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遗民(1)

放大的时间 作者:王安忆 文 王明明 图


一些事情其实过去不久,转眼却成了老照片。比如这城市的有轨电车,好像昨天还乘过它:从弄口的大马路朝东走,转弯到横马路上,就搭上了电车。有戴制服帽的司乘人员来售票,在两排木椅间摇摇晃晃走着,票是三分钱一张。可是今天连路面上的轨迹都没有了。一九七〇年末,从安徽插队的乡村回上海,走出站口,满是揽生意的三轮车,不少知青就是乘坐着三轮车回家的。霎时间,三轮车已披上了最后的贵族的光芒,那种幽暗的,酱黄的,室内的光芒。但是,另一些情形却正相反,明明是隔世的景象,编年史上一查,就在近期,我们的视野里。比如西装旗袍,应当是在六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方才渐渐绝迹。印象里却淡漠得很,好像那是舞台上的戏装。还有一些名伶,比如周璇,是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物,怎么画面都已经泛黄,并且长了霉点,那留声机里的歌声,也走了样,吱吱呀呀的。

记忆说脆弱很脆弱,它特别容易被覆盖。当街面上有店家新开张时,你竟然想不起旧招牌上原是写的什么字样。新楼起来的时候,你也完全忘了旧楼的面孔。新街开出来了呢,你又不记得老街是朝哪个方向了。可某些时候,它又特别顽强,它可从层层旧物旧事的废墟中穿透出来,跟随着你,在你的视野的一个暗角里,蛰伏着,当光线来自某个角度,它便闪现在微明之中。这时候,你发现已经看了它很久,它也看了你很久。你们默默地对视着,有一种同情渐渐升起,漫开,弥散在你们中间,茫茫然的一片,隔开了距离。然而彼此并不因此而模糊了身影,依然是可视的。这样的时刻,记忆是那么柔软和柔韧,传达给你它的体温,是有些湿润的,还有些黏滞,它的气息也不是那么清爽的,差不多称得上是浑浊,带着些人的隔宿的口腔的气味,是捂得过熟的气味。总之,它可感到了这样的程度,就是说,它近乎是狎昵的了。

记忆很难说是真实的,它只是带着写实的表象。它将细微处都刻画出来,显得栩栩如生,近在眼前,可它对原委一类的因素就无能为力了。这是因为它总是抓住表面的东西,它敏于感受,更接近于本能。它并不包含理性,所以,便缺乏了解的力度。它甚至是有些机械地收集材料,然后,被动地等待着筛选。谁来筛选呢?就是前一段落里说到的“光线来自某个角度”。它,也像是一个星球,处在自转和公转之中,沿着既定的轨道,与周围的发光的星球组成不断更新的关系。所以,我们很难测量光线来自的某个角度。这看上去就像是偶然所致,但为达到这个偶然的结果,却已经走过了许多路途。许多时间消耗在自转和公转的路途上。这就又像是奔着目标,有备而来。视野的暗角渐渐有了光,是舞台上脚灯的角度,然后,耳灯也亮了一盏,再下去,天幕灯也亮了一盏。顶灯始终没亮,而观众席则完全黑了下来,掩进了暗里,舞台便显得更亮了一些。接着,就有了动静。动静不大,却有清晰的回声。声音在四下碰撞着,弹过去,弹过来。有些像滚雪球。一开始是稀薄的,零落的,散漫的,然后渐渐地团拢来,越滚越大,成为一个比较集中的声音。

遗民就是这样,因此,人物上场,一无二致地五官上方顶着暗影。眉棱上,眼窝里,鼻梁是正中一块三角的影,唇上,还有下巴的浅平的凹陷,都盛着黑黑的影。幸亏有耳灯从旁打了一下,才使得那些暗影柔和了一点,否则,便会是十分鲜明而触目的。天幕的光也起了调节的作用,又一次冲淡了脚灯的往上打的效果。但同时,它也将人形与背景分离了,隔开了。人浮在背景的光上,像一张薄纸片,无法看清人物的表情,从下往上投的暗影划破然后拼接了人的脸,使他们有了一种统一的面容。就像那些无法沟通的外族人的脸,迟钝,木然,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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