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袖锥讼冤

黄宗羲长传 作者:方祖猷 编


第5章 袖锥讼冤

正当逆阉气焰最炽的时候,天启七年(1627)八月,熹宗病卒。其弟信王朱由检即位,即崇祯帝。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果断手段清除阉党,魏忠贤及阉党另一首逆崔呈秀自杀,与魏忠贤狼狈为奸的客氏伏诛。消息传来,黄宗羲想起父亲的惨死,祖父的勿忘杀父之仇的警训,于崇祯元年(1628)他年十九岁时,袖长锥、怀奏疏,前往北京讼冤。路经杭州,在西湖遇见著名文人陈继儒。陈继儒知他是黄尊素之子,至其寓所回访,陈继儒即于座上改定黄宗羲的讼冤疏,名:“奏为恭谢圣恩哀陈父节疏”,全文如下:原任山东道监察御史,今赠太仆寺卿黄尊素长男生员臣黄宗羲谨奏:为恭谢圣恩,哀陈父节,仰祈圣鉴垂怜,并殛造谋二逆,以伸孝思,以快公愤疏。

臣父黄尊素秉正嫉邪,攻发逆珰魏忠贤罪恶,被逮死狱。臣从舞象之年,招魂归里,泣血至今,靡宁朝夕。伏睹皇上践祚,离照当天,大奸距脱,此直臣冤抑见伸千载一时也,立起赴阙讼臣父冤。比至,则已奉明旨下部议臣父冤死直节,赠官录后,生死蒙恩,感泣何能自已。第念臣父抱痛九泉,臣腐心三载,敢无一言哀控于皇上之前?

臣父中万历丙辰进士,授宁国府推官,壬戌考选,除山东道监察御史,侃侃直节,自持入班,未踰一载,而疏凡十三上,悉中逆奸之隐。时魏逆与客氏表里为奸,形已厝火,势必燎原。臣父预抱隐忧,因灾异示警,直陈时政得失,谓“阿保重于赵娆,禁旅近于唐末,萧墙之忧,惨于戎敌,毫末不札,将寻斧柯”。当奉严旨切责,此甲子三月初六日疏也。至毒焰方张,渐不可制,于六月初九日复上《圣断不可不早》一疏,谓忠贤与其私人柴栅既深,螫辣谁何,势必台谏折之不足,即干戈取之亦难,请先帝嘿察人情,自为国计,即日罢忠贤厂务。于是忠贤不杀臣父不已,臣父亦自分必死而后已也。至七月初十日,业已杖死工部郎中万燝,臣父首上《士气已竭》一疏,论奸人必借廷杖以快其私,将为所欲为,莫有顾忌,而祸移诸国。且曰“生臣死臣勿敢计”,而魏逆杀臣父之心益不能须臾待矣。时尚众正在朝,虽逢所甚怒,得不即同燝死者,皆诸正臣救护力也。未几,彪虎纵横,有希旨逆徒为忠贤义子曹钦程发大难于内,腹心李实罗织无端于外,交口衊诬,取中旨如寄,倏而削夺,倏而逮系矣。时值缇骑激变于姑苏,留滞不前,臣父闻之,即拊心自念,忠良总人臣之义,生死皆君父之恩,即日投呈按臣,齎本步行至京就系,一段慷慨不避之概,臣言之而未尽也。

迨下镇抚司打问,许显纯、崔应元承顺逆指,酷刑严拷,体无完肤,诬坐赃银二千八百两。臣痛父血,比遍贷臣乡之商于京者,并父之同年门,至差足交,赃将完,而杀机遂决矣。一日狱卒告臣父曰:“内传今夜取汝命,汝有后事可即书以遗寄。”臣父乃于三木囊身之时,北向叩头谢恩,从容赋绝命诗一首,中有“正气长留海岳愁,浩然一往复何求”等语,自是而臣父命毕于是夕矣。噫!黑盆蒙面,巨索缒胸,何等奇惨,而犹以病故欺先帝,此臣辛酸酷烈,日夜悲愤,不能不哀控于我皇上者也。然臣父之惨死虽由逆珰恣擅,实附逆之钦程、李实借以希荣,同谋杀人有律,尚可为大奸迟一日死乎?且曹钦程管陵工、神木厂二役,侵匿不下数十万,李实苏杭织造,侵盗不啻百余万,坐拥巨赀,杀人草菅,诚举朝公愤所不容者。乃李实欲卸罪于李永贞,嗾孙昇出为质辨,岂明明三尺,可为逆珰诡脱地耶?伏乞下部院,查臣父前后奏疏,果否预折逆萌?臣父杀身,果否钦程、李实陷害?速逮钦程与李实,立正典刑,上扶国宪,仍将两奸赀产没入助边,使臣父清节直气,大著于时,则愿忠者众;小人之凶锋恶焰,明肆诸市,则为不肖者警,以裨圣政于万一也。臣无任沥血哀陈,待命之至。崇祯元年三月日具题。此疏下有“奉圣旨:黄宗羲奏谢知道了,曹钦程、李实等已屡有旨处分,该衙门知道”一行字。

到北京后,他遇到与其父同难的魏大中子魏学濂、周宗建子周延祚,他们也是赶至京师讼冤的。这三人中黄宗羲“年最少”“于世故茫茫”也不知如何讼冤。他们共推魏学濂为首,同伏阙上书,黄宗羲即呈上讼冤疏,魏学濂还刺血书上呈。黄宗羲讼冤经过简略如下:公讼冤至京,则逆阉已磔。有诏:“死阉难者赠官、赐祭葬、录后如例。”公上疏谢恩,并请殛逆党曹钦程、李实等。得旨:“刑部作速究问。”五月,刑部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公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体。显纯自诉:“为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议亲之条。”公谓:“显纯与阉抅难,忠良尽死其手,当与谋逆同科。夫谋逆,则以亲王高煦、宸濠尚不免于戮,况皇后之外亲乎!”卒论二人斩,妻子流徙。公揕应元胸,拔其须,归而祭之忠端公神位前。又与吴江周公子廷祚(忠毅公子)、光山夏公子承(之令夏之令,东林党人,时任御史,天启五年被逮入诏狱,诬以收贿拷死。公子)共捶所头(狱卒)叶咨、颜文仲,应时而毙。盖显纯为大理,与应元承顺逆旨拷问忠端公,叶、颜二人,则乙丙被难诸公皆其所手害者也(时钦程已入逆案)。六月,会讯李实、李永贞、刘若愚三阉于中府,李实辩“原疏不自己出,忠贤取其印信空本,令永贞填之,故墨在硃上”,阴使举人袁某致三千金于公,求勿质。公即奏之,谓“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辩岂足信”!复于对簿时以锥锥之。狱竟,偕同难诸弟子设祭诏狱中门,读文未毕,(魏公子学濂为文)莫不狂哭,观者亦哭。左右入告庄烈,庄烈叹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怀!”这就是脍炙人口的长锥刺仇的故事。这件事,轰动一时,“当是时,先生义勇勃发,自分一死,冲仇人胸。……会讯之日,观者无不裂眦变容。当是时,姚江黄孝子之名震天下”。

长锥刺仇后,黄宗羲再上疏谢恩,题目为《奏为公道正明圣恩加渥,再陈死忠大义疏》。惜此《疏》已佚。据吏部尚书刘一燝的黄尊素《神道碑铭》说:“公长子宗羲伏阙下讼冤曰:‘先臣一介草茅,拔置侍从,以一小臣,与君侧用事争气力,自知七尺非有实,欲糜身以报先帝也。’”其所说当指黄宗羲此《疏》。于是崇祯下旨:“赠侍御(黄尊素)为太仆卿,予祭葬,给三代诰命,录一子。”

在黄宗羲讼冤的三人小组中,魏学濂后来成了他的知交。当时一起讼冤的周顺昌子周茂兰(字子佩),他也“刺血讼冤,上为之斩御史倪文焕、徙巡抚毛一鹭、尚书吕纯如”。黄宗羲说:“余与子佩,同集阙下,同试南中。”他们成了黄宗羲的同难、同社(复社)好友。此外,颂冤的尚有顾大章子顾玉书、李应昇子李逊之以及杨琏、左光斗、袁化中、周朝瑞、缪昌期、高攀龙、周起元这些天启时死于阉党的子弟。于是他们在颂冤后,“叙其爵里年齿,为《同难录》。甲乙相传为兄弟,所以通两父之志,不比同年生之萍梗相值也”。

他同时认识的还有复社的首领张溥和张采。原来崇祯元年(1628)二月,会试天下士,张溥、张采都中试。正当黄宗羲伏阙讼冤时,举行殿试,张溥廷试高等。黄宗羲与他们都在京师,但相识而未有深交,所以黄宗羲在《思旧录》中仅说“相遇于京师”。只是后来在崇祯三年的复社金陵大会时,才与张溥有进一步的交往。

是年秋,黄宗羲奉父柩回里。九月,刘宗周闻阉党已次第正法,即遍吊死难诸友。冬,至余姚,吊黄尊素,“褰帷以袖拂棺,痛哭而去”。他有《吊黄白安侍御》诗:

青嶂出江汀,江流去不平。

千秋知己哭,一夕送君行。

骨与冰霜悴,魂随雨露清。

空遗明主恨,破柱有平稜。

崇祯二年(1629)六月,他到嘉善求钱士升为其父作墓铭。钱士升万历四十四年殿试第一,授修撰。天启时,杨左之难,破产营救赵南星、魏大中。崇祯元年官少詹事,二年谢病归里,四年任南京礼部右侍郎。黄宗羲至其家时,钱士升拿出一簿本,列有名单,向他询问浙东士大夫谁好谁坏。黄宗羲说:“此时已为入相张本。”其实,钱士升在崇祯六年才入阁为大学士,黄宗羲记忆有误。黄宗羲顺道至松江拜访为他改讼冤疏的陈继儒,又拜访天启时曾任礼部右侍郎被阉党《东林点将录》称为“地壮星母夜叉”的张鼐。十一月回里,是年冬,卜葬其父墓于隐鹤桥,除钱士昇墓文外,尚有徐石麒的《行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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