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冲突与共融

答同代人 作者:董启章


读王赓武教授所编的《香港史新编》,要读到字里行间去才有意思。尤其是不同篇章的不同作者对同一事件或课题的看法,总的来说虽然普遍地符合主流论述的标准讲法,但间中也可以读出颇为微妙的差异。香港史是延续的还是断裂的,是其中一个例子。这属于一个时间跨度上的问题。另一个从共时的空间切入的例子,是香港地域民族的关系模式,究竟是倾向融合还是冲突。

第一章《香港考古成果及其启示》的作者区家发,除了强调香港地区数千年历史的延续性,也努力形塑一种共融的观念。他提到,早在秦朝时期戍边开发岭南,设置郡县,“大批中土人士带来了中原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加速了岭南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又使境内深居溪洞的各部越人逐渐转变为郡县的编民,与南下定居的中土人士通婚融合,为创造绚丽多姿的岭南文明奠定了基础”。当然,奏始皇开边设郡是可考的史实,问题是随后对此史实一厢情愿的设想。秦向外扩张,根本就是帝国侵略,把弱小民族消灭,吞并到自己的管辖下。时间的距离、强权的得胜和功利主义式的价值观(只要带来经济发展就是合理的行为),令我们常常愿意对历史的残酷和不公视而不见,并且以美丽的言辞替强权粉饰。以此共融观为指导,作者引申到以下的结论:“综观上述,香港数千年来,人口不断流动,居民来自五湖四海、难免因姓氏、地域、语言、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不同而产生某些矛盾和碰撞,但基本上还能和睦相处,各司其业。”值得留意的是,所谓的“和睦相处”究竟是基于什么因素。是真正的群族间的平等互让并存,或是互相制衡,还是由于强势群族对弱势群族的高压所造成的一个缺乏表面冲突的“和睦”假象?

对于这种共融观,另一位作者冼玉仪似乎抱持怀疑的态度。在谈到一八九八年新界居民联合抵抗英军进驻新界,她认为大族村民之所以发起武力抵抗,是由于“他们害怕失去既得利益,包括在‘税阀制度’下征收地税的权利”。于是,“凭着他们多年来村与村、乡与乡械斗和组织乡勇、乡约所积累下来的经验,在大族子弟领导下抵抗英兵”。这几句说话对新界住民群族间一向所处的关系,作出了可圈可点的描述。事实上,在香港地域的群族流动和替代过程中,历史必定充满着“矛盾和碰撞”,问题只是我们是否选择视而不见,不去研究、面对和反省它。

早前孔诰烽关于蜑族在香港地域遭受歧视、压迫,甚至是被宋朝汉人屠杀的历史研究,就是要令我们警醒,在粉饰得美轮美奂的共融历史背后,埋藏着许多不义和不公。这并不是如一些回应所说的反文明、反进步、鼓吹分裂、挑起矛盾。我反而认为,认识、尊重和坚持差异,才是文明之所以为文明的内蕴。若不,任何富足发达的大国或大群族,都只有资格被称为强权。而且,综观世界历史,无论在东西方,人类皆假“文明”之名,做出了历史中最黑暗、最残暴、最恶劣的事情,无数的弱小群族因而灭绝或被迫同化,而我们还在高唱胜利者的颂歌。“文明”,实在是个危险的字眼,不可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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