村寨的人一起妒忌过和仇恨过柳家的富裕的,现在却希望柳家的日月不败。他作为一个长工式的牛倌,也不再学别人的样子消极怠工,当然盼望的是柳家牛马成群,五谷满仓,而这一切均为少奶奶所有,让掌柜,让掌柜婆,甚至包括那个无法再变成完整人形的柳少爷都快些蹬脚闭眼去吧!若到那时,少奶奶再招一个英俊的主人进门,他五魁就永世为她喂牛,甚至死后,也情愿变做一头牛就来到她家供她使唤。

所以,再当少奶奶和柳家的公婆在厅房里吃着有鸡鸭的干饭时,少奶奶总是在饭桌上说鸡没煮烂,公公要把鸡头、鸡爪倒给狗去吃时,她就主张让下人吃去,端出来,当着院中吃着包谷糊汤的下人高声喊:“来,来,我爹让把这些东西叫大伙尝尝!”却全部交给了他五魁,说:“你不要嫌弃,总比你碗里的强。”他五魁明白女人的心意,就要当着她的面可口无比地咬嚼剩肉,讨得她喜欢,甚至说:“你不要顾着我,只要你吃好,我喝凉水也会长膘的!”

能说出讨女人喜欢的话来,五魁对自己也惊奇了。女人就在一次他说过话伸手点了他的额头,很撒娇地嘬了嘴:“你嘴还抹蜜哩!”

这撒娇使五魁去了许多怯,生了无数的胆,言语也渐轻狂起来,他希望这样的撒娇每日赐予他,但往后却再没有发生。

到了阳春三月,柳少爷能被人背了出来在院中晒太阳,看云中的鸟了。五魁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少爷。猛地见了确实吓了一跳。少爷头发蓬乱,脸色浮肿寡白如发酵面团,一条被子裹着整个身子在躺椅上,俨然一颗冬瓜模样。而躺椅前的小桌子上,少奶奶端放了茶水、水烟袋,又正砸着一碗核桃,砸一个仁儿交给他嚼吃。五魁就走过去,躬腰问候:“少爷,你晒太阳了!”

少爷看见了五魁,五魁高高大大站在自己面前,嘴要启开说话,没有说,眼睛就闭上了。五魁不知怎么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女人说:“五魁你蹲下来砸核桃吧!”五魁一时明白让他蹲下来,一定是少爷不愿看见一个下人端端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就蹲了下来。少爷果然眼又睁开,却立即看见了五魁穿的是自己曾穿过的裤子,乜眼就看女人,鼻子里发出“嗯?!”女人立即说:“这是爹让给的。”少爷却对五魁吼了一声:“你滚!我是你的牛吗,我让你来喂我吃吗?!”女人咬了咬嘴唇看着五魁,五魁起身走了。他听见身后的少爷脾气更焦躁了,连声骂女人把核桃全砸碎了,遂即NFDA4的一声。五魁回过头来,少爷推翻了小桌,正扬一把核桃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而从厅房走出的柳太太却在说:“你哭什么呀,他是你男人,你不知道他心情不好吗?”五魁急步回跑到牛棚里自己的卧屋,扑在床上,头埋被窝里无声地流泪了。

从那以后,五魁每天可以看见女人抱了少爷到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除了那一颗硕大的脑袋,纤弱的女人犹如抱了一个孩子,然后服侍他吃喝。这个时间,院子里不能有人走过,甚至后来不能有牛羊猪狗走动,凡是看见除了父母和自己女人外,任何有腿的东西都要引起他的烦躁,院子里以致后来只有碌碡、石头或蒲团。

不久掌柜放出风来,说自己的儿子伤彻底好了,又不久就购买了两个粗壮的丫环在少爷跟前伺候。五魁见到了女人,说:“有了丫环你就轻省了。”女人却哇地哭出了声,说:“你不要说,你不要说!”平生第一次对五魁发了脾气。五魁一脸灰气,只好回坐到牛棚发了半天的呆。

想不通女人是怎么啦,五魁一连好多日在纳闷着,夜里更睡不着,起身坐在牛槽边,听吃了夜草的老牛又把胃里的草料泛上牛嘴里反嚼,还是琢磨不出女人发脾气的原因,倏忽什么地方就有了幽幽的哭声。五魁凝神听了听,声音是从厅房左边的套间里发出的,似乎就是少奶奶在哭,便挪脚往那里走,隐身于鸡圈的后墙处,看见了少爷的卧房窗口还亮着灯,果然是少奶奶的哽咽声,同时听见了少爷在大声骂:“你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老婆!”接着有很响的耳光,旋即窗纸上人影晃动。少奶奶的哽咽声起起伏伏断断续续,静夜里十分凄凉。天明,五魁起得早,在院子里第一个就碰见了女人,女人的脸上有几道血痕,眼肿得如烂桃一样。五魁不敢相问,想起那日的训斥,扭身要走,女人却说:“五魁,五魁你也不理我了吗?”五魁吃了一惊,站住说:“少奶奶你怎么啦,跌在哪儿吗?”女人说:“打的。”五魁一脸苦楚:“昨夜我听见你哭了。”女人说:“你是知道了?”

五魁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只恨少爷的脾气古怪暴躁。可是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女人都是很晚很晚了在房中哭泣,哭泣中还夹杂了殴打声。终于在一个中午,五魁正在牛棚垫圈,远远看见女人又陪着少爷在晒太阳,少爷就反复要求着女人把头发梳好,还要抹上油,敷粉施胭脂,女人都依了,少爷就笑着问身边的两个丫环:“少奶奶美不美?”丫环说:“美。”少爷再问:“怎么个美?”丫环说:“像画上走下来的。”少爷又问:“你们见过谁家的媳妇比少奶奶还美?”丫环说:“再没见过。”少爷就让女人前走几步,转过身来近走几步,嘿嘿地笑。女人始终没有笑,机械得像个木偶,忽见狗子从大门口走过来,说:“它在门口,怎么进来了,我去拴好!”就走去了。少爷却说:“抱我回去!”两个丫环抱着回去了,立即一个丫环在那里喊:“少奶奶,少爷叫你了!”女人说:“他要吃酒,你去给他倒呀!”丫环说:“他不吃酒,他要干那个……事哩!”女人不言语,头也不回地还是走她的路。另一个丫环又跑过来喊:“少奶奶,少爷发脾气了!”果然卧房里就有了少爷狼一样地号叫。女人依旧往大门口走。大门口却站住了刚刚从外进来的柳太太,竖了眼,说:“你男人叫不动你吗?回房去,回去!”女人站住了,却抱住了那里的一棵树说:“我不回去!”柳太太一个耳光打过来,叫道:“你是反了吗,柳家娶你为了啥?你那个×是要留给外人吗?!”便哗啦着了院门,喝令两个丫环把她拉回屋。两个丫环架了女人走,柳太太一边在后边骂,一边用手拧女人的屁股,到后,卧房里就传出凄厉的哭声。

五魁明白了女人在受着怎样的罪了。

于是,他不愿意再见到少奶奶,不忍心看见她而想到自己的过失所造就给她的不幸,也不忍心见了她而她看着他时的脸上的悲苦和难堪。五魁除了担水、运土和背驮草料,其余的时间就把自己困在牛棚里,或是架了铡刀,双脚站在分叉的铡刀架前狠命地铡草。他想起了一首很古老的谜语:“一个姑娘十七八,睡下腿分叉,小伙有劲只管压,老汉没劲压两下。”谜底说的是铡草,谜面的描写却是男女交合。遂想,少奶奶如果嫁的是一个老汉也还说得过去了,而少爷算什么呢?柳掌柜为儿子购置的两个粗笨丫环,就是抱了那一个肉疙瘩来发泄性欲吗?五魁不禁一个冷颤,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夜里的哭声如幽灵一样压迫着五魁,白日的丫环的每一次呼喊:“少奶奶,少爷叫你哩!”五魁更紧张得出一身汗,就跑进自己的睡屋拳击墙壁,墙壁泥皮便一片一片掉下来。一日,他把一大片泥片击打下来,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了地上,屋门哗啦地被推开了,几乎像倒柴捆一样,少奶奶披头散发地顺着门扇倒在地上,放开了声地哭。五魁惊叫着扑来把女人扶起,女人的头却压在他怀里哭声更大,眼泪鼻涕湿了他一胸口,五魁把女人抱住了,像远久出门的爹抱住了委屈的孩子。女人说:“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把我带来的,你把我再带走吧!我去当尼姑,去要饭,我也不当柳家的少奶奶了!”

“少奶奶!”女人的一句话,使五魁惊恐了,他一个下人,又是在柳家的大院里,柳家的少奶奶却在自己怀里,五魁触电般地挣脱了身,站起来,但五魁无言以对。

门在开着,门道里射进着白光光的太阳,女人瞧见五魁的呆傻样,越发号啕了。

“你不要哭,你一哭,他们知道你到我这里来了。”五魁紧张地说。

“你把我带走,你把我带走!”女人不哭了,却死眼看着他。

这不是说小儿语吗?五魁是什么人怎么敢带走一个少奶奶?怎么带?往哪儿带?带出去干啥?五魁看看女人,又看看院外,五魁急得也掉眼泪了。

女人却突然双手攥了拳,狠劲捶打自己的一双缠过的小巧玲珑的脚,她没有翅膀,也没有一双能跑动的脚,只好双手开始抓自己的脸,已经抓破了一道血印,五魁就握住了她的双手,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女人往回抽手:“都怪我这张脸,我成丑八怪了,让他休了我去!”

五魁只是抓了她的手不放。

柳掌柜领着人横在门口了。五魁忙丢开女人,静立一边,听掌柜在骂道:“柳家世世代代还没这个门风哩!捆起来,给我往死里打这贱货!”

女人立即被一条绳索捆了,五魁跪下说:“掌柜,这不怪少奶奶,要打就打五魁!”

掌柜说:“你瞎了心,也是我瞎了眼,原本我也要打死你这个穷鬼在这里,念你还对柳家出过力,你滚吧,滚,永远不要到我柳家来!我也告诉你,你要在外胡说少奶奶来你这里的事,我会拧了你的嘴到屁股眼去的!滚!”

五魁把自己的铺盖一卷,夹在胳膊下走出门,走出门了,回头看了一下女人,说:“掌柜,那我走了,五魁最后求求你,你把少奶奶放开吧,她还是柳家的人嘛!”掌柜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同时听到了劈里啪啦的鞋底扇打女人脸面的声音。

五魁回住到他的老屋,第三日就逮到风声,说柳家的少奶奶得了病,瘫痪了,整日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人就说,柳家真是倒了霉了,少爷没了腿终日睡床,少奶奶有腿也在床上睡。有人也说,柳家爱收藏古玩,这少奶奶成了睡美人,如今可是柳家的一件会说话的赏玩品了吧。五魁知道少奶奶为什么就瘫了,这么一瘫,少爷就可以随时让两个丫环抱了他来享用女人了,不禁黑血翻涌。

到这个时候,五魁才是后悔,为什么女人求他带着出逃,他竟没有应允呢?这该是一种什么缘分,一个下人偏今生与这个女人有恁多的瓜葛,第一次没有听她的话过河逃亡,这一次还是没有听她的话逃出柳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次次在苦难中沉下去,五魁仇恨起自己的孱弱和丑恶了!

夜里,他独自躺在床上,总听见有人在叫着“五魁”,叫得殷切,叫得怨恨,叫得凄惨不堪。五魁明白这是一种幻觉,幻觉却使他整夜不能安生。是的,完全变成了一个供人发泄性欲工具的女人那么睡在床上终日在想些什么呢?她清楚不过地知道大天白日在柳家大院内跑到五魁的卧屋痛哭是做少奶奶的危险,但还是跑去了,去了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她是忍无可忍了,她是勇敢的,是把五魁看做了一个男人,一个有能力保护的人,可是可是,窝囊的五魁……五魁为着自己伤透了一个女人的心的罪过把头颅在炕沿上咚咚地撞起来了。

五魁再也在屋里坐不住,黑明不分地在村巷中走,看什么也不顺眼,见鸡撵鸡,逢狗打狗,旁人说一句,就张口叫骂,甚至大打出手。鸡公寨的人都认定他是疯了,叫苦着这地方脉气不对头了,尽出了些不可思议的人。也就在村人这么疑惑恐惧之时,一个晚上竟又是柳家的在村口大场上的三座高大饲料谷草堆着火了。火光十分大,冲天的烟火笼罩了鸡公寨,照得半边天都红了。柳家老少、男女用人哭喊着招呼村人去灭火,鸡公寨所有人皆忙如乱蚁,却有一个人在忙乱中溜进了柳家大院,直奔少爷的卧房。

推开屋门,少爷首先发现了,张口欲喊,来人一拳打过去,肉疙瘩窝在那里昏过去了。转身过来,女人仰躺在另一床上,窗棂透进的月光照得她美如冷玉,他扶着床沿给她笑着,眼泪却流下来。

“五魁,是你放火了?”女人聪明,女人说。

五魁点点头。

“你就为着来看看我吗?你真是不要命了!”女人说,伸出手来摸上了五魁宽宽的额角和鼻梁,“你快回去吧,让他们发现你真会没了命的。”

五魁说:“我是来要带你走的!”

女人说:“迟了,都迟了,我成了这样子,我已经认做我是死了。五魁,我不能再害了你,你快走吧!”

五魁忽地挺直腰,说:“我要带你走就要带你走!”双手将被的四角向起一裹,女人在被卷里,用力一拱,身子已钻在被卷下,双手趁势往后搂了顺门就走。

五魁将女人背到了很深很深的山林。

山高月小,他拐进一条沟慌不择路,直走到了两边的山梁越来越低,越来越窄,最后几乎合二为一在一座横亘的大岭峰下,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了。感觉到鸟飞天外,鱼游海底,柳家是不会寻得着了,坐下来歇息,啃了块从家里出走时揣在怀里的玉米面饼子,两人皆觉得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再迈动一步了。这是什么地方?翻过这黑黝黝的岭峰之后那边又将是什么地方?女人询问着五魁,五魁也茫然无答。走到哪儿算哪儿,哪儿的黄土不养人呢?五魁放下了女人,要到看不见也闻不着的地方去解手,大出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坍得几乎只有四堵墙的山神庙,墙头一株朽了半部靠一溜树皮还活着的老柏,庙后的涧上桥已断去,残留了涧沿一根腐木,卧一秃鹰呆如石头,偏很响地拉下了一股白色的稀粪。五魁一时四肢生力,跳蹦着过来如孩子:“咱有住的了!”

女人眼睛也亮起来:“在哪儿?”

五魁说:“那边有个山神庙!既然有庙,必定先前住过了人,住过人就有活人处,咱们住在这儿不会死了!”

把女人背过来,钻过梢林和荒草,女人的身上、被子上、头发上沾满了一种小小的带刺的草果。五魁指着古庙在讲,屋顶虽然没有,砍些树木搭上去就是椽,苫上草编的小帘子就是瓦。瞧,从庙后的那条小路下去不是可以汲到涧中水吗?那一大片埋脚的荒草必是以前开垦过的地,再开垦了不是就种麦子收麦粒种玉米收棒子吗?满树林子里的鸟儿会来给你唱歌再不寂寞,一坡一坡的野花采来别在你的头上,蝴蝶能飞来看你的美。这草地多软,太阳出来背你睡在这里,你会看着云一疙瘩一疙瘩怎样变个小猫小狗从山这头飞过山那头,咱们再可养鸡养羊养牛,你躺着看我怎么吆喝犁地,若有黄羊山鸡来了,看我又怎样将它们打倒,熬了肉汤给你喝……

五魁说得很兴奋,在他的脑子里,一时间浮现了往后清静日子的图像,离开了柳家,他那殷勤女人的秉性就又来了,说:“你不信呀?你只管信着好了,我有力气的,我不会死去就绝不会让你死去,你信吗?”

女人说:“我信你的,可我肚子饥了,你还有饼吗?”

五魁在怀里掏,掏出一块干饼末儿,把腰带解下来再寻,饼是没有了,却掉下了一把小小的斧子。斧子是五魁准备着进柳家时做防身用的,一路安全无恙,他几乎就忘了还带了斧子来。

五魁虽然在安慰着女人,说了那么多似乎已是一处安谧日月的住处,可他在说这些的时候何尝不知道这一切只是日后的事呢?现在,他把她背驮到了一个荒野僻地,自由是自由了,却拿什么吃呢?晚上怎么个睡呢?假若是他一个人还罢了,而有少奶奶这样个女人,这个女人又是他英雄一场搭救出来,能让她饿死冻死在山地吗?!

女人看着发急了的五魁,她笑了:“我并不饿的,真的,不饿哩!”

五魁没有接她的话,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他有些羞愧,却不愿她看见他的难堪,将目光极力放远。他看到了白云伫在远处的山林上。五魁把斧子重新别在了腰带上,说:“你好生坐着,我过会儿就来!”

他去了,他又回来了,带着好大一堆山桃。山桃个儿不大,颜色异常红嫩。五魁无法带得更多,是脱了外套的那件柳少爷穿旧的裤子,用藤条扎了裤管,桃就装在里边竖立了一个人字。五魁不识文墨,不知人字的好处,却看做如搭在驴背上的褡裢,架在脖子上回来了,他说:“我是王母娘娘的毛驴给你送蟠桃来哩!”

有了吃的,五魁却不吃,他在女人很响的咬嚼声中去砍做椽的树木。选中了一种长得并不粗却端直无比的栲木,斧子在下面哐哐哐地砍,树顶上的稀疏的黄金之叶就落下来。叶子往下落如同蝴蝶,一旋一旋画着无数个半弧。女人就想起了小时在清水潭丢石片入水的情形,叫道:“我要那叶子呢!”五魁抱了一堆叶子给她,她还要,叶子就把她埋起来,她睡在了一片灿烂的金霞上。

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精力,五魁砍下了十多根栲树搭到墙头去,因为没绳,一切都是葛条在系,他手脚并用从墙头上、木椽上爬动,女人就在下面反复叮咛着小心,五魁偏不,竟要直了身来走,有几次腿一晃就掉下来,但身子掉下来了手却最后抓住了椽,女人大呼小叫,甚或变了脸唬他,五魁说:“我是逗你哩!”然后是把树枝和茅草编成帘子,一层一层苫上去,一个安身的小巢屋就造成了。女人要五魁背她到屋里去看看,五魁说不急,又砍了无数细树棍来,先一排排地在屋地栽了一圈,再竖一层横一层把软树枝编上去,再铺了茅草和树叶,五魁把女人抱过来往上一丢,女人竟被弹得跳了几跳,惊喜地叫:“这是睡了棕条床嘛!”

五魁得意地唱起来,唱的是一种很好听的小曲子,就眨了眼说:“你是应该有这么个床的。小时候爹说过故事,讲古时候一个皇后流落民间,后县官查寻时,竟有三个女人自称是皇后,县官就在床上放一个豌豆,再铺了四十九条被子让每一个女人去睡,有谁感觉到身子垫着疼,谁就是皇后。”五魁也就捡一个石子放在茅草里边。

“我不是皇后!”女人笑着说。

“可你是少奶奶!”五魁说。

“我不是少奶奶!我不是!”女人坚决地说。

五魁愣了一下,立即也说:“不是,不是柳家少奶奶,可你是菩萨!你能试出垫吗?”

女人说:“我腿全瘫了,你放上刀子也试不来的。”

五魁的心受了刺激,低下的头好久没有抬上来,就走出去又狠劲砍了树枝抱回来,在屋之中间扎起了一界墙了。

女人说:“五魁,你又要干什么?”

五魁说:“那边是你的房间,这边该是我的卧屋了。”

女人的眉宇间骤然泛红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五魁的老婆。五魁只是救自己的一个贫贱羊倌,一个光棍。在这荒天野地的世界里,五魁能自觉地将睡窝一分为二,女人为坦白憨诚的五魁而感动了。

红日坠山,乌鸦飞来,天很快就黑了。五魁安置了女人睡好,燃起了松油节,便坐于旁边说许多豪迈的话,叮嘱夜里放心安睡,狼来了有他哩,熊来了有他哩,有他持一把斧子守在同一屋中的界墙那边,狼和熊是不敢靠近的。女人担心不下的是他没有被褥,五魁说他不会冷的,他从小就钻过茅草堆睡,做得也是甜甜蜜蜜的梦来。并说他明日就再下山,要弄来被褥、锅碗、粮食。女人一双明亮的大眼看着跳跃不已的松节灯焰,又看着那松节灯焰的光亮在五魁的黑红脸上反射出的油光,她说了一句:“你快歇去吧,五魁哥!”

五魁倏忽浑身骨节酥软了,瓷眼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他,五魁的嘴唇翕动了,颤巍巍伸出双手,但手只把女人的被角掖了掖,忽地拨大了松节灯焰,再慢慢地压灭了,轻脚退出来到界墙的那边,躺在自己的草铺上了。

五魁并没有在自己的卧屋点燃松节,他感觉到黑暗里他的世界更大。人世间有一种叫诗的东西五魁不懂,五魁心里却涌动了一种情绪很兴奋、很受活。劳累了一夜一天的疲倦没有集中到他的眼皮上来,坐起来,实在觉得睡着是太浪费、太辜负这夜了。

这一种举动和想法于五魁是从未发生过的,他不明白今日是怎么啦,是完满了自己久久以来的内疚呢,是帮助了女人解除折磨,第一次体会到了保护了女人的男人的能力呢?

墙那边的女人窸窸窣窣了一阵之后一切归于安静。可怜的女人经历了一夜一天的惊恐和劳累是需要安眠了,她醒着的时候,温柔和气,睡着了也如猫一样安闲,发出轻轻的嘶儿嘶儿的呼吸。作为一个爱恋着女人的光棍汉五魁,在这么个晚上同一个美艳女人睡一庙内,仅一草墙之隔能听到她的呼吸,闻到她的气息,五魁的感觉十分异样和新奇。他轻轻扭转了脖子,将头贴近了草墙,只要用刀轻轻拨动,从那间隙就可以看到椽头缝里透进月光的朦胧了的夜中的睡美人。这种欲望一经产生,五魁浑身燥热烫灼,恍恍惚惚竟站了起来,挪脚往门口走,要走进墙的那边去了。

但是,睡窝前的那一块白光忽地消失了,这白光是屋顶草隙所透射的,五魁初睡下时幻觉是一块白石头,也是走入的白月亮,现在消失了,而自己却正动步将身子处于了这白光之中,猛然获得的是一种警觉,以为受到了一种惩罚,被光罩住要照出他的心中邪念,五魁责备起自己了:这是要干什么去?去了墙的那边一下子按住了她吗,还是跪在床边乞求赐舍,那又说些什么话呢?

五魁认定了这白光实在是天意,是在监视他的一只夜之眼。去了那边,女人会如何看待他呢?强迫是完全可以如愿的,这女人就是自己的了,可英英雄雄救她出柳家,原来是为了自己,这岂不如同土匪唐景,唐景他们抢人且公开说是为了个压寨夫人,而自己却打着救人家的名分,做乘人危难的流氓无赖了!即使女人悦意地收纳自己,在五魁做人的规矩中这又是一场什么事体呢?

五魁回身坐到了草铺,那一块白光又出现了。白光的出现使他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到从一种罪恶的深渊重新上岸,为自己毕竟是一个坚忍的男人而庆幸了。随之而来的是坦白磊磊的荒诞之想,其兴奋自比刚才愈发强烈。试想想,自己一个什么角色,竟现在有一个美艳女人就在自己的保护下安睡入梦,这是所有男人都不曾有的福分,就是那个家有万贯的柳少爷他也没有的了,女人睡得那么安妥和放心,她是建立在对自己绝对的信赖,那么,做男人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呢?一只蟋蟀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白光之中,NFDA6NFDA6NFDA6地振翅鸣叫了。这旷野的小生命,山林精光灵气的凝化物,又喝饱了甘露在为他五魁颂什么样的赞歌吗?

五魁平身躺下,在蟋蟀的美音妙乐中迷迷糊糊坠入梦境。

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醒来,觉得胸膛上奇痒,本能地拍了手,手心黏腻腻一股腥味,同时听到嗡嗡之声不绝。他明白深山林子里蚊子很多,入睡时或许蚊子还不曾知道这里有了人,也不知人血的滋味,在月到中夜才成团涌来的吧。五魁用唾沫涂着被叮咬的地方,立即想到墙那边的女人也一定被蚊子欺负了,薄嫩的皮肉,所叮咬的地方恐怕不是一个红点而大若小栗的疙瘩了。五魁终于走出睡窝,蹑手蹑脚到墙的那边用火镰打着火,燃一小堆湿茅草,让浓烟为女人驱赶蚊虫。这一切做得特别小心,黑暗中女人却说:“五魁哥!”

声音低却清脆,当然不是梦话。五魁忙解释:“我,我不是……我是来用烟熏蚊子的……”

“我知道,”女人说,“我有被子盖了头,蚊子叮不到的。”

五魁说:“你是早醒了?”

女人说:“我一直没有睡得着哩!”

女人没有睡觉,这是五魁难以想像了,她睡不着在想些什么呢?那么,她听见了墙那边自己曾经站起又睡下的声响了吗?五魁的脸在黑暗中又红了一下。

“你……睡吧。”五魁说着,赶紧就退了出来。

一切又都安静了,五魁却没有再睡下,也没有燃湿茅草取烟,还在琢磨女人没有睡着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的想法呢?念头一闪,就又责备起自己的不恭。不想了,不再想下去。可是,身闲的又无睡意了的五魁越是不让自己想女人,脑子里总是摆脱不了女人。今晚里她没有说他们就住在一个床上,也没有说出两人要分住两个地方,其实这女人已是把他当做最亲近的人了。现在蚊子这么多,那边燃了烟火,他这边偏不燃,就让蚊子都过来叮咬他吧。在一只蚊子又于他脸上叮咬得火辣辣痒痛时,五魁再不拍打,倒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这只蚊子或许是刚才在墙那边叮咬过了女人的,现在又叮咬了自己,两个虽然分住了两处,血却在蚊子的肚里融合一体了吧。再幻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个蚊子就好了,那就飞过去,落在她的脸上叮她,这叮当然不要她疼的,那该多好哩。或许,她能变个蚊子又过来哩,那怎么叮怎么咬也都可以了,即使这叮咬会使他五魁中毒,发疟疾,他也是多么的幸福啊!

天亮起来,脸上布满了一层小红疙瘩的五魁来告诉女人,说他下山去,女人哭了。五魁安慰女人,保证很快就能回来,女人说:“我哪里是为了我,我半死不活的人却要害你!”就从头上拔了头钗,从手腕卸了银镯,说是到山下什么地方换些吃的穿的,五魁这时倒哭了。女人便笑了,说:“我不哭,你倒哭,男人家的羞死了!”五魁也就不哭了,把昨日采摘的山桃一颗颗擦净放在床上,出来用木棍拴了柴门,说“我走呀”,就走了。他一路小跑下山,却并没回到鸡公寨,抄近道去了苟子坪见女人的老爹。老爹正在家长吁短叹,因为柳家派人查看少奶奶是否被偷背回娘家了。听了五魁叙说,老爹倒生了气,说女儿嫁了柳家,嫁鸡就要随鸡,嫁狗就要随狗,何况柳家何等豪富,人一生有吃有喝还不是享福吗?五魁不等说完出门就走,老爹还拉住问:“你把她藏到哪儿了?”五魁说:“这我不能说。”老爹说:“你不说也罢,既然我女儿是个薄命享不了大福的人,我也没办法了,你就带些吃食去吧。”翻锅里瓮里却没什么可吃的,从炕洞的夹缝中抠出几个银元给了五魁。五魁下午赶到一个镇上,将头钗、银镯兑换了银钱,买了一些粮食以及锅碗油盐,再就是一把镢头。

他们就这样在深山野沟住下来了,五魁每日于庙后开垦新地,播下种子,然后挖了竹根,采了山楂野果,拔了野菜蕨芽,回来做菜糊糊饭吃。三天四天了,砍一根木头或一捆竹子掮到山下的镇落去卖,再办置生计用品,日子一天比一天开始有了眉目。

女人肤色明显的是不如先前了,但精神挺好,每日五魁开垦地,就让背她出来,靠一棵树坐了,她不能帮五魁去劳动,却知道五魁喜欢她,喜欢来了就能解他的乏,她就不断地说许多话给他,还给他唱歌。她的手能动的,又懂得女人美在头上,就拿了新买来的梳子不停地梳各种各样的发型,让五魁瞧着好看不?五魁说:“你怎么个梳都好看!”就折一朵花来让她插。女人偏要五魁给她插。五魁为难了,女人嘬了嘴生气,不理五魁,五魁的憨相就暴露了,不知所措。女人抬头,五魁只是蹴在那里看她,说:“你生气了也好看哩!”还是嘬着嘴。五魁就说:“你不高兴了,我给你翻个跟头你看吗?”就一连翻了五个跟头,女人倒忍不住扑扑哧哧笑了。

一日没风,暖暖和和的,五魁挖了一阵地,地头上的女人在叫他:“五魁哥,你要歇着!”

五魁说:“我不歇。”

女人说:“我要你到这边来哩!”

五魁走过来,女人把头发解了,扑撒满头,又将衣领窝进去,露出长长的白细脖子,说:“你给我分分头发畔儿。”五魁只好蹴在她身后分发畔。柔软光洁的头发揽在手里,五魁的心就跳起来,女人问:“我头发好吗?”五魁说:“好。”女人说:“怎么个好?”五魁说不上来,拿眼睛看见了头发拢起了的后脖,甚至从脖的圆浑白腻的边沿看见了前边解了领口扣子的地方,那愈往下愈起伏的部位,在阳光下有细小的茸毛晕成了光的虚轮,能想见到再下去的东西会有怎样的弹性,散发着怎样的香芬。五魁禁不住浑身酥颤起来,越是要控制,越是酥颤得厉害,那手中的头发就将这酥颤传达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女人问:“你冷吗?”五魁说:“不冷。”站起来,却一身的汗,说天气怪好的,坐在一边掏起了耳屎。

掏耳屎是五魁的一种发明,他往往在最骚动不安时,就要坐下来掏耳屎,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

但是,女人却说:“你笨手笨脚的,让我替你掏吧。”

他不肯过来,女人手一伸,牵了耳朵过来。掏了又掏,女人让他坐得更近,竟将他的头侧按在了自己怀里在掏了。头侧睡在女人怀里,五魁一切皆迷糊了,温馨馨的热气从女人身上涌入他的鼻中,看见了衣服内部有肉团在咕涌着,他很窘,却觉得到处的石头到处的树木都是人,都是用眼睛在瞧他,他的那只被掏着的耳朵就火炭一样地彤红起来。

“好了。”他架开了女人的手,把头抽出来了。

女人明白他的意思,不禁绯红了脸面,要说什么了,却没有说,假装看见了远处林子里飞动了一只五彩的山鸡,一口气轻轻嘘出。

这嘘出长气,五魁是看见和听见了,他觉得时间突然很长起来,想岔开来说些别的话,一张口却说起往昔接嫁的一幕,女人突兀兀冒了一句:“唐景倒不是个坏人哩。”

“不像个土匪。”五魁说,真心也这么认为了。

“可他怎么就当了土匪呢?”女人还在说。

也就是打这以后,他们常常便说到了土匪,而差不多话题都是由女人首先提到的,五魁想,女人说到唐景的好话,或许是与那个柳少爷做对比的。是的,唐景土匪真是个人物,他闹得天摇地动的事业,官家也惹他不起,却偏偏是那么一个俊俏的脸面,抢得女人又被他五魁三言两语谎话所骗,放人或许也是可能的,没想竟动也未动女人一下就放了。他们虽然这么论说着唐景,土匪唐景毕竟是遥远之事,五魁就又想到,女人这么提说唐景,莫非日子是太寂寞了吗?尤其是他下山去购买东西或上山去砍柴捡菌子,留下一个走不动的她在草房里,她是没有个可说话解闷的人事了。因此,在又一次下山,花了钱买来一只狗子。

狗子非常的漂亮,一条大尾巴弯过来,可以搭到头上,黄毛若金,却在眼睛上部生出两个圆圆的白毛斑。女人叫狗子为四眼。

四眼初来,性子很野,总是乱跑,五魁怕它逃散,拿绳拴在一块石头上,而它一听见山林起风就狂吠不已,竟要拖了石头扑腾。女人解了石头,拉到身边拿手抚摸那软软的耳朵和长长的毛,不住地唤“四眼,四眼”。四眼不再狂躁,只要女人锐声叫着它,即使它已经跟着五魁到了山林,也闪电一般返来摇尾了。五魁常常劳作回来,总看见狗卧在女人身边如一孩子,女人正给它说着话,似乎一切话皆能听懂,女人竟格格笑起来。五魁就说:“四眼是咱的一口人了!”

女人说:“四眼好通人性的,它不仅听得懂我的话,连心思都猜得出来哩!”就拍了狗子头,“去呀,你爹回来了,快给他个蒲团歇着。”四眼果然把一个草编蒲团叼给了五魁。

五魁说:“我怎么是狗的爹?”

女人说:“你不是说四眼是一口人吗?”

五魁说:“那你该是四眼的什么呢?”

女人说:“我做四眼娘!”

五魁说:“可不敢胡说!”

女人一吐舌头,羞得不言语起来,眼睛却还看着五魁,五魁也就看着她。四眼站在两人之间,也举了头这边看看,那边也看看,末了却对五魁汪汪吼叫。女人说了一句:“四眼向着我哩。”把狗子招过来抱在怀里,那金黄黄的狗尾就如围巾一样缠了女人一脖颈。

有了四眼,女人呼来唤去,像是有事干了,可她仍是一日不济一日地消瘦起来,五魁又想是饭食太差,虽然每次做饭,他总是要先给她捞些稠的,但她吃着的时候常说“这菜要炒一下就特别香了!”五魁就十分难受。女人在柳家的时候,她是从未吃过这种清汤寡水的饭食,五魁即使尽最大努力,自是与柳家不能伦比,他不禁怀疑了这样下去能是什么结果呢?原本是救了女人出来让她享福,而反倒又在吃苦,尤其在他每每回来看见了她的泪眼,而一经看见他了又要对他笑,他就猜测女人一定是为往后的日月犯愁了。于是,就在女人时不时提到土匪唐景,五魁突然感到自己自认为英雄了一场救她出来,是不是又犯了大错呢?他倒希望在某一日那个唐景会蓦然出现,又一次发现了女人而把她抢走!土匪的名声是不好听,但自己一个驮夫出身、一个没钱财没声望没武功不能弄来一切的人,名声还真不如唐景。也正是有这一条原因,他五魁才自己说服了自己,压迫了自己那方面的欲望。而唐景呢,虽是个土匪,可是多英俊的男人,闹多大的事业,又有足够的吃的穿的戴的……

五魁的心里说:好吧,既然我对这女人好,那就再躲过一段时间,等山下柳家的寻找无望而风波平息,我就把女人背到白风寨去,我权当做了她的亲哥哥,哥哥把妹妹嫁给唐景。或许,唐景以为她仍是白虎星,不愿接娶,那就说明一切,甘愿受罚,要嫌她成了瘫子,他也会说服唐景的:她瘫了,她也是睡美人,世上哪儿还能找下这么美的人呢,且她菩萨般心肠,天下还能有第二个吗?

有了这种心思的五魁,却没有把心思说给女人,而是加紧劳作,接二连三掮了木头和竹子下山赶镇市,宁愿自己少吃少喝,为她弄来可口的食物,一面暗暗打听鸡公寨的动静以及白风寨的消息,他十分得意了,感觉里他现在是最磊磊坦白,无私心邪念,他所做的一切是伟大的,如给黑夜以月亮,如将一轮红日付给白天。他平生第一回出口叫女人是“妹妹”,无拘无束地为她分发畔。烧了水给她洗头洗脖还洗了脚,甚至下决心在他背她走下山去的时候,一定要把以前贱卖出去的头钗和银镯再给她买回来。

可女人还是一日不济一日地消瘦。她日渐疏离了五魁,不再叫他做这做那,只有和四眼在一起,她才说着、笑着,眼里不时闪现五魁背她逃来山上时喜悦的光芒。四眼偶尔离去,女人就呆望树林、天边,不言不动,活像是被四眼勾走了魂魄。看着女人痴痴呆呆的情景,五魁不禁想到自己买了狗子,是不是又一次害了女人?!

进入冬天,到处都驻了雪,五魁在房中生了柴火,自己就往山上去捕杀岩鸡。五魁没有枪也没有箭,但他摸清了岩鸡的特性,仍可以赤手空拳弄到这种美味的东西。他翻过了一条沟,又爬一面坡,在一处树木稀少的地带,果然发现了就在一处低岩上站有十多只岩鸡。他就手脚并用爬至壑沟中间,拣了石头掷向左岩,大声叫喊,受惊的岩鸡扑棱棱向对面岩上飞,岩鸡是飞不高也飞不远的,落在了对面岩上。他就又掷石子向右岩,大声叫喊,岩鸡又飞向左岩。如此只会笨拙地向两边飞停的岩鸡,就在他永不休止的掷打叫喊中往复不已,终有三只四只累得气绝,飞动中突然在空中停止,如石子一样垂直跌死在壑底。五魁捡了岩鸡,一路高唱着往回走,直走到山神庙后突然捂了口,他想冷不防地出现在女人面前,然后一下子从身后亮出肥乎乎的岩鸡,那时候,女人会吃惊不小,要问是怎么猎得这么多?再喜悦地看着五魁烧水烫毛,动刀剖鸡。

但是,当五魁走近了柴门从缝中看了一眼时,他吃了一惊,似乎有个男人和女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忙揉眼再看,偎在女人黑发下那个毛毵毵的头是四眼,它居然像口人一样闭目合睛熟睡在被窝里。

五魁从来没有这样不舒服,从来没有这样气愤,五魁心中女人是圣洁的菩萨,她比南海紫竹林的观音还纯净、美丽,对她五魁心中何曾没有冲动,几乎数次要干出越轨的事体。但他没有,他明白自己的身份,他不配,他更不敢引起帮她而最终是为了自己的内疚,可四眼这条狗子竟像一口人似的睡在女人身边竟引得女人痴痴呆呆、颠颠倒倒……

久久直立在柴门前,五魁终于得出结论:一切罪恶源于狗子四眼!这狗子买下时就觉得与别的狗不同,偏偏在双眼上还有一对白毛斑。五魁认定了这狗子是精怪而托变的鬼魂,它出奇地通人性,出奇地喜欢在女人身边,必是以妖法迷惑了女人,使她失去了灵性。

五魁想到这里举起双拳来揍自己了!狗子是自己买来的,自己又一次害了女人。他咬着牙站起来,要回去立即就斧砍了恶狗。但走回草房了,五魁打消了念头,如果那么气势汹汹地当着女人的面杀了四眼,女人受得了吗?那么把狗子拉出来处死,女人问起来怎么回答,作为他这么一个哥哥又怎么起到保护她珍惜她的作用呢?

三天后,太阳把地上的雪差不多晒薄晒稀,世界再不是一片银白,而一块一块露出黑的土地和杂乱的草木。五魁说:“妹妹,外边太阳好红的,我背你出去看看吧。”女人说:“雪下得人心好憋。”五魁就背了女人,却也牵了四眼一块出来,一直走到了深得不可久看的沟涧边,把女人放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

五魁说:“妹妹,这地方多好。”

涧上是早已搭好了的两根长竹。

女人说:“这有什么好看的?”

五魁说:“瞧涧那边的冰锥结得多大,我让四眼过去叼一根过来,对着太阳看,里边五颜六色的哩!”

就把一条长长的绳索系在四眼的脖子上,又将绳索的一头挽个环儿套在竹竿上,给四眼指点了涧那边的冰锥,撵它从竹竿上过去。四眼走到竹竿上,却不愿过去,五魁推,推不动,五魁让女人给它发话,女人说:“四眼不要怕,能过去的!”四眼就走了上去,摇摇晃晃走到了中间,那绳索环儿也随着套到竹竿中间。五魁突然在这边将竹竿使劲一分开,四眼掉了下去,绳索一头勒着脑袋,一头套在竹竿上,四眼就吊在空中四蹄乱动了。

女人锐叫道:“快,快,快把竹竿拉过来!”

五魁没有看女人,没有动。

四眼先是汪地叫了一声,一双红眼直向女人看着。

女人说:“五魁哥,五魁哥,四眼会死去的!”

五魁说:“这狗子不吉利的,它也是该死的了!”

女人啊了一声,沉默了。天地间一个特大特大的静,五魁感到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却同时听见女人阴沉地喊了一声说:“五魁……?”

五魁说:“妹妹,你瞧那面坡,树枝结了冻,太阳一晒多像是玉做的,啊,妹妹。”

五魁口不应心地说着,始终没有回过头来。他不愿看见女人的神情,但却在心里说:“原谅我这样做吧,我的好妹妹,我不能不这样做呀!你是少奶奶,你是我的妹妹,不,你是菩萨一样圣洁的女人,我怎么能害了你呢?”但是他听到了一声不大也不小的响声,以为是涧那边的冰锥断裂了,看着涧的那边。太阳依旧光明,冰锥依旧银洁。回过头来,却见女人正爬到了涧边,双手在抓自己的脸面,抓出了深深的血印。五魁惊叫着扑过来,就在要抓住还未抓住的时候,女人双手一撑,反过身掉向涧下去了。

一年后,山神庙改造的草房扩建成了有十多间木屋的小寨子,小寨子里聚集了一伙土匪。这股土匪队伍虽比不得白风寨的唐景庞大,但他们匪性暴戾,常常冲下山林去四方抢劫,而抢在寨子中来的压寨夫人已经有十一位。官府在县城的大街上和县境的所有村寨路口贴满了悬赏缉拿的布告,但布告上的首匪不是唐景,而赫然写着两个字:五魁。

草完于1990年11月17日晚

改抄于12月11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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