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人

中关村笔记 作者:宁肯 著


第一人

一个新粒子,诞生一个新世界

1978年,新泽西,普林斯顿。

中国物理代表团访问美国,代表团成员有四人,其中有后来被称为“中关村第一人”的中国科学院物理所核聚变专家陈春先。为了这次访问,陈春先像其他成员一样购置了统一的灰调西装,统一的皮鞋,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来到前不久还被中国人称为“腐朽荒淫”的国度。多年的闭关,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仿佛一个世纪轮回一样,一百年之后他们又成为先行看世界的人。

代表团的访问目标是,参观普林斯顿等离子物理实验室环形聚变实验反应堆的托卡马克:一种环形磁约束装置。不仅用美国的实验数据对比北京托卡马克6号装置的实验数据,还要以美国托卡马克为参考蓝本,筹建国家投资4000万元的托卡马克8号装置,从核聚变中探索人类新能源。就此来说,虽是轮回,却又和一百年前不一样。

1954年苏联原子能之父萨哈罗夫,在西伯利亚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研制出了存放等离子体的容器,命名为托卡马克。1968年,托卡马克装置T-3取得重大突破,在千万摄氏度高温以上获得稳定环形高温等离子体。翌年英国卡莱姆实验室的科学家在苏联对T-3进行测试,证实了苏联获得的重大突破,在全球引起轰动,西方各国纷纷建造托卡马克。1974年,陈春先带领课题组奇迹般地研制出中国首台托卡马克6号,打破西方发达国家对核聚变的垄断。有了这样的成绩,访问美国,考察学习,顺理成章。

著名华裔实验物理学家丁肇中见到了代表团,他曾有一句名言:“科学实验的结果往往会出乎人们原来的想象,产生出新的粒子,新的世界。”其实不仅科学实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偶然决定着必然,一个看起来无关的事物可能会改变整个事物的方向。如同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访美期间,美国给陈春先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先进的实验室,不是托卡马克,而是科研爆发力。陈春先注意到本来托卡马克、人造卫星是苏联首先研制成功,但是美国核聚变之父弗斯(H.P. Furth)教授带领科技人员,只用了几个月就研制出托卡马克,并且超过苏联,成为日本、德国、法国建造托卡马克的学习基地。接下来,很快美国的航天事业赶超了苏联,不但发射卫星,有了宇航员,还把人送上了月球,超越了加加林。美国何以这么快?此外,陈春先还注意到美国核聚变的研究是军事和民用两条腿走路,提高军事实力同时推进民用核发电,促进经济的发展,互为源头。这些都让陈春先感兴趣,想弄个明白。

不久,陈春先有了第二次访美的机会,这次他的身份是民间访问者,行动比较自由,没有接待方,因此也没有接待费用的限制,可以到处走,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上次访美交下的朋友提供了诸多方便,陈春先十分轻松,这次重点看的是美国的民用核设施,走访20多个城市,参观了几十个核聚变实验室。同样有许多惊奇,同样是这些惊奇改变着陈春先,比如让陈春先惊奇的是那些先进的实验室的设备竟是一些小公司制造的,这些小公司多不过百人,少则几十人。

“这些小公司怎么可能为核实验室制造设备?在中国这得几千人!”

陈春先问朋友,朋友告诉陈春先:“这些小公司是美国新技术扩散区的新技术公司,新技术扩散区在波士顿128号公路、旧金山硅谷两地,那里有几千家新技术公司。这种公司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教授、工程师、大学生,他们有技术,负责产品设计、研发、制造、销售。另一部分人是风险投资家、企业家、金融界人士,他们有钱,负责提供公司创业时需要的资金。我们实验室使用的超导磁体,就是128号公路上的永磁公司制造。”

陈春先闻所未闻,有种穿越感。的确,闭关锁国之后,再次开放,一切都那么新鲜。“教授、大学生办公司?”如果中国人是地球人,美国人就不是;如果美国人是,中国人就不是,差别太大了,思维方式都不一样。至此,陈春先完全忘了最初来访问的理由:托卡马克。

托卡马克是前现代的东西,硅谷、128公路才是当代。

128公路让陈春先想到北京二环路,而中关村与硅谷在人才密集度上也有相似之处,但不同更为明显:时光不同。或者说,两个国家不能同日而语,存在着巨大的“时差”。物理学家从来是善思考的,思考常常超出物理之外。那么中国要想与世界同日而语,中关村就得先同日而语。

陈春先到硅谷、128公路转了一大圈。这位中国的核聚变物理学家自身产生了聚变,如同丁肇中所说,一个新粒子,诞生了一个新世界,一个观念诞生了新的陈春先,陈春先的大脑发生了结构性变化。

128公路两侧林立的多家高新技术小公司成为陈春先兴趣所在,陈春先找到朋友提到的永磁公司。永磁公司的老板汤姆克是荷兰裔美国人,波士顿大学核物理学教授,可以说陈春先与汤姆克完全是同行,但汤姆克做教授的同时还开着这家永磁公司,为美国航天局供货,这让陈春先觉得与汤姆克不能同日而语。

“我有技术有想法,另外一些人有钱,”汤姆克教授对陈春先教授说,“就这么简单。二者结合起来,就可以创造产品。”

“真这么简单?”陈春先难以置信。

“非常简单。”

“你有多少人?”陈春先问。

“二十几个,但产品在全球各个核实验室使用,生意多时会招些临时工。”

简短的谈话,对陈春先的震撼却不简单。

128公路是波士顿市的一条半环形公路,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由位于波士顿的马萨诸塞理工学院(MIT)的一些研究实验室,分化出了一些新技术公司,如离子公司、高压电公司和EG-G公司。陈春先详细了解到,这期间,MIT鼓励搞工程的教工跟本地区的私人公司挂钩,不仅允许MIT教工向当地公司提供咨询服务,而且还鼓励他们去开办公司。在微电子技术革命开始后,MIT和联邦政府或建立风险投资公司或拨款资助,使这个地区很快成长为高技术区。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投资200亿美元搞载人飞船登上月球,又在几十年的美苏“冷战”中投入数千亿美元研发军事装备。虽然在全球军备竞赛中领先,但是这些巨额投入没给美国经济带来好处,美国在与日本等国家的经济竞争中处处败阵。日本的汽车、半导体、彩电等产品畅销全球,美国产品处于竞争劣势。美国为扭转被动局面推出128号公路、硅谷技术扩散区,颁布税收、贷款、风险投资、企业上市等优惠政策,鼓励科研人员办公司扩散新技术,新技术产业成为美国经济新的增长点。

这段历史包含着相当重要的观念,从中几乎可以看到美国经济发展的引擎。

陈春先又去了硅谷。硅谷地处美国加州北部旧金山湾以南,早期以硅芯片的设计与制造著称,因而得名。后来其他高技术产业也蓬勃发展,硅谷的名称现在泛指所有高技术产业。硅谷是美国重要的电子工业基地,也是世界最为知名的电子工业集中地。择址硅谷的计算机公司已经发展到大约1500家。其特点是以附近一些具有雄厚科研力量的美国一流大学如斯坦福、伯克利和加州理工等世界知名大学为依托,以高技术的中小公司群为基础,并拥有惠普、英特尔、苹果、思科、英伟达、朗讯等大公司,融科学、技术、生产于一体。

在硅谷,陈春先完全被那些由教授和大学生创办的小公司给迷住了。斯坦福大学的老校长泰曼是个有远见的科学家,当年他决定把校园的一些土地租给师生去办高技术公司,鼓励师生创业,将所学知识与创意转化为生产力与商品。有两个学生在一个车库搞出第一台高频振荡器;在另一个车库,世界上第一台微型计算机出现在又一个年轻人手中。作为这些技术的副产品,硅谷的车库中诞生了后来驰名世界的两家公司:惠普和苹果。

陈春先一直试图理解为何美国核聚变实验的效率那么高,周期那么短。此前他一直以为美国人的实验技术先进,制造设备的工厂水平高,但现在他理解了波士顿的128公路,理解了旧金山湾的硅谷,理解了斯坦福大学,理解了“技术扩散区”的概念,他终于明白了“把工厂、学校、科研院所密切联系起来”的格式塔体制。格式塔系德文“Gestalt”的音译,主要指完形,即具有不同部分分离特性的有机整体,将这种整体特性运用到心理学研究中,产生了格式塔心理学派,运用到技术扩散区即是128公路体制,硅谷体制。

科学家是讲逻辑的,而逻辑意味着必然,必然意味着行动。科学就是这样,不含糊。

陈春先回到中关村。以前如此熟悉的中关村被陈春先重新审视,如果没有美国之行,没有128公路、硅谷的见闻,中关村还是以前的中关村,会是一成不变的,但有了硅谷的映照则一切不同了。如此超稳定的中关村,开始在陈春先的眼里动起来,至少在他脑子里动起来。交流,走出去,看世界,就是这样:看到了别人也才看到自己、认识自己,自己往往存在于别人的映照当中。

没有交流就如同一个人没有镜子,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在互为镜像中,看到自己的不同、相同、可能性,相互影响。

而历史不就是这样进步的吗?

诞生

过去的中关村,有着某种必然。1949年10月,当在天安门城楼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万众欢呼时,中关村还是北京西北一个货真价实的村,一派荒凉景象。那时中关村不过二十几户人家,以农为生,村落明显保留着世代守坟格局。房屋散落,依坟而建。但历史运动也像地质运动一样,有时会让一个地方突然隆起,国家考虑既然北面不远处已有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便决定在荒凉的中关村建立科学城、大学城。在政府鼓励之下,大学校园纷纷挺进京城西北,一条狭窄的马路附近迅速崛起了八大学院,这条狭窄的马路后来也因此被称为“学院路”。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除了大学,中国科学院的第一批科研院所在此建成,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中关村的“科学城”与“大学城”蔚为大观,成为即使从世界上来看也是人才知识最密集的地区之一。

这是第一次“地质”运动。会有第二次吗?

陈春先当然没想这么多,他只是看到中关村在人才密集程度上与硅谷极其相似,但大学教授、科技人员还是超稳定结构,只满足于实验室的成果和评奖的象牙之塔;在研制科技成果时,花多少钱,成本多高,转化为产品后老百姓是否买得起,从不是他们考虑的范围,非常不“格式塔”,许多研究成果完全处于“分离”状态。

变成了“新人”的陈春先,回到中关村成了一个鼓动家,当国人还在为“伤痕”文学所激动,为十年浩劫痛彻不已,还在挣脱“两个凡是”,总之一切还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时,“新人”陈春先已开始像“外星人”一样大谈硅谷,谈128公路,谈惠普、英特尔、思科、王安,谈汤姆克教授的永磁公司,谈乔布斯和苹果。那时谈乔布斯可是太牛了,那可是1979年、1980年,而乔布斯也才于1976年4月1日签署了一份合同,决定成立一家电脑公司。1977年4月,乔布斯才在美国第一次计算机展览会展示了苹果Ⅱ号样机。陈春先30多年前就谈乔布斯,比绝大多数中国人早了多少年?当今是怎么来的?某种意义上是从陈春先开始的,他的先行的意义绝不亚于一百年前中国的那些伟大的先驱。的确,当时,同事们谁也没去过美国,闻所未闻,好像在听一个地球之外的世界。当陈春先说“我们也可以这样”,人们觉得陈春先像是在说梦话。

“不是梦话,”陈春先说,“我们这里的人才密集度一点不亚于硅谷、斯坦福、128公路,我们只需转变观念就能追赶。”

关键时期中国总是有人,这也是中国的幸运,有那种先导的人,不同日而语的人,撬动历史的人。但当时陈春先那样说又没人信。

别人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关键的人得信,而总有关键的人,否则就不是历史了。比如北京科协,就敏锐感觉到了陈春先不同的“语境”,请陈春先做“访美报告”。于是,1980年10月23日下午,在数百人的报告厅,陈春先面对年轻人也包括许多中老年人做了一场访美报告。

“我看到了美国尖端科学发展很快。美国高速发展的原因在于技术转化为产品特别快。科学家、工程师有一种强烈的创业精神,总是急于把自己的发明、专有技术知识变成产品,自己去借钱,合股开工厂。我感兴趣的是,那里已经形成几百亿美元产值的新兴工业。我们大多都在中关村工作了20多年,相比之下,这里的人才密度绝不比旧金山和波士顿地区低,素质也并不差,我总觉得我们有很大的潜力没有挖出来。我过去搞过激光,开始我们与人家差距不大,后来越来越大,实在觉得不是滋味。我们必须转变观念,革新机制。”

报告会上,陈春先宣布一个惊人的消息:他将在中关村创办一家类似硅谷或128公路边上那种“公司”。这绝不是说说而已,科学的逻辑使科学家必然地像链条齿轮一样转动起来。之所以将“公司”打了引号,是因为陈春先想在物理所开公司,向领导请示了好几次,都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一方面领导的大脑与从美国回来的陈春先的大脑不同,领导觉得不可思议,天方夜谭;另一方面即使被陈春先使劲洗脑,领导同意了也没办法批陈春先办公司,因为研究所怎么能办公司呢?就没这个机制。

陈春先只能在物理所之外想办法,找到了北京市科协科技咨询部的负责人赵绮秋寻求可能。赵绮秋听陈春先谈了美国之行,像陈春先一样惊讶,脑洞大开,赵绮秋说办公司的事先等等,能不能先做场报告,你讲得太精彩了。这个当然毫无问题,陈春先于是先准备报告。

女人是易感的,同时也是务实的,这两点往往使她们作为管理者比男人更有效率,说白了,更少官僚主义。赵绮秋对陈春先说:“你的想法非常新,我支持你,但开公司很麻烦,要有大笔的注册资金、门市用房,上级主管单位同意工商局才会批准,这些手续恐怕很难都能办下来。一个环节过不了关你就卡了壳,就算全过了关,没一年半载你也办不下来。”

赵绮秋说的是实情,她比陈春先更懂公司。

陈春先碰到了非常硬的东西,也是时代的东西。但总体上时代的坚冰既已打破,具体的打破就是必然。赵绮秋为陈春先出谋划策: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是等离子体学会的副理事长,可以在等离子体学会搞个服务部,服务部全部工作由你负责,基本和办公司差不多,赵绮秋对陈春先说。陈春先感激赵绮秋,看到一线曙光,就像看到铁板上出现一丝缝隙,而这缝隙正是由赵绮秋这样的管理者用莲花一样的妙手给陈春先打开的。

那个时代光有陈春先不行,还要有妙人,赵绮秋便是那个时代的妙人。在与几个志同道合者商议之后,陈春先把服务部的名字定为“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而没叫“公司”。此后的几个月,陈春先拿着从北京市科协讨来的“批准文件”,到公安局刻了一个圆形公章,到银行开了一个账户,“公司”就算成立了。这是个非常平常的日子,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越来越一致认为那一天是中关村公司的诞生日。阿根廷大作家博尔赫斯说过一句有点费解但十分深刻的话:“常常是后者使前者变得伟大。”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是中关村后来的发展壮大让陈春先变得伟大,换句话说,假如没有后来气势如虹的中关村,有谁会记得陈春先?如今人们追溯中关村的历史,追溯到了陈春先成立服务部的那一天。

苏格拉底判例

服务部的开办经费200元,由北京市科协提供,别小看这200元,意义非常重大,既是支持也是通关许可,是个人行为也是国家行为——国家与个人的混合,后来成为中关村公司基本的模式。服务部成员也都是兼职,国家与个人的混合,其中有中科院物理所的刘春城、潘英、李兵、耿秀敏,电子所的吴德顺,力学所的曹永仙、王殿儒、汪诗金,电工所的陈首燊,清华大学的罗承沫。大学与科研院所的个人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硅谷或128公路的意思,服务部的体制完全按照公司化模式打造,设有财务、对外联系业务、研发产品、销售等专职人员。

服务部工作地点在两个地方,一个是陈春先的办公室,一个是物理所的仓库。开始的业务是利用中科院的牌子和市科协的关系,到北京乡镇企业搞设计解决技术问题或讲课培训传授实用技术。每个人都是晚上或者周末才来上班,不出去的话大家坐在一起为咨询者提供答案,酌情收取服务费用。

服务部没挣钱或挣钱少还好说,大家观望,甚至有人看笑话,可一旦挣到钱且在当时是“大钱”,便搅动了整个中关村一池静水。首先是陈春先所在的物理所受不了了,各种质疑,甚至愤怒的质疑、批判接踵而来。

1981年,参加服务部的人越来越多,业务也从咨询转到研制产品。其间陈春先又去了一次美国,这次美国之行带回不少芯片,而利用这些芯片制造核聚变实验的电源开关,成为服务部的主打产品。服务部这年赚到3万多元钱,陈春先用这些钱在中科院生活区盖起了两个30多平方米的木板房,挂起了两块牌子,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一块是“《北京等离子体学报》编辑部”。另外开办电子培训班是服务部另一项业务,陈春先和李兵负责培训待业青年,讲授计算机和电子技术。电子培训班对中关村后来起飞意义非凡,造就了大批人才,被后来的人们称为“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初期的“黄埔军校”。

培训班老师从清华、北大、北航等大学聘请。为请到优秀老师,陈春先给的授课费为每小时6元,那时国家规定的兼职教员授课费为每小时1.5元。

问题出现了:有人认为服务部主要成员来自物理所,他们拿着物理所发的工资,做出东西再卖给物理所,是损公肥私。服务部制造的电源开关卖给别的单位,是吃里爬外个人干私活捞钱,抢物理所生意。这件事也被看成“有罪”,陈春先的胆子太大,不服从国家规定。授课费超标,违反国家规定。这时又传来消息说陈春先在服务部每月拿15元津贴。陈春先工资级差是7.5元,等于给自己涨两级工资,被认为服务部有问题,要查服务部的账。

困难的时候,妙人赵绮秋作为主管领导来到服务部,陈春先介绍了服务部近期的工作。赵绮秋看到服务部从出外讲课和技术咨询发展到制造专用电源开关,还同外地科研院所联合开发新项目,很是高兴。同时对于陈春先被指控“损公肥私、抢物理所生意、授课费超标”十分激愤,坚决支持陈春先。科学探索在自由的学术空间才能成为可能,服务部搞改革开放和科学探索,就是要打破旧的科研体制,陈春先说。赵绮秋很感动,要陈春先不要生气,改革肯定有阻力,服务部的事情没有错,跟有关方面讲清楚会得到理解。陈春先做了解释:国家给核聚变项目的拨款服务部没有动,在服务部工作的同志每个月有津贴7~15元,我一分钱津贴没有拿,怕人家说我拿双工资。物理所的钳子、改锥、检测设备等服务部人员可能借用过,这些事在服务部账上记得很清楚。

赵绮秋提醒陈春先,今后服务部不要和中科院各所争业务,使用单位东西要征得单位同意,要给使用费。“你们初次办服务部对财务没经验,有的账目可能不清楚,让市科协会计先看看,别让人家抓小辫。”赵绮秋以这种方式查账陈春先接受。不久市科协会计查看服务部所有账本,对全部20多笔收入、350多笔支出进行检查,得出的结论是服务部没有财务问题。1982年春节过后,市科协副主席孙洪和赵绮秋找到有关方面谈服务部问题,将上述结论告知。赵绮秋旗帜鲜明地说,服务部人员每月有7~15元津贴,这不是什么问题,是多劳多得打破“大锅饭”有力的行动。服务部人员使用物理所工具的现象,也不是原则问题,改革哪有不闯灯的,改革就是打破旧制度。

陈春先愉快了,领导却不高兴了,且高高在上地压了市科协一头,对赵绮秋说:“服务部的账应由物理所审查,不仅如此,还要将查账结果上报给中科院;服务部主要人员都来自物理所,我们审查陈春先负责的1室科研账目中,有不少重大问题都与服务部有关。”

领导说完拂袖而去,随后向中科院有关部门打报告,声称陈春先把科研项目中的国家财产,非法转移到服务部卖掉,还有十几万元国家拨款也被转移到服务部私分,要求立案查处。不仅如此,还在物理所的全体会议上公开点名,说陈春先办的服务部不是什么移植硅谷经验、扩散新技术,而是跟卖菜、卖肉的二道贩子没什么两样,是把国家几十年积累的科研成果贩卖出去,是科技二道贩子;服务部每月还发津贴,是鼓励科研人员不务正业、腐蚀科研队伍搞歪门邪道。

听了这话,开始有人后悔到服务部干活了,因为很明显,这以后涨工资、评职称、分房子都可能成问题。当天晚上就有人到陈春先家,放下从服务部拿到的津贴二话不说就走,陈春先无言以对。

赵绮秋找到有关方面理论:陈春先在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搞科技咨询,我们应该支持。再说了,服务部是市科协批准成立的下属机构,只应该接受市科协的财务检查。

双方坚持认为陈春先是服务部负责人,也是所里的人,物理所查账是正常的。优雅的赵绮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说:“物理所为什么要查服务部的账,我看这是要整垮陈春先和服务部,你们居心何在?”

5月,物理所工作组进驻服务部,这天服务部平时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没有了,谁都不敢露面。只有陈春先站在大门口胸怀坦荡地迎接工作组。有人拿着几张“白条”问陈春先:“发放这些津贴有什么根据?”陈春先回答:“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规定,科技人员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前提下,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科技咨询工作,每月可以获得15元左右的津贴。”那人听完把手伸向陈春先说:“把中国科协和国家科委的文件拿出来我看看。”

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是故意刁难陈春先,当年部级文件都属于保密文件,陈春先肯定不会有。谁也没想到陈春先从从容容地拿出方毅副总理讲话稿的复印件:“在方毅副总理的讲话中有这条规定。”工作组领导看完后辩称:“这是领导人讲话,不是正式文件,再说,科技人员是脑力劳动工作者,怎么分清工作时间和业余时间?怎么分清本职工作和业余工作?”查账人员不顾陈春先反对,复印了全部账目记载的情况,派人到北京和外地与服务部有合作关系的单位进行调查,理由是追查陈春先的经济问题。物理所凡是在服务部拿津贴的人,他个个面谈。领导开会说:今年国家开展的重要活动是打击经济领域严重犯罪活动。物理所已经把陈春先列为重点审查对象,谁在服务部工作过,要主动向组织讲清楚。今后物理所人员无论是工作时间还是业余时间到服务部工作,都要经过领导批准。

散会后没有一个人敢跟陈春先一块儿走,都怕跟着沾包,都吓坏了。那时“文革”结束不久,运动整人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是一种普遍的心理,物理所内部天天都流传着有关服务部的各种小道消息,什么陈春先被定为经济犯罪团伙首要分子,服务部的账写得像天书,是本花账,谁也看不懂,服务部账上全是白条,陈春先明着给自己涨两级工资。一天晚上,实在气不过,有一位服务部的骨干成员走进陈春先的家对陈春先说:“领导要在院里给我们立案,这是要往死里整我们,他不仁我们也可以不义,我们也要让他知道点厉害。据我所知,咱们这位领导过去当过物理所‘革委会’副主任,毛主席去世后革委会的几个头头儿给江青写了一封效忠信,我那时在政工组看过这封信,咱们就用这封效忠信警告他‘别往死里整我们’,你说怎么样?”

陈春先就是陈春先,即使在被迫害的情况下,陈春先仍认为这样做不合适。陈春先对骨干同事说,效忠信这件事即使有证据,也还要具体分析,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春先被多次点名以后,心情恶劣,却从未想过用非正常的手段报复,每日回家后总是闭目沉思,想到被立案的结果可能是受处分、劳动教养、判刑入大牢,失败和死亡降临的幻觉不时出现在大脑里。

中国文化注重仁的精神。“仁”的核心便是忠恕之道。许你不仁,不许我不义,体现的便是忠恕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是后来才有的总结)。而古希腊也有一种类似中国“仁”的精神。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主张无神论与言论自由,被指控鄙视雅典议会制度,遭到三个公民起诉。陪审团投了两次票,第一次投票是表决有罪还是无罪,第二次是量刑,苏格拉底被判处服毒自杀。当时苏格拉底的亲友和弟子们都劝其逃往国外,弟子克里多告诉苏格拉底,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一笔钱帮助他逃跑,他的仰慕者则做好准备接应他及其家人。

苏格拉底不肯接受这个方案。因为在他看来,法律一旦裁决,便即生效。而即使这项制度的裁判本身是错误的,任何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也是错误的。他认为他也没有权利躲避制裁。苏格拉底说:“假定我准备从这里逃走,雅典的法律就会这样来质问我:苏格拉底,你打算干什么?你想采取行动来破坏我们的法律,损害我们的国家吗?如果一个城邦已公开的法律判决没有威慑力,可以为私人随意取消或破坏,你以为这个城邦还能继续生存而不被推翻吗?在我的审判中,国家通过错误的判决冤枉了我,我就打算破坏法律,我能这样做吗?”

苏格拉底终究没有逃走,他甚至在饮下毒药之前,还在与弟子讨论哲学问题,在行刑人告诉他毒药需要活动才会发作时还在谈。1789年,雅克·路易·大卫创作了著名的《苏格拉底之死》,描绘的即是苏格拉底服毒自杀的情节:在一个阴暗坚固的牢狱中,苏格拉底庄重地坐在床上,亲人和弟子们分列两旁;牢门半开,从门缝中射进一束阳光,苏格拉底位于视觉中心位置,他裸露着久经磨难的瘦弱身子,高举着有力的左手,继续向弟子们阐述自己的见解和观点,同时右手镇定地伸出,欲从弟子手中接过毒药杯……

这样的故事陈春先知道或不知道,都没关系,他有着自己人生的原则,他可以逃脱厄运,但是他制止了同事(弟子)。虽然好像做到这点并不难,甚至很简单,就像科学有时很简单,但唯其简单才又特别复杂。

中关村不少知识分子都在暗中关注陈春先,如果服务部这棵“树”不倒,他们会走出科研院所办公司。如果服务部这棵“树”被“管惟炎”砍倒,陈春先和参加服务部的人没有好下场,他们在今后数年内大概就不会再有开公司的想法。

陈春先为宣泄心中的苦闷,每天晚上都到服务部的办公室独自坐到深夜。服务部基本上散了,只剩下纪世瀛等一两个骨干,其他人已作鸟兽散,似乎只等着他有一天被带走。陈春先有原则,但还不是苏格拉底,他准备缴械投降,不再扛了。他守住了做人底线,但学习硅谷的信念开始动摇。

一天晚上,陈春先像往常一样一个人独守服务部,忽然看到赵绮秋在门前来回踱步,立刻出门迎上前去,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赵绮秋来看看陈春先,“听到你要被立案审查的消息,我很难过。本想到单位看你,肯定不受欢迎,只好到服务部来等。事情发展到这步你不要着急。”赵绮秋说完眼含热泪。

远航

赵绮秋这一段时间来的叹息,引起丈夫周鸿书的注意。听完妻子的倾诉,周鸿书紧锁眉头,认为兹事体大,涉及改革成败,便对妻子说,他想把陈春先服务部的事写篇“内部动态清样”,让中央领导看看,听听领导怎么说。

周鸿书当年任新华社北京分社副社长,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洞悉高层的改革动向,当年那篇《北京市委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轰动全国的消息,就是周鸿书参加北京有关方面会议从文件堆中挑出来的新闻。

转机出现在1983年1月25日的清晨,中关村88号楼——这幢住着冯康、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的中科院宿舍楼,楼道像往常一样乱哄哄的,服务部骨干分子纪世瀛住在103室,这天早上,他被一阵紧急的敲门声惊醒,有人在门外喊:“快打开收音机,听听首都新闻和报纸摘要。”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一篇重要报道,报道肯定了陈春先的服务部探索的新路子!等纪世瀛冲出来,新闻已经播完了。当时大家谁都不知道这则新闻的来头儿,但历史后来将证明,就是在那一刻,中关村的命运被改写了。原来周鸿书派记者潘善棠两次采访了陈春先,并亲自对采访文章进行审阅和修改,最后把文章的题目定为《研究员陈春先搞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发往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也称内参,是新华社记者对各种事件通过采访写成的稿件,这些稿件简明及时,专供党中央、国务院领导阅读。这篇文章有1500多字,讲述了陈春先创办服务部的意义和取得的成绩,还介绍了中关村地区拥有的科技成果和人才优势。指出这些科学成果大多数停留在论文、样品、展品阶段,处于“潜在财富”状态,不能迅速生产,取得经济效益。

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新闻报道,而是一份直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参阅的机密级内参,在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第52期刊出。作为“党的耳目喉舌”,采写内参是新华社记者的一项重要任务,其内容涉及当时拿不准或不宜公开报道的领域,比如重要动态、敏感问题和重要建议等。内参有一定的格式,例如《国内动态清样》,纸张大小为16开,要求内容简明扼要,字数限定在2000字以内。当时全中国有资格看到《国内动态清样》的人在100人左右。高级别的读者群决定了这篇内参的特殊效果,何况文章结尾处倾向鲜明:“但陈春先搞科研成果、新技术扩散试验,却受到本部门一些领导人的反对,如科学院物理所个别领导人就认为,陈春先他们是搞歪门邪道,不务正业,并进行阻挠,使该所进行这项试验的人员思想负担很重,严重地影响了他们继续试验的积极性。”

内参于1983年1月6日刊出,1983年1月7日,国务院副总理方毅在《国内动态清样》就有关陈春先的报道上批示:“陈春先同志的做法完全对头,应予鼓励。”方毅还打电话给中科院,要求停止对陈春先的立案审查,还邀请陈春先到他的办公室长谈两个多小时。第二天,1月8日,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胡启立就做了批示:“陈春先同志带头开创新局面,可能走出一条新路子,一方面较快地把科技转化为直接生产力,另一方面多了一条渠道使科技人员为四化做贡献。一些确有贡献的科技人员,可以先富起来,打破铁饭碗、大锅饭,当然还要研究必要的管理办法及制定政策。此事科协要大力支持。如何定,请耀邦酌定。”同一天,总书记胡耀邦同志批示:“可请科技领导小组研究出方针政策来。”这便是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决策者,难怪让后人感叹。就这样,历史乘风破浪,陈春先的服务部在顶层的支持下得以延续,成为大时代的界碑,中关村的科学家、教授不再观望,各显其能,融入历史。

手记二:偶然性

历史虽然不能假设,却总是让人禁不住想象——假如当年没有陈春先,具体地说,没有陈春先1978年访问美国,会有后来的中关村吗?你当然可以说时势造英雄,没有陈春先也会有王春先、李春先。这话听起来非常熟悉,这是历史决定论的观点,它抹杀了偶然性,而这种思维模式看起来正确,其实并无实际的意义。有时候我们必须承认历史会因某个人变得幸运——正如变得不幸;而幸运之时也往往一样让人唏嘘。1978年当绝大多数的中国人还陷于后“文革”的“两个凡是”的桎梏中时,陈春先已漫步在美国硅谷,不能不说是某种属于中关村的幸运,因为那时他竟然异想天开,想中关村也有条件像硅谷一样,教授、科学家也可以同时办公司,可以以个体的方式,将科技转化为生产力,他注意到中关村的科技、知识密集度即使在世界也是少有的,哪怕经历了十年浩劫。那时的陈春先与“两个凡是”语境下的大多数的中国人不可同日而语,难道不是一种偶然?那时也有像陈春先一样跨出国门的人,为什么没人像陈春先这样想?好吧,为什么没人像陈春先这样义无反顾地行动?这就是偶然性。必须承认偶然性的价值。

那时的中关村,如同中国一样是一块呼唤改革的巨石,陈春先孤独地在推这块巨石。还原到当时的语境,他推得如此之难,难得让人绝望,但也正是在个人的绝望中历史在前进,“陈春先的一小步,是中国科技改革的一大步”,有人后来这样说,说得非常不错。总结过去,《中国的新革命》的作者凌志军把中关村当作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缩影,认为“20世纪最后20年这个国家打碎了精神枷锁,让自己成为全世界最庞大的‘制造车间’。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它急切地渴望拿下新技术的高地,把‘中国制造’变成‘中国创造’。这个国家之所以能够改变世界,是因为它改变了自己”。

这个改变就是从具体的陈春先开始的,回过头看陈春先的人格意义更不能小觑:在那样困难、绝望的情况下他的人格不变形,一如苏格拉底不变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先哲的古训陈春先以科学的精神做到了。陈春先的持守与形而上的人格,并不亚于推动巨石,事实上两者相辅相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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