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卷 缱绻

妇好传(下) 作者:鬼月 著


第三卷 缱绻

第九章 桃花之诺

“我来自山野,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看过了九候城若水湖中的那些交颈鸟,一生一伴,生死不离,所以,你休想离我而去,这一辈子……”

阳光温暖而柔和。

三月间,好地漫山遍野的桃花开了,一簇簇、一丛丛,远远望去,像团团燃烧的烈火,纷繁而妖娆。仲春的清风拂过,吹进鼻端的是幽幽的桃花香。

我醉眼微眯,含笑望着满眼春情的无忧城,心中一片祥和。被微风吹下的桃花落在了我的脸上、身上,将我一张明媚的脸衬托得分外妖冶。

子画盘膝坐在桃树下,静静地望着我,抿了一口手中的酒,“这是阿蓝酿出来的酒吗?真香!”

“子画,阿蓝希望你给它起个名字……”我轻轻笑了,“自那日你走后,我那阿蓝妹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夜半酿酒,无尽的相思都汇成了一坛坛美酒……”

“我说过,如果你想嫁,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娶了你……”子画眉清目秀的脸微皱,戏谑地端详着我,“我这个人身世清白,拥城朝阳,还算富饶。人长得不丑,琴棋书画略通,曾有妾室一名,如今没在身边,一直未曾娶正妻,你可以考虑的。”

“嫁给你,我真怕被朝阳的少女们用口水淹死……”我站起身,抖落一身的桃花瓣,垂眼望着子画,“我这样多好,无忧公子,无牵无挂,没心没肺,简单自在!”子画弹起了手中的古琴,淡淡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整座桃花林充斥着他悠扬悦耳的琴声。我靠在桃树上,眯着眼,听着天籁般的琴声,心里一阵发麻,回味着这半年来的巧遇与艰辛。

去年秋意未尽,我、傅说、暮春带领着七百贱奴杀出了沫邑,一路向东,七百兄弟姐妹只剩下了三百人,来到了好地。好地连绵不绝,西出大商,东临东海,北接君子国,南靠朝阳,漫山遍野是无尽的桃树和赤色的天葵,美不胜收。

我们本是一群走投无路的贱奴,看到这片美丽自由的土地,一致同意留在好地。后来,我巧遇朝阳的国主子画,他助我在好地建立无忧城,专供收留各地被逼无奈潜逃而来的奴隶。我被众人推选成为无忧城城主,因为我从此男装打扮,人前人后,他们常常称我一声“无忧公子”。

这些日子,桃花开得旺盛,子画以欣赏桃花为名已经在无忧城滞留了数日。他最喜欢坐在桃树下弹琴,一弹就是一整天,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我必须是他唯一且狂热的听众。我被古琴艺术熏染了数日,终于在这日傍晚送走了子画。

回到无忧城中,已是星斗满天。

无忧城中的家并不宏伟,也不奢华,却是最温暖、最令人心安的地方。

高悬的灯火中,暮春噙着笑意,一身月白长袍,端着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桃花脸,懒懒地靠在门栏上,风情万种地看着我走近。

“暮春……”我讪讪而笑,这大半年来,暮春绝对是无忧城中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随着无忧城的名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逃奴慕名而来,凡是女子,没有一个能够抵挡住暮春那张倾城绝伦的桃花面。他与无忧城还真有缘,尤其三月,桃花盛开,他就是无忧城最具典型的招牌,长得比三月里的桃花还艳。在无忧城中,我常常与他保持应有的距离,生怕一不小心,莫名其妙被那些狂热爱恋他的女人恨上。

暮春毫不顾忌形象,一把揽过我的肩将我拖到了他的身边,一同走进了无忧城中我们的家。走进大门,就听到傅说高昂的笑声夹杂着小左的尖叫声传来,我抬眸,心中一阵暖流。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了一大桌,阿喆抱着腓腓笑意盈盈地看着从大门口走来的我;阿蓝站起身跑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笑得灿烂:“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我的家,是我们在无忧城中最快乐的家。每天,无论我们几个人多么繁忙,总会在傍晚时分,聚在这里一起用晚膳,这是踏进好地我们立下的第一个约定。

“开饭喽!”小左欢呼着,挤在了我的身边。我捏了捏他渐渐圆润的小脸,与众人围坐在饭桌前。

“姐姐,这是今日里傅说哥哥猎到的野兔,你尝尝,我做得可口吗?”阿蓝清丽的笑容宛如山中最清冽的山泉,令人神清气爽。

“阿蓝,你今日这么讨好辛月,又在打朝阳国主的主意了吧……”阿喆挤了挤眼,揶揄道,腓腓立在他的肩头,赞同地嚎叫着。

“讨打!”阿蓝小脸一红,装着凶神恶煞的样子瞪了阿喆一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哪里是小孩子,过了三月,我就满十三了……”阿喆颇不服气地与阿蓝斗着嘴,转头,一本正经地盯着暮春,“哥,你告诉她,我比她懂事多了……”

暮春一口饭被呛在嗓子里,憋得咳了起来,我慌忙拍着他的背,递给了他一杯茶。

暮春喝了一口茶,终于顺下了一口气,无奈地瞪着阿喆,“你既然比她懂事,就该明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与女儿家一般见识……”

这句话就像被捅了马蜂窝,我与阿蓝恶狠狠地转向了暮春,我坐在暮春身边,眯着眸子,威胁道:“暮春,你说什么?”

暮春头大地扶着额头,转眼望向了对面的傅说,叫道:“傅说……”

傅说严肃地冲着大家命令道:“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讨论……”

因为子画没有为阿蓝新酒命名,阿蓝纠结,半夜三更不睡觉,开始疯狂地酿酒。

阿蓝咚咚的脚步声令我难以入眠,我披上长袍,来到了花苑中,就看到傅说坐在花苑的石阶中,凝视着北方——那是九候城的方向。

我缓缓走了过去,坐在了傅说的身旁,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忍不住说道:“傅说,你想念九候城、想念水卿了吧……”

傅说像哥哥一样宽广的手臂将我揽进了怀中,他冷峻的眉眼舒展开来,带着浓重的悲哀,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诉说一个最古老的故事,“小时候,水卿总是穿着水红色的衣裙,像九候城中那朵最红最艳的山花,慢慢走进了我的生命。她为我唱歌,为我跳舞,在九候城的山野湖边,我们私订终身……再见她,是我与媿昊征服鬼方时,那一年大雪覆盖了九候城,白茫茫一片全被鲜血染红。我亲手杀了水家的所有人,她亲眼所见,当我离开九候城时,她哭成了泪人,她站在高高的山上,她对着我嘶吼。

‘傅说,我会一直等着,等着你死去!’

‘傅说,我恨你!我会一直等着你覆灭的那一天!’

‘傅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我想当山花灿烂时,她还是会一直站在高山上等我,一直等我,期待我死去的那一天,等我覆灭的那一天……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傅说……”我握住了傅说的手,“别再说了……”

“我一直以为你会和我们一起回到九候城,我以为你喜欢媿昊,你会成为鬼方最尊贵的王后……”傅说嘲讽地笑了。

“从我踏上殷邑的那一刻起,我便与媿昊缘尽了……”

“如今,武丁放媿昊回到鬼方,你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殷邑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傅说的话令我不自觉地缩回了手。

我轻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瞅着傅说,许久才转身,坚定地说道:“关于殷邑,关于大商,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更不想再与殷邑有任何纠缠……”说罢,我大步离开了花苑。

我来到好地,创建了无忧城,有了自己的国,云淡风轻,简单度日,却殊不知千里之外的殷邑已经风云聚变,人心惶惶。

三月,殷邑。

玄武殿。

韦跪在御座前,心里惶恐不安。

“今日回来的探子有消息吗?”武丁冷清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回大王,没有……”韦的话音未落,武丁手中的金樽已经狠狠地砸在了韦面前的地砖上。他猛然起身,凌厉地瞪着韦,“没有消息!没有消息……不就是一群逃逸的奴隶吗,难道上天了不成?”

“大王,他们手握王令,一路无阻,已然离开了大商……”

“王令……”武丁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静了一下胸口那团燃烧的怒火,“沚彧这个吃里爬外的混账,也算办了一件好事!”

“大王,亘争公主已经绝食两日了。”韦抬头,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

“绝食?”武丁俊眉高挑,冷笑了一声,“她还有脸绝食?孤王没有马上要她的性命不是怜惜她,而是她罪孽太深,孤王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她!”

每每想起从微地回来的日子,武丁就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像是有人用手捏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胸口憋屈的那团怒火和懊悔日日折磨着他,夜夜难眠。当日,离开沫邑,武丁率军直奔微地,战场上,武丁亲自披甲上阵,身先士卒,像是阎罗转世,血染微地。微地族尹唐在武丁踏破微地城池的那一刻,手捧国玺匍匐在地上,请降。

当武丁收服了微地,班师回朝,已是年关。

我的事就像一把刀子令他已经割裂的伤口开始溃烂,以前的回忆就像一池盐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他心上的伤口。他忘不了,所以更加恨我,恨不得我死,听说我与傅说率领七百贱奴杀死孽伯冲出沫邑,离开了大商的时候,他在玄武殿亲手折断了手中的甲骨,红火的长袍承载了他所有的愤怒,灼烧了所有大臣的眼。

他派韦疯狂地追寻我的消息,扬言要将我们挫骨扬灰,直到大公主子媚身怀六甲的身子再也遮掩不住,她才对武丁讲述了实情。

那一日,取暖的鼎炉烧得旺盛,映在武丁苍白如纸的脸上,鲜红诡异。他呆滞地几乎站立不住,手颤抖着扶住了炙热的鼎炉,却浑然不觉。

武丁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跪在地上的子媚:“你说什么?你说那一晚与媿昊在一起的女人是你,不是辛月……”

“子昭,是姐姐错了……”子媚盈盈动人的眸子闪过泪光,“我并未想到只是一夜,我便有了媿昊的孩子,是我私心,将此事隐瞒了起来……”往事如潮水般地拥进了武丁的大脑,一幕又一幕,不停地闪烁在武丁的眼前,都是我痛哭哽咽的模样。我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我从未背叛过他,可是换来的都是他的愤怒、鄙夷和残忍。

“子昭,我今日来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不想一错再错,我对不起辛月。辛月是一个好姑娘,她本是鬼方的公主,媿昊的妹妹,不应该如此,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亘争因为子画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陷害她。那时亘争也去了沫邑,伙同孽伯在你见到辛月的那天迷昏了她,演了一幕令你崩溃的假戏,只是为了子画报复你……”

子媚娓娓道出的实情像一把巨斧,把武丁的心劈成碎片,武丁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满脑子浮现出那日我绝望的哽咽声——

“我没有,我从未背叛过你!武丁,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我是被人陷害的,一而再地被人陷害,你怎么从来都看不到……”

“我没有,我从未背叛过你!武丁,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我是被人陷害的,一而再地被人陷害,你怎么从来都看不到……”

“我没有,我从未背叛过你!武丁,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我是被人陷害的,一而再地被人陷害,你怎么从来都看不到……”

他猛然失控地狂吼了一声,疯了般地冲出了朱雀宫。宫苑外是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武丁将自己关在神遗殿,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任凭所有人恳求劝说,都未打开神遗殿的大门。直到第四日,他苍白地像个恶鬼,打开了神遗殿的大门,满手血疱,对着等候在殿外的甘盘和韦只说了一句:“把亘争给孤王抓起来……”便一头栽倒在韦的怀中。

神遗殿中散乱着大大小小的龟甲,上面被武丁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却都是我的名字:“辛月”。后来,他将媿昊放回了鬼方,将亘争关进了黑狱,派许多人寻找我的踪迹。

二月的最后一天,大公主子媚产下一子,武丁将其收为义子,取名己。

转眼,已是桃花三月。

只是这一切我统统不知,也不想知道。

从我满手血腥,离开沫邑的那一刻起,我便下定了决心,这一生再也不见武丁,再也不想武丁,再也不与这个男人有任何纠缠,他与我,从此往后,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君子国来使,是一个水灵灵的公主,叫作木槿。

每隔两个月,她便会亲自到无忧城,送给我们各式各样的玩意,其中有锦布绣制的香囊,里面装满了熏华草,清香凝神,最得阿蓝喜欢。

木槿高贵典雅,每次来到无忧城,都是礼数周到,只是我们都知道她的目的只是一个人,便是不解风情的暮春。我们建立无忧城后,暮春第一次出使君子国,便惹上了这么一段桃花,木槿公主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光从来只凝聚在暮春的身上。

我在桃花林中最偏僻的山谷里找到了正在磨剑的暮春。我蹲在他的面前,望着他认真磨剑的模样,禁不住打趣道:“暮春,那个木槿可是等了你一整天了,你待如何?”

“我又没有招惹她,她来这里与我没关系!”暮春抬眼看了我一下,依旧垂下头认真地磨着手中的剑。

我凑过去,瞧见了暮春手中是一柄精致尖利的短剑,上面镶嵌了绿松石,简单大气。这些日子总是见他摆弄一把短剑,却并未在意,原来竟是一把如此精巧的短剑。我有些渴望地望着他手中的短剑,长长的碎发落在了暮春的额间。

暮春嘴角微微绽放,抬眸,他的脸与我的眼近在咫尺,“给你……”那把精美的短剑被轻轻放在了我的手中。

我一愣,瞪大了眸子,惊喜地瞅着暮春,“你要送给我?”

“试一下,看看喜欢吗。”暮春站起身,含笑凝视着我促狭道:“好歹,你是我们无忧城的城主,竟无一样像样的随身兵器,说出去,真是要丢尽我们好地的脸面!”

我挥舞着短剑,龇牙咧嘴地冲着他比划了几下,便将这把好看的短剑小心地挂在了自己的身上,对他哼了一声:“以为你好心,还想好好感谢你,原来送我剑竟是这么个意思,我看道谢就免了吧!”

暮春静静地瞅着我张牙舞爪的模样,嘴边的笑意一点点荡漾开来,他向我走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大笑道:“傻丫头,走,我们去打发掉那个木槿公主……”

“那个木槿公主人真的不错,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我好心建议。

他拉着我向城中走去,瞪了我一眼,“那个朝阳谷的子画国主不是也一心想娶你吗,你怎么不嫁?”

“这辈子我都不想再招惹男人了!嫁人?还是算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笑呵呵地瞅着他俊秀的脸调侃道,“我与你被人捉奸在床,声名狼藉,谁又肯真心娶我呢?”

暮春的手用力握住了我,痛得我不由得皱紧了眉,望向他一双柔情荡漾的美眸。

我知道他又恼了,慌忙赔笑道:“好了,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暮春,我只是开玩笑,那件事真的不算什么,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你在我心中,依旧是潇洒俊逸的哥哥……”

他开口,却又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笑了。

回到城中,阿喆已经被木槿磨得没了脾气。看到暮春回来,像是看见了救命草一般,慌忙迎上了暮春,“哥,你总算回来了!”

望着阿喆与暮春,我心中感慨,以前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会是亲兄弟。谭方被攻破,当暮春从火海中救出了自己的亲弟弟,阿喆已经毁了容颜,此后,两兄弟沦落为贱奴,暮春拼了生死斗赢了大虎,带着弟弟出了圈舍,屈辱地生活在沫邑城中。

“暮春……”木槿清灵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我与阿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警觉地瞪着木槿身边的凶兽——一头龇牙咧嘴的花豹。

君子国的人都是彬彬有礼,雍容尔雅,可是不管到哪,身边总是喜欢带着一个十分具有威慑力的猛兽,这一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喜儿,退后!”木槿冲着花豹轻斥道。

花豹冲着我们龇了龇牙,老老实实地缩在了角落中,闭目养起神来。

“暮春……”木槿脉脉含情可以拧出水来的眸子令我与阿喆一阵儿恶寒。

我禁不住咳了一声,讪讪笑道:“木槿公主,暮春既然来了,你们好好聊聊,我和阿喆就先离开了……”我拉着阿喆刚想逃离这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方,却被暮春一把拉住。

暮春眼神凌厉瞅着我,嘴里却说道:“木槿公主,你屡次三番地拜访无忧城,你的心意,暮春已经知道。可是,暮春人是无忧城的人,婚姻大事但凭城主做主,所以娶不娶你,城主说了算!”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我几乎可以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空气中凝结着尴尬,木槿羞红了面颊,亮晶晶的大眼睛唰地看向我……

我讪讪地干笑了两声,看了眼暮春,身上一阵发冷。那双美眸明明白白写着:你若答应,我即刻便会掐死你!

我甩开了暮春的手,走向了木槿,努力展开一个最亲切的笑容,声情并茂道:“木槿,你对暮春的心意,我们都看在眼里,很感动。可是无忧城刚刚建立不久,还不稳定,许多事都需要做,你知道,暮春是我们无忧城最重要的大将,他身上担负着守护无忧城的重任,儿女情长,现在说起来还为时尚早,若等到无忧城强大起来,你正好风风光光地嫁过来,倒也省得怠慢了你……”

木槿轻轻垂下了头,嘴角含笑。

“你听明白了吗?”我再次问道。

木槿红着脸点了点头,羞涩地道:“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等到时机一到,我会再次拜访无忧城!”

我与阿喆瞪大了双眼,对木槿公主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无忧城位于好地,能满足我们曾经对最美国度的一切期望——水美地肥,出青牛、狐狸等兽,它地理位置偏僻,容易被人忽略,我们就像逃离三界外的神仙,悠哉快活。好地自建立无忧城以来,这一年也算安详和谐,百姓安居乐业,其乐融融,除了攀桂与汤谷两件事。

攀桂一事发生在七月间。

攀桂性恶,来自大商杞地,曾是杞侯手下的卫长。杞侯对大商忠心,在杞地威望颇高,生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儿,大女儿杞芯被送到了殷邑,成为武丁六十多名一夜恩宠的女人之一;二女儿杞茹自幼聪慧,还未许人,竟被酒醉的攀桂强占,杞茹不堪凌辱,横剑自刎。攀桂自知死罪难逃,一不做二不休,杀死杞侯叛出了杞地。杞侯的大公子即位,身负重孝,誓死要擒拿攀桂,来祭奠父亲与妹妹在天之灵。

攀桂一路向东,假称不堪杞侯凌辱,率领一百贱奴反出杞地,投靠了无忧城。我与傅说、暮春都疏忽了攀桂的出身,听信了他的谎言,将他留在了无忧城。攀桂待在无忧城还未十日,便与历的女人鬼混在一起,被历捉奸在床,两个人带着自己以往的亲信,在无忧城进行了混战,将无忧城弄得乌烟瘴气。

那一日,我顶着炎炎烈日,眯着眸子,冷冷地瞅着两败俱伤的历与攀桂。历看见我犹如老鼠见了猫,一声不响,丢掉了手中的大斧,直接跪在了我的面前。

这一年来,历的变化很大,自从在圈舍中我将他打败之后,他对我倒也服气,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性子收敛了许多,来到无忧城,跟着那个像猫一样的阿莲,做了夫妻,一直相安无事。

“每人三十鞭!”我说道,没有一丝犹豫。

历抬眼望着我,目光中的懊悔令我甚感安慰。

“凭什么?”攀桂鄙夷地瞅着跪在地上的历冷笑,“他一个男人拴不住自己的女人,阿莲喜欢我,愿意跟我上床,我们两相情愿,他凭什么要打我?凭什么我也要挨那三十鞭?”

“你这个无赖!”历愤然起身,被我按住了肩膀。

我冷眼看着攀桂,轻笑了一声,问道:“攀桂,你到无忧城几日了?”

“七日!”攀桂不服气地冷哼道。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作无忧城吗?”我轻启双唇。

攀桂依然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瞪着我。

“因为这里绝不会有像你这么无耻的人……”我盯着攀桂,面色平静地说。

“无耻?”攀桂不怕死地嘲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要论无耻,这里谁人敌得过城主呢?你和暮春那点破事大家都心知肚……”

攀桂话音未落,暮春明艳的身影浮现,他大步从远处走向了攀桂,未等攀桂明白,已经一拳将他打倒在地。暮春动作矫捷宛如山豹,凶狠无比,一拳接着一拳,打得攀桂毫无还手之力。

阿蓝看得心惊肉跳,附在我耳边轻轻道:“姐姐,我们无忧城还未出过人命……”

“让他打,这种人死不足惜。”我凉凉道,“无忧城的规矩容不得这些人来玷污!”

阿蓝明了地点了点头。

最终,暮春还是留下了攀桂的一条贱命,他揪着攀桂的衣襟轻言道:“攀桂,若不是要留着你这条狗命还给杞侯,今日,我定会要了你的性命!”话落,暮春将奄奄一息地攀桂甩在了地上。

几日后,暮春令人将攀桂等人押送到了杞地,送还杞侯,攀桂一事就此告终。

汤谷一事发生在十二月间。

傅说在无忧城外,靠近大商暴地的荒林中发现了一处汤谷。冬日里,白雪纷飞,在热气氤氲的汤谷中沐浴实在是一件享受至极的事情。那一日,我瞒着傅说与暮春,带着阿蓝驱马来到了汤谷。我们寻了一处偏僻处,褪了衣裳跳进了汤谷,顿时毛孔顿开,舒服到了极致。

不凑巧的是那一日,暴侯虎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林中打猎,偷偷瞧到了汤谷中的我与阿蓝,色心大起。他遣退了手下,躲在暗处,瞪大了双眼一直偷窥着我们。

我与阿蓝已有察觉,握住了衣衫,想离开汤谷,暴侯虎性急,刚想冲向我们,我手中的短剑已经凌厉地飞向了暴侯虎,他躲闪不及,径直刺进了他的左目之中……霎时间,暴侯虎的惨叫声响彻密林,我与阿蓝裹住了衣衫,狼狈地上马,总算安全无虞地返回了无忧城。

暴侯虎手下追至无忧城城下,被傅说拦截,惨败而归。

自此以后,独眼的暴侯虎不仅发现了无忧城,还率众隔三差五地骚扰无忧城,令无忧城难得安宁。此时的无忧城已经建城一年有余,人丁兴旺,正处在蓬勃发展的大好时机,被暴侯虎这么隔三差五地骚扰着,的确令人头疼。我因为自己一时心起,不仅弄丢了暮春送我的短剑,也让无忧城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祸乱之中。

我与傅说、暮春商量,傅说觉得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下暴地。我坚决反对,我知道一旦拿下暴地,就会像捅开马蜂窝一样,得罪的不仅是暴地,而是整个大商。我们现在还没有与强大的大商抗衡的能力。

最终,我们妥协的结果是攻进暴地,给暴侯虎一个下马威,再进行和谈。我们觉得此计划很好,完美无缺,却忽视了突发的偶然因素。

那晚,乌云密布,小左的爷爷捋着自己的白胡子,摇了摇头,叹道:“今日不好,有浊气,大凶!”

小左听到爷爷的话,瞪着爷爷,快哭了出来:“爷爷,你怎么不早说,城主他们已经出发了……”

“我也是刚刚发现……”小左的爷爷微微颤抖,讪讪道。

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印证了小左爷爷的话,那一晚偷袭是个错误。

我们成功地攻进了暴地,像我们计划地那样擒拿了暴侯虎,又大度地释放了他,要求和谈。可是我们谁也没有料到暴侯虎那个病入膏肓的奶奶在那个晚上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撒手而去。暴侯虎虽蛮横贪色,却极其孝顺,尤其对这个奶奶,更是感情深厚。那晚,暴侯虎阴沉着独眼,假意与我们周旋,殊不知,他心中已经恨极了我,恨极了无忧城——他一直认为他的奶奶是因为被我们破城受到惊吓,才决绝而去,他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破城,他的奶奶一定可以长生不老。

我们以为计划完美实现,却未料到,暴侯虎一边与我们和谈,签订两城互不侵犯条约;一边戴着重孝,含泪冲进了殷邑,觐见武丁,将此事按照他的意向添油加醋地禀告给了武丁,请求朝廷发兵,铲除无忧城,为他的奶奶报仇雪恨。

武丁坐在玄武殿中,危险的眸子半眯,若有所思的目光锁在暴侯虎的身上,喃喃道:“无忧城……”

“无忧城地理位置偏僻,极难发现,是一年前突然在好地崛起的!”暴侯虎泪眼汪汪道,“无忧城的那群疯子残忍至极,尤其那个无忧城城主,我只不过无意间多瞧了她一眼,便被那个女疯子射瞎了左眼……”

“你说无忧城城主是个女人?”武丁一怔,火红的袍子因为他的惊奇更加艳丽,“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凶狠、霸道、残忍、心肠恶毒……”暴侯虎还在想能用什么更恶毒的词语来形容那个“恶毒的女人”,却被武丁打断。

“她长得如何?”武丁站起身来,盯着暴侯虎问道。

暴侯虎一愣,泪水汪汪的眸子中不由得有丝神往:“她长得……长得还是挺美的……”

武丁挥手,韦拿来了一幅画卷,缓缓打开了画轴,那是武丁亲手而作,上面画得是一袭宫装的我:“像她吗?”

暴侯虎像见了鬼一般,死死瞪着画卷,呆呆道:“大王怎么会有女疯子的画像……”

武丁紧绷的身体猛地坐回王座上,他半眯的眸子瞬间光华万分,手指止不住地抖动着,死死扣住了座椅的扶手。久久地,仿佛才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气,命令道:“韦,传令下去,集聚三千将士,后日,你、沚彧、雀陪我走一趟无忧城!”

“谢大王……”听到此话,暴侯虎激动地跪伏在地,以头抢地。

韦禁不住挑起了嘴角,终于有了消息,这两年来武丁阴晴不定的暴虐也该停止了吧!武丁离开了玄武殿,韦走近了依然跪伏的暴侯虎,含笑道:“虎,起来吧,大王已经走了,你这次算是真的立功了,或许,大王要重重赏你……”

暴侯虎盯着韦春风拂面的脸,万分狐疑。

烟烟桃花,又是一年三月天。

武丁的大军驻扎在无忧城外。

无忧城所有民众听说大商的王亲自率将士攻打无忧城,一时间,人心惶惶,无忧城中风雨惨淡,有些人竟然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我握紧了暮春为我打造的第二把精美短剑,利刃割破了手心却浑然不知,心中是满满的恨意。为何,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将我逼上绝路?我已经逃到了人烟罕至的好地,发誓今生不再见他,也不会与他为敌,可是他依旧不愿放我一条生路!千里跋涉,连绵营帐,金戈铁马,为了将我逼上绝路,他竟然亲自而来,莫非,真的割下我辛月的头颅,他才愿作罢!

我望着无忧城中灿烂妖娆的桃花,熊熊怒火已经完全焚烧了我,他就是喜欢一点点摧毁我,不仅摧毁我,还要毁掉我辛苦建立起来的无忧城。

傅说劝我与武丁和谈,他总是执着地认为我与武丁两情相悦,有情人终会成眷属。我冷冷地瞅着傅说,第一次抓起面前的玉杯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他躲开,吃惊地看着我,我抬眸,只有一句话:“你再如此说,我与你便恩断义绝!”

朝阳谷与君子国派人带来了消息,愿竭力发兵助我无忧城,被我婉言谢绝,道,万不得已,破城之时,再求两国相助。

未想到,子画竟然不听我劝阻,亲率人马,来到无忧城城下,与武丁两军对垒。

无忧城外,两方人马蠢蠢欲动。武丁立于马上,嘴角噙着冷笑,遥望着子画。子画依旧眉目清秀,波澜不惊。

日暮酉时,傅说率领无忧城组建的卫队,冲出了城门。

武丁按捺激动的心情,亲自迎战,鸣鸿刀翻滚,傅说竟不敌武丁,被他生擒。韦扯开嗓门,高昂的声音回荡在无忧城外,“若要救回傅说,要你们城主明早亲自出城迎战!”

子画与我们汇合,进了无忧城,带来了两千将士。

暮春手握长剑,美眸冷冽,等着我下令。

“明早,我亲自出战!”我淡淡地说道,“暮春,你替我守好无忧城,如若守不住无忧城,带着我们的子民投靠子画,与子画一起离开无忧城吧……”

“不可,城主……”暮春猛然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去迎战,无忧城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一脸决绝的暮春,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我与武丁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是时候该了结了……”

暮春心惊,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日,晨曦初露,好地的桃花妖娆得像是要燃烧起来,重重影影,热烈地灼烧着每个这片土地的每个角落。

城门打开,我勒马前行,远远地望见了威武连绵的商军中那个热烈如火的身影。他红袍依旧,像极了好地的十里桃花。

我紧咬牙关,驱马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身子一僵,近似贪婪地瞅着我,手中的鸣鸿刀微微颤抖,那张明媚英挺的脸近在眼前,隔了近两年的时光,却依然如昔。

一杆长枪横在身前,这是我们好地最好的兵器,但比起鸣鸿刀却实在不值一提。我心中一点也没有胜算,冷眼瞅着武丁,心中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

“辛月……”他声音沙哑,带着万千柔情,呼唤着我的名字。如果两年前,我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中,可是如今,对于他我心中竟全是恨意,再无一丝温存。

“武丁,今日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如果我死在你的手中,望你看在昔日情分上,饶过好地,饶过无忧城那些无辜的百姓……”我横枪立马,轻启双唇,胸中是无尽的悲凉。

武丁身子一僵,明亮的眸子猛然黯淡了许多,他勒马上前,我长枪出手,直直地抵在了他的面前。他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仿佛最深的海洋,承载了千世万世的情深,就那样一直望着我,几千年,几万年。

“辛月,我来这里,从未想要你的性命,也从未想要征服无忧城,我只是来找你。我知道我错怪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心中肯定恨死了我,我只想求得你的原谅,跟我回朝,做我的王后……”他幽幽开口,却是波涛骇浪。

我双颊惨白,死死地瞪着他,双眸不争气地染了雾气,开口虽是决然却仍止不住地带上一丝哽咽:“武丁,从我双手染血离开沫邑的那时起,我便告诉自己,今生再也不会与你有任何纠葛,我要将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一字一句,他像是被雷击了一般,身子慢慢地开始战栗,英俊的脸苍白如纸。

“看枪!”我嘶声吼道,忍着呼之欲出的泪水,勒马冲向了他。

他不躲不闪,伸手竟然凌厉地握住了我的长枪,抵在了他的胸口之上,一双幽暗的眸子深深地望着我,开口道:“来啊!如果这样能让你出气,辛月,你就用力刺进来……”

我狠狠地瞪着他,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长枪尖利地划破了他胸前红袍,划过皮肉,鲜艳的血珠滚动在明亮的枪尖上,如果,我再用力一分,长枪定会划破他的胸膛,如果,我能够再用力一分……

可是,我实在不能!对武丁,我始终下不了手。

我嘶吼了一声,猛地撤回了长枪,一双凄厉的眸子瞪着他……

“辛月……”武丁眯起了双眸,只是眨眼间,他飞身而起,迅猛得像一头山豹,跃上了我的战马,强悍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我的腰肢,双腿一夹马腹,我身下雪白的“玲珑”长嘶了一声,疯狂地向着深深桃林飞驰而去。

“混蛋,放开我……”我始料未及,咒骂着,挣扎着,却挣不脱他铁箍一般的手臂。

城门中,暮春看得惊心,刚想勒马追来,却被子画一把拦住,子画盯着逐渐消失在战场的“玲珑”,淡淡道:“暮春,他是不会伤害辛月的!”

深深幽幽的桃花林,一望无际。

淡粉的桃花瓣洋洋洒洒,像是下着世上最美的雨,在悠远的山谷中成了一幅浪漫极致的画。我推着武丁,撕咬着他的手臂,破口大骂着,在绵绵无边的桃花林中奋力反抗。

当“玲珑”停住脚步,武丁搂着我跳下了战马,未等我站稳,他密密麻麻的吻已经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这个混蛋,放开我……”我死命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抵在了一颗巨大的桃树上,他近似粗暴地堵住了我双唇,将我的骂声淹没在炙热的狂吻中。

他疯了般地吻着我,唇齿纠缠抗争,像是想要抓住绝望中最后一株枝干,抽干了我所有的气息,狂暴得令我眼前眩晕,我无力地揪住了他长袍上的衣襟,斑斑血迹染红了我的双手。

他的手游走在我的身上,扯落了我战袍上的锦带。

他的唇始终未离开我的唇,他的手悍然地搂着我滚向了桃树下,满地惊起的桃花瓣飘飘悠悠地落在了我们的眼角眉间……他的手宽大、灼热、蛮横,像一块炙热的烙铁,燃烧着我的身体,当他褪了衣裳,覆上了我白皙的肌肤,欲望尖叫着冲破了大脑,我看到了他黝黑的眸子中掀起了狂风骇浪。

我身体僵硬,知道自己始终抵不过他的猖狂恣睢,一双美眸几乎燃烧,死死瞪着他。

武丁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眼,十指死死扣着我的手,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我,以及那双愤怒至极的眸子。

“辛月……”他开口,坚定、低沉而缠绵,“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卑鄙无耻,武丁,你是个混蛋!”

在我的咒骂声中,他近乎凶横地进入了我的身体,毫不犹豫地贯穿了我……

被撕裂的痛楚使我痉挛,看着我眉目间露出的痛色,他硬生生忍住欲望停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很痛吗?”他关切地望着我,却令我更加难受。

“滚开……”我狠狠瞪着他。

“辛月,这种事我是第一次做,你忍着点……”

“你不是宠幸过那么多姬妾吗?”我咬牙切齿。

“我告诉过你,所谓的一夜恩宠不过是让她们弹了一夜的古琴,我从未碰过她们……”极力隐忍令他的冷汗涟涟。欲望像一根粗壮的藤蔓,裹住了他,他无力挣扎,猛然动了动,继而,大脑有些空白,难以自禁地驰骋开来。

“辛月,你忍一忍,宫里的老人说这种事是很美妙的……”他沙哑的安慰消失在我的尖叫声中。

“混蛋、骗子……”我尖叫着,咒骂着,却渐渐平息,转而成了类似哽咽的呻吟,我不由自主地与他十指相扣,在他身下妖娆地绽放开来,艳丽得就像这里的桃花,魅惑销魂。

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身体本能地攀附着我身上的这个强悍的男人,在影影绰绰的桃花林中,我们抵死缠绵,忘记了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仇恨,忘记了我们是两军对垒,忘记了我发过的誓言——要将他忘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

当我们从致命的欲望中清醒过来,他的脸贴着我绯红如桃花的脸,汗水涟涟的身体蜷曲纠缠着。我们就像浸过水的两条蛇,紧紧地贴在一起。

“辛月……”他抬眸,明亮的眸子带着情欲后的深情,怜爱地凝视着我。

“你放开我……”我开口,声音已然沙哑,“我要穿衣裳……”

在武丁的迟疑中,我推开了他,颤抖着身子穿上了我所有的衣裳,晃动着两条打颤的双腿,捡起了我的长枪,向着“玲珑”踉跄而去。

“辛月,你记住,从今往后,我是你的男人!”武丁低沉霸道的话在我身后响起。

我停住了脚步,回头,却见他站在桃花树下,火红的长袍未系,赤裸的上半身落上了片片桃花瓣,他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与色彩妖娆的桃花融在一起,可那笑容像一根刺,刺进了我的心中,令我心头难平。

我狠狠瞪着武丁,举起长枪冲着武丁晃了晃,愤恨道:“你无耻,不要过来,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武丁完全无视我的威胁,向着我大踏步走了过来,“辛月,我是你第一个男人……”

“谁说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长枪指着武丁,阻止他的靠近,冷冽的眸子盯着他,咬牙道:“你不是说我人尽可夫吗?淫贱无比吗?”

“我错了,辛月,我真的错了……”武丁趁我分神猛然夺了我的长枪,一把搂住了我的腰,一双眼深情地凝视着我,却更令我恨意升腾。我猛地用力给了武丁胸口一拳,武丁痛得松开了我,我慌忙跑向“玲珑”,凌厉地跃上“玲珑”,扬长而去。

“你如今怎么学得如此野蛮……”武丁龇牙咧嘴地瞪着我的背影,久违的笑容却如潮水般一圈圈荡漾开来,他呆呆地立在桃花树下,喃喃道:“傻丫头,这一次我一定要带你回去!”

我回到无忧城,严令关闭城门,忽略所有人探究的目光,径直回到自己房中,令谁也不许打扰。

我呆呆地立在铜镜前,脱下了雪白战袍,上面暧昧妖艳的斑斑血渍,是我初为情事的处子血,肌肤上的斑斑红痕一遍又一遍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纠缠,我禁不住握紧了拳。

沫邑城中那些不堪的往事如潮水般地涌上了我的脑间,我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长袍,用力将它撕碎,狠狠丢在自己的脚下,用力跺着……眼泪不争气地涌上了眼眶,我浑身颤抖着倒在了自己的寝床上,扯开了锦被,将自己紧紧地包裹了起来,放声哭了起来……

我不想原谅武丁,至少,我不允许自己原谅武丁。

第二日,我换上了一套宝蓝色男子长袍,冷眯着一双红肿的眸子,立在无忧城上。暮春立在我的身后,脸色有些阴沉;子画站在我的身边,哭笑不得地瞅着城下商军的一举一动。

整座大商军营肃杀气皆无,所有的将士头缚红绸,一列列、一排排,密密麻麻地立在无忧城外,在韦高昂的口号中,震耳欲聋的喊声远远地传进了无忧城,令无忧城中的民众难以置信,恨不得多长一双耳朵听清楚商军的歌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握紧了双拳,瞪着城下一袭红袍的武丁。而他洋溢着明媚如春光的笑容,对我的愤怒视而不见,只是慵懒地立在马上,听着他所有的将士在战场上高声喊着情歌。

他们不耐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让无忧城民众瞠目结舌。

“暮春,紧闭城门,莫要搭理他们!”我甩袖转身,径自离去,留下了一群人兴味盎然地继续欣赏着这场闹剧。

武丁带人在城外呼喊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

第二日,天色微明,东方的天空刚浮起丝丝缕缕的朝霞,武丁便已带人来到了无忧城下,他认为昨日呼喊过于文艺,不够直白,今日辰时便更改了计划。三千将士,一声令下,喊声竟然比昨日还大,还齐整,高昂的声音穿破了好地满天的朝霞,直直地落进了每个人的心中。所有人都明白了武丁的痴念,无忧城中一些民众甚至用着怪异的眼神窥视着我。

我愤怒至极。

“王后,您就原谅大王吧!您一日不归,大王一日便吃不下睡不香,您就从了大王吧!您就嫁给大王吧!”

傻子都听得明白我与武丁之间的纠缠。

我在城上,望着城下无赖至极的武丁,愤怒像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

“暮春……”我眯着愤怒的美眸,转身,冲着身后一脸铁青的暮春说道:“你带人马出城,去会武丁,告诉他,要我嫁给他,须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释放傅说;第二,带领商军即刻撤出好地;第三,给我半年时间!”

暮春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星眸,直直地望着我,“你真的打算嫁他……”

“这是缓兵之计,只要商军退出好地,我们即刻弃城,我不信天下之大,没有我们立足之地!既然我们能够建立第一个无忧城,自然可以建立第二个、第三个……”

暮春没有耽搁任何时间,立刻出城。谈判也是异常顺利,只是一炷香的时间,武丁便答应了我所有的条件。释放傅说、退兵好地在半天之内全部完成。

月牙初升,明光如泄。

这一夜,我格外开心,与子画、暮春、傅说在桃花林谈笑饮酒。这酒是阿蓝新酿的,子画终于为它起了个名字——清心醇。

子画的琴声悠扬缠绵,婉约动人。当琴声渐渐停止,我终于不支,醉倒在桃花林中,对众人的计划浑然不知。

暮春脸色沉重,子画眉清目秀的脸带着淡淡笑意。

傅说认真盯着醉倒的我,不觉叹道:“丫头心中喜欢的始终是武丁,她现在异常愤怒,只是因为跨不过心里那道坎而已!”

“她不愿嫁我的那时,我便明白,子昭与她,谁也离不开谁……”子画望着我摇了摇头。

暮春倔强地站起身来,来到我的身边,想要将酒醉的我从地上抱起,却未想到,我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含泪嘶吼:“子昭,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肯相信我,现在又来找我干什么……我都决定放下了,放下……”

暮春身子僵在那里,那张灿若星辰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多少次,睡梦中,她喊的名字不是武丁就是子昭。你们谁也走不进她的心中,她的心一直只为武丁打开……”傅说眼瞅着暮春愤然将我放下,不由担心,“暮春,你……”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暮春站起身,落寞地向着城门而去,幽幽的声音裹着几许悲凉,“我想要的只有一点,就是辛月能开心快乐!”

“故事终于落幕了,我也该走了……”子画拍了拍身上的桃花瓣,站起身,静静地望着傅说,“请你告诉子昭,谢谢他不降罪于我。只是我在朝阳谷一切尚好,就让我为他守着这里吧!”

傅说有一丝迟疑,“如若不是周国叛乱,武丁必会在好地再耗上一些时日,等着辛月彻底原谅他,所以,这一次,我当上这个内奸也是迫不得已。不过你放心,你的话我一定会带给武丁的!”

“那就好!”子画淡淡道,转身,离开了桃花林。

那三个混蛋自以为是地为了我的幸福着想,被武丁收买,打开了无忧城的城门,降了大商。

当我醒来,头痛欲裂,暗道阿蓝这次酿的清心醇真够烈的,哪里是清心,简直就是迷心,一喝就醉。我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被一双强壮的手臂环着腰肢,心中大惊,被人陷害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

我止不住颤抖着,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武丁那张可憎的睡颜,愤怒瞬间升腾,我竟然与武丁躺在一张床榻上,他紧紧搂着我,赤裸着上身,仅着一条亵裤,睡得甜蜜万分。

“滚开!”我愤怒得浑身发抖,思绪混乱,但是,我可以肯定我是被自己的人出卖了。

“辛月……”武丁睁开了像孩子一般清澈明媚的双眸,一双铁臂死死地扣住了我的腰,他无赖地贴在我的身上,“你醒了……”

“放开我!”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

武丁翻身压在了我的身上,抓着我的手,贴着我的脸轻声道:“辛月,睡吧,明早我们还要启程……”

“混蛋……”我挣扎着,双腿用力地想要踢开他。

殊不知我的反抗在武丁眼中就是赤裸裸的挑逗,一举一动都暧昧得令他热血沸腾,他清明的眸子转瞬间暗了下来,喉间翻滚。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垂下头堵住了我的双唇,一双大手情不自禁地滑进了我的亵衣内。

“辛月……”随着他低沉暗哑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地进入到了我的身体。

欲望再次燃烧了我的理智,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攀住了他的身子,指尖嵌入他肌理分明的脊背,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内的欲望在不停地叫嚣着,如海浪般冲刷着每一根神经。

暗夜中,肃谨的军帐中充斥了令人血脉膨胀的暧昧气息以及粗重的喘息声。

这一刻,我忘记了所有。

原来,身体上的愉悦是如此地畅快淋漓,男人与女人的纠缠真的像老人所说,像喝了醉酒,迷离疯狂;像吃了毒药,身不由己。

“辛月……”武丁滚烫的身体与我紧密贴合,没有一丝缝隙,他呼唤着我的名字,霸道地与我在欲望的深海中起起伏伏。此时,我有一种错觉,像是如此纠缠,经历了几生几世;像是如此缱绻,从上古一直延续至今。

我与他,竟然密密地好似树与藤一直缠绕到东方欲晓。

慢慢地,暗黑的天幕折射出丝丝缕缕的彩光。

天亮了。

当武丁终于放开我,我一把扯过长袍,裹在赤裸的身上,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跳下了床榻,向着帐外冲去……

“辛月!”武丁翻身跳下床,向我追来。

在我的手刚刚抓到大帐的帐帘,武丁的大手已经落在了我的腰间,他蛮横地抱起我,将我扔进了床榻,强壮的身子堵在了床榻边。

我的长发铺满了整张大床,阴霾的双眸死死地瞪着他,我握紧了拳。

他坐在床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明媚的双眸像宝石一般晶莹璀璨,开口绵绵,带着无赖地警告我:“辛月,这辈子我只碰了你这么一个女人,你就要对我负责到底,从今往后,你只能待在我的身边……”

“无耻!”我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刺穿。

“辛月……”他探身向前,温暖的大手裹住了我颤抖的双拳,低声恳求,“原谅我吧!”

我瞪着他开口,一字一句,毫不留情:“武丁,我不想原谅你,也绝不会原谅你!”

他猛然倾身堵住了我的双唇,呢喃的话在我的心尖打颤,“没关系,反正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耗在你的身上,如果这辈子不够,下辈子也给你……”我想给他一拳,可是他的情话过于情深,说进了我的心中;他的深吻过于温柔,令我忍不住贪恋。

恍惚中,我被他推翻在床,随着天边炫目的朝霞,开始了又一轮缠绵。

霞光万丈,天亮得彻底,武丁离开了大帐。

我睁开了假意熟睡的眼,颤抖着身子找到了自己的衣裳,发觉已经被蹂躏得不堪入目,便在大帐中找了一件武丁的长袍,快速穿好,跳下床,披头散发地冲出了大帐,却被韦拦在门口。

韦望向我,那张板正严苛的脸瞬间浮起尴尬,带着僵硬,带着腼腆道:“夫人,大王有令,要您在大帐中等他,他商议完军事,便会带您离开这里……”

我顺着韦的目光望向了自己,发觉武丁的红袍裹在我的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也衬托着我娇小无比。因为长袍领口松垮,我胸前痕迹斑斑,芙蓉色令人浮想联翩,再加上半隐在长发中的白瓷般的脸,更显得妖异万分。

我猛地拽住了衣襟,用力裹紧自己,瞪大眼睛盯着韦,“让开,让我走……”

韦挺拔的身姿矗立在帐门前,一动也不动。

我抬手向韦劈去,韦闪身躲过,任我如何打他,他既不还手,也不移步,就那么讨厌地矗立着。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大帐。我在大帐中割裂了一处,刚刚钻出大帐,便被挡在面前的韦抓了个正着。他依然像个门神一般挡得严严实实,我插翅难飞。

我反复折腾了几回,人有些吃力,却逃不脱韦的监视。

最终,我只能赌气坐在大帐中,冷冰冰地瞅着帐门。

大帐门帘一挑,武丁高大火红的身影出现我冰冷的视线里,武丁与韦交代了几句,韦转身离开。

武丁一不留神,我就像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去……

春日的暖阳照耀着一望无际的草地,我火红的身影即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绚烂得就像草地中那朵盛开的红花……

武丁大踏步地追了过来,在我的尖叫声中,将我从身后拦腰抱起,扛在肩头往大帐中走去。

一边的临时校场上。零零散散地响起了将士尖锐的口哨声与爽朗的笑声……

大军即日启程,离开了好地,直奔垂地。

我一遍又一遍地逃脱,都未成功,最终惹得武丁不胜其烦,直接绑了我的手脚,将我塞进了他的马车中。

说起周侯叛乱,这其间和垂侯还有一定的渊源。

周地与垂地彼此相邻,位于殷邑城之西,平日里,常常互通往来,也算亲密。周侯姬言的夫人正是垂侯垂震的亲妹子垂凤,这一层关系也算至亲。

因为周地与垂地交好,两国便在交界的地方修建了一片风景秀丽的花海,史称“藏花城”。这一切,都表明了周侯与垂侯的情深谊长,两国修好。

可是,一切就坏在这个“藏花城”上,只怪这藏花城美得太过妖娆,大片大片的红花翻滚如浪,惹了人的眼球,吸引了一名叫作“臻宓”的美人定居于此。周侯姬言无意间经过藏花城,偶遇臻宓,惊为天人,从此相思成疾,令夫人垂凤心伤。

垂侯垂震得知此事,心疼妹子,心恼臻宓,亲往藏花城,欲杀臻宓。却不想,见了臻宓,失魂落魄,先前的愤慨踪影全无,也深深迷恋上了臻宓,逗留在藏花城,迟迟不肯回宫。周侯姬言得知此事,前往藏花城。

就这样,周侯与垂侯为了一个女人在藏花城大打出手,最后,垂震抢走了臻宓,周侯扬言要灭掉垂地,未禀告武丁便擅自动兵。垂侯一封加急密函送到了武丁的手中,要求朝廷出面,惩办周侯。

三千将士铁马金戈直奔垂地。

一路上,我不想搭理武丁,可是听了垂地与周地之间的恩怨,对那个叫作“臻宓”的美人大感兴趣,我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令两个方国的君主不惜恩断义绝,刀剑相向。

垂地与周地地靠黄河,土地肥沃,到处都是一望无垠的大草原和郁郁葱葱的林子。藏花城,大片红色的花像是燃烧的火海一般一望无际,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真是一块富饶的风水宝地!

武丁浩荡前来,垂侯在藏花城迎驾,请求武丁为臻宓一事做主。

在武丁的大帐中,我见到了垂侯垂震与传说中的美人臻宓。

臻宓娇小艳丽,玲珑有致,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个飞仙髻,一根紫玉钗温婉淡雅,几缕散发飘舞,整个人看起来慵懒不羁。

最为奇葩的是臻宓的那张脸,竟与我有七分相似,这令所有人吃了一惊。

武丁抓着我的手,因为他害怕松了束缚,我又会逃出去。我被迫无奈地坐在他的身边。武丁眯着一双精光闪现的眸子,瞅着垂侯和臻宓。最终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与我耳语道:“辛月,你是不是有个失散的妹妹呢?”

我抬起了低垂愤怒的脸,狠狠瞪了一眼武丁,别过脸,不再理他。这一切都落在了臻宓的眼中,她望见我,表情变得很奇怪,先是震惊,然后又有些失魂落魄。最后垂下了头,平息了心中所有的波澜,再抬起来,脸上已经平静无波。

我心中惊奇,自知并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子,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看着她仿佛血脉都开始躁动了。

我疑惑的目光追寻着臻宓,再没有发觉她有任何失常。

垂侯垂震是一个黝黑的高大汉子,性情直爽,魁梧有力,讲起话来声音像洪钟一般,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我百无聊赖地听着他控诉着周侯,什么他与臻宓两相情愿,什么周侯虐待垂凤、蛮不讲理……总之,听垂侯这么一说,周侯姬言在我心中就像一个蛮匪,无一丝好感。

“臻宓,垂震讲的是真的吗?”武丁打断了垂侯滔滔不绝的废话,转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臻宓。

“回大王,垂侯所言句句属实!”臻宓开口,绵绵的像三月的雨,落在身上麻酥酥的。

“孤王很奇怪,姬言样貌出众,文治武功样样精通,也算是个拔尖儿的人才,你怎么会放着姬言不爱,偏偏喜欢垂震呢?”武丁带着轻佻散漫的笑意,瞅着臻宓。

武丁的话令垂震一张黑脸沉了一分,也令我也更加好奇,不由得望着臻宓。

臻宓抬起头,不卑不亢地望着武丁,那双盈盈动人的双眸欲语还休,竟有勾魂摄魄的本领,实在是无声胜有声的最高水准,有那么一瞬间,我都有些把持不住。武丁握紧了我的手,看了一眼我的样子,不觉好笑,转头,依旧吊儿郎当地与臻宓对视着,等着她的回答。

“大王,感情二字,小女子又如何说得清楚呢?只不过随心而已!”臻宓轻轻开口,淡淡的笑意在唇边绽开。看似那么一个清淡雅致的女子,笑起来却是妖媚逼人。

“你们下去吧,孤王已经知道了!”武丁摆手,令所有人退了下去。

整座大帐,只剩我们二人。

“辛月……”武丁的手爬上了我的腰,一把将我搂进了怀中,“一个女人也能让你这么神魂出窍?”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画中的女子吗?”我转头,静静地望着武丁,“你看,这世间有这么多你梦中的女子,你就放过我吧!”

武丁灿烂的笑容骤然消失,一本正经地瞅着我,“找到你,我已明白,我找的女子就是你,无论其他人如何相似,我的心骗不了我,我一直找的女人就是你,也只有你……”

我辛苦建立的堡垒似乎裂开了,心中那浓厚的恨意渐渐消融,一丝丝一缕缕变成了另一种说不清的感情,只是我不敢承认。

“不要逼我……”当他的大手将我搂进了他的怀抱,我闭上了双眼,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头,叹了一口气,“子昭,不要逼我,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

暖阳,花海,高大的界碑,盔甲闪闪的将士。

我穿梭在无边无际的花海中,蓝色缎锦的长袍明艳动人,燃亮了整片火红的花海。

闭上眼,我驻足站立,这一切是那么熟悉,仿佛很久以前我就曾终日立在一片妖娆无边的花海中,比这里还要艳,比这里还要美。

久久地,我回头,盯着身后的人,韦青衫利落,暮春白衣若雪。

“傅说不敢来见我吗?”我冲着暮春讥笑道,“因为你们自以为是的好心好意,那么简单地就把我卖给了武丁……”

暮春动人的脸铁青一片。

“暮春,我一直以为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如今想要的是自由,爱情恰好是我最不想要的,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等到夫人彻底原谅大王,大王自会给夫人自由!”韦圆场似的说道,却被我狠狠瞪了一眼。

“我问的是暮春,不是你!”一句话,令韦尴尬万分。

“你作为大商最著名的祭司,大商最著名的武士,武丁身边最忠诚的臣子,难道能做的事情就是像条跟屁虫一样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吗?你不烦我都厌烦!”我毫不留情的话令韦尴尬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我甩袖向前走去,懒得再开口。

“城主,等你和大王和好,我便会回到无忧城,为你守好无忧城……”暮春开口的话令我心头怒火更盛。

我转身走到了暮春面前,一双燃火的美眸瞪着暮春,久久地,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怪吗?恨吗?我知道,他们从不会害我,他们只是执着地想要我快乐,我盯着暮春,双眼渐渐朦胧,却看清了他眼底的雾气,开口竟然沙哑,“暮春,其实,在无忧城里,和你们在一起,我很快乐,一直很快乐!”

“辛月,你可以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们,没有武丁,你根本就不快乐!”暮春上前握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微微颤抖,“从斗兽场走出的那一刻,我便告诉自己,从今往后,我一定会保护你,让你开心快乐。可惜,这些快乐我给不了,傅说也给不了,无忧城所有的人都给不了……”

“可是,暮春……”我呆呆地望着他哽咽,“我很害怕,也很恐惧,我怕再来一次,我就真的再也坚强不起来了……”

“不怕,辛月,我和傅说一直会在你的身边,谁也不能欺负你……”

韦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讪讪道:“夫人,大王也会保护你的……”

这个韦,真的有很厚的脸皮和不怕死的精神,也算对武丁忠贞不二。

花海中悠扬清越的琴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我们尴尬的气氛。那是一曲很古老的曲子,仿佛在我记忆深处一直有着这种旋律,起起伏伏,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不由自主地向着琴声走去……

是臻宓!她白衣素裹,纤手如玉,正轻轻拨弄着琴弦,头顶上那根紫玉钗微微晃动。紫玉钗上那朵栩栩如生的红花刻得惟妙惟肖,令人猜不出名字,却又妩媚极致。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琴声戛然而止,臻宓抬首,一双星光水眸静静地望着我。

“很好听,怎么不弹了?”我席地坐在了她的面前。

“看见你,弹不出来了!”臻宓的话令我一愣,清清冷冷之间带着莫名的厌恶和憎恨。她开始收拾古琴,站起身,准备离去。

“你认识我吗?”我站起身,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我的话令臻宓成功驻足,她转过身,盯着我的脸,眯起了双眸,带着揣测和讥讽,“我们没见过,若不是垂侯,我也不认识夫人,是夫人多虑了……”

“那首曲子叫什么?”

“《桃花诺》!”

“《桃花诺》……”我的思绪突然一片混乱。

臻宓轻启双唇,幽幽道:“曾经,我有一个姐姐,她爱上了外族的少主,岂料她与那外族少主招惹了魔道,惹下大祸,牵连了我们整个族人。魔道人血染了我们的家园,杀死了我们无数的兄弟姐妹,姐姐她自知罪孽深重,跳海而亡……这首《桃花诺》是姐姐常常弹起的,姐姐说,是她的意中人所作……”

臻宓寥寥几句讲述,却让我眼睛酸涩,难过得想哭。仿佛,那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一般。

臻宓说罢,淡淡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摇曳的身姿渐渐消失在花海中。

我以前真的没有见过她吗?

为何,看见臻宓,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为何,臻宓对我有着如此不加掩饰的厌恶,甚至憎恨?

《桃花诺》,这首深情缱绻的曲子到底是谁所作,为何会让我心绪起伏不定?

回到大营,我远远望见了金盔裹身的武丁。

他立在阳光下,红火的战袍,金色的战甲,鸣鸿刀立在手中,整个人看似慵懒,实则尖锐至极。我知道,他,无论何种姿态,都可以轻易撩拨起我心中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当着大商上千将士,他毫不顾忌地将我搂进了怀中,明媚的笑容像此刻的暖阳,毫不吝啬地绽放开来,“辛月,我留下了二千将士,由韦率领保护你,我带领一千将士攻城……”

他说着,已将手中象征王权与军令的青铜钺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心中一惊,心中有些紧张和不安。

手中巨大厚重的铜钺,平肩双孔,上饰一头两身的夔纹,看起来霸气无双。

他揽住我的腰,贴着我的面颊,与我耳语道:“辛月,我不信任垂侯,总觉这里有诈,我将大部分将士留给你,将所有军权都留给你,如若想逃,这次是个绝佳的机会;如若担心我的生死,就留下来等我,你是我这次征战唯一的退路……”说罢,他猛地松开我,翻身上了战马。

“你……”我抬头,心中又气又忧,望着马背上的武丁。

他灿烂地笑着,像以前离开我的每一次,我心中那块最硬的地方不禁柔软了许多。

就这样,我目送他离去。

逃与不逃,我心中早已经有了决定,无论嫁不嫁武丁,起码这一次,我要等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这样,我才能安心。

傍晚时分,我令韦拦下了准备离开的臻宓。

她裹紧了黑色斗篷,冷冷地瞅着我。

“为什么要逃?”我望着臻宓:“你不等垂震回来吗?”

岂料,她并未回答我的话,冷冷的嘴角动了动,带着一抹冷艳的笑意,“你在等武丁吗?”

我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眼神渐冷,“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臻宓对视着我双眸,冷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垂侯与周侯早有反意,只是一直顾忌着商王武丁,这一次,他们密谋了很久的计划终于实现了,此刻,武丁早已经被垂侯带进了他们布置好的埋伏中,他们会里外夹击,杀死武丁,然后攻进殷邑……”

“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小人……”听了臻宓的话,我的心不断地下沉,无论我与武丁怎样恩怨,我都不希望他出任何意外。我的手几乎捏碎了臻宓的手腕,痛得臻宓皱紧了眉头。我颤抖着身子,望向韦,说道:“韦,将她绑了,等到大王平安回来……”

韦带领侍卫围拢了臻宓。

我瞅着将士将臻宓五花大绑,厉声道:“如若大王有个三长两短,第一个拿她开刀祭奠大王……”

臻宓脸上的笑意未消,杀意渐生,她艳红的唇微微张开,“你竟真的忘记了所有,看来,你的确不该存活在这个世间……”

臻宓说着,身上的绳索竟然开了,她的手悄然抬起……

突然,一个圆乎乎的黑影像利箭一般扑向了臻宓,渐暗的天幕下,臻宓痛楚的尖叫声刺透了每个人的耳膜……乖巧温柔的腓腓像一头凶猛残忍的野兽咬上了臻宓,瞬间,臻宓右手上两根手指竟被腓腓咬断,鲜血淋漓。

“腓腓……”我将腓腓留在了无忧城,由阿喆照看,万万没有想到,它寻到了藏花城!

腓腓啸叫着,扑回到我的怀里,龇牙咧嘴地瞪着花容巨变的臻宓。

臻宓似乎很害怕腓腓,不断地后退着,身形猛地一颤,眨眼间消失在众人面前……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呆若木鸡——这个叫作“臻宓”的美人,恐怕不是人吧?

无论多么可怕的想法都要丢掉,此刻,对于我而言,头等大事是救出武丁。我抱着腓腓,命韦号令三军即刻拔营,直奔周地。

我们还未启程,便遇见了落败而返的商军。远远地,我便望见了高扬的白幡和肃穆死寂的将士,当初的一千人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两三百人。沚彧和雀头裹白条,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韦与我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我们的面前。众人掩映下,巨大的棺椁呈现在我们面前,就那样静静地矗立着,令人不寒而栗。

我不敢相信,抬眼寻觅着那个火红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当我的目光落在死寂的棺木中,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我颤抖着步伐,缓缓走向了黑棺,却被雀拦住,我不敢相信,停驻在黑棺前,死死地瞪着雀。

“夫人节哀顺变,大王遭人陷害,已薨!”

雀的话令我瞬间目光呆滞,双颊惨白……

每一次,他让我等他,我都未兑现;如今,我总算认真地等了他一回,竟等来了这样一个结果;是上天弄人,还是我们命格相克?

我猛然冲向了黑棺,撞开了雀,像疯了一般,被旁边的人死死地拦了下来,我凄厉的嘶吼声一遍又一遍在旷野中回荡着,“让我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这一次,一直一直在等他……”

我不相信,我认真等来的竟是他的尸首。

他们所有人都拼了命地拦着我,沚彧、雀、韦、暮春、傅说……我冲不过去,甚至想摸一下他的尸首都难上加难。我的泪水止不住地狂涌而下,模糊了双眼,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一个又一个声音,但就是没有武丁,只想听到武丁那熟悉的笑声……

我一次次醒来,有一次次哭昏过去。

夜半,白烛幽冥。

我红肿着双眼坐在黑棺前,烛光惨淡的大帐中只剩我一人。

我颔首,轻轻地望着黑漆漆的棺木,泪水不争气地打湿了睫毛,我跪爬了几步,来到了黑棺前,用尽全力掀开了棺盖……火红的战袍灼烧了我的双眸,我的双眼打颤,身子如风中的落叶一般剧烈地抖动着。呜咽声凄惨地从口中传出,我看不清武丁那张明媚的脸,我死死攥着武丁的衣袍,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惜,他再也听不到……

“子昭,你让我等你,这一次,我真的在等你,你不知道吗?”

“子昭,我求求你,你醒过来吧,你不是让我原谅你,让我爱你吗?我告诉你,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了……”

“子昭,我真的不能失去你,你死了,我那些委屈找谁来偿还?”

“子昭,你不是说你要我陪着你,这辈子不够,还有下辈子,你怎么能言而无信?”

“子昭,你这个大混蛋,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这么对我?你不知道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吗?”

“子昭……”

我哆嗦着,嘶哑的嗓子发出破碎的哭声,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流在了武丁的衣袍上,我无助地扒紧棺木,只想与他再靠近一些……

猛然,熟悉的大手用力握住了我的腰肢,我踉跄着,跪立不稳,栽进棺木,摔倒在他的身上。

“辛月……”熟悉缠绵的叹息声就像一根绵绵的骨针,穿透了我周身上下,使我难以自持地战栗;炙热的唇温柔地落在我满是泪水的脸上,一点点啃噬了我所有的魂魄。最终,我与他在漆黑的棺木中疯狂纠缠,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所有的人。

原来,武丁诈死骗过身边众人,是想要看看跟着周侯与垂侯叛变的到底还有哪些人。关于武丁诈死的事,只有雀、韦、沚彧、傅说、暮春和我知道。

我身穿厚重的白色孝服,苍白着一张素颜,手中端着至高无上的铜钺,坐在肃穆的军帐中,红肿的眼瞅着军帐中大商各路诸将,开口无尽悲哀,“各位贤良大人,承蒙大王信任,生前将军权交到我的手中。可是我一介女子,又何德何能,可以护得大商安定?如今风云突变,人心不古,周侯与垂侯虎视眈眈,各路诸侯方国蠢蠢欲动,我思前想后,决议请降……”

一瞬间,大帐中死寂吓人。

猛然,有一人出列。那人二十开外,高似铁塔,黝黑的脸冷若冰霜,望着我像看着世上最不耻的女人,开口更是冷冽,“大王将铜钺交予夫人,是希望夫人能与大王同心,同仇敌忾,没有想到夫人竟然如此懦弱,毫无气节,不仅令大王蒙羞,更令大商蒙羞!夫人要降是夫人的事,可西戉要追随大王,誓死不降……”

我眯着双眸,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高大的汉子,心中甚是欣慰。武丁告诉我,此次前来好地,除了韦、雀和沚彧,还带了一些青年子弟,正好借此机会,看一看这些人的表现。

随着西戉,一些将士纷纷表态,誓死不降,一时间,气氛极其尴尬。

“此事不容商议,我意已决!”我猛然站起身,俯视众人,清冷的声音铿锵有力。

“夫人若要请降,请先杀了西戉吧……”西戉狠狠瞪着我,毫不退让。

“西戉,休要无礼!”韦站出来,警告他。

“大王已逝,妖女误国,西戉心死,愿追随大王于黄泉路上……”

“好,遂了他的心意,赐死!”我轻轻抚摸着手中的铜钺,冷冷瞧着西戉那张黝黑悲愤的脸,凉凉道:“以后无论是谁,若再有西戉之举,一律赐死!”

说罢,我抱紧了手中的龙纹铜钺,甩袖离开了军帐。

清凉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望着连绵无际的商营,有些发呆,怀中的腓腓柔顺地拱在我的怀抱,被我身旁高大魁梧的近侍一把抓了起来。

武丁易容,穿了一身侍卫装,自诩成为我身旁第一近侍,雀、韦、沚彧、傅说和暮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他的行为是多么不合时宜,任由他胡闹。

腓腓尖叫着,被武丁甩在了草地中,猛地一蹿,眨眼就跑走了。

“你现在是侍卫……”我恶狠狠地瞪着武丁,低声警告。

“你没看见它在占你便宜……”武丁压低声音抗议。

“它不过是一只小兽,你一个大男人跟它计较什么……”

“你是我的女人,就算是一只小兽,也一样不能乱占你便宜!”武丁靠近我,瞪着双眸,低声说道。

“你这是胡搅蛮缠……”我与他靠得很近,逗起嘴来竟忘了自己与他的身份。

韦立于我们身后,实在忍不住咳了起来。

我立刻挺直了腰板,与武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假意巡视着军营,武丁跟在我的身侧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我逗着嘴。

“周侯听说夫人决意亲赴周地请降,开怀不已,夫人到了周地一定要礼数周到,勿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当然,听说周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我这次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夫人是商王的夫人,最好管住自己的眼睛,莫要乱瞧其他男人……”

“万一周侯瞧上了我,也是我的福分……”

“你不要痴心妄想了,商王的女人没人敢碰!”武丁瞪着我,冷笑着威胁,“他要是敢碰你,大商定会狠狠收拾他……”

“我倒贴不行吗?”看着武丁气得无话可说的样子,我越发想与他对抗到底。

“你……”武丁气地俊目圆睁,猛地握住了我的手腕,“跟我回帐!”

“放开,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放,不巡视了,跟我回帐!”

“注意你的身份……”

韦头痛地瞅着我与武丁暧昧地贴在一起,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肯让步。

他再次发挥着好人的功能,用力咳嗽……

“不要咳了,夫人不舒服,没看见吗?”武丁瞪了韦一眼,全然不顾这是在营地,猛地弯腰将我抱了起来,大声叫道,“夫人,属下鲁莽,得罪了,先送你回帐……”

“你……”我抵不过他的蛮横,用手狠狠捶了武丁胸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手却像铁钳一般没有半分松动。

他垂头狠狠望着我,低声威胁:“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他英挺眉目一闪而过笑意,抱着我,大踏步跑回了营帐。

韦尴尬地摇了摇头,无奈地离去。

我汗浸的长发与他的长发纠结着,我滑腻的身体窝在他的怀中,手指与他紧紧相扣,闭着双眸,平息着刚刚的疯狂。

“辛月……”武丁开口,声音沙哑,“明日启程到达周地,如果失败,不要管我,能逃就要逃……”

他的话令我心中一颤,我猛地翻身爬上了他的身,双手挣脱了他的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埋在他的怀中,闷闷道:“我来自山野,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看过了九候城若水湖中的那些交颈鸟,一生一伴,生死不离,所以,你休想离我而去,这一辈子……”我猛然抬头,盯着他的双眸,轻轻说道:“我们生死不离……”

“好,生死不离!”武丁的大手环住我的腰,带着动容,将我紧紧搂在了怀中。

初夏的风吹拂着我素白的长裙,我下了马车,婀娜而来。

这是周地,我们要在周地给周侯一个致命的偷袭。

周侯与垂侯携手而来,没有见到臻宓,我多少有些惊奇。

的确如武丁所说,周侯姬言眉目如画,谈吐优雅,仪表不凡,垂凤依偎在他的身边,温柔婉约,雍容尔雅,只是眉目间的英挺利落与黝黑的垂侯隐隐相似。

我款款下拜,姬言伸手相扶,看清我容貌的一瞬间,他有些愣怔地瞅着我,淡淡笑了,“夫人亲自前来,姬言惶恐!”

“周侯大量,辛月心中仰慕……”我展颜一笑,假装没有发觉姬言还在紧握着我的手,以及那仪表不凡的外表下隐约着阴霾和贪婪。我随着姬言走进了周地,我感觉到垂凤带有杀意的目光,也感受到随行侍卫中武丁紧绷的气息。

周侯摆宴祝融台,垂凤舞剑助兴。

翻滚的剑花带着狠戾,仿佛随时袭上我的面门,我端着一张笑脸,假意痴迷。

“夫人雍容华贵,姬言敬夫人一杯……”姬言端起玉觚,暧昧地递到了我的手中,容不得我拒绝,“夫人有如此见识,着实让姬言佩服!”

请降?我心中不耻,脸上却带着不变的笑意,端起了姬言的酒,明晃晃的酒水带着异香,望着垂震、姬言、垂凤关切的目光,我毫不犹豫地一饮而下。

立于我身后的韦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很怕按耐不住的武丁会掀翻我面前的桌案。

“周侯的酒真香,辛月怎么从未尝过?”我凝视着姬言,笑着问。

“这酒,正是我们周地的特色,夫人少见寡闻了。垂凤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夫人即是商王的夫人,受商王宠爱,为何请降?”垂凤笑道,问出了所有人都想不通的问题。

我没有立即回答,一双美眸凝视着众人,渐渐染了雾气,开口竟有些哽咽,轻轻道:“我本属好地,是无忧城中的公主,武丁见我容颜,侵占我的无忧城,强行霸占了我,我恨他入骨,何来的宠爱?”

“那商王为何会将军权交给你一个外番女子?”垂凤凉凉逼问道。

我抬眼,凝视着面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子,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又惹人怜惜的笑容,晃进了所有人的心坎儿,“你说,当一个男人迷恋一个女人的时候,一把铜钺又算得了什么呢?如今,商王已逝,辛月本就是被掳之人,大商上下无人瞧得起我,除了依附周侯,辛月真的是无路可走了……”

“夫人诚言……”姬言动容地凝视着我,“夫人刚刚喝下的是我们周地的一种毒酒,叫作‘情人缠’,只要夫人真心请降,跟在姬言身边,‘情人缠’的解药,姬言自会双手奉上,从此,姬言会真心呵护夫人,成为夫人的依靠!”

“那辛月不胜感激……”我凝眸对着姬言微微一笑。

祝融台酒宴散去,姬言陪着我行走在周地的九曲宫中,所有侍卫被他喝退在三尺开外。

周地的王宫就像姬言这个人,外表华美,骨子里透着阴霾。姬言与我边走边聊,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我的肩。

“夫人是姬言此生见过最漂亮的女人……”他低语笑道。

“周侯真会说笑,人言我与臻宓七分相似,周侯怕早已看腻了我这张皮相……”我掩嘴轻笑。

“臻宓怎可与夫人相比?未见夫人,常人会惊艳于臻宓,见了夫人,才会明白,真正的美人是夫人……”猛然,姬言靠近我,我后退了一步,躲无可躲,被动地靠在石墙上。

姬言俯下头,手指轻佻地挑动着我脸庞的碎发,暧昧地望着我,“夫人令商王铜钺相换,如果是姬言,宁可倾城而换……”

抬眼,我远远地瞧见了不远处那个紧绷的身影,一触即发的怒气使他握紧了双拳,我很怕,怕功亏一篑。我慌忙推开姬言,假意瞪了姬言一眼,笑道:“周侯真会说笑,辛月好歹是好地的公主,没名没分的事情,辛月不喜!”

“如今武丁已亡,天下大乱,诸侯蠢蠢欲动,等我姬言为你攻下殷邑,做娶你的聘礼……”他豪迈地笑道,却不知我恨不得手中有把刀子,狠狠地捅进他的心窝。

回到我暂居的行宫,还未换装,我便被冲进行宫的青色身影抱了个满怀。

武丁用力关上了宫门,将我狠命地拥进了怀中,“我错了,辛月。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拿你做赌注,我输不起……”

“你疯了!你这样周侯会起疑……”我用力推着武丁。

“起疑就起疑,就算你说你百毒不侵,可是看着你喝下那个该死的‘情人缠’,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能接受,辛月,我现在就想杀了姬言……”

“子昭……”我一把握住了武丁的手,盯着他愤慨的脸,“听我说,我没事,真的没事!来之前,我们就已经全部查好,那个毒对我不会起作用,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我抬起他的手,覆上我的脸。

“辛月,这一次,我真没出息,让你以身犯险……”他轻轻触动手指,温柔地凝视着我。

“你忘了,我们说好生死不离,不是你让我犯险,而是我们一起犯险。子昭,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我踮起脚尖,暖暖的唇轻触着他冰冷的双唇。

他猛地拉过我的身子,狠狠地吻上了我的唇。

“再忍耐半天,到了晚上,我们就行动,活捉周侯和垂侯,子昭,我们一定会做到!”

夜半,月悬碧空。

因为我服用了“情人缠”,姬言对我万分放心。

我们放火引燃了周地,傅说与雀带着大商的两千将士冲进了周地,然后里应外合,不仅攻占了周地,还活捉了垂侯与周侯。

烈烈火光中,武丁立于周地大殿前,手持染血的鸣鸿刀,如天神降临一般。我立于他的身旁,仰视着身旁这个浑身沾血的男人,微微而笑。

第十章 缱绻结丝萝

第一次,我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他却不喜欢我。

回到殷邑,已是六月。

天空湛蓝,日光明媚,蓟草的茸花漫天飞舞,被夏日风光笼罩着。一丝丝热气从地表升起,裸麦的花粉在田里飘忽着,好似一团团轻烟。宏大雄伟的殷邑城,五门大开,大街小巷,从城门外一直到王宫中,跪满了密密麻麻的臣民。

当武丁的銮驾进了殷邑,震天撼地的呼声一遍又一遍冲破了我的耳膜……

武丁牵着我的手走下銮驾,火红的宫袍与我素白的长裙相映成趣,迎着他成千上万的子民和群臣,我们立于殷邑宫门。他豪迈地挥手大笑,只是他的左手始终紧紧握着我的右手,一直都未松开。群臣窃窃私语,疑惑、震惊、羡慕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这是武丁第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亲近,我不清楚情形,所以颇有些宠辱不惊。

我随着武丁走进了连绵不绝的殷宫,心中恍惚。层层阶台,熟悉的花木,肃武的宫闱,闭上眼,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朱雀宫的亲切以及神遗殿的样子,这里有我美好的记忆,也有我曾经的哀痛与悲戚。

朱雀宫外,以妌雪为首的宫中女子匍匐在地,带着期盼盛装而来。

“恭迎大王回宫!”悦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妌雪抬起了娇楚的玉颜,在见到我的那一刻满脸的笑意瞬间凝固,久久难以回神。我瞅着跪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女人,心中明白,这就是武丁的后宫,无论他心中怎么想,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我抬起清冷的眼,发觉身旁的他却笑眯眯地盯着我,一脸满足。

我踮起脚,附耳与他轻声道:“子昭,看着这么多女人喜欢你,是不是很激动?”说罢,我愤然甩开了他的手,径自走进了朱雀宫,白色的裙摆划过众女子脚边,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自原谅武丁,与他和好,我便再也不肯委屈自己,我爱他,容不得半分瑕疵,我对他,一心一意,要的是他的一心一意,否则,这份感情我宁愿不要,我依然做我的无忧城主。

武丁一怔,甩开众人,随着我冲进了朱雀宫,他猛然拦腰将我抱起,爽快的笑声在朱雀宫响起。我站立不稳,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热切的吻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我禁不住轻笑出声,随着他如火的热情倒在了朱雀宫的锦榻上……

我们两个就像一点就燃的干柴,銮帐纱幔之中,销魂放浪。

我们的笑声与缠绵的声音穿越了层层宫闱,在王宫之中无拘无束地回荡,落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仿佛是一根凌厉的骨刺,梗在了某些人的喉间。

朱雀宫的锦帐前,妌雪一张脸苍白,捧着为武丁准备好的宫服,跪了很久,双目死死瞪着手中火红的袍子,却一点儿也看不清袍子上那栩栩如生的玄鸟徽记,袍子上绽开几朵水花,慢慢晕开,慢慢消逝。

“不要闹了……”我挡开武丁的手,扯过亵衣,却又被武丁夺去,“冢宰他们在玄武殿为你摆宴,你还赖在这里太不像样子……”

“辛月……”他赤裸着身子蛮横地将我压在身下,长发落在了我的鼻端,暧昧地笑,“如今对我而言,夫人第一位,其他都可以忽略……”

“你说你只是来洗漱更衣……”我用尽了全力推开了他,一把扯开了锦帐,在瞧见跪在床榻下的身影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妌雪骤然抬头,死死地瞪着赤裸双肩的我,像是一口气卡在了喉间,无法呼出,那张美丽的脸越发得苍白吓人。

“你怎么在这?”武丁大手一挥,紧皱眉头,猛然合拢了锦帐,将我搂在了怀中。

“冢宰令妌雪在此服侍大王更衣……”

“退下!这里不用你服侍!”武丁抓过自己的亵衣,塞进了我的手中,冲着我挤挤眼,与我咬耳朵:“你不在宫中的时候,我没有让她服侍过我更衣……真的,除了你,其他人我习惯不了……”

我狠狠掐了他一把,粗暴地将衣服套在他的身上,他瞪着双眼,揽过我的脸,一顿乱亲,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跪在床榻上,黑着脸为他更衣;他跪在床上,如沐春风,享受着我的侍候。

当我们再次掀开锦帐时,妌雪依旧跪在锦帐前,原本莹润的玉唇被自己咬破,渗出丝丝血红,她却浑然不觉。

“你怎么还在这儿?”武丁蹬上靴子,站起身,含笑的眼瞬间凌厉,盯着妌雪。

“当初是大王让妌雪留在朱雀宫中,大王忘了?”妌雪抬眼,一双美目楚楚可怜。

我系好了衣带,立在武丁身边,笑而不语,盯着妌雪。妌雪本来就是个美人,而且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此刻,大美人心痛万分,盈然欲滴,一双含泪美眸看得人心尖打颤,不要说男人,就是我,也于心不忍。

“妌雪,离开朱雀宫,你依然是井方公主;留在朱雀宫,你只是个侍女,你明白吗?”武丁好言道。

“大王既然接受妌雪,妌雪自是大王的人,为奴为婢,妌雪甘愿!”妌雪固执地跪在地上,倔强得令我一愣,她那双坚定的眸子让我隐约不安。

“既然你自己选择,那你就留在辛月身边吧,以后辛月会是我的王后、大商最尊贵的女人,少不得人伺候……”武丁的话就像最无情的剑,狠狠刺在了妌雪的心头。

我正在发愣,武丁揽住我的肩,走出了朱雀宫,外面已经备好了銮驾。上了銮驾,我才回过神,却见武丁盯着我,嘴角带着笑意说:“宫中那么多女人,都是各个方国贵族之女,轰也轰不走,纵然你看着心烦,但是也只能留下来伺候着,你权当我给你找的侍女吧……”

“反正哪天我看得太烦了,便回无忧城,那里才是我的娘家!”

“你敢!”

“子昭,这一次回来,我绝不会再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我不要委屈,我不要伤害,也不要欺瞒,我要的是一心一意,与你一起就好!”

“辛月……”武丁握住了我发冷的指尖,温柔的笑带着深情:“你放心,这一次,再也不会松开你的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和你在一起,信任你!”

“好。”

以甘盘为首的重臣摆宴玄武殿,庆祝武丁的凯旋。

当武丁牵着我的手走进玄武殿,冢宰甘盘失手打碎了手中的玉觚,醉人的酒气弥漫了整座玄武殿。玄武殿上那个寂寞的王位宽大雄伟,是帝后之位,这几年,朝堂中,群臣看到的只是武丁狂放不羁的孤单身影,期待着王后,可是当他真的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共同坐在众人瞩目的位置中,众人心中却非常矛盾,能够配得上他们的王,共同坐在王位上的女人应该是大商国最完美的女人,怎么能是我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我在众人疑惑而排斥的目光中看到了拒绝。

武丁的大手有力而温暖,紧紧握着我的手。

“大王,且慢留步……”甘盘瘦削的脸铁青着,昂起笔直的背脊,冷冷地望着我,“玄武殿是我大商圣地,她是什么身份,凭什么可以站在这里?”

听到甘盘的疑问,大殿中所有的文武官员齐刷刷地看向我。

武丁用力握紧了我的手,注视着甘盘,轻轻一笑,“冢宰过于担心,我早就和冢宰说过,早晚会娶辛月,她会是我们大商的王后!”

大殿中瞬间鸦雀无声,冷漠的气息流动着,有种诡异从人心中穿过,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算嫁娶新后,也要经过娉、内、送、逆,何况,她是一个受过徒役之刑的贱奴,有什么资格站在大王身边,接受百官朝贺?”甘盘据理力争,瘦削的身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就那样直直地立于大殿中,横在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目光,挡住了我的道路……

“冢宰,孤王说过,孤王的王后由孤王自己决定!”武丁红火的宫袍迎着烈日中吹送而来的气焰,承载了克制的怒意,隐含着杀机。

“大王,如果你喜欢她,可以收在身边,做个妾侍就好。王后一位承载了天下所有人的祈愿,尊贵无比,容不得她来玷污……”甘盘犀利地针对我,瞬间就点燃了玄武殿中那澎湃压抑的大火。

“我武丁最爱的女人,必是大商最尊贵的王后,容不得任何人轻视!”武丁的手强悍得容不得我逃离。他高大的身影护在我的身前,挡住了所有人鄙夷的目光和愤恨的气息,像一座雄伟的高山,像山中强健的猛兽,像天上勇猛的雄鹰,将我护在了他的身边,“冢宰,不要逼孤王……”

“大王此举,甘盘万难接受,若真要如此,请大王容甘盘辞去冢宰之位……”

瞬间,所有大臣脸色惨白,震惊地看向甘盘。

冢宰甘盘,自武丁年幼时,便为太师,先王乙薨,孝制三年,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甘盘内统百官,外均四海,是武丁身边最重要的辅政大臣。

“冢宰……”武丁捏痛了我的手,我抬头,看到了他微颤的睫毛,眼中渐渐涌出了雾气,他望着甘盘,心头仿佛梗着什么,有着不甘,有着悲哀,缓缓说道:“还有一月,三年守孝便满,登基大典,孤王会立辛月为后,之后,孤王自会亲政,朝堂之事便不劳冢宰费心了……”

甘盘身子一颤,老眼瞬间通红,不敢置信地盯着武丁。

“大王三思……”醒过神来的众臣纷纷跪在了地上,以头触地,“大王三思啊!冢宰一心为了大商,大王万万不能辞去冢宰啊……”

武丁握紧了左手,右手紧紧握着我的手,目光盯着跪在地上的群臣,坚定的话在玄武殿中朗朗回荡:“孤意已决,不必多言,即日起,甘盘免去冢宰之位,禁足昭明宫,等候发落!”

一句话之间,甘盘瘦削的身子仿佛衰老了数岁,笔直的背脊弯曲了,他眼望着武丁,热泪盈眶,缓缓而拜,深深叩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玄武殿。

此次贺宴不欢而散,我祸国妖姬的形象由此传开。

冢宰甘盘因我而被圈禁,一时间朝野上下,宫里宫外,风起云涌,各方国蠢蠢欲动。

略知内幕的人都会啐我一口,骂我一句:“祸国乱世的妖女!”

还有一些人恨不得剥开我的胸膛,掏出我的心肝,烘烤下肚。我居于朱雀宫中,上上下下的目光都像淬了毒的长针,刺得我都麻木了。

妌雪轰不走,我便留她在身边,做个侍女,这个侍女看起来温顺,我便知足。

因为周侯一事,牵扯而来的各方反叛势力都已浮出水面,大商周边的方国当听闻武丁战亡的消息,那些有反叛之意的国主纷纷亮剑,着了武丁的道,其间以基方、巴方最甚。

基方为晋南的方国,听闻武丁身亡,基方拒绝纳贡,准备出兵大商;巴方位之大商之西南荆楚,误以为武丁亡,封锁了盘龙城。盘龙城是大商进行青铜制作最大的集聚地,为大商带来了重要的财富,这无疑阻断了大商一条经济命脉。

这期间,武丁忙得几乎难见人影,我留在朱雀宫,深居简出,安稳等待着他的亲政和册封大典。

我带着韦与妌雪,出了朱雀宫,来到了黑狱。

这里关押着亘争。

武丁告诉我,一直没有处决亘争,是想等我回来,给我一个交代,亘争是生是死,由我决定。

黑狱,我并不陌生,扑面而来的气息是一种死亡的气焰,令人崩溃,令人绝望。那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裙褴褛,在黑狱的角落中,再也看不出曾经高傲的风华与姿态。

我令人打开了黑狱的铜锁,望了一眼黑狱中那肮脏的黑水,抬脚,面色如常地踏进了水中,向着亘争走去。

“夫人……”妌雪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瞪大了双眸,嫌恶地看了一眼黑水,望着韦。

韦紧跟在我的身后,与我一脚浅一脚深地趟过黑水,来到亘争的面前。

妌雪看了半晌,终于狠下心来,撩起衣裙跟在了我们的身后。

“夫人令人将她带过来就好……”妌雪好心建议。

“妌雪……”我停驻了脚步,望着妌雪轻声道,“这世上有一种女人,无论身处哪里,她都喜欢高昂头颅,不会妥协。亘争就是这样的女人,因此,只能是我去看她,如果令人绑了她来,只怕我看到的便是一具尸首了……”

妌雪一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走到亘争面前,她蜷曲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完全不知道有人靠近,像死了一般,毫无生机。

我俯下身,轻轻拨开了亘争那又乱又臭的长发,露出了一张蜡黄苍白、污迹斑斑的脸,“亘争,你不想看见我,其实我也不想再见你,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要我好好照顾你,他告诉我,其实你很好,只是太过偏激,手段过于阴狠,他才会对你敬而远之。这个人,你不想念他吗?”

那双脏污的脸慢慢抬起来,那双倔强明亮的眸子缓缓睁开,璨若明珠,瞬间,仿佛黑狱都明亮了许多。这是一双依旧高傲不屈的眼睛。

“辛月……”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年迈老者,暗淡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我没有死,就是在等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依旧不后悔,你现在可以杀了我……”

“你想死的话,我会成全你……”我站起身,俯视着她,轻轻道,“或许真的是子画自作多情了,总觉得你念着他,总想你活着,以为可以再见你一面……”

“你说什么!”一只瘦骨嶙峋的黑手猛地拉住了我的裙摆,死死地拽着,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长而尖利,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些,既然你不想再见他,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弯下身无情地掰开了亘争的手,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刚刚黯然落寞的身子猛然扑到了我的脚边,即使狼狈不堪,她颤抖的声音依旧执着,“辛月,我求你,我答应你所有要求,只求你让我再见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

原来子画说的都是真的,亘争竟然这么傻,为了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为子画,她迁怒于武丁,迁怒于我,迁怒于整个大商,像个任性的孩子,肆意地伤害着别人,高傲地践踏着他人的尊严,最终伤人伤己。

我憎恨亘争,可是也可怜亘争。

金乌西坠,掌灯时分,武丁回到了朱雀宫。

他抱着我跨上烈马,冲出了王宫,冲破了连绵无际的夜色,来到了洹河之上。洹河水在夜幕下如黑色丝绒般流淌着,与天空上的星河遥相呼应。河岸两旁的灌木丛被夜风吹动着,轻轻摆动,发出簌簌的声响,河水在月光中发出微亮的光,皱着极细的湍流。

武丁的大手紧紧环着我的腰,脸贴着我冰冷的面颊。

矗立在洹河之上,我轻轻靠在了武丁的怀中,闭上了双眼。

“辛月,这一次,你会怪我吗?”

我睁开了双眸,凝视着他明媚炙热的眸子:“我以为,你不会说起……”

“如果这个世上只剩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便一定是你,我喜欢你,是一心一意。可是,陪在我的身边,你并不好过,有时候我真的于心不忍……”武丁垂下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我是大商的王,我会尽自己全力来保护你,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坚强的女人,与我比肩而立,陪着我。”

我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颈项,将他的脸紧紧贴在我的面颊,开口缓缓地说:“我不怕风雨,也不怕别人的伤害,只怕你不信我。只要你倾心待我,子昭,我一定好好陪着你,什么都不惧怕……”

他弯腰猛然将我抱了起来,带着霸意坚决,“玄武殿,我故意带着你激怒冢宰,激怒那些根深蒂固的势力,才能对他们连根拔起。亲政后,我会整理朝纲,起用新人,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商,我要大商疆之四方,域彼四海,我要你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接受万民敬仰!”

“今晚……”我身子一颤,静静地盯着他的眼,那双灿若烈阳的眸子掩映着一抹血红,令我想起了无数的杀戮与血腥,比剑还要锋利。

“今晚,殷宫必会血流成河,伏尸千具,你怕吗?”

我闭上了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前一步,眼望着洹河上孤零零的明月,回首,盯着武丁一瞬不瞬……

“你是大商的王,也是我的男人!”

他的大手一把将我拥进了怀中,我贪婪地闭上了双眼,他的胸口温暖而安全,是我最终的避风港。

“辛月,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我们什么话也没有再说,静静地相拥在一起,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穿过洹河,熊熊烈火在殷宫中燃起,映红了半边天空,人群嘈杂的喧闹穿越层层云霭,渐渐明晰了起来。大片大片如潮的兵士围拢了洹河,为首一人正是韦。

韦跪在了武丁的面前,月白的袍子上沾染着未干的血渍,开口,声音坚定:“回禀大王,乱党一网打尽,宫中已平,请大王回宫,以定大局!”

“冢宰可安好?”武丁立在韦的面前,伟岸如松,红火的长袍灿烂地燃烧着夜色。

“冢宰什么话也没有说,请旨说,只求一死。”韦顿了一下,缓缓开口。

“无论如何,保住冢宰!”武丁手指微微颤抖,转过身,思索片刻,最终说道。

当我踏过殷宫的大门,斑斑血迹残留未去,仿佛诉说着昨夜那一场惨烈的厮杀,所有的尸首已被清理干净。雀、子商、沚彧、禽、吴、望乘、师般、甫、傅说等人身披重甲,浴血而来,跪在殷宫正门恭迎着武丁。

他依旧牵着我的手,穿过厚重的宫门,立于众人面前。

所有人仰视着我身边这个红袍璀璨的男人,而他,抿着坚毅的唇,最终,抬起手又缓缓落下,唇间轻轻吐出二字:

“回宫!”

这一晚,风云突变,整座殷邑犹似雨中的残花,摇摇欲坠,不知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是否依旧风光?出人意料,武丁这一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所有的臣子等在玄武殿,每个人心中都忐忑不安。

还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武丁脱掉了长袍,赤裸着胸膛,搂着我,躺在朱雀宫那张华丽的床榻之中。

过了许久,我以为他睡了,却又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声音。

“小时候,每一次父王送我出宫,都是冢宰陪同,我随身的包裹、身边的侍从,冢宰都要细细检查,一一盘问,生怕有任何疏忽;每一次回宫,冢宰都会亲自在十里之外相迎,第一眼,我见到的永远是冢宰……”

我紧紧握住了武丁的手,这双一直很热的手突然变得有些冰冷。

“从小到大,冢宰喜欢牵着我的手,领着我走,一直没有改变过。如今我长大了,他依旧放不下心,朝中旧党以冢宰马首是瞻,他们固守陈规、冥顽不灵。大商本就暗藏危机,如此下去,永远难以兴盛,冢宰却不知我有多累……”我侧眼望到了他的眼,那双明亮的眸子滚动着一丝丝晶亮,我抬手将他的头搂在我的怀中,武丁像个孩子一般,缩在了我的怀中,整个头埋在了我的胸口,压抑地哭了出来……

“子昭,这不怪冢宰,习惯很可怕,有时候想改也改不掉……”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吻着他的耳鬓,轻声道,“我想,你长大了,无论你做什么,用什么样的姿态,冢宰都不会怪你的!”

忽然,他的大手搂紧了我的背,他昂起了背脊,将我紧紧搂进了他的胸口,他的唇热切地寻到了我的唇,嘶哑的声音消失在我的唇边,“辛月,这次,我希望冢宰可以原谅我……”

我带着亘争,来到了昭明宫。

亘争瘦削的脸颊有几许苍白,她穿上了她的彩裙,人却比以前瘦了许多,翩翩彩裙在她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暮春推开了昭明宫的门。

“暮春,你在这里等我们。”

“辛月……”暮春瞪着亘争,难以放心。

“你放心,她现在不会害我的。”我安抚的目光令亘争一阵儿不屑,她率先高昂着头,进了昭明宫。

“她现在有求于我,不会怎么样,放心吧。”我冲暮春点点头,走进了昭明宫。

昭明宫中,甘盘仿佛苍老了许多,坚毅的脸带着几许无奈和凉薄。

“你来这里做什么?”甘盘斜眼盯了我一眼,坐在床榻上,“来向我耀武扬威吗?”

我规规矩矩地跪在了甘盘的面前,半丝不敢怠慢,以头抢地,轻声道:“辛月前来给冢宰赔罪!”

“赔罪?”甘盘笑得讽刺,“你是昭儿最宠爱的女人,给我赔罪?真是笑话!”

“不管怎样,辛月令冢宰不悦,令大王与冢宰生了隔阂,这一切都是辛月的错……”我跪在地上,抬起头,带着虔诚,望着甘盘。

“既然你错了,以死谢罪就好……”甘盘轻而易举的几个字,令我身旁的亘争一怔。

我欠了欠身,昂首望着甘盘,声音清泠地开口:“冢宰,如果可以,我也想以死谢罪……”我嘴角动人的笑容令甘盘皱了皱眉头,“只是,如果辛月以死谢罪,怕罪孽更深。毕竟辛月肚子里已经有了商王的血脉,这个孩子或许会成为大商第二十四代王也说不准……”

甘盘身子一颤,不敢置信的目光瞪着亘争,开口竟有一丝微颤,“亘争,她说的是真的?”

“句句属实,我已经为她把脉,她已有身孕,两月有余……”

甘盘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床榻,鞋履未穿,冲到了我的面前,盯着我看了半天,最终颤巍巍地道:“你起身吧……”

我起身,脚步有丝踉跄,甘盘竟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冢宰……”我望着他的眼睛,不觉眼角湿润。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甘盘眼中的惊喜和激动,那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和期望,我抓紧了甘盘的手,眼中的泪水潸然而下,轻轻点头。酝酿了很久的话脱口而出:“冢宰,你在子昭心中,就像父亲一样,所以他在你面前始终像个孩子。辛月恳求你,不管他做错了什么,你就原谅他吧!他始终会长大,需要飞翔,如今这个天下,是他可以翱翔的时候了……”

“我知道……”甘盘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握紧了我的手,“我从未怪过昭儿!”

亘争当着甘盘的面为我卜卦,卦象中显示大吉,甘盘高兴不已。

我和亘争并肩出了昭明宫墙,亘争立在昭明宫外的院子中,静静地瞅着我。

“你真的准备放我走?”她确认一般,问。

“我已经让暮春备好车马,明日你就可以启程,去朝阳。子画人在朝阳,还未娶妻……”我揶揄的话令亘争苍白的脸颊布上了一丝红晕。

“以前我那么对你,你真的不记恨吗?”

“说不记恨是假的……”我轻笑出声,“你是大商最瞩目的祭司,今日,你为我卜卦,让冢宰放下戒心,亘争,你撒谎帮助我和子昭,我的感激大于记恨……”

亘争的嘴唇颤了颤,动容地盯着我,问出的话令我惊悚,“辛月,以前我嘲笑你是不干净的鬼魅,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我疑惑地望着亘争。

她上前,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望着我素雅的眉目,开口的话仿若惊涛骇浪,直抵我的心底,“不是我撒谎,而是任何人为你卜卦,都会大吉。辛月,我是亘氏巫族的唯一的传人,不会判断错,在你身上我感觉到了三分人气、三分魔性、三分鬼气和一缕仙魂。自你来到殷邑,我总觉不祥,因为子画,我更是处处陷害。如今,我知你心地善良,淳朴无邪,心中感激你不计前嫌帮我,因此有一句话,我想要告诉你……”

她明亮的眼认真地盯着我的眸子,有一丝犹豫,最终开口,“你与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同。你是一个具有仙格的女子。子昭幼时,他的师父为他卜卦,说将来与他匹配女子必是具有仙魂的女子。子昭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从小我与他、子商、子画一同长大,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人可以比得上他的霸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例外……你……自己好自为之……”

我心中一震,却没有再问什么,如今能安安稳稳陪在子昭身边,我很满足,实在不想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乱了心绪。

我与暮春目送她离开了殷宫,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在殷宫之中,妌雪和暮春跟在我的身后。

因为亘争的话,我有些恍惚,直到那个火红的身影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将我拦腰抱了起来,我才惊叫出声,抬眼,看到的是武丁笑容璀璨的脸。那张激情洋溢的脸上,充满了惊喜,充满了激动,充满了深情,令我忘记了所有,情不自禁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如果不是冢宰,我竟然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孩子?”他开口,抑制不住的沙哑和兴奋,“你竟然有了我们的孩子,辛月,我太开心了,我们有了孩子……”

当晚,武丁兴致勃勃地找来韦,在朱雀宫大摆祭场,为我攘除灾祸,进行御祭……我不喜血腥之场面,在朱雀宫床榻之中休憩,隐约间,我听到了武丁豪迈开怀的笑声和众人的恭贺声,渐渐有了睡意。

当我再次醒来,已是夜半。

枕榻边是武丁熟悉的轻鼾声,借着丝丝缕缕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我静静瞅着身边的男人。他有力的臂膀环着我的腰,一张恣意猖狂的俊容此刻柔和了许多,因为熟睡放松下来的眉眼令我思绪万千。

我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他的眉骨,心中一阵激荡,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强大地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划过这样的眉骨。我心底长存的那抹刻骨铭心,因为这个男人而变得更加清晰。我爱着的男人,是面前这个真挚得会哭会笑的男人;是面前这个挥洒自如的男人;是面前这个热情如骄阳的男人;为了他,我想,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三日后,殷邑,登基册封大典。

武丁作为大商第二十三代王,在群臣众星捧月中接过了玄鸟图腾手杖,戴着沉重而肃穆的王冠,命甘盘为冢宰、傅说为太傅。

我立于宗庙前,紧握着双手,身上厚重的宫服华美而庄重。

烈阳刺目,我久久不能回神,武丁为了我能够在大商立足,不受人非议,册封傅说为太傅,位居三公,群臣之首。他驾着銮车而来,威风凛凛,在人群掩映的宗庙前,执起了我的右手,与我一同祭天、祭万物诸神、祭先祖,牵着我的手完成了一个大商王后所要经历的所有祭礼。

冢宰甘盘将刻有玄鸟徽记的王冠亲手戴在了我的头上,我与他执手立于宗庙前,接受群臣朝拜。

自此,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商王朝第二十三代王后,就封好地,人曰“妇好”。

我以王后妇好的身份带着众多侍女推开了破落的宫门。

子昭告诉我,我被陷害的真相大白之后,他将亘争关在黑狱,但念在青青曾救过我,便将她暂时关在一座荒废的宫殿中。

“王后,你小心些……”宫中长满了荒草,妌雪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扶着我,生怕我磕着碰着。

“不碍事。”我笑了笑。抬眼环视了一眼这个地方,心中颇不是滋味。

走过荒草杂生的院落,破旧的宫门中,我瞧见了那个一袭素白宫服,脸色苍白似鬼的青青。她眼神浑浊,神态憨痴,竟坐在宫殿的门廊上,手指放在嘴中,扬着小脸,呆愣地望着瓦蓝的院落。

“青青……”我缓步走到她的跟前,望着此刻已经疯癫的她,心中的怜悯早已超越了那时候无际的怨恨。

“好漂亮的裙子……”青青抬眼直直地望着我雍容华贵的宫袍,直直地冲向我,咧嘴笑得天真。她想要摸一摸我的宫服,却被妌雪一把推倒在地上,“你冲撞了王后怎么办?”

青青狠狠地坐在地上,满头的长发散落下来,三三两两凝结在一起,令人不忍直视。

“王后……”

我不顾妌雪担忧的提醒,俯下身蹲在青青的面前,“青青……”

青青抬起木然的小脸,呆呆地瞅着我。

我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轻轻握住了青青脏污的小手,冷声道:“将青青带回朱雀宫!”

我自封后,本该有自己的宫苑,但武丁却违背规制坚决将我留在他的朱雀宫。他笑嘻嘻地搂着我戏谑道:“你说,这后宫之中,都属于你的管辖,都属于你的宫闱,你若搬离了朱雀宫,莫不是要我舍了朱雀宫,搬到你的宫中,多麻烦……”

我惯于好地,被武丁的举动心有感动,便一直住在朱雀宫中。起初有些大臣谏言此事,后来随着武丁置之不理的态度渐渐淡了,也就听之任之了。

我将青青留在朱雀宫中,让人为她沐浴更衣整理干净,怎料她因为恐惧不停尖叫折腾,见鬼一般地想要逃离朱雀宫。几日过去我被青青折腾得筋疲力尽,大公主子媚来看我的时候,我正疲倦地卧于长榻之中半睡半醒。

“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气色不是很好……”大公主因媿昊一事,自己对我亏欠良多,如今对我甚是关心。

“还不是青青这疯丫头,大王也是恼了好几日,生怕她疯起来冲撞了王后,可王后就是不听,偏偏要将青青留在身边,大王也没有办法……”妌雪嘟嘟囔囔的。

“妌雪,你又多嘴……”我坐了起来,冲大公主笑道,“让大公主见笑了!”

青青突然冲进了正殿,闹腾的青青一眼望见大公主,竟然安静地不哭不闹,像憧憬最美好的一切,痴痴呆呆地瞅着大公主,缓步走到了大公主身边,乖乖地匍匐在她的脚下,像只乖巧的猫咪,傻里傻气地冲大公主唤道:“姐姐,我错了……”

一瞬间,我险些泪水决堤。

“青青……”我唤着青青,岂料青青再次望着我像见鬼一样,猛地拽住了大公主的衣角。

“姐姐,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说着,她冲着大公主砰砰地磕头,鲜血从额头流淌了下来。

“青青……”

大公主将我焦急的样子看在眼中,她执起我的手,轻轻说道:“你好好养胎,其他的事情莫要烦心,青青就交给我吧!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大公主……”

“阿珑,你先带青青回宫!我要和王后说些贴心的话儿……”大公主身后那个花一样的少女渐渐长大了,冲着我温柔一笑,转身领着异常乖巧的青青出了朱雀宫。

望着阿珑领命带走了青青,大公主遣退了一众宫人,拉起了我的手,终于说道:“辛月,自你回宫,我一直没脸来见你。那时,我鬼迷心窍做下那些事情,害了你,望你看在我与子昭一母同胞的份上,原谅我这个姐姐吧……”说着,她突然放下我的手,竟转身跪在了我面前。

“姐姐……”我慌乱下了长榻,伸手想要搀起她。

“你原谅了我,我才起来……”大公主语气轻柔,却是坚定无比。

“我不怪你,你快起来……”

“那你原谅我了?”

“我原谅你。”我缓缓搀扶起大公主。

后来大公主与我聊了许多子昭儿时的事情,我却始终惦记着雀的事情。直到大公主即将离开朱雀宫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姐,你知道雀的心意吗?”

大公主脚步一滞,未回答我的话,只是回头一笑,轻轻柔柔道:“天气渐凉,你莫要操太多心,好好养身子,我过些日子带己来看你。”

日子缓缓而过,又到了四野茫茫的冬天。

原野、城邑和护城的洹河仿佛都被这寒冬的冷气所凝结了,偶尔一截粗大的树枝掉下来落在寂寥无人的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朱雀宫中很冷,人心却很暖。

已圆滚滚的小身子摇摇摆摆,张开小手想要扑进我的怀中,却被妌雪伸手抱了起来。

“混小子,要是撞到了王后,你就罪孽深重了……”她点点己的鼻尖,警告道。

“不碍事的,妌雪,你不要吓他……”我撑着笨重的身子,站了起来。阿蓝连忙扶住了我的手,颦着眉,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

夏天一过,武丁便集聚了一万兵士,备好粮草,调兵遣将,攻打基方。此次征战,子商为先锋,由于基方顽抗,大商最初受挫,子商身负重伤,却毫不在意,奋起攻战。最终斩杀了基方首领缶,立下大功一件,基方从此并入大商国土,武丁派遣子姓王族驻守基方。

攻下基方,武丁于初冬季节派人送回了口信,道:桃花初开之前,阿渔出生之际,他必拿下巴方,当作父王对阿渔的贺礼。

我抚着越来越大的肚子,一遍又一遍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讲着他父王的承诺。

因为我来自若水湖金莲之中,武丁戏谑我是一条鱼变成的妖精,为我们的孩子取名为阿渔,无论男女。

武丁走后,留下韦和暮春守在我的身边,并将阿蓝从好地接到殷邑,与我做伴。

这些日子,己这个胖小子也常常被阿珑带着到朱雀宫来陪我。子媚生下己,身子便大不如前,渐渐整日卧床不起,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整个人像最艳丽的昙花,绚烂极致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衰败,看得人心痛不已。

己这个孩子与我特别投缘,像极了媿昊的一双眸子,纯真得令我总是想起九候城中的若水湖。己非常顽皮,但是最喜欢窝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用奶声奶气的声音甜甜地叫着我“娘娘!”

每次望着己天真稚嫩的小脸,我仿佛看到了媿昊温柔的笑靥,明亮动人,不知不觉便会泪眼蒙蒙。

我也会想念鬼方,也会想如果不是遇见武丁,我应该会回到鬼方,守着媿昊安稳度日吧。

我问过傅说,为何要留在大商死心塌地为武丁征战四方,他告诉我,不仅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更因为武丁是他这一生见过最好的王。

我说,他的家在鬼方,他最爱的女人在鬼方,再好的王抵得上这么深的感情吗?

他淡淡地笑着,拍着我的肩头告诉我:“辛月,大王的心愿是四海一统,天下归一,我被他这份魄力深深震撼,一个男人一辈子可以跟随这样的一个王,死也甘心!”

我不懂,拨开了他的手,微皱着眉,说道,“你们这些雄心大略我不想听,我只知道一个女人的青春很短暂,在九候城中,水卿虽然很恨你,可应该是年年都在盼着你回去的!”

“等等吧,等到战事缓缓,我会回去看看……”

后来,我差人去给鬼方媿昊送信,讲了我的境况,讲了子媚,讲了己,等来等去,没有任何回话,只是等来了一支送给我的玉凤。那凤凰侧身回首,短翘长尾,透穿镂孔,素洁无纹,晶莹剔透,飘然欲飞。

刹那间,我心中百感交集。——手中这只玉凤是媿昊亲自选材,亲手雕刻。他曾经说,哪一天他娶妻,这只玉凤他要亲手戴在那个女子头上。

这支玉凤本是鬼方一国之后的尊贵与身份的象征。

当野外的雪渐渐融化,青草开始疯狂地生长,一朵稚菊在宫中悄然绽放,武丁还未归来,阿渔出生了。

韦找来了宫中所有的祭司进行占卜、致祭、祈禳、驱疫等一系列祭事。

大公主子媚竟然奇迹般地起了床,还亲手抱了阿渔。

“这个孩子长得真好!”她苍白娇媚的脸上带着温馨的笑容,贪婪地盯着阿渔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和己出生时一个样子,都睁开了眼睛,辛月,你看,这双眼睛长得和子昭一模一样……”

我虚弱地抱着阿渔,盯着面前这个不哭不闹的孩子,她睁开了一双眼,灼热得令人心底打颤,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武丁,这个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武丁的慵懒与高傲。

武丁说,如果是男孩,就让他接替他的大统,成为大商的太子;如果是女孩,就是殷邑最艳的扶桑花,他会将她宠到无法无天,让她成为大商最高贵、最快乐的公主。

阿渔出身在帝王家,是大商第二十三代长公主。

阿渔刚刚满月,前方传来了战事:夷方、虎方反,与巴方共同夹击大商,商军深陷巴地,不得脱身。

荆楚巴国,位于夷水河畔、峡江之滨,群山屹立,云雾环绕,易守难攻。巴方人隐藏于密林山野之间,崇尚黑蛇,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傅说与甘盘召集群臣,决定推选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率军与王军汇合。玄武殿上,我玄甲而来,手持凤印,亲点五千将士,择吉日出征。

我留下了傅说与阿蓝,在殷邑照顾阿渔,韦保护阿渔。望乘、望洋、暮春、西戉随我出征,直奔荆楚。荆楚之地险恶,我不敢轻易犯险,令望乘、望洋将大军扎营于雩方。

当夜,我召见了归方和雩方的国主归藏和雩诺。

归藏是一个白皙的男子,是近似病态的苍白,一双细细弯弯的眼令人看不出喜怒,像是时刻都是笑眯眯的。雩诺是个强悍美丽的女子,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垂到脚底,玄青的长裙翻滚着美丽的裙花,为了便于拉弓射箭,她竟然割下了自己的左乳,那犀利如锋的眸子中充满了血腥与暴力。

我男子装扮,戎装肃立,戴着攻打沚国时的黄金面具,外人完全不会想到我是个女人。只是,面前这个叫作雩诺的女子,面对我的黄金面具充满了惊疑,那双冷硬的眸子偶尔会闪过一丝柔情,只是淡得几乎捕捉不到。

我令人隐藏了身份,除了望乘、望洋、暮春、西戉,其他人都说我是王后身边重臣,名叫辛。

“王后此次屈尊而来,为何不让我等瞻仰王后之凤姿?”归藏开口绵绵。

“王后身子欠安,不宜见客,所有事宜都由辛大人全权决定!”望乘厚重的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巴地战事如何?”我直视着归藏与雩诺。

“上月大雨,巴国之道更为泥泞难行,王军深陷巴地密林。巴人狡猾,伙同虎方、夷方,三面夹击王军,王军毫无还手之力,一退再退,已至密林深处,音讯全无!”

归藏的话令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凌厉地问道:“王军攻下缶地,加上归方和雩方人马,至少不应该下万人,大王身边能人将士出众,一个小小的巴方,竟会将大王逼上绝境?巴方究竟有多少人马?”

“巴方全民皆兵,不足两千人,虎方与夷方各派一支军队,也就一千多人……”归藏细细弯弯的眼皱了起来,有一丝犹豫,“可是……”

“可是巴人多养黑蛇,尤其巴方那个公主巴婐,心性残忍、狡猾阴鸷,她通蛇语、善蛇阵,荆楚一地没有哪个方国敢招惹她。这次围攻王军,巴方统帅便是巴婐!”雩诺接口,带着憎恨与鄙夷。

“一个女人再厉害能有多凶,怎么可能抵挡王军呢?”西戉不以为然的话引来了雩诺狠狠的怒视。

“这话不能乱说,在我们荆楚,没有人敢瞧不起女人,如果你不是王后重臣,雩诺定会当场割了你的舌头……”归藏好心提醒西戉,可是那弯弯细细的眉眼多多少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一个女人带兵,能令虎方、夷方相继反商追随,看来,的确有过人之处……”望洋瞅了瞅望乘,颇为期待地说,“我倒真的想瞧一瞧这个巴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将大王逼入绝境的人可真不多……”

“那个巴婐,长了一张妖精似的脸,善媚术、善蛇阵、凡是男人见了她,身子即刻软了半分,被迷得晕头转向。虎方的国君靳、夷方的太子洛各率一支军队,明着是相继反商,支援巴婐,实则是迷恋巴婐,想讨好她。靳的夫人瑶女只不过无意剪了巴婐送给靳的一副娟绣,就被靳赐死……”雩诺愤然道,说着说着红了双眼,“瑶女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母亲的义女,温婉贤淑、美丽善良,才嫁给靳不到两年,就被他一刀割下了头颅,血染宫闱……”

“这个虎方国君真是混蛋到家,看来,巴婐就是一个惑乱人心的妖女!”西戉拍案而起,瞠目骂道,“恳请大人发兵,令我为先锋,一举砍下那个妖女的头颅……”

我没有答应西戉,冷冷瞥了他一眼,便令他安静了下来。

“大人热血,归藏敬佩,只是,这场战役万万轻率不得。数日前,王师之中有一位大将叫作沚彧,头戴玄金面具……”归藏说着,向我望了一眼,“他是我见过最勇猛的男人,率领先锋军士攻入盘龙城,无人能敌,径直打开了巴方的门户,收回了盘龙城。可惜的是,沚彧大人与巴婐第一次对阵,便身中巴婐的蛇毒,命悬一线,至今依旧昏迷未醒。大王将沚彧大人留在雩方,令我与雩诺好生照看,亲率王军攻进了巴方密地,被巴婐围困在深山密林之中,再无消息……”

“沚彧在哪里?”我站了起来,盯着归藏与雩诺,“带我去见他!”

在雩诺的寝宫中,我见到了沚彧。

只不过,他躺在那里,被人取下了面具,一张娇柔若女子的脸苍白万分,毫无生机,如若不是那微弱的呼吸,我定认为他已然死去。我坐在床边,心中一阵痛楚,细细地瞧见了沚彧白皙的脖颈上有着细小的红点,“他到底被什么蛇所咬?”

“巴人善养巨蛇,通体黝黑,狂言黑蛇能吞象;而巴婐却喜欢一种细小的花蛇,此蛇龙头虎口,黑质白花,腹有念珠斑,口有四长牙,尾上有一佛指甲,长一、二分……”雩诺俯在了沚彧的身边,静静地瞅着沚彧,“沚彧大人就是被这样的蛇所咬。巴婐的蛇有剧毒,幸好我们雩方有一颗千年明珠,能抑制百毒,暂时稳住了沚彧大人的毒性,否则,沚彧大人早就性命不保……”

我捏住了沚彧的嘴巴,发觉他的嘴里的确含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暮春,给我匕首!”听到雩诺的诉说,我大概已经想到巴婐养的细小花蛇就是我曾经见过的白花蛇,此蛇毒性剧烈,人一旦被咬,往往挨不过百步。沚彧还能活着,真的很幸运,也或许和雩方的那颗明珠有关系。日子这么久,毒性积累难以清除,若是我没来,大概大罗神仙也难以救他了。

暮春有丝犹豫,将身边匕首递给了我。

“哗”的一声轻响,我用匕首划过臂腕,血猛地涌了出来。

“辛月!”暮春猛地压低了声音,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

“我有百毒不侵的体质,我的血可以解百毒。”我望着暮春轻轻道,“帮我撬开他的嘴……”

暮春犹豫了一下,美眸中有一丝不甘,上前撬开了沚彧的嘴。鲜红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滚入了沚彧的喉间。

喂完沚彧,未等我回神,暮春一把抓过我的臂腕,皱着眉,麻利地替我包扎起来。想必此时的他,早已忘了什么君臣之礼。

没过多久,沚彧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

我没有等到沚彧醒来,带着暮春和西戉,乔装打扮,来到混乱的盘龙城打探消息。

盘龙城并不大,修建得却是十分精致,背靠山丘,三面环水。

放眼望去,夷水一望无际,盘龙城就像一条酣睡在水中的长龙,仿佛随时都会醒来,充斥着无尽的力量与魄力。

盘龙城是大商非常重要的一座商业城池,整座城中,青铜作坊、陶窑、酒肆比比皆是。在这里,只要你的朋贝足够,就可以得到西方的玉石、东方的鲸贝、南国的铜锡、北地的筋角……

先前的一场恶战似乎并未惊扰到这条巨龙,还是有许多贵族从远方赶来,怀揣着无数的朋贝,交换着他们钟爱的玉器与铜器。

驻守在盘龙的商伯早已被巴方杀死,巴婐的哥哥巴阖搬进了盘龙城的宫中,经过沚彧的厮杀,又退出了盘龙的王宫,回到了巴方的丛林之中,只留下心腹驻守盘龙的王宫。

我与暮春、西戉易容成不起眼的兄妹三人,从东门进了盘龙城,寻到了这里最大的一家酒肆。

酒肆里的人来来往往,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外族人士。我们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席地而坐,即刻,便有酒保上来了上等的美酒。酒保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材矮小,眉眼间却有着商贾的精明狡黠。

西戉将十个朋贝丢在了桌子上,酒保即刻眉开眼笑,“各位大人,想要些什么?”

“我们刚到这里,听说前些日子这里有一场恶战,可是看着城中情形,并不如此啊?”暮春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盯着酒保。

“大人……”酒保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瞅了一下四周,才靠到我们近前说道,“大人说得没错,前些日子,商王亲自率兵而来,有一个头戴鬼面的大将太厉害了,不到一日便攻下了整座盘龙城。那个鬼面太可怕了,我在窗户前偷偷瞧了一眼,吓得尿湿了裤子,还真以为是恶鬼闯入了盘龙城……”

“那后来呢?”

“后来,当然还是我们公主厉害了,那些个人怎么会是我们公主的对手?鬼面被我们公主几招之内降服,他们的大王还被我们公主引入了密林,围困了起来,估摸着也活不了几天了吧……”酒保眼底眉梢带着无尽的崇拜与傲气。

“你们公主的确很厉害,可是你们不害怕吗?大商连绵千里,能人将士无数,惹怒了大商,你们巴方承受得了后果吗?”暮春淡淡道,随手掏出了十几枚朋贝,丢进了酒保的手中,“看你这人口齿伶俐,给我们讲讲如今情况如何,我们来这里交易,可不想受到战祸牵连……”

酒保将朋贝丢进了怀中,脸上一阵窃喜,坐在了我们身旁,开口竟滔滔不绝:“看你们这些大人实诚,就和你们实话实说吧,不过也就是我,这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其实,我们国主想要杀掉商王易如反掌,只要公主那些个宝贝一出,就是大罗神仙也难逃一死,只是事情就出在那个商王武丁身上。商王长相俊美、武艺高强、英勇无双,我们公主从见到他开始,一颗芳心就丢在了他的身上。我们公主那是长得美啊,只要见过我们公主的少年才俊哪个不是死命追逐,虎方的国主、夷方的太子为了我们公主神魂颠倒,可只有这个商王,见到我们公主熟视无睹,出手毫不留情,与公主第一次对阵,险些要了公主的性命。然而我们公主竟会像鬼迷心窍一般,疯狂地迷恋上了商王,为此,国主气愤难当,与公主心生隔阂,那个商王便被他们围困在巴山之上。国主想杀,却不是大商的对手,战事就这样一直拖延着……”

听了酒保的话,我的心揪了起来,山中环境恶虐,武丁是否可好?

突然间,酒肆大门传来了热闹的声音,酒保起身冲到了门口……

我不由抬头望去,瞬间浑身僵冷,像是掉进了万年冰窖,一颗心骤然凝固了起来。

酒肆外来了数人,为首三人,两男一女。

女子小巧玲珑,黑衣如玉,手腕上裹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小蛇,无数长辫下一张脸生得璀璨生辉,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妖冶万分,令人看上一眼竟是移不开眼。女子右侧的男子三十开外,玄紫袍子,斑斑绣着蛇头,头戴玉冠,黝黑的脸长得十分俊美,可是浑身上下充斥着阴霾诡异之气。

这二人都是人中龙凤,难得一见的美貌,但是与身旁男子相比,便黯淡了许多。女子左侧走进来的男子月白色长袍,干净得纤尘不染,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张脸温柔至极,完美得毫无瑕疵;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泓山间清泉。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韵,浑然天成的华贵令人过目难忘。

见到走进来的男子,我的手禁不住地颤抖,眼眶渐渐湿润,身子几乎难以支撑,我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在盘龙城中见到媿昊。我一把拽过暮春,躲在了暮春的身侧。暮春一愣,随即明了,便侧身挡住了我,悠哉地喝着手中的美酒。

眼看三人在酒保的引领下,走进了隔间之中。我立刻起身,带着西戉、暮春离开了酒肆,来到盘龙城的街道上。我令西戉在盘龙城中寻到三人,将巴山路径细细说与我听,听到三人相差不多的描述,我心中大概有了数。暮春在乞丐群中救出了一个名叫黑子的本地男孩,让他带领我们入山。

我令西戉速回雩方,传令三军,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贸然行动。便带着暮春与黑子,进山打探。

巴山山路艰险,山势奇绝,到处都是绿叶茂密的参天大树。一路石径曲折,下临深涧,涧中树木丛深。我与暮春跟随者黑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巴山之中。

在树木葱茏的巴山之中,越走越惊心,如若没人在前方带路,便会寸步难行。到处都是山崖,到处都是深涧,到处都是毒虫蛮兽。

走进了巴山,我的心紧紧揪起来,我担忧武丁处在这么一个险恶的环境中,会有生命危险。

“前方不能去了……”黑子抬手指着前方,“巴婐公主已经封锁了整座巴山,只有这条路可以进山,可是再往前,便会被守卫发现,那时候我们一定会被抓起来喂蛇的……”

我抬眼望去,前方曲径幽深,遮天蔽日的杂树一片接一片,一丛连一丛,深厚,迷蒙。

“黑子,这山中可有谷地?”我轻皱眉头。

“谷地?有啊,只是在后山,从雩方出发,要顺水而下,进巴山,崇山峻岭下有一大片山谷,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花,很是好看!”

“从这里不可以到谷地?”

“本来是可以到的,只是商王被困山中,公主不允许任何人私自穿山,在山中布满了蛇阵,穿山就是死路一条。如果你们想去谷地,就从雩方出发,顺水而下,从后山可以到谷地……”

“黑子,我们给你二十个朋贝,你陪我们去一趟谷地,如何?”我心中燃起希望。

“好!”黑子爽快地答应了我们。

我们走出了巴山,跟随着黑子回到了雩方,顺水而下,来到了黑子所说的那片谷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日,我的心越来越紧,我知道,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耽搁。

我矗立在峡谷之中,心中惊喜。

河流两岸皆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是隐蔽的最好地方,峡谷之中一线平原,毫无退路,郁郁葱葱地长满了野花,五颜六色,鲜艳至极。

“为何商王不从后山而退?”暮春突然问道。

“这里是雩方与巴方交界的地方,过了峡谷,巴婐公主在密林之处布满了蛇阵,以免雩方犯界。夷水之上的所有国主都不敢招惹公主的蛇阵,那是自找死路,商王被困,无论如何都是逃不出来的!”黑子唏嘘道。

我渐渐心中有了底,便不再犹豫,带着暮春回到了雩方。回到雩方,我将象征军权的青铜钺交给了暮春,令暮春、望乘、望洋、西戉分别伏兵在巴山山谷四方,备好石头、弓箭,准备伏击巴方将士。

我自己乔装打扮后直奔巴山,去见武丁,并想办法将巴方将士引入山谷。临行,所有人神色紧张地瞅着我,我知道他们担忧我的安危,但是穿越山林,我有足够的信心。

“我与巴方多次交手,了解他们,对于巴婐,我疏忽了,但是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就让我陪辛走一趟巴山吧……”一个有些虚弱但坚定果断的声音响起,是刚刚醒来的沚彧。他苍白脆弱的面孔让人忍不住心疼,他扶着门框,静静地望着我们每一个人,神色毅然。

“我和你们一起去,对于巴山,我比你们都熟悉……”雩诺盯着沚彧,“既然要穿越巴山,去见商王,我带你们去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环视了一圈屋中人,知道他们绝不会同意我只身前去,只好同意。

临行时,暮春抓着我的肩膀,一双美眸无尽担忧,他望着我,最终点点头,开口只一句:

“辛月,我会一直等在山谷之中,直到见到你!”

我心有感触,点点头,带着沚彧与雩诺直奔巴山。

巴山连绵无际,幽远深邃。

我与雩诺皆是男子装扮,换上了巴方地方的服饰,易容后,活脱脱三个俊逸的巴方小伙。穿过山谷,从后山进山,来到了密林之中,如若不是这场即将展开的恶战,行走在这后山之中,实在别有一番韵味。早春,林子中的树木葱葱郁郁,夜莺鸣啭,悠扬悦耳,到处都是新绿,我突然想起了与爷爷、傅说一起在林子里生活的那些日子——惬意快乐。

我们一行三人临近巴方,在密林中躲了起来,直到夜幕降临,才开始行动。

新月散发着朦胧的淡光,笼罩着整座巴山,巴山之中皆是各种毒蛇。

我口吐蛇语,驱散了大批的蛇,令沚彧与雩诺大吃一惊。我从来不知道在贵方连提都不能提的异能,竟能多次保护身边人的性命。

雩诺愣愣道:“辛大人竟然有巴婐一样的本领。在我们荆楚地方,能够通蛇语的人,定是神仙转世,得万人景仰……”

我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在我们鬼方,通蛇语者,视为不祥!”

巴山之中,越走越远,借着月光,沚彧抬手指向了山的南方,“辛月,你看那里!”

我抬眼望去,隐隐中,密林中拔营片片,顿时,心中无限狂喜。突然间,密林中迅速地冲出了数十个巴方人,为首一人是个魁梧的中年汉子。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混进我们巴方?”

我抬手拦住了雩诺与沚彧,抬首望着领头之人,慌忙道,“大人不要误会,我们远道而来,听说巴山之中盛产巴蛇,想要取些蛇胆,用来炼酒……”说着,我令沚彧将肩头一袋盐巴丢在了巴人的面前……

“盐……”瞬间,那些巴人惊喜的目光全部望向了地上的袋子。

进入巴方之前我便了解过,在荆楚之地,制盐技术落后,食盐匮乏,因此在这里食盐是比朋贝还要珍贵的东西,就连雩诺,都有些不甘地瞅着地上的盐。

巴人望着地上的食盐,脸色似乎好了许多,“你们既无恶意,去捉些巴蛇也无所谓,只是山中有战事,你们穿了山就走吧。记着,不要去南边,那边蛇阵围拢,是你们惊扰不得的,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说着,他上前拾起了盐袋,交到其中一个手下手中,“你们先回去,把这个交到国主手中……”然后走到我们面前,“走吧,我送你们出山……”

我点点头,跟着魁梧的中年人向着山中走去,走到无人处,我冲沚彧使了个眼色,他了然地微微点头,动作快如脱兔,冲向我们面前的巴人。沚彧手中寒光一闪,匕首凌厉地划过那巴人的喉咙,他没有发出一声,便当场毙命。

我们迅速地将尸首丢进了灌木丛中掩藏起来,天,渐渐暗了下来。

我们快速地向着山的南面奔去,一路上,我们尽量避开了巴人,也结束了不少巴人的性命。

因为巴婐在山中布满了蛇阵,围拢了商军,将商军逼迫在山南的悬崖边进退不得,巴人自认为胜算在握,所以并未提高警惕。巴阖只在后山三三两两地布置了几个守卫,大部分巴人都守在前山。

临近山南,我猛地停住了脚步,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令我们腹中翻江倒海,心中担忧也更甚。我与沚彧、雩诺对视一眼,雩诺伸手拦住了我们,停在了密密丛丛的灌木之中,压低了声音说道:“巴婐性残忍,她布下的蛇阵往往都是以人为食……”

我率先向前,拨开密密丛丛的灌木,触目而来的情形令我大吃一惊:连绵一片的商军大营近在眼前,可出山的所有通道、树上皆是黑蛇,有大有小,密麻麻、黑森森,吐着血红的信子,“咝咝咝咝”地游动着,地上到处是商军散落的白骨……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刀,痛楚快速地蔓延开来。

“子昭……”我默念着武丁的名字,恨不得生出翅膀,越过蛇阵,飞到他的身边。

思索到此,我刚要向前迈向一步,沚彧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你疯了吗?你只是通蛇语,可是这些蛇皆是巴婐喂养,你能控制吗?”

“我想试一试……”我抬眸,坚定地望着沚彧。想到子昭此时的危险处境,我哪里还能等得下去。

“辛大人,沚彧大人说得没错,这些蛇只听巴婐的召唤,你这样与送死有什么区别……”雩诺说着掏出了那颗千年明珠,“祖上说我们雩方的这颗宝珠可以辟邪驱毒,但是能不能驱走毒蛇,我不敢保证,但是还可以试一试……”说罢,她猛然执手,将手中宝珠丢了出去……

霎时间,宝珠散发出璀璨的光芒,竟然照亮了那一片林子,四周大蛇纷纷避让,翻滚着游走了,即刻间,宝珠方圆一丈之内干干净净,在它的光芒中柔和一片。

我们大喜,纵身跃进了宝珠护卫的安全之地,四周的大蛇瞪着血红的眸子向我们“嘶嘶”地吐着信子,竟不敢向前。

“雩诺,你这颗明珠真的是个好宝贝……”沚彧赞赏地说道。

雩诺拾起宝珠,亮晶晶的眸子瞅着沚彧,鼓足了勇气,羞赧地笑道:“如果大人肯留下来做雩方的女婿,这颗宝珠雩诺自然亲手奉上,作为雩诺的嫁妆送给大人……”

“雩诺,你真会说笑!”沚彧淡淡地一句带过。

雩诺眼中闪过失望,随后笑了笑,再也没有说什么。

我们三人向着林子中的营地潜去。谁承想竟越走越远,越走越看不清商军大营。一路上,皆是大蛇,林子中不知何时弥漫了大雾,到处白茫茫一片,让人迷迷糊糊分不清方向。

此时,我恍然明白,没想到,此处竟是一个迷阵,我们被困在阵中了!

我与沚彧通晓各种阵法,可是面对如此诡异的蛇阵,我们竟都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迷阵。我们走来走去,依旧走不出这片林子,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转,连来时的路也寻觅不到。

我抬头看天,茂密的古树遮天蔽日,这里的确是布阵的好地方。透过树丫的枝干缝隙,我看到了几颗闪闪发亮的明星,星星一字走向,令我稀里糊涂的脑袋渐渐明了了起来,这情景如此熟悉。

许多年前,媿昊教我布阵,我在一旁偷懒,他点着我的脑袋,温暖的笑带着宠溺的无可奈何,我做着鬼脸,大嚷着“不想学、不想看、不想听……”,可是脑中早已将他所说记得清清楚楚。

这竟然是媿昊的阵法!

瞬间,我心头热浪翻滚,说不出的悲哀与欣喜在胸中开始弥漫……

“辛月,你说这叫什么阵法呢?”

“不知道……”我大笑着,把玩着他的手指,“辛月的名字都是哥哥取的,辛月愚笨,怎么起得出好名字……”

“乱说……”他抚着我的长发,眸光温柔得像若水湖边最轻的风,“辛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孩了……”

往事点点滴滴,都是那么美好,可是如今所有的感情都已支离破碎。

我按捺着起伏不定的心绪,带着沚彧与雩诺走向这阵中的“生门”,“沚彧,雩诺,你们向着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就会走出这个迷阵……”

“你呢?”沚彧眼中大骇,紧紧地盯着我。

“这个阵有两个阵门,必须同时打开,我去另一个阵门……”

“那些蛇……”

“你放心,那些蛇奈何不了我……”我推开了沚彧的手,“走吧,否则我们谁也出不了这个阵……”说罢,我向着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走去,“记住,不要回头,如果我们都想要活命……”

“辛月……”

这个阵按照万物衍生,阴阳五行,有“生”“死”两门,需同破两门,才能打开阵门,走出迷阵。“生门”无恙,可是“死门”五行之位,一旦进入五窍失灵,幻象横生,除此之外更有猛兽守门,凶险万分。如若不熟识此阵路径,第一时间找不到金位,终难逃一死。

我步伐坚定地走向“死门”,映入眼帘的竟是累累白骨。

斑斑黑蛇游走在我的脚下,吐着血红的信子,终究不会靠前。“死门”分金木水火土五位。人至金位,鼻不能闻;人至木位,目不能视;人至水位,耳不能听;人至火位,舌不能动;人至土位,口不能言。人在阵中,如若最后时间找到金位,在阵中,便同废人无疑,只有坐等死路。

未到金位,“死门”之地幽幽鬼火,满目惨烈,猩猩血色,残骸断骨,令人触目惊心。

我抬脚踏进了金位……

猛然间,幻象丛生。

眼前景色皆变,头顶之中竟悬挂着一轮红日,血红刺目,红得像是涌动的血脉。放眼之间,大片大片的红花妖艳欲滴,一望无际,在连绵的山坡中蜿蜒开去。这满目的红色令我忍不住战栗,我不懂,为何我在金位见到的是这样一幅情景?

幻想皆是心魔,是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最渴望的念想。可是我的渴望和念想为何会在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令我战栗的是,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为何我还觉得甚是熟悉?

“冥月……”远远的,一个男人清朗铿然的喊声传进了我的耳中,我抬眼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武丁最热烈、最动人的眼,像是七月燃烧的流火;却是一张比武丁还要妖冶动人的脸,像是五月炙热的天,望一眼,竟燃了人所有的感官,感慨与人世间竟有如此精致不羁的男子,艳丽得难以言表。他身着红袍,璀璨的眼灿若春水,举手投足间华丽如画,立在即将燃烧的花海之中,高贵得令所有人甘心臣服。

这是武丁吗?我一阵儿恍惚,有一个名字仿佛就在嘴边,却又说不出来,什么都想不起来,可心头浮出了刻骨铭心的痛楚和爱恋,我几乎身不由己地抬脚,有些不由自主地向着他缓缓走去……

心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要过去,这都是幻象……”可是,我竟无法控制自己,排天倒海的悲哀与想念汹涌澎湃,他是武丁吗?

“冥月!”突然间,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握住了我,“跟我走,离开这里……”

我身子一僵,眼前是媿昊担忧悲哀的一双眼:“媿昊……”

“这是假象,跟我离开这里……”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转身要走。我看见了他白衣胜雪的长袍中挂着五彩的香囊,精致无双;白衣边缘绣着华美的图腾,脚底长靴皆是绣纹……

这不是媿昊!猛然间,我意识到。

我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再回身,一张媿昊的脸,却带着抹不掉的妖气和纨绔气息。

我执手握紧了短剑,闭上了双眼,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向着所有的幻想用力刺去……

眨眼之间,眼前恢复昏黑一片。

我脚下依旧是盘旋的大蛇,累累白骨静静地散落着,林子中散发着肉体腐烂的恶臭,我在金位向着启明星的方向跑了过去。

当迷雾渐渐散去,我总算看到头顶皎皎月光,温柔而美丽。

走出迷阵,我全心欣喜,远去是连绵不绝的商营,月光下,武丁红袍动人,温柔的眼深情地望着我。

“辛月……”

“子昭……”我激动地向着他飞奔而去……

突然,我的身子被人用力揽住,媿昊手中的承影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武丁的心口,随着我凄惨的大叫声,眼前的所有影像都已消失,我依然身处迷雾之中。

“媿昊……”我不可思议地盯着揽住我的媿昊,却见他手持承影剑,满眼犀利,冷冽地瞅着四周,眼底眉梢带着难有的紧张,“嘘!不要说话……”·迷雾之中,两个碗口大的点泛着魅惑的红光,粗重的喘息声暗暗传来,我瞬间感到一阵被窥视的压迫感。

“死门有一只凶兽,是巴国护国之宝,叫作穷奇……”媿昊轻声为我解惑,可是一双眼却紧紧地盯着四周。

粗重的喘息声渐渐逼近,一只庞大的黑色怪兽缓缓走出了黑暗——其状如虎,背负两翼,血红的双眸像是被鲜血浸透,散发着邪恶的光芒。令我们难以接受的是它血红大口中还在啃噬着一个人头,腥臭的口水合着鲜血顺着人头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掉落在地上,坚硬的骨骼被他咬嘎嘣作响……

我的身子禁不住战栗着,嘴中隐隐泛着酸楚,胸中作呕。

它望着我俩,眼角上抽,发出一声类似婴儿啼哭的怪叫,猛地张开血盆大口,腾空而起,扑向了我们……

媿昊一把推开我,手握承影剑,挡在了我的身前,动作敏捷地冲向了这只叫作“穷奇”的恶兽。承影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它的咽喉,它惨叫着,扑在了媿昊的身上,与媿昊扭打在一起,它尖利的爪子抓开了媿昊的外袍,连着血肉撕了下来,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落在了媿昊的脚边……

似乎,它一口可以吞掉媿昊的整双脚。

我趁穷奇袭击媿昊的时候,手握锋利的短剑一跃而起,飞身扑向了它,手臂紧紧箍住了它的脖颈,手中短剑狠狠地刺进了它的脑袋一插到底,连手柄一并没入……

怪兽发出一声惨厉的尖啸……

趁此时机,媿昊迅速舞动承影剑,一片白光缭绕之后,穷奇血淋淋的大脑袋便已经飞了出去……它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它口中未啃完的半个人头血肉模糊地掉落在我的脚边。

我与媿昊皆是半身染血,狼狈不堪。

“媿昊……”我扑向了媿昊,才惊觉他肩头已被“穷奇”抓伤,衣料被扯开的地方皮肉外翻,血流如注。

媿昊血红的右手握着承影剑,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穷奇”头颅跟前,拔出了我的短剑,递给了我,一把握住了我的右手,道:“走,我带你出阵……”

我们走出迷阵,身旁的白雾全部消逝,天上挂着一轮孤寂的弯月,在薄薄的云层中若隐若现。我这次终于看见连绵不绝的商营,隔着蜿蜒的夷水,就在不远处。

媿昊握着我的手,我望向商营露出惊喜的神情时,感觉到他的手微微颤抖。

“辛月,跟我回鬼方吧……”

“媿昊……”我转过双眸,盯着一身是血的媿昊,“你伤得很重……”

“辛月……”他丢掉了承影剑,用力将我搂进了怀中,容不得我的抗拒,紧紧地,开口有丝哽咽,“辛月,我只要你,真的无法忍受失去你,辛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媿昊的哽咽声像是黑暗中最沉重的石头,砸在了我的心上,我仿佛有些窒息。九候城中那些美好的往事一桩桩、一幕幕像是涌动的潮水铺天盖地地冲击着我。

“你醒了,也不枉我救你一遭……”

“原来你一直都在鬼方,真好……”

“父王,保衡,既然要救媿昊,就让媿昊亲自动手吧……”

“辛月,我来接你回家……”

“有什么不好,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太吵了,想同你静一静……”

“我总以为老天给我个上佳的皮囊,没想到竟会让你恐惧……”

“我告诉过父王,你的婚事只能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心中却是从不舍得伤害你一丝一分……”

“可是如果没有你……哥哥永远不会幸福。”

“如是有一天我老了,你不能嫌弃我,你要一直陪着我……”

“若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了,我复国又有何用?”

“辛月,鬼方与你对于我来说,一样重要。若有一天我战死疆场,会任你而去……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永不舍你。”

……

我眼中的热泪顺着眼角缓缓滚落,落在了他染血的肩头。

他依旧是九候城中那个白衣动人的少年,我喜欢他,从未改变,这种喜欢深入骨髓,化作骨血。所以,我喜欢他,也只是对血脉相连的亲哥哥的喜欢,一辈子也越不过那条界线。

我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开口止不住地颤抖,“哥哥,我们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如若我杀了武丁呢?”他凝视着我,古潭般的眸子带着前所未有的狠绝,他轻轻抬起了我的泪眼,温柔的指腹轻轻擦去了我脸颊上的泪水。

“我会恨你……”我身子一僵,难以置信,死死瞪着他,向后退,却被他死死按住了身子,“我……会……我会……”

“你会为武丁报仇,你会杀了我?”他嘴角绽开一抹苦涩的笑意,明亮璀璨的眸子涌动着莫大的悲哀,他一把推开了我……

我踉跄了一步,身子剧烈地战栗着,用力地摇头,有些绝望,“哥哥……”

“你走吧……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你走吧……”他走过几步,弯腰拾起了鲜血淋淋的承影剑,“这一次,我来到巴方,为巴国布阵,以为可以杀掉武丁,可是对你,我始终狠不下心。辛月,我恨武丁,我恨当初我无能为力,任你走近他,可终有一天,我一定要杀了武丁!”

他转身,落寞的身影向着远去的夷水缓缓远去……

“媿昊!”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在他身后追赶了两步,眼泪模糊了视线,大吼着,“为什么你就不能释怀?这一切要怪就怪我辛月吧!武丁助我们复国,当初我们选择了复国,岂能反悔?媿昊,是我爱上了武丁,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武丁的错,都是我的错,你一直有君子情怀,有成人之美之念,为何就不能放下……”

他的脚步一滞,背脊僵硬,半晌,冰冷的话在夜色中远远传来,“辛月,我从不是个君子,所以,我与他,势不两立,注定是个你死我亡的结局……”

说罢,他身影一闪,消失在茫茫的夷水边。

我抬头,望着即将破晓的天,丝丝缕缕的光亮挤过天空,投射在死寂无声的巴山中。

我用力擦去了眼泪,大踏步向着商营走去。此时,我并不知沚彧他们早已到达了商营,当武丁得知我深陷蛇阵,竟然全然不顾地冲进了蛇阵。

巴婐一心嫉妒令武丁失控的“辛大人”,派了很多巴人欲将我杀死在夷水河边。那些巴人闪烁着凶残的眸光,手持铜矛,躲在草丛中,当我走进夷水,长长的铜矛出其不意地刺向了我。我伸手夺过了那尖利的长矛,顾不得手上的血痕,狠戾地冲向了他们……

长矛翻滚,狠狠地刺进了一个又一个巴方士兵的心窝,我大吼着,仿佛修罗转世,鲜血弥漫着我的双眼。一时间,我身上爆发了超人的力量,记忆的最深处,我强悍得无人能及……我周身上下溅满了刺目的红色,就连散乱的长发也是血红一片,白色战袍在初晓的曙光中红得妖娆,我打开了杀戒,犹似恶鬼附身,当最后一个巴人颤抖地盯着已经疯狂的我,我手中血红的长矛依旧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胸口,穿心而过的声音是黎明中清脆的乐曲。

红日东升,天终于亮了。

我狼狈地立在血泊中,望着脚下的尸体,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也可以如此强悍,以前那个若水湖边唯唯诺诺的女孩早已经不见,不知不觉就间,生活已经将我磨砺得如此坚韧。

我丢掉了血淋淋的长矛,握紧了短剑,顾不上被刺伤的伤口,用着仅有的力量向着商营冲去……

夷水蜿蜒而来,晨雾在阳光中融化、消散。

旭日的金光,笼罩了整座巴山,草地、流水、古树……在阳光中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风迎面而来,合着潺潺的流水声,奏着最妩媚的调子。我怀揣着激动的心,停在了夷水河边,我知道,商营近在眼前,只要跨过夷水,我便可以到达武丁的身边……

我抬起了迷离的双眼,望向了夷水的对岸……

只是刹那间,我犹如堕入冰窖,血红的双眸中那对纠缠的身影令我浑身僵冷——隔着美丽的夷水,我望见了武丁红火的长袍和娇小妖娆的巴婐纠缠在一起。他将她拥在怀中,他炙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巴婐刺耳的娇笑声在清晨传荡着,瞬间击垮了浴血而来的我。

“子昭……”我再也支撑不住,用尽了全力,凄厉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他猛然抬头,我却看不到他眼底眉梢的情愫,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原来,我也有力气用光的时候;原来,嫉妒真的会令人发狂。

我醒来时,子昭守在我的身边,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我冰冷的手。

“子昭……”我喊他,声音喑哑。

“辛月……”他的脸贴着我的双颊,明亮的眸子中带着点点泪花,嘴角咧开了一贯的笑容,看起来没心没肺,实则动人至极,“真傻……”

我身上的伤口已被人包扎过,衣服也已经换过了。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被他搂在了怀中,一同靠在了大帐的床榻中,他轻轻抚弄着我的长发,双唇贪婪地落在我的眼底眉梢……

“子昭……”我有着无数的话想要和他说,却被他猛然堵住了双唇,他滚烫的舌纠缠着我身体的每个细胞,紧绷的肌肉紧紧贴着我酥软的身体,他吻我,恨不得抽走我的魂魄,将我啃噬得骨血不留。当我浑身战栗,双手控制不住地滑进他火红的长袍,他才放开我,明亮的眸子染上了浓郁的色彩,喉间咕哝着不自觉的笑意,“如若不是你的身子有伤,真想……”

我的手游走在他的腰间,用力拧了一下,痛得他叫了出来。昏倒前那些不堪的画面全部冲进了我的大脑,我用尽全力推开了他,奋力跳下了床,却被他揽腰抱住。

我挣扎着,紧握的双拳砸在他坚硬厚实的胸膛,“放开我……”

“辛月,你听我说……”他全然不顾我的拳头,将我死死地搂在胸前。

“说什么说?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有什么好说!”

“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你会抱她,亲她?”

“是她逼我亲她的……”

“你还真听话……”

“辛月,你听我说……”

“我不听……”

“你……”

我的歇斯底里、胡搅蛮缠全部结束在他暴虐的双唇中,他猛地甩开了长袍,惩罚式的狂吻一路而来,狂风骤雨般的冲击令我站立不稳,被他推到在床榻中。他吸吮着我的唇、耳廓、粉颈、最后落在滚烫的胸前,我难以抑制地抱住了强悍的他,雪白的身躯毫不保留地在他身下全然绽开。我用力咬在他的肩头,他瞪大了危险的眸子,双唇咬着我的耳廓,强忍着,嘶哑的声音诉说着他难以控制的情欲,“辛月,身体受得了吗……”

“我还死不了……”我嘶哑的话音未落,他已经进入了我的身体,痛楚和快乐分裂着我,我与他抵死相缠,像是从上古而来,只有他,能够给我这种极致的幸福感。

我们相拥着躺在床榻上,他向我讲述着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与巴方相持已经数月有余,直到沚彧与雩诺先一步见到了武丁,当武丁听说我被困蛇阵,全然不顾地冲进了蛇阵。在蛇阵中,他见到了巴婐,巴婐以我的性命要挟武丁娶她,她带他出阵,去找我,她要他亲她、抱她……恰好被我看到。

他娓娓道来,一字一句皆是深情。我握紧了他的手,舒展了眉头,带着一丝雀跃,“子昭,我在巴山之中寻到了一处绝佳的山谷,令暮春、西戉等人在山谷之中四面埋伏,只要我们将巴人引进山谷,必会一网打尽……”

“可是那个蛇阵?”

“你放心,我与沚彧雩诺冲破了‘生’‘死’两门,那个蛇阵已破,只要用硫磺火攻,那些巴蛇不足为患……”

“你如何冲破了‘死’门?为何我派去的将士却无一能回?那里有凶兽穷奇,何等艰险!”武丁猛地握痛了我的手,眼底的疑惑带着危险。

我迟疑着,吃痛地皱了皱眉头,最终开口,“子昭,那个阵法是媿昊所布。在鬼方时,他便教过我,在阵中,是媿昊不忍见我陷于险境,助我杀了穷奇……”

武丁眼底眉梢一闪而过的冰冷令我心底一颤,他开口,带着讥笑,“他倒真是个人才,当初放他离开殷邑,真是可惜了……”只要涉及媿昊,武丁立刻就浑身长刺,遍布荆棘,将人刺得遍体鳞伤。

我一把挣脱了他的手,翻身下床,扯开了长袍,穿着,“在我心中,他一直是最亲的哥哥,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对媿昊这些事,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低垂着脸,苍白的手指系着带子,微微颤抖……

他赤裸着身体,竟然冲下了床榻,从身后一把将我搂在了怀中,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叹了一口气,“辛月,我就是嫉妒他在你心中如此重要……”

“你……”我毅然转身,盯着他低垂的俊容,眼中竟然模糊,“听到你深陷巴国,我全然不顾,放下阿渔,路上不敢有任何耽搁,来到巴国。冲进那个蛇阵之前,我并不知那是媿昊布置的阵法,为了见你,我将生死置之度外。子昭,你还在怀疑我的真心吗?”我眼中的泪委屈地滚落在他的身上。

他俯下头,擦着我的泪水,开口的话带着宠溺和威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辛月,你记住,决不允许用性命开玩笑,像冲进蛇阵这样的事情再也不许犯险,你听到没有……”

我睁着大眼,紧咬双唇,瞅着他眼底的威胁,轻轻点头。

他的手将我一拥入怀,“战场上,我小心翼翼,是因为我要留着性命守护你和阿渔,否则,我也不会被巴方围困这么久,你亦如此,无论以后发生任何困难,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更好地来爱我……”

我的手轻抚他坚毅的背脊,头埋在他火热的心口,再一次点头。

夕阳如血,落日的霞光射在狼狈不堪的巴人身上。

我与武丁领军驱散了巴蛇,大破蛇阵,一路追赶,将巴人赶至后山山坳中。筋疲力尽的巴阖带着所有巴人倒在山谷中,漫山遍野的野花迎风而立,美得妖娆。他想着,这一次,只要和妹妹冲出这个山谷,踏上夷水,顺水而下,便可安然逃脱。

“咻——”,暮春一支响箭,打破了死一样的沉寂。

擂鼓声、喊杀声,在山谷四周沸腾了起来,绣制玄鸟的商旗惊了巴人的眼。长箭、巨石纷纷滚落,兜头砸下,濒临绝境的巴人惊恐地倒在血泊中,溅起的鲜血染红了五颜六色的山花,凄绝的惨叫声在山谷中弥漫,一时间,满目血红,遍野哀鸿。

武丁红袍似火,肃立地端坐在马上,冷峻的双眼带着血红的杀机,静静地瞅着山谷中惨烈的战场。

“拿弓……”

雀将手中的弓递给了他。

他抽出两支尖利的青铜箭,抬手、弯弓……紧眯双眸,对准了血色中那两个绝色身影。

“子昭……”我迟疑的手猛地按住了他的弓,心中不忍。

“巴人太过狡猾,巴地太过艰险,要保盘龙,巴人只能一个不留……”他推开了我的手,毫不留情地拉满了长弓……

迅猛的长箭直直地穿过了巴阖与巴婐的胸口……

被羽箭穿透心口的刹那,我看见巴婐痴痴地盯着武丁,似乎对穿心而过的痛楚浑然不觉。倒下的那一瞬,她嘴角绽开了最美的笑靥,悲哀地渲染了整个大地。

我抬眼,望向了身旁这个高贵的男人,他是这个世间最残忍的烈火,席卷了整座巴山;他是修罗地狱派来的恶魔,鲜血淋淋地让巴方的历史就此终结。

巴方被灭,妇孺老幼,一个不留。

巴阖死时难以合眼,他招惹了恶魔,罪孽深重。

当山谷重归死寂,我随着武丁走进了死尸遍野的哀地,他走到了巴阖与巴婐的尸首前,锁着眉,轻叹了一声,对着雀说道:“厚葬他们,巴婐生前唯一心愿便是入朝为后,如今已然身死,便封为夫人吧……”

说罢,他牵着我的手翻身上马,与我一骑,率先离开了山谷。

晚夏的风轻轻拂过山谷,潮热的血气充斥着整座山谷,巴婐手中紧紧捏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白色的花蕊浸满血红,妖娆的身姿迎风而立,仿佛在诉说着巴山中最悲哀的故事。

夕阳,依旧如血。

第十一章 金戈铁马,携手天下

我爱他,哪怕他是虚情假意,我依旧束缚不了我的一颗心;我爱他,哪怕他将我视作棋子,我依旧执迷不悔。

回到殷邑,阿渔已经半岁。

她可以挥舞着粉嫩的小手揪着武丁的衣襟,冲着他“嗷嗷”地吼叫。武丁大笑着,一大一小同样明亮的眼互相瞪着对方,武丁高高举起她,她竟发出了咯咯笑声。

岁暮天寒的时候,我病倒了。

我知道这和我生下阿渔后没有好好地休养有很大的关系,只要善加调养,便会安好。可是,武丁聚集了宫中所有的贞人,每日都在御祭为我祈福,一直持续到岁首。

岁首是大商最郑重热闹的日子,对大商臣属的方国纷纷前来朝贡贺岁;王室贵族从各自封地赶往殷邑;商王带着文武百官、宫中众人进行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祭祀。临近岁首,我在朱雀宫养病,虽未参与朝政,可武丁每日朝后,皆会与我一一细说,殷邑上下倒是一片宁静。

直到,小王子汰的出现,在殷邑城掀起了风浪。

子汰,身份尊贵,十九世商王阳甲之嫡子,小祖乙在世之时,封其为小王。为绝“九世之乱”(九世之乱是由王位继承引起的争夺,发生在商朝第十一个商王中丁到第十九个商王阳甲之间,使大商中衰)这样的祸事,小祖乙在世之时,将武丁封为世子,以一个君王的标准培养他;对于子汰,这个王位最大的竞争者,将之放逐在娩地,令其终生不得离开娩地。

今年的岁首,子汰遣人三次来到殷邑,恳请岁首祭祖。

武丁应允了他。

离岁首还有一月时,子汰便来到了殷邑城。

因为子汰身份尊贵,我拖着刚刚好转的身体陪同武丁在玄武殿为他接风。雄伟的玄武殿中,子汰翩翩而来,红袍上的玄鸟金丝所绣,带着斑斑暗色花纹,一张俊容竟与武丁三分相似,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些阴柔之气,少了武丁的刚烈浩然。

武丁携手与之上座,百官作陪,武丁为其一一介绍,一时间,小王子汰风光无限。觥筹交错之间,子汰献上了娩地的珍宝——北海神珠。娩地临近北海,斗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整座玄武殿,光辉璀璨,令人离不开双眼。

“子汰,你真是倾城而来啊……”武丁将北海神珠交与我的手中,大笑着,他眉间眼底笑容之下,是只有我能看得懂的疏离与提防。

“妌雪,为子汰斟酒……”我看着子汰笑得温婉。

妌雪婀娜的身子行至子汰身旁,他瞅着她明媚的双眸,掩饰着眼中的波涛汹涌,面上微微一笑。她垂首,认真地斟满了他玉觚中的清酒,退到了我的身后。

“大王,子汰此次前来朝贡,虽说北海神珠神奇,却不足为奇,子汰带来的真正宝贝还在后面呢……”说罢,他高声对着殿门口的随从喊道:“将宝贝给大王呈上……”子汰喊声刚落,奇特的乐声从殿外传来,这乐声与众不同,诡异至极,靡靡之中,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直接触到了每个人的心脏上,揉捏着。

所有人的身子微微前倾,忍不住侧眼觑着殿门。声音渐渐临近,只是一眼,便令许多人失魂落魄。

紫色的轻纱轻扬飘舞,一个裸足女子舞动着柔软的身子出现在大殿之中。飘渺裙纱裹不住那玲珑剔透的诱人身姿,她随着靡靡之音大胆、疯狂地转动着雪足,纤腰不足一握,一双美目妖冶流转,身子柔软得令所有男人口干舌燥,坐立难安。

我心中一紧,忍不住端望着身旁的武丁,却见他握着手中玉觚,眯起了双眸,微皱着眉骨,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殿中裙角飞舞的女子……

猛然,我腰中一紧,他端着正经八经的架子,右手却暗自爬上了我的后腰,隔着衣袍抚弄着我的后背。他身子轻轻后仰,靠在了我的肩头,凑到了我的耳边,带着热气的耳语令我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我红着脸瞪了他一眼,他像没事人一样,端正了身子,强忍着嘴角溢出的笑意,像所有人一样目不转睛地观望着殿中女子的舞蹈。

他说:“辛月,你脱光了比她妖冶万分!”

女子突然飞舞到了武丁的面前,手脚上的铃铛发出了迷魅的响声,她嘴角含情,妖眸摄魂,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跌倒在武丁的怀中,双手犹似蛇缠一般搂住了武丁的脖颈,圆润的胸部紧紧贴紧了武丁的胸膛,开口低回缠绵,“大王,小女子叫作阿紫……”

那一瞬间,我竟害怕至恐惧,我看到了武丁与女子之间暗潮汹涌的情愫,不同于妌雪,不同于殷邑宫中那些女人,武丁对怀中这个叫作阿紫的女子有着明显的怜惜与心痛。女人是最敏感的动物,尤其陷入爱情中的女人,更是小气得眼中容不下一粒沙子。只是一瞬间,我便抓紧了心口,浑身战栗,呼吸难畅。

武丁望见了我满脸的苍白,一把推开了怀中的女子,扑到了我的身边,抱住了我颤抖的身子,紧张地喊道:“辛月,你怎么了?”

我被武丁抱在怀中,透过他的臂膀直视着大座下那个香艳妖媚的阿紫。她半伏在地上,迤逦的舞裙铺满了大殿,长发半遮着娇媚如月的一张小脸,娇嫩饱满的红唇泛着莹润的光泽,清澈透着寒气的眸子冷冽地直视着我,那目光波澜不惊,却是暗藏杀机。突然,阿紫嘴角微微上扬,冲我一笑,笑得千般嘲弄,万般挑衅。

我的心冷了下来,冷得像是沉浸了湖底之中,缓缓开口,“大王,在鬼方,祖巫曾讲,辛月与‘紫’相克……”我纤长的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武丁的肩,双眼一瞬不瞬地直视着阿紫的狂妄不羁,声音却柔软得没有任何力度,“祖巫还说,尤其名中带‘紫’的女子,与我生死相克,不得共存。因此,听到阿紫这个名字,我的心开始莫名地疼……”

武丁猛地抱起我,环视着众臣,目光最后落在了子汰的身上,“子汰,今天实在抱歉,王后有恙,孤家令冢宰与雀陪你,孤家先送王后回宫了……”

那个叫作阿紫的狐媚女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武丁离去的背影,苍白如雪。子汰阴柔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笑着点了点头。

武丁抱着我大步离开了玄武殿。

回到朱雀宫,我忍不住在武丁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武丁故意龇牙咧嘴叫起了痛,将我丢在床榻之中,甩掉长靴爬上了床榻,压着我,故意板着脸道:“你咬我,你坏了本大王的好事,还敢咬我……我看你就是嫉妒……”

我用手挡住了他的脸,推着他的身子,喘着气说:“子汰前来殷邑,动机不纯,不光是因为我嫉妒,更是这个女子收不得,你既然不好拒绝,只有我来动手了……”

“你真的以为我会收了那个女人吗?”他猛地固定住我的双手,深邃的明眸盯着我。

“我知你心,可是你不收,会使子汰颜面无存,所以这次便由我来做妒妇了……”我回视着他明眸中致命的热烈,忍不住揶揄,“再说,那个阿紫太过妖媚,如若收下,你扛得住吗?我还真怕你扛不住……”

“你……”他猛地吻上了我的唇,缠绵动人而又肉麻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傻瓜……在你面前,我才一直都扛不住,你才是真正的妖精……”他热烈得就像世间最凶猛的大火,在他的面前,我无处可藏,身心绽放开来,犹如一朵浴火的扶桑花,完美动人。

我躺在他的怀抱中,想起大殿中子汰那张过于阴柔的面孔不由有些担心,“子昭,你说小王子汰这次回来为了什么呢?”

“这么多年,子汰待在娩地,势力一日比一日壮大,冢宰多次提醒我,可是我宁愿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希望他没有任何反叛之心,这次回来真的是为了祭祖……”

“那如若不是,你怎么做?”

武丁眉头微皱,盯着我,抬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握住了他带着薄茧的大手,轻轻摩挲,“明日我在西郊徉地会见多妇(大小宗子、臣正、诸侯或方伯之贵妇),其间便有小王子汰之妻。听人言,她是光侯光美的女儿,名字叫作如玉,人长得精致美艳,性子却骄纵万分,明日,我想好好会一会她,如若真如传言一般,那小王子汰定是不会那么简单,光地在诸侯之中距殷邑最近,我们大商所用之军粮储备绝大部分都在光地,假若小王子汰与光侯联手,事情的确会很头痛……”

“岂止光侯,他父王阳甲在世之时那些四朝元老,哪个不是蠢蠢欲动,我肃清朝纲,惩治了不少人,他们敢怒不敢言,如若子汰想反,势必会有很多人宁愿飞蛾扑火……”

“那什么会是子汰的软肋呢?”

大雪飘飞,一层又一层覆满了殷邑的西郊。铅灰色的天空微微透亮,我盛装而行,在阿蓝、暮春与韦的陪伴下,来到了西郊徉地的青雘羁馆。

临近徉地,雪地的道路中早已挨挨挤挤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的车驾。

突然间,一声厉喝打断了我的假寐,我侧目,望见了雪地中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年蓬头垢面,油腻肮脏的手中抓着一个鸡腿,他踉跄着,被一位家仆咒骂着,怒吼着,家仆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少年单薄的背脊上。

“住手……”一个清泠悠扬的声音传来,从一旁的马车中走下了一个风姿窈窕的女子,她身着白色衣裙,外系一件雪白兔毛滚边的披风,缓缓走向了雪地中的少年与仆人。

“大公主……”仆人恭恭敬敬地施礼。

我掀起了车帘,仔细望向了雪地中的女子,不由得有丝惋惜,少女风姿绰约,可惜那张原本俊丽的脸上长了红斑,看上去丑陋万分。

“放了他。这么冷的天,他不过想要一只鸡腿果腹,也算不上什么过错……”

“大公主,他可是小贼,偷了我们……”

“住口……”女子声音不大,却令人心中凛然,“休要胡言,这是殷邑,不是光地,天子脚下,哪有什么小贼?”

仆人立即闭上了嘴巴,看起来对面前的女子十分敬畏。

“你的父母呢?”女子转眼望向了少年。

“在战争中死了,我逃到了殷邑!”少年倔强地盯着女子。

女子怜惜地摇了摇头,转身上车,令仆人丢了一些食物和伤药在雪地中,遥遥而去。

我侧身,轻轻问向徉地前来接驾的徉伯,“这个女子是?”

徉伯五十开外,头发花白,遥望着窈窕女子走向了马车,凑近了我的车帘,回禀道:“回王后,这女子是光侯的大公主如癸……”

“那小王子汰的夫人是……”我心中惊讶。

“小王的夫人是光侯的二公主。若看身份,这大公主才是光地嫡出,身份尊贵,可天生陋颜,令光侯每每提起心痛不已!”

正在此时,那个雪地中的少年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身上被皮鞭抽得血迹斑斑,仆人遵如癸之命丢了一瓶伤药给少年,岂料少年抓住了伤药,紧张地将手中的鸡腿和伤药全部揣进了脏兮兮的怀中,嘴角绽开了一抹灿烂的笑容,眉目之间竟有一股圣洁之光,他自言自语道:“真好,这些可以撑得了几日了……”少年那血迹斑斑的身上透着一股子乐观的倔强,令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的往事,我望向了暮春,暮春已懂我意,下了马,走近了少年。

“姐姐……”阿蓝坐在我的身边,有些迟疑地盯着我紧锁的眉眼。

“阿蓝,你可知,当初,在鬼方的若水湖,我比这个少年还要落魄。无衣蔽体,险些遭人强暴,幸好遇见了他们……”我的手微微颤抖,不由得闭上了双目,想起了爷爷,想起了少年的傅说,想起了若水湖边那个苍白的少年,“大王雄心大略,志在一统天下诸方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以战止战,因此这世上少不得杀戮争斗和可怜的人。可每个人都有他存在的权利,作为王后,我能做的就是帮助大王完成心愿,帮助大商的每一个子民……”

青雘羁馆内,丝竹悦耳,香气袭人,红袖粉黛,满目娇娆。

“王后驾到……”随着徉伯的喊声,整座青雘羁馆中的笑语声戛然而止,寂静一片,所有人匍匐在地,跪在了我的面前高呼着,“恭迎王后圣驾……”

“不必多礼,平身!”我挥袖在众人惊艳、羡慕、崇敬、嫉妒的目光中走向了上座。随后,众女子纷纷落座,却再无刚刚细语之声,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紧张,整座青雘羁馆鸦雀无声。

“众夫人及公主不必拘于礼数,你们的夫君均是国之栋梁,为大王分忧,你们自是功不可没……”我含笑望着众人,“今日,将众夫人聚集在青雘羁馆,一是岁暮即到,大王令本后摆酒设宴,犒劳众夫人平日里的辛劳;二是小王携夫人来到殷邑,小王的夫人如玉公主雍容大方,平日里难得一见,正好趁今日相聚大家认识一下!”我挥手,韦已将备好的礼盒一一摆在了众夫人的面前,“岁暮相聚,大王与本后备下薄礼,赠予众夫人……”

每个礼盒中都装有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皆是武丁令人从各地海上搜集而来的精品,这两年来送给我的礼物,我将它转作人情联络感情。在众夫人惊叹中,我颔首,乐声起,徉伯安排好的歌舞一一登场。歌舞声中,我唤来了小王子汰的夫人如玉。

如玉生得袅娜多姿,精心装扮的小脸格外娇媚,浑身上下,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银线条雪狸披风,从里到外无不透着绚烂。她跪在我的面前,虽是低垂着面孔,但一双眼满是自我陶醉,盛气凌人。我偷眼瞧了那角落中的如癸,姐妹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截然不同。如癸一身素衣,素颜丑陋,只有一双星光般的美眸却半眯着,她极度隐忍,在角落中安静不语,但是周身散发出的高贵温婉的气息难以掩藏。

如癸是那种一眼就明白,十分睿智的女子。

我起身上前,伸手扶起了地上的如玉,拉着她芊芊玉手,共同坐在了高位上,细细端详着她,开口赞道:“如玉真真生个好模样,如若不是小王先行迎娶,怕是真要把本后比了下去……”

“王后才是好福气,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男人……”如玉抬起一双桀骜的眸子,骄傲得目中无人。

“这世间众人皆言,娩地小王,人中君子,嫁女当嫁小王子汰,难道小王不是最好的男人吗?”

“大王后宫美人众多,却独爱王后一人,这样的情深怎能相提并论?如玉自认也算窈窕淑女,却比不得王后专宠。小王性情温柔,身边美人无数,如玉的处境,实在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玉的双手微微颤了颤。

看到如玉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落寞,我心中了然:小王子汰除了夫人如玉,怕是另娶了数个诸侯之女,联姻,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有效的拉拢关系的手段。

我安慰地拍了拍如玉的手,“怎么说,你都是小王的夫人,除了你,谁还能比你更得宠?”

“王后不知,小王先后娶了杞孀等八位夫人,如今,最入得了小王眼的不是如玉,而是井侯的二女儿妌蓉……”如玉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讲着妻妾之间的争风吃醋。

我认真听着,望着眼前这个红妆盛裹的女子,心中不觉怜惜。她看似风光无限,心底却是满目疮痍,她桀骜,她高傲,人却简单。

我端起酒觚,一饮而尽。

席间,我喝光了每位夫人的敬酒,笑得芙蓉满面,雍容华贵得无可挑剔。只是一眼,我便记住了所有人的面孔、姓名,并一一回酒,令所有人受宠若惊。

酒筵的尾声,我双颊酡红,醉眼迷离,含着笑靥朗声道:“承蒙大王恩情,这些年对本后宠爱有加,可惜,大王膝下只有公主子渔一人,雨露恩泽,本后自该为大王着想,今日,本后见到了各位夫人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秀外慧中,想着,为大王寻觅几个知心的可人,好为大商开枝散叶,传承王脉……”

各夫人手中的酒觚一滞,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好似随意,实则早已仔细思索,点了七个少女的名字,这七八个少女身后皆是军力极强的侯伯,其中,包括光地的大公主如癸。如癸手中的酒觚微微颤抖,清淡的眼中闪过震惊,她定定地望着我,那智慧卓然的眸子中浓浓的疑惑显露无遗。

我举起酒觚,冲着她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回宫的时候,我带回了七个少女,令阿蓝为他们安排了住所。

因为饮酒,我感觉头脑昏沉,遣退了所有的侍从,独自闲逛在殷邑的王宫之中。王宫之中九曲迂回,种满了高大的桑树、寻木和艳丽无比的扶桑。

商人喜爱这些高大的树木,往日中总有沿着这些高树可达天庭的传说。洹河水滋养着这些参天高树,使整座王宫密密层层,深幽宁静。

我轻轻行走,冷风如刀割,吹醒了我昏昏沉沉的大脑,不知不觉我来到了玄武殿西侧的沉香亭,那里长满了异香浓郁的植被,八角亭中芳香诱人,故为“沉香亭”。隔着在冬日中还未凋落的植被,我听到了窃窃的声音,不由心中一怔,轻轻偷眼瞧去,整个人慢慢冷了下去,我像着了魔一样,动也不动地瞅着“沉香亭”中的男女。

男子红袍耀眼,俊容刚烈,不是旁人,正是武丁;那女子换了着装,一身素白,不施粉黛,精致的面容清丽妖娆,周身上下只有一根古朴的木钗束着满头的青丝,星水明眸中透着点点泪光,却是阿紫。

“师兄,玄武殿中,你与她决绝而去,你可想过阿紫心如泣血?”阿紫立在武丁面前,娇弱得惹人怜惜,“华山青水三年,我们情深意浓,阿紫早已立下誓言,此生非你不嫁!”

“阿紫,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武丁抬头,手扶着亭廊,盯着阿紫。

“你骗人……”阿紫猛然冲向了武丁,伸手揪住了武丁的衣领,绝艳的脸苍白,“你明明知道她根本不是人,甚至称不上精怪,她只不过是个下贱的鬼魅,你就是那样瞎了眼,迷了心魂,看上她身上的那缕微弱的仙魂……”

武丁握住了阿紫苍白的手指,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莹澈的眼,“对不起,阿紫。”

她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一把扯下了头上的木钗,满头青丝如瀑,落进了武丁的怀中,“师兄,你难道忘记这支木钗了吗?这是你亲手所刻,你在青水旁亲口告诉我,你喜欢我,你为我闯章莪山,杀狰狞兽……你对我那么好,你不会骗我,你绝不会骗我……”

“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妹妹……”武丁握住了阿紫的双肩。

“你撒谎……”阿紫满脸是泪,死死地瞪着武丁,“从小,我被父母遗弃,被师父收养,师父待我如母,直到后来遇见了你。师父说你身份尊贵,具有仙格,能够助你完成大业的女子需得是具有仙格的女子,怎么会是我这样山野荒郊里的小丫头?为了能够与你相配,我疯狂地修仙,甚至为了修仙,暗地里修炼上古的邪术,引诱男子剖心噬魂。我已经知道我错了,可是,师兄,那是因为我爱的人是你,我想要修仙,站在你身边与你匹配……”

“阿紫,当初你误入迷途,导致师父将你逐出师门,你难道还不知道悔改吗?”

“我不信!你以前那么喜欢我,如今你和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你看上的不过是她身上那缕仙魂罢了……”她嘶声吼着,一把扯开了素白锦袍上的衣带,诱人白皙的胴体就那么赤裸裸地呈现在武丁的面前,未等武丁开口,她扑向了武丁,双手死死搂住了武丁的脖颈,沾满泪水的红唇疯狂地吻着武丁……

武丁一把甩开了赤裸裸的阿紫,眉目间禁着怒火,瞪着地上的阿紫,脱口而出的话像是一枝尖利的长箭,刺穿了我渐渐发冷的心脏,“对,我最初看上辛月,的确是因为她身体中那缕世间难求的仙魂,但是她美丽、善良、聪慧、勇敢,她绝不会像你一样将自己的修仙放在荼毒世人的道路上。她是那个真正具有仙格的女子,那个真正有资格站在我的身边、助我完成大业,成就大商万世基业的女子,该与我同受万民敬仰的女子……”

“如若,她身上没有那缕仙魂呢?”阿紫哭着追问道。

我身子一颤,也死死瞪着那个仿佛陌生的红袍男子。

可怕的是武丁就那么直直地望着阿紫,什么话也没有说,轻轻上前将痛哭不止的阿紫温柔地拥进了怀中,温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阿紫,你知道师兄最疼你,别哭了……”

“师兄……”阿紫扑进了武丁的怀中,委屈地痛哭出声。

原来阿紫竟是是他的师妹,原来他昨晚没有告诉我阿紫的真相,原来章莪山中那个生死不顾去杀狰狞兽的武丁是为了阿紫,原来阿紫对他竟是如此重要!枉我还傻傻地想着如何帮他拒绝子汰的“好意”……

我盯着沉香亭中的画面,心仿佛沉到了千年冰冷的海底,身体越来越冷,无助得仿佛从若水湖底第一次睁开眼那样,我在这个世上飘飘荡荡,无所依附,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来自哪里?彻骨的悲伤似乎与生俱来,我抛下了鬼方,抛下了对我最好的媿昊,抛下了无忧城,抛下了所有的亲人,全心全意爱着的这个男人,他竟只是为了我身上那缕仙魂……

我也很想知道,如是我没有那缕仙魂,武丁会如何待我?

痛楚点点滴滴流淌在心头,我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沉香亭。回到朱雀宫,甘盘、沚彧和傅说早已在朱雀宫门外等候多时。我令阿蓝将甘盘与傅说请进了朱雀宫的大殿。

妌雪与阿蓝为众人一一斟茶。

我脸色不好,阿蓝担忧地将紫貂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姐姐,你身体刚刚恢复,还是不要太过劳累……”

我看了一眼阿蓝和妌雪,“你们下去吧,我和几位大人有事要谈!”

傅说眉头紧锁,盯着我苍白的一张脸,“辛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妌雪与阿蓝退了下去,我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疲倦而已,这么晚了,你们来找大王,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王后,土方是我大商西边的一个方国,自先祖建国与我大商虽有不和却无伤大雅,怎料,这几个月来频繁骚扰大商,昨日,接到大商沚国来人传信,说土方轻骑连夜偷袭,攻陷了我大商西北边境的两个部落,掳走了两个部落所有的子民和牲畜……”甘盘瘦削的脸褶皱在一起,“看情形,岁首之前,这场战争是难以避免了!”

“岁首在即,万民仰靠着大王祭天祭祖,再说,小王子汰来到殷邑,意图不明。如今殷邑不可一日无主,大王是万万不能离开殷邑……”我盯着甘盘,轻轻地摇着头。

“土方虽小,可也并非微地、杞地等这样的小国,如今土方来势汹汹,再加上西北一片的方国蠢蠢欲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舌方向来与土方要好,势力最强,不容小窥,如若舌方与土方里应外合,这场战争必影响巨大,如果不是大王亲自征战,众将难服,也难调令……”沚彧盯着我,“而且,这一仗究竟有多危险,一想便知!”

正在此时,武丁豁亮的笑声传了进来,“这么晚了,这里还这么热闹……”

随着武丁的话语,所有人纷纷起身,叩拜在地。

我还未离开座位,武丁已快步走到了我的面前,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手好似随意地搭在了我的腰间,搂住了我刚要施礼的身子,嘴中笑道,“王后不必多礼……”

他环视了一下众人,朗声道:“众卿免礼平身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说将土方的事变又讲述了一遍,武丁若有所思地盯着众人,“那就要找一位身份尊贵,没有反叛之心,能够代替孤王前去征伐土方的大将……”

“这个人怕是朝中难以找得出来……”甘盘略有失望地摇着头。

众人无语,朱雀宫中一片死寂。

“我去……”我突然扯下了武丁的手,站起身,环视着众人,开口的话令所有人吃了一惊。甘盘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绽开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土方比邻沚国,如果王后领军,沚彧愿意率领沚国所有的人追随王后……”沚彧那张娇柔万分的面孔坚毅颔首。

“王后亲往,朝中派出像沚彧大人这样的权贵之臣,这次征战定是胜券在握的……”甘盘捋了捋胡须,瘦削的脸颊神采奕奕。

傅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我坚定的眼。

“不行!”武丁厉声反对,眉间眼底隐匿着怒意。

“傅说,你的意见呢?”我盯着傅说。

傅说看了一眼武丁,又望向我,最终缓缓开口,“若是王后坚持,傅说定要跟随左右,誓死守护王后安危!”

“王后征战这件事没有商量,孤王不许!你们先行退下,待孤王考虑一晚,明日再行定夺!”

“兵贵神速,大王一定要早下决心啊……”甘盘临走前叮嘱着。

等众人退下,偌大空荡的朱雀宫只剩下了我与武丁二人,一时间,我俩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朱雀宫中被无限放大。

他从座位中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我身子一僵,被他紧紧搂在了怀中。他靠在我的耳边轻轻叹道,“我不允许,辛月,我不能没有你……”

这是真心话吗?

这是他的真心话吗?

我在心底迟疑纠结,那些甜蜜亲切的往事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纱幔,朦朦胧胧,令我看不真切。我看不懂他的表情,猜不透他的真心,可是,我管不住我的心,是这个世间最傻的飞蛾,愿意为他去拼去闯。

“子昭,这一战我领军是最好的选择,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办法……”我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趴在了他的心口,“子昭,辛月一无所有,只有一颗真心,不管发生什么,我愿意为你舍去一切,成为你手中最锐的剑,为你披荆斩棘,砍去你一统大业中的障碍……”

我捧出了自己的一颗真心,毫无保留。我爱他,哪怕他是虚情假意,我依旧束缚不了我的一颗心;我爱他,哪怕他将我视作棋子,我依旧心甘情愿。我贪恋的从来不是站在他的身边,接受万人仰慕,而是他的一声呵护,一句怜惜,一颗真心。

他的身子一颤,弯腰将我抱了起来,缓步走进了床榻,猛地将我压在了身下,他一动也不动,一瞬不瞬盯着我明亮的眸子。我望进了他的双眼,那里,燃烧着一团烈火,满满都是我的眸光,他的手艰难地抚上了我的长发,开口,却变得沙哑,“你知道我的心,辛月,你不应该怀疑我……”

“子昭……”我一把勾住了他的脖颈,禁不住眼底的泪水,扑进了他的怀中,哽咽出声,“子昭,我出生在鬼方的若水湖,无父无母,我从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神,是妖还是鬼。我认为最亲的爷爷对我好只是为了取我心头血;父王对我好是因为我做了媿昊的药引;青青对我好因为想要入宫留在你的身边……直到遇见你,我开始遇见了所有真正对我好的人。很多时候,我很怕这只是一场美梦,子昭,我要的并不多,我要的只是一块遮风避雨的地方,有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他的每一句呵护,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毫无虚假,像这人间最平凡的夫妻,他可以像粗壮的建树那样守护着我,我可以像林间奔驰的麋鹿,为了他,奔跑至死在所不惜……可是,我很害怕……”我的泪水流淌在他的衣襟中。

子昭身子僵硬地听着我的哭诉,猛地,他用尽全力吻在了我双眸上,缠绵悱恻。“辛月,我承认,曾经在我心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比得上我使大商鼎盛的那颗雄心,可是,直到遇见你,我不确定了,我不敢选择……”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知道,沉香亭外窥视我与阿紫的人是你,你一定认为我是为了你身体中的那缕仙魂立你为后。辛月,我不想为自己澄清什么,只是告诉你,我与你在一起的每个时光,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发自肺腑,毫无造作,我早就将一颗心摆在了你的面前,只是这颗心不仅有你,也有雄霸天下的火烈……”

“若是我没有那缕仙魂呢?”我颤抖着执拗着,问出了与阿紫相同的话。

“你说呢?”他反问着我,深深的眸子中荡漾起温暖,“我爱你,只是因为我是一个男人,爱上了值得我爱的女人……”

我心中那股子心结瞬间消弥了,我久久地凝视着他真诚的眸子,猛然有了一种全然不惧的勇气,倾身,微冷的唇疯狂地吻在了他的唇上,“那就授我军权,让我代你拿下土方吧!我想要成为你手中最尖利的武器,令你永远舍不得放开……”他拒绝回答我的话,双手竟有一丝颤抖,火热的躯体压在我的身上,疯狂地与我抵死缠绵。我们像是干柴遇到烈火,汹涌纠缠至天亮。

第二日,我率兵征伐土方的事情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巴方一战,我在众臣眼中不仅是尊贵无比的王后,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放眼朝中,大商确实也找不到一个比我更加适合的人。

韦、沚彧、暮春、傅说、西戉、众臣都请命愿随我前往土方,誓死征战土方。以甘盘为首的权臣无视武丁的怒意,力荐我领军征伐土方。

武丁气得脸色苍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砸了手中的龟甲。第三日,以甘盘为首的权臣冒死再次进谏,武丁将手中的玉佩砸在了甘盘的脚下。第四日,消息又来,土方得寸进尺,跨过大商西北边境箕地,烧杀掳掠,大商西北边境众民艰难。

我手持青铜钺,身披玄甲,在玄武殿前的空地上长跪不起,恳请武丁令我发军,他一刻不下王令,我便一刻不起。日中时分,耀眼的阳光射在殷邑王城中白雪皑皑的大地中,刺花了每个人的双眼。武丁身着红火的王袍蹲在了我的面前,一双朗目中积满了阴霾。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红袍上那只展翅欲飞的玄鸟,一语不发。

他伸手握住了我苍白的拳,火热顺着双手流淌到我的心间,温暖了我整颗心,“你怎么这么倔呢?”

“请大王下令,让臣妾为大王征伐西土!”我还是那句重复了好多遍的话。

“再拖一拖,等到过了岁首,我亲自带兵出征西土……”

“离岁首还有半月,战事紧急,拖不得。更何况,小王身在殷邑,动机不明,大王万万不能离开殷邑,恳请大王下令让辛月出征……”

“辛月,我只有你一位王后,我不会拿你来冒险……”武丁说着,想要拉我起身,我双膝死沉在地上,拒不起身。

“啊——”我一声轻呼,没想到,他竟猛地弯腰腾空将我抱了起来,我扑腾着手脚拼命挣扎。

朝中众臣听闻我在玄武殿前长跪不起,请求大王下令出兵的消息,都蜂拥赶来想与我一起请命,结果就看到了他们的大王和王后在王宫最神圣的地方打打闹闹,全部惊得目瞪口呆……

“大王……”甘盘第一个清醒过来,尴尬地咳了一声,率领群臣跪在了玄武殿前。

武丁一愣,我趁机一把推开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在了甘盘身边:“大王请下令,令臣妾为大王征伐西土……”

“大王请下令,令王后征伐西土……”百官重臣齐声喝道。

武丁握紧了双拳,死死瞪着匍匐在地的所有人。就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雀与师般朝中两位权势最大的武将,膝行到了武丁的面前。

雀清冷俊逸的脸带着动容望着武丁,开口道:“大王,下令吧,雀与师般愿随王后前往,雀与师般会誓死保护王后的……”

我吃了一惊,转头呆呆看着雀与师般,难以置信,雀身份尊贵,是帝辛的长子,身份并不比小王子汰低,而且他从小长在王小乙身边,与武丁情同兄弟,有生死之义。雀带兵有道,其兵将能征善战,所有人称其为“雀师”;师般系小乙女婿,娶了武丁的王姐子目,权倾朝野,属地富饶,手下能人异士比比皆是,其兵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所有人称其为“般师”。

两个人论身份、论势力都不逊色于我这个大商第二十三代王后。

武丁紧握的拳渐渐松开了,他灼热的眸子瞅了我一眼,久久,开口竟有一丝微颤,“赐王后妇好蟠龙令、青铜钺,见蟠龙令、青铜钺如同见本王。子雀、师般、沚彧、傅说、暮春、西戉、禽征集七千士兵听候王后调遣。三日后孤王亲往果京,为王后祭天饯行……”

我抬起头,双眸有些湿润,望着我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心汹涌澎湃,不由得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露出了难得的笑颜。

此次征伐土方,随军之行,我带了阿蓝与如癸。阿蓝本与我情同姐妹,知心已久;如癸蕙质兰心,腹有乾坤,其心不在宫闱,我很喜欢这个女子。

我将在青雘羁馆挑选出来的贵族之女交给了武丁,武丁狠狠瞪着我,将我扑倒在床,凶狠地道:“辛月,你要给我完整无缺地回来,否则,上天入地,我一定不会饶了你……”

我眯着妩媚的细眼,披散着长发,手捂着他的心口,学着他凶狠的模样冷冷道:“我走了,不许招惹其他的女人,照顾好阿渔,否则,上天入地,我定变成妖精掏了你的心……”

“我的心早就是你的了……”他沉沉笑着,握着我的手放在他心口,让我感受着那有力的跳动,“这里现在全部都是你,只有你……”随着他的话,便是他汹涌澎湃的激情,我尖叫着,耳边充斥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深情期盼,“辛月,待我过完岁首,解决子汰一事,便领军与你会合,你一定要完好无缺地等着我来……”

朔风凛冽、千里冰封的时候,我踏上了征伐土方之路。武丁将我送出果京,千叮咛万嘱咐,他还瞪着凶恶双目,冲着与我一同随行的权贵之将下了死令,“如若王后有任何差池,你们全部提头来见本王!”

我身披戎装,被他当着众将的面,狠狠地搂在怀中。尖利的盔甲硌在他的身上,他不觉疼痛,他带着薄茧的手摩挲着我的脸,眼中全是不舍,“辛月,一定要好好回到我的身边,你要记住,无论什么状况,都要留着性命回到我和阿渔的身边……”我点头,眼中带着晶莹的泪光,翻身上马,手持青铜钺,带着七千将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殷邑果京。

一路上没有任何耽搁,大军跨过苏地直奔箕地。

箕地狼藉一片,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土方掠夺的痕迹。我将大军驻扎在箕地,箕地的国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哭诉了这三个月来的悲惨遭遇。

箕地向北便是土方,几十年安然无恙,还算太平。岂料土方老国主过世,其子豕暗继承国主一位,豕暗横行无忌,奸淫掳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短短几个月,带领土方人偷袭箕地数次,将大商西土边境弄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军未到的前几天,豕暗竟带人掳掠了箕地国主的女儿,将其奸淫,抛尸荒野。

箕地国主的一番哭诉令在场将士无不愤慨。

沚彧俊美的面孔泛着冷意,“豕暗?土方太子不是豕容吗?怎么变成了豕暗?”

“沚侯,你在殷邑,西土发生了许多的变故怎可知晓?豕暗也是土方老国主的儿子,性情阴霾残酷,老国主一过世,他便起兵推翻了豕容,据说豕容死得很惨,被豕暗碎尸万段,烹之于盂,合族聚食,他自己做成了土方的国主……”

“这样十恶不赦的人怎可留他为祸人间……”师般淡淡开口,仿佛云淡风轻,与他无关,可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中暗藏着犀利。

我坐在帐中高位,盯着帐中可怜兮兮的箕地国主,思索了一阵儿,最终开口:“土方系西土国家,毗邻舌方、沚方、鬼方,我们攻打土方,必先稳住其他诸国……傅说,你领五百军士速去鬼方,知会鬼方国主,助我从北方围攻土方;沚彧,你领五百军士速回沚方,整顿将士,集聚精兵良将,从西方围攻土方。我给你们十日时间,待十日之后,岁首一过,我们三方一起围攻土方,叫豕暗插翅难飞……”

“可王后的安危……”傅说、沚彧二人跪在地上,担忧地望着我。

“这里有雀侯、师般、西戉、禽、暮春等人保护我,你们尽可放心……”我微微一笑,“我静候佳音,等着十日后与你们会合!”

傅说、沚彧领命而去,我坐镇箕地,心里默默为这两方人马担忧。第一,最不让我放心的便是媿昊,此次攻打土方,我不知媿昊会不会助我。第二,我担心着舌方,如果舌方与土方串通一气,沚彧势必会很危险。

第二日,我令禽率领一千军士驻守在桑干河,阻击舌方,接应沚彧。这十日里,土方豕暗率众再次偷袭箕地,师般与他交手,他根本不是师般的对手,仓皇而逃。十日后,我率众分左右中三路,我与暮春、西戉掌中路,雀掌西路,师般掌东路,三路人马直扑土方。

我令傅说征集的助军,应邀而来,更没有料到,媿昊竟亲自率众而来。沚彧征集了沚国所有将士,十日后,三方齐扑土方。

如此情势之下,豕暗也不做困兽之斗,伺机后撤。他的撤退与逃亡选择了一个我们期待的方向,北方。

因为北方是沚方与舌方。舌方是众方国中势力可与鬼方抗衡的数一数二的大国,豕暗的母亲是舌方的前公主,如若没有舌方这么大的娘家背景,豕暗万万也争不下土方国主一位。

土方王城下,我见到了媿昊与媿狄。

媿昊一袭月白戎装,手持承影剑,只是腰间的酒壶与他格外不配;媿狄咧嘴笑着,眼中滚过晶莹的水汽,他大叫了一声,扑向了我,不顾众人眼光,将我紧紧抱在了怀中,“丫头……”

我身子僵硬,雾气在眼中升起,伸出手紧紧地抱紧了媿狄,透过媿狄,看着他身后的媿昊与傅说,一瞬间,我有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那个花红柳绿的九候城。

那晚,我与傅说、媿昊、媿狄在寒风刺骨的西土大地上,喝得酩酊大醉,熊熊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照亮了每个人的表情,却再也照不进我们的心。

“这些年,你去了大商,鬼方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王兄的管理下,鬼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鬼方了,鬼方如今牢不可破,再也不会发生媿巳那样的事情了……”

“媿狄,你醉了……”媿昊淡淡地夺去了媿狄手中的酒壶。

“我醉了,还是你醉了……”媿狄摇晃着迷离的醉眼,瞅着媿昊,又转头看着我与傅说,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王兄,到底是我醉了,还是你一直没有清醒……”

“媿狄……”媿昊的脸隐隐有些发白。

“今儿我就当着辛月、傅说的面,看看谁醉了……”媿狄踉跄地扑向了傅说,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瞪着媿昊,“王兄,你知道,傅说为何一直不回九候城吗?”

傅说身子僵硬,脸色变得惨白。

“你明明知道傅说喜欢水卿,从小就喜欢水卿,可你竟逼傅说亲手手刃水家人……水卿曾经为了我们失了清白,已经很可怜了,而你为了拉拢权贵,竟还逼她嫁给成宽那个混蛋……”媿狄悲哀地瞪着媿昊,“这些年,你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仔细想想,你还是你吗?王兄,为了均衡权贵,扩大鬼方地域,你变得那么可怕,性情暴戾、手段残酷,鬼方上至达官贵族、下到平民百姓哪个人不是活得战战兢兢……”

我手中的酒壶一下子掉在了地上,滚落到了媿昊的脚边。

我震惊地瞪着媿昊。

媿昊拾起了他脚边的酒壶,惨白着一张俊容,站起身,一声不吭,转身向着无尽地黑暗走去……此时的媿狄已经醉倒在傅说的怀中,嘴中还在嘟囔着:“王兄,你再也不是那个温柔善良的王兄了,看着你那个样子,我好心痛……”

傅说扶起媿狄,站起身,准备离去。

“傅说,为何你没有告诉我水卿的事……”

“他是帝王,做任何事情自有他的考量,我没有怪过媿昊……”傅说开口,有一丝嘶哑,他扶着媿狄向着大帐走去,“辛月,自从爷爷过世,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我愿意守在你的身边……”

望着傅说僵直的脊背,我的心像是投进了数万斤的大石,喘不过气。眼泪充斥着我的眼眶,颗颗滚落了下来,落在了熊熊的篝火之中。

“王后……”温暖的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如癸坐在了我的身旁,递给了我一杯温热的水,“他们都是你的亲人?”

“他们一直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握住暖暖的杯子,盯着灼灼的烈火,“我们一同长大,在鬼方时,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彼此……”

“鬼方的国主喜欢你……”如癸开口,就像一汪清泉,“他看你的眼神那么专注,仿佛这世间除了你再无其他……”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安静如这杯茶水的少女,垂首喝了一杯她泡的茶,“这茶水真好,就像你一样,清澈透亮!”

“从小到大,我一直渴望有个人可以爱我,眼中除了我再无其他,哪怕爱我一天我都欢喜。可是因为我这张脸,我的身份,没有人能真正地喜欢我,那些前来求亲的人看上的无非都是父王的权势……”如癸长发上淡淡的青草香气飘进了我的鼻端,“王后,我很羡慕你,那个鬼方的国主,是真的喜欢你……”

“是吗?”我转头盯着如癸,自嘲地笑了,“曾经我也像你一样,希望可以和他相守一生一世,可是……”

“你爱上的是大王,不是他,所以他再做什么你都不会接受……”她凝视着我,“如果你喜欢的是他,就算他伤害你千万次,你依旧还会原谅他……”她的手温温柔柔扶着我站了起来,“其实,他真的很可怜……”

“大商所有的女人都想嫁给大王,那你呢?如癸,你会不会怪我将你带进战场,使你错失良机呢?”

“除非有个男人无视如癸这张脸,看得懂如癸满身的才情,如癸才会心动,可惜了……”如癸轻笑了一声,打趣道,“知我懂我的人却只有王后一人。”

我靠着如癸,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气令我酒醉的脑袋渐渐有了一丝清醒,我禁不住喃喃道:“如癸,你真是个好姑娘……”

回到帐中,一夜酣眠,阿蓝与如癸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第二日,草原上升起了灿烂的太阳,寒风刺骨的天似乎有了一丝暖意。我身披戎装,在大帐中见到了浴血而来的沚彧与禽。

沚彧率沚国众将士,从北方围截豕暗,禽在桑干河与沚彧会合,几乎已将豕暗活捉,只是两人都未料到,由于沚彧率领沚国将士围攻土方,沚国上下只剩下妇孺老幼,舌方趁守备空虚,连夜偷袭了沚国,擒了沚香与大巫师,占领了沚国,在桑干河接应豕暗。幸好我让禽在桑干河设下了伏兵,否则,沚彧很难活着回来。

禽身负重伤,沚彧握紧了双拳。

我令禽留在土方养伤,留下了阿蓝照顾他,接着,汇聚所有的人马,率领近万人直扑沚国。在英山脚下,我心中不由感慨,闭上眼,寒风中那熟悉的味道似乎还弥漫在我的心间。再次睁开眼,我不由得有些双眼朦朦,这里是我第一次追随武丁出征的地方,也是我与武丁第一次两心相许的地方。

“王后,伯由来了……”如癸低低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

大帐中,我再一次见到了伯由那张讨喜的娃娃脸。

伯由走进帐中,不由一怔,慌忙跪在了地上,“伯由参见王后娘娘!”

“伯由,不必多礼,我们也算故人了……”我宛然一笑,说道。

伯由起身,环视一周,看到了沚彧,又看了看我,脸上惊奇的表情,我可以猜出来,那时,我与沚彧皆是黄金面具,如今我与他皆未再戴面具。

“沚国如今情况如何?”

“回禀王后,沚国已被舌方占领,舌方国君广延是豕暗母亲的亲哥哥,自小,他们兄妹感情就好,因此,土方被攻,舌方自然不会置之不理。如今,驻扎在沚国的人是舌方太子广莫。舌方一直以来是西土地区除了鬼方便最为强大的方国,广延手下能人战将比比皆是,不说太子广莫足智多谋,勇猛善战;就连广延的女儿广钰公主也是能征善战,精明聪灵,人称‘草原明珠’。更不要说广延身边的四大护法,四大巫觋,四大猛将,个个都很厉害……”

“看来,这个舌方是个劲敌了!”我环视了一下众将,“我们一起去会一会那个广莫……”

英山脚下,两军对垒,肃白的朱雀旗下是铠甲威武的将士。我玄青战袍,手持青铜钺,立于马上,眯起了双眸,遥望着敌方那个黑色铠甲的首领。

他披散着满头的黑发,头顶束了一根黑色布带,上绣着精致的“舌”字;一双漆黑深邃的大眼冷峻而沉稳;抿着双唇不言不由,下巴坚毅,浑身上下隐忍着杀气,整个人就像天上展翅的雄鹰,令人不容小觑。

“王后,那个为首的将领正是广莫!”伯由横马在我身旁,悄声道。

“王后,让我去会一会他……”西戉挥舞着长戈等我下令。

“广莫不容小觑,你要小心!”西戉得了我的命令,勒马冲了过去。

广莫不言不语,挥手,身后一名高大魁梧的男子裹着漆黑的袍子冲了出来。那男子一张脸瘦长怪异,口中的牙齿竟如同野兽一般,尖利突兀,他眯着豆大的眼,握着手中的一根狼牙棒,看上去,像一匹骑在马上的恶狼。

“王后,这个人便是广延身边的四大猛将之一黑狼。听说他从小长在狼窝,性情凶狠,以活人为食,如狼似虎,常裹着一身黑袍,故被人称为黑狼!”伯由在我身旁轻声解释着。

黑狼与西戉冲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是野蛮性子,话未说一句,便打在了一起。几个回合下来,论功夫,黑狼根本就不是西戉的对手,西戉的长戈尖利地刺伤了黑狼的手臂,鲜血汩汩地奔涌而出。岂料,当黑狼看到了鲜血,发出了一声似狼般的嚎叫,猛地丢掉了手中的狼牙棒,龇牙咧嘴,兽性大发,腾空而起,空手扑向了西戉……

黑狼嗷嗷叫着,抱着西戉,尖利的指甲刺进了西戉的身上,全然不顾地撕咬着西戉身上的铠甲,令人看着心惊不已……

西戉翻身下马,两个人空手厮打在一起。

西戉本就是急躁性子,平日吃不得亏,如今,被人如此纠缠,怒火早就熊熊而起,他捡起一边的长戈,用尽全力折成两截。西戉手握着短戈,不顾黑狼刺进他后背的尖利的牙齿,将短戈刺进了他的眼中,黑狼惨叫了一声,从西戉身后摔了下来。后背的鲜血染红了铠甲,西戉摇晃着再次扑向了地上惨烈的黑狼,短戈毫不留情地用力穿心,黑狼当场毙命。

西戉摇摇晃晃地想要上马,人却站立不住,倒在了地上。

“不好,黑狼的牙齿有毒……”暮春喊了一声,勒马冲了过去,将西戉救了下来。西戉双唇乌黑,脸色惨白,紧闭着双眼。

“王后,西戉大人是中了狼毒,无大碍的……”伯由凑过来,“当地的蓝叶便可解毒,我这便差人去取……”伯由说着换来了侍从,附耳说了几句,侍从转身而去。我放下心,凝视着对面的广莫,广莫见黑狼惨死,那张冷峻的脸上不由得有些惊讶和愤怒。

“我去叫阵……”未等我下令,媿狄便勒马冲了出去。

媿狄在阵前似雷鸣般地吼道:“你们舌方就是一群酒囊饭袋,打不过便使毒,算什么?卑鄙,无耻,小人……”

看到广莫亲自勒马迎战,我心中一紧,心中隐隐担忧,不由得望向了媿昊,却见他眯着俊眸,一动也不动,认真地打量着广莫。

广莫双眼放着精光,身长有力,看上去便明白此人武功了得。

广莫一句话也不说,挥动着手中的长枪,冲着媿狄刺了过去……一伸手,我心中的担忧成了现实,广莫的一把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武丁使刀的模样,他们套路相似,只是,武丁比他多了一些犀利,他比武丁多了一些冷冽。

在场的人都跟我一样,十分震惊,为何广莫的身手竟与大王如此相似?

就在广莫一枪即将刺进媿狄的胸膛的时候,媿昊搭弓射箭,利箭狠狠地刺向了广莫,广莫慌忙后退一步,媿昊勒马冲了过去。

广莫立于马上,冷冷地瞅着媿昊,“阁下是什么人?”

媿昊白袍倜傥,明珠似的脸冰冷淡漠,看到他手中的承影剑,广莫蹙起了眉头,他记得师父说过,世上最好的两大神器,一把是鸣鸿刀,在野狐散人手中,另一柄便是承影剑,在雪山老人手中。鸣鸿天下,承影世间,两把神器都是王者之利刃。

师父与野狐散人师从一门,野狐散人资质颇高,虽为女子,却世间难有!

“在下鬼方国主媿昊……”

广莫眼底眉间皆是震惊,他怎么想都未想到如今西土最强大王国的统治者竟会是一个如此俊秀的男子!他温润如玉的脸看起来好似无害,实则西土诸国皆知,鬼方易主,这两年迅速强盛,经济繁荣,人才济济,其国主行事雷厉,手段残酷,暗里已成为西土霸主。广莫不由地担心,为了豕暗这个不成器的家伙,父亲这一次过于冲动了,不仅得罪了大商,竟招来了鬼方,如今要如何收场?

两人没有过多话语,勒马战在了一起。媿昊与广莫的打斗,令我仿佛看到了媿昊与武丁那几次惊心的争斗,我心中担忧感慨,这个广莫实在是不容小觑。两个人打得天昏地暗,也不知多了多久,广莫突然调转马头,冲着英山跑了进去,媿昊勒马追去……

“沚彧,傅说,你们跟去……”沚彧、傅说犹似离弦之箭,追着广莫与媿昊进了英山。

我心中担忧,抬眼,毫不迟疑地命令道:“雀,你带一千人马从左方攻进英山;师般,你带一千人马从右方攻进英山;其他人随我,从正中攻进去!”

进了英山,才知我们数千人马竟被广莫狠狠戏耍了一番——偌大的英山空荡无人,沚国妇孺老幼除却被抓的,逃的逃,亡的亡。我真的佩服这个广莫,领着区区百人便敢在英山脚下阻拦我大商的王军,如此胆识,真是个帅才!

在英山之中,我会合了媿昊、傅说、沚彧。而广莫已逃往了舌方。

我在英山整顿人马,预备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攻打舌方。

冬天的夜,明月弯弯立于山中,英山之中很冷。我巡视了兵士,他们状态还不错,在阴冷的北方,度过了岁首,每个人都期待着攻下舌方,回到故土与亲人团聚。

英山之中,我看到沚彧落寞地立在山崖。

“沚彧……”我知道他心中担忧与伤痛,“我们一定会将沚国的亲人救回来的……”

他转头,俊美的脸令人心痛,“也怪我,这些年多半待在殷邑,疏忽了沚国。如今经历了亡国之难,才追悔莫及……”

“你不能这么想!沚国人的精兵良将尚在,那些女人和孩子只是有些逃到了北方,被他们抓到了舌方的不过少数,只要你这个国主在这里,这个国家就存在。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接回他们,救不下沚国,我辛月宁可死在草原中……”我握紧了双拳,认真地盯着他。

他死死地望着我坚毅的脸,久久,嘴角扯出了一抹动人的笑靥,然后抬手指向了英山山顶,轻轻道:“还记得那里吗?那晚,那里升起了最美的篝火,所有的沚国人载歌载舞,我第一次唱出了情歌‘妹妹生来世无双,好似英山一凤凰。多少青年想死了,死了想妹又还阳……’”他轻轻哼唱着,眼望着高高的英山,笑得伤感,“辛月,那是我第一次唱出此歌,也是最后一次唱出此歌……”说罢,他转身,缓缓地向着英山山顶走去,隐约的声音在英山中回荡着:“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我再也不会随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唱歌……”

我裹紧了身上的貂皮长袍,冷冷的风划过我的脸颊,心中不是滋味,向着自己的营帐缓步走去……

月光如流水一般,柔柔地倾泻在媿昊身上。

高高低低的灌木丛挡不住他耀眼的风采。他斜靠在高大的桑木上,手中的酒壶散发出诱人的醇香,醉意迷离的眼认真地瞅着缓步走来的我。我走到他的面前,一瞬不瞬地对视着他秋水般清澈的眸子,伸出手,接过了他手中的酒壶,灌了一口,烈酒火辣辣地流进了自己的喉咙中,顿时,腹中升起热气,我忍不住靠在了他的身边,叹了一口气,“这酒,真烈……”

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像儿时一般,顺着桑木,坐在了满是枯叶的地上。

“媿昊……”我的泪水渐渐弥漫了眼眶,这么多年的所经历的风雨、艰辛点点滴滴涌上了心头,各种纷繁复杂的关系,各种形形色色的算计,各种纠缠不清的情感,令我忍不住痛哭出声,任泪水打湿他的肩头……他紧紧搂着我的肩,抿着双唇,眼望着无尽的黑暗……

“哥哥,为我唱首歌吧!”

“好。”林子中媿昊动人的声音依旧如初。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的眼泪缓缓而下,我们就这样坐着,谁也没有再说任何话。或许是有了些醉意,我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靠在他的肩头。

可能是以为我睡着了,媿昊转头盯着我,冰凉、带着酒香的唇落在了我的额头,低回的声音带着一丝凄婉,“辛月,我今生做过最错的事情便是没有阻止你走近武丁……你可知道?午夜梦醒,每日我总是睁眼到天亮,我知道我怪不得你喜欢上了他,既然心爱如你,曾经我都能够当作赌注,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我征服不了的?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回到我的身边,会不会恨我……”

我的心已是惊涛骇浪,依旧闭着双眸,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此执着的他。若水湖边的少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苍白虚弱的孩子,而成长为草原上的一匹狼!如水湖边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怯懦可怜的少女,而变成了大商王国最尊贵的王后!

当第一缕晨光照射在寒冷的英山之中,我睁开了双眸,凝视着万籁俱寂的英山,站起身,说道:“媿昊,天亮了,我走了……”

“好!”他答道。

我们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各回各的大营。

当温暖的阳光铺满大地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了英山,直奔舌方。

攻打舌方,无疑是残酷而具有优势的。大商七千将士,加上媿昊的支援三千人,沚彧倾城而出的五千人,近一万五千人,舌方与我们,是以卵击石。

在舌方第一道屏障望城外,我们两军对垒,守城的是广延的女儿广钰公主以及四大巫觋之首——守恒。广钰公主身材高挑,银盔银甲,手持银枪,白玉般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双蓝宝石般的美眸,她立于城头,冷冷地瞅着我们铺天盖地的大军。

我端坐在马背上,眯起双眸,遥望着高城上的女子,正在思索间,城门大开,一名老者率领几十名兵将冲了出来。那老者像是从雪地上滚过一般,白袍、白发、白须,就连一张脸也是白刷刷的,身体矮小,赘肉堆积,看上去就是一个白色的肉球。

雀手下一名叫作崇山的将士冲了出来,直扑白球般的老者,两个人没有讲一句话,便勒马打在了一起。

崇山是雀手下得力的大将,随雀征战多次,手中一把长刀也是出神入化。白袍老者赤手空拳,并不还手,只是闪躲。突然,崇山高大的身躯变得僵滞,他手中的长刀猛烈地砍向了自己的脖颈。一息之间,火热的头颅滚落在地上,鲜血顺着他身下黑马油亮的皮毛滑下,连成一条刺目的细线落在地上,溅出朵朵血花……

这一幕太邪门,令所有人震惊。

“哥——”崇山的弟弟崇水疯了般地冲出了阵营,直扑白袍老者。

“他是巫者的后人,用的是上古巫祖禁忌秘术——玄血幻术。”傅说死死盯着白袍老者,“崇水不是他的对手,我去会他……”傅说话音未落,崇水竟如崇山一般,用手中利刃割开了自己的心脏,当场身亡。

“傅说,小心……”我担忧地叮嘱,傅说已经驰马上前,我的心揪到了一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傅说与白袍老者。

“王后,这个白袍老者便是广延四大巫觋之首——守恒,今日,我也是第一次见识他的手段!”伯由如实说道。

传说,上万年前,天地浩劫,以神农为首的巫族一系几近灭亡,这个世上剩下的巫族一脉少之又少,这些年我见过的只有爷爷傅恒一脉、亘争公主以及面前这个守恒。

傅说与守恒对阵,守恒双眼放出精光,难以置信地瞪着傅说——他的玄血幻术对具有巫族血脉的傅说而言,根本不起作用。

傅说挥舞着长刀与守恒斗在一起,守恒本就年龄苍老,伸手怎敌得过年轻的傅说,几十个回合,傅说的长刀便将他拦腰斩断。

“恒叔!”城楼上的广钰公主发出一声惨烈的哀吼,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守恒自小与她关系亲近,算是她半个师父。她亲自冲出城门,手持长枪,来到傅说面前,凌厉的蓝眸死死瞪着傅说,恨不得当场将他抽筋扒皮。

这个广钰公主的确不容小觑,一出手,便惊到了很多人,她的一把长枪是用精铜所造,身手套路也由高人传授,手中的一杆长枪使得炉火纯青,手上的功夫胜过了场上许多人,比起她的哥哥,毫不逊色。傅说根本不是广钰的对手,被广钰单枪挑下战马,她长枪晃动,傅说性命难保,师般驰马飞奔而去,迎上了广钰,救下了傅说。

傅说并无大碍,只是惨白着一张面孔,心中气恼,被一届女子战胜,面子上多多少少有些挂不住。岂料,师般也不敌广钰,几十个回合下来,竟被广钰一枪刺穿了肩胛骨。师般手下的大将曾顺飞奔而去,不过几个回合,也被广钰一枪穿心。

广钰冷冷瞅着连绵无际的商军,手上的长枪鲜血淋淋,心中的愤慨难以宣泄,她猛然长枪指着我,清傲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人,放马过来……”

瞬间,媿昊冲了出去……

“媿昊……”我心中一紧,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场。

媿昊白袍动人,广钰银甲闪耀。

“鬼方国主媿昊前来请教公主……”

当媿昊立于广钰面前,我看到了广钰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西土的大地上,众人皆言,鬼方国主貌美绝伦,温润如玉,功夫卓越,手段凌厉,只是一直未娶妻,是西土大地上众多少女心目中的偶像。广钰少女怀春,未见媿昊之时,便早已被传闻吸引。如今见到了媿昊,媿昊的动人风姿令她少女的一颗芳心悄然暗许。

一伸手,她用尽全力,可是怎敌媿昊的承影剑,当她的长枪被媿昊削成两截,她转马想逃,媿昊迅猛地搭弓拉剑,将她射下战马,还未等她起身,媿昊的长剑已然架在了她的粉颈之中。

她长发有些凌乱,狼狈地抬头望着媿昊。

“公主,得罪了!”媿昊将广钰活捉了回来。

广钰公主被缚,这个消息令舌方上上下下一阵惊慌,广钰公主是草原上最璀璨的明珠,是舌方人心目中的战神,是庇佑舌方兴盛平安的圣女。

望城的行宫中,我白袍素裹,暮春与如癸陪在我的身边,见到了蓝眸燃火的广钰。她被人五花大绑,倔强地高昂着背脊,冷冷地瞪着我。

“广钰,我领军攻你舌方,你保家卫国,自是正理;可是,土方扰我大商边境,虏我民众,令大商西境民不聊生,你们舌方不分是非,占领沚国,帮着土方为恶,这些便是你们的不对!”

“哼……”广钰冷眼瞪着我,脸上皆是不屑。

我缓步走到了广钰的面前,抬起白皙的长指,用力握住了她倔强的下巴,她用几近燃烧的蓝眸一瞬不瞬地对视着我渐冷的双眸,“不要说你们一个小小的舌方,就是整片西土,对抗大商无疑以卵击石,本后和颜悦色与你说话,是给舌方一个和解的台阶,如果你们执迷不悟,本后定会攻下舌方,令你们广姓一族从此消失在这片美丽的草原上……如癸,守着公主,如若明日天明,公主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不屑一顾,就给我用刀剜除这双宝石般的眼珠子,送去给她的父王……”我甩开了广钰下巴,转身,狠狠道:“广钰,你信不信,如若你们执迷不悟,待我攻下舌方,会一个个将你们碎尸万段,丢进草原中的狼群,我会在在你这张美丽的脸上划下无数丑陋的疤痕,让人看一眼就想吐……”

广钰震惊得双颊惨白。

一出行宫,我听到了身后轻微的调笑声。我停住了脚步,转身,瞪着暮春。

暮春那张明媚的脸上带着一丝宠溺,“辛月,我不信!”

“你不信什么?”我龇牙威胁着。

“我不信你刚刚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

望着暮春含笑的眸子,我再也绷不住那冰冷的脸皮,“扑哧”一声笑了出声,举起拳头挥了挥,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广钰公主是吃硬不吃软的?我想着好好吓唬吓唬她,兴许她能说服舌方的国主……”

“我看,那个广钰公主眼中全是鬼方的国主,如果媿昊肯娶他,估摸着这场战役也该结束了……”我身子一僵,讪讪一笑,却是什么话也讲不出口。

暮春陪着我巡视了的大营,在林中的一角又见到了独自酒醉的媿昊,他耀眼的白袍上沾染了晶莹的酒渍,长发狂乱,斜靠着高大的灌木,眼中带着血红。我让暮春先行离去,独自走到媿昊的身边,他迷离着醉眸,嘴角浮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什么时候,你开始如此酗酒?”我抬手,握住了他手中的酒壶,他猛然用力,我夺不过他手中的酒壶,手尴尬地僵持在半空。

“忘记了……”他淡淡地回答,推开了我的手,仰脖又喝了大口酒,酒渍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点点滴滴滚落下来,狼狈一片。看着他颓靡不振的样子,我的心瞬间被怒火点燃,我上前,用尽全力夺去了他手中的酒壶,向着无尽的黑暗狠狠地扔了过去……

他恼怒地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你……”,转瞬,又松开了我,踉跄着脚步摇摇晃晃地滚进了黑暗之中,在地上摸索着那个被我扔掉的酒壶……

“媿昊……”我俯下身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厉声叫道,“你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他哆嗦着身子,抓住了地上的酒壶,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愤怒地瞪着他,眼圈止不住地颤抖着,“你为什么一直执迷不悟……你的抱负呢?你的理想呢?你所有坚定的信念呢?你曾经告诉父王,要让鬼方的民众过上最幸福的生活;你曾经向我们许诺,要让九候城成为人间的天堂;你曾经对我说,你要做若水湖最仁慈的君王……媿昊……那个坚定,从不退缩,温润淡雅,美好善良的媿昊呢……”我哽咽着,身子颤抖着,靠在他的心口,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在他的胸前,合着酒水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他的手颤抖着覆上了我的肩,低沉的声音带着凄楚,“那些曾经所有美好的设想中,我从未想过会没有你,如果我们没有去过殷邑……”

我垂着头,声音响在他的心口,打断了他的话,一句句,一字字,击在了他的心口,希望他能看清现实:“媿昊,我承认,我曾经喜欢你,甚至以为那就是爱情,想着嫁给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但是直到遇见武丁,我才明白,我对你一直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我残忍地抬起头,盯着他苍白的双眼,静静地说道:“媿昊,你不必自责那场赌约,你从未选错,因为我从未爱你。”

他愣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推开了我,起身,连酒壶掉在了地上,浑然不觉,像逃命般地逃进了黑暗之中。我在黑暗中站了良久,弯腰拾起了空空的酒壶。

月色下,皎洁的光照在酒壶上,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两句话:瞻彼日月,悠悠我思。我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弯曲的字符,那是媿昊离开鬼方游历时,我第一次亲手而刻。

这个酒壶是我送给媿昊唯一一件像样的礼物。

第二日,大军长驱直入,攻克数城,直至舌方雍城。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中,豕暗与广延就像凶残的恶狼,将沚国公主沚香吊在高高的望城之上。沚香长长的黑发掩住了那张惨白的面容,白衣之上血迹斑斑,当初那双灵动美丽的大眼睛呆滞无光,整个人犹似一具有着呼吸的僵尸。看着沚香凄惨的样子,我们心中皆是一紧,仿佛可以看到敌人是用如何卑鄙的手段折磨她。

沚彧僵硬地于马上,死死抓着缰绳,手上的青筋暴起,那张柔美的面孔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戾气。

“你们广钰公主在此,王后发话,若想我们释放广钰公主,先放了沚国人……”

“我要王后单独与我说话,否则我当场砍断沚国公主的缚绳,那你们只有得到一具尸体了……”广延高声吼道,身后跟着四大护法三大猛将以及广莫。

沚香迎风摇晃的身躯在我眼前,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我心头像是撒入了酷寒的冰块,又燃起了熊熊烈火,愤怒在心痛中蔓延。我突然抢过师般手中的长枪,勒马冲出了阵营。几匹马不约而同冲出了阵营,跟在了我的身侧。

“我要王后单独与我对话,否则,你们只能看着沚香公主死在城下……”广延手持铜戟冲出了阵营。

“回去……”

“辛月……”

“回去!”我望向了身后的暮春和傅说,“这是军令!”看着暮春与傅说不甘心地退了回去,我勒马来到了两军阵前。

广延一张国字脸,精明的双眼泛着残酷的血气,他黄袍裹着剽悍的身材,只是已经雪白的头发掩盖不了他已经老去的事实。

“广延,豕暗是非不分,与大商对抗无抗无疑是罪孽深重,舌方怎能助他为虐?”

“王后,这样的道理广延岂能不知?可是,土方失了,舌方又怎能安稳?大商步步蚕食,又怎会放过我们舌方这样的小国呢?我广延一生强硬,誓死都不会屈服于大商,草原儿女要的是马背上的自由,不是阿谀权贵的媚态……”

“广延,你莫要冥顽不灵!天下大统,莫非大商的王土,商王仁慈英明,如果你肯归服大商,草原上会更加富饶……”

“妖妇,休要多说,你既然肯到两军阵前,今日,便是你的忌日……”突然,广延眼露凶光,闪过冷笑,猛地手指含在口中,发出了怪异的叫声……

未等所有人明白过来,望城中冲出了数百匹大狼,快如闪电,直扑于我……

“辛月!”

“王后!”

暮春、媿昊、雀、傅说、沚彧等人疯了般地冲向了我,可是骏马如何快得过双眼燃火的饿狼,眨眼间,我便被数狼所围困。

这是广延精心布置的狼阵,也是舌方最凶残的战法。

随着饿狼的尖啸,我长枪翻滚,飞身迎战群狼,血红染了我白色战袍,纵使我本领再高,又怎么敌得过这群训练有素的饿狼……狼阵变幻奇妙,众人根本进不到我的身边,我听到了傅说凄厉的大叫声。战马被饿狼活活咬断了脖颈,我落下了战马,黑狼尖利的长指划裂了我的围甲,后背感觉到尖锐的痛意,鲜血顺着我的背流淌了下来,我感到了温热潮湿一层层包裹着我……

“辛月……”暮春与媿昊双眼血红,恨不得生出一双飞翅。

我渐渐难以支撑,耳边响起了响雷般的马蹄声,抬起血污的双眸,望着远处铺天盖地的骑兵好似旋风般地席卷而来,有疑惑也有震惊。那些饿狼也被雄壮的马蹄声所惊吓,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定格,我看见了最前面那个火红的身影,将东方的朝阳远远地甩在身后,绚烂得盛过草原上的彩霞,璀璨地落在我的心间。

“辛月——”武丁铿锵雄浑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任凭饿狼的利爪一次又一次割裂了我的肌肤,刺进了我的骨头。在我已经嗅到武丁那熟悉的味道,即将握住他远远伸来的大手,我再也不支,倒在了西土的大地中,任凭群狼攻击……

当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三日,舌方的战争已经结束。

如癸在向我描述那日雍城前的情景,真可谓惨烈。武丁率领大商将士犹如狂风烈火袭卷了整座雍城;广延布下狼阵,欲将我置于死地。广延还下令砍断了沚香的缚绳,沚香从高城上摔了下来,脑浆迸裂,当场毙命。舌方早已做好了与我们功归于尽的准备,自燃了雍城,大火熊熊冲天,雍城尸叠成山,成为人间炼狱。

后来,武丁扎营雍城外的草原上,那些被俘了的舌方人被捆绑在草原中,武丁扬言,如若我三日内醒不来,雍城所有的人都要为我殉葬。还好,在他还有理智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只是状态很惨,肋骨断了三根,伤痕累累,连我那张勉强还能一看的脸都划过了伤痕,铜镜中,看起来触目惊心。当我醒来的时候,入目的是武丁一双呆滞的眼,死死地瞪着我,绝望到了极点。我抬手,很痛,覆上了他冰冷的手。瞬间,那双呆眼睛猛然一亮,出现了明亮的光彩。

“子昭……”我艰难地开口。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俯下身,用尽全力将我抱在了怀中,他的头俯在我的肩头,双手紧得令我感觉到了疼痛,我龇牙咧嘴地叫出声。武丁湿润的眼闪过久违的笑意,他用力揉着我的长发,开口竟是咬牙切齿,“辛月,你胆敢不醒来,我一定食你的肉喝你的血,连你的骨头都要嚼碎咽下去!”

“你真够狠的……”我抱怨着瞪着他,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将脑袋凑到了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你……”武丁大叫着。我抬眸,泪光闪闪,却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他望着我,明亮的眸子盛满浓郁的暖意,像是春日中的光,照亮了我心底每一个阴郁的角落。

“子昭……”我忍不住长叹着,落进了他的怀抱,双手死死地搂着他的腰,“真好,我又见到你了,真好!”

在这场西土的战役中,大商全胜而归,不仅收服了土方,也攻克了舌方。沚国损失惨重,沚彧请命留在了英山,武丁将土方与舌方全部交给沚彧,媿昊与媿狄回到了鬼方。

当我还不能下地的时候,大商的人马开始班师回朝。

我在马车上见到了沚彧。他头缚白孝,那张柔美的脸苍白一片。

“什么时候再回殷邑?”

“我想一直待在英山上……”他垂下头,凄楚眼有一丝怔然,“那里有故去的亡灵,我想好好地陪着他们,沚香在的时候总说我很少陪她,她很寂寞……”

“什么时候你想回殷邑了,不必请命,直接回来就好……”我将手中的蟠龙王令安静地放在了沚彧的手中,“虽然你来自沚国,但是子昭给予你的信任远远超过了朝中许多重臣,沚彧,我和子昭都需要你!”他抬眸,认真地望着我,点了点头,握住了蟠龙王令,转身下了马车。

我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有一双大手爬上了我的腰轻轻摩挲,才惊得我猛地地坐了起来,武丁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了我的脖颈。我推开他,掀开了车帘,外面已是星斗满天,“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吗?”

在笨重的马车中,他没有回答我的话,直接将我扑在身下,潮湿的热吻令我几乎昏厥。他搂着我靠在了马车中,喘着粗气,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才沙哑道:“辛月,你这是折磨人啊,你要快些好起来,我要你为我再生一个儿子……”

“你真贪心!”我钻进了他的怀中,像条滑腻的鱼,温热的唇轻轻啃噬着他的锁骨,我感觉到他浑身的战栗,禁不住娇笑出声,爬向了他的耳旁,轻轻耳语,“你动作轻柔些,我还能够承受……”

我的话就像一点火星,却足以燎原,点燃武丁所有的神经与感官。在颠簸的马车中,他与我纠缠在一起。尽管他极力克制,动作轻柔到了极点,我痛得还是锥心刺骨,看到我痛楚的模样,武丁懊恼,我却紧紧抱着他的腰,轻声呼出的话令他难以自禁,“给我……”

我爱着他,极深,极重。

所以我可以承受任何痛楚。我的汗水蹭到了他被汗湿的赤裸的胸膛中,他强忍着狂烈的欲望,与我轻柔缠绵,我扭动着白皙的身体在暗夜迎合着他,发出缠绵甜腻的呻吟。我毫无保留地向他展示着我的妖娆魅惑,紧紧地纠缠着他,没有一丝缝隙,没有一丝空白。

沉浸在无边的甜蜜中,我迷迷糊糊地想:我总算找回了遗失的幸福。尽管,我从不知晓我何时这般幸福过。

第十二章 裂帛

我爱上的是一个伟大的帝王。我要做一个雍容大雅的王后,站在他的身边,被他喜爱,为他分忧,与他欢喜。我爱他,所以关于他的欢喜,我无所不能。

回到殷邑,伴着一场温暖的春雨,粉红的桃花纷纷绽放。我的阿渔已经可以抱着我的脖颈,奶声奶气地叫着“母后”。我在朱雀宫懒洋洋地养着身体,每日逗弄着阿渔,阿蓝与如癸温柔娴静地陪在我身边。

回来的这些日子,一直未见到妌雪,我也并未多想。

清晨,太阳灿烂地升起来。昨夜下了潮湿的春雨,晶莹的露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整座王宫清晰地呈现在每个人的眼中。

妌雪苍白着一张娇颜,跪在朱雀宫前,紧咬着双唇,红润的双唇被咬得发白。我抱着阿渔,裹着白色锦袍,素颜清冷,立在妌雪的面前,清冷的声音像要凝出冰粒来。

“你再说一遍?”

“王后,岁首那晚,大王酒醉,在朱雀宫宠幸了臣妾,如今,妌雪已经有了大王的骨血,望王后看在妌雪肚子里孩子也是大王的骨血,为妌雪做主!”

我的心慢慢冷了下来,眯起了双眸,开口不自觉带着一丝颤抖,“你为何不求大王,他自会为你做主!”

“那晚之后,大王便将我逐出了朱雀宫。王后一向慈悲为怀,妌雪不敢求大王,因此只有来求王后……”

“我不慈悲,也不好心!”我抱着阿渔,转身进了朱雀宫,脚步有些狼狈踉跄。我抱着阿渔凝眉坐在朱雀宫中,阿蓝与如癸都关切地望着我,却是什么都不敢说。

一个时辰后,有侍女尖叫的声音,妌雪昏倒在朱雀宫门外。

“母后……”阿渔娇嫩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间,奶声奶气地将小嘴贴上了我的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她粉嘟嘟的小脸放大在我的眼前,眉眼含笑,“母后,笑笑……”

我叹了一口气,抬眼吩咐着如癸,“如癸,你去请子灵,让他过来替妌雪诊治!”子灵是王宫中和亘争、韦并列齐名的三大贞人(服务与商王占卜机关),子灵的医术高超,也是宫中著名的小疾臣(宫中的御医)。

当子灵来到朱雀宫,看到了昏厥的妌雪,把脉后,对妌雪进行了针灸,又开了一些汤药。

“子灵,妌雪可有身孕?”

子灵收起了所有的针砭,答道:“的确,她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从时间上推算,应该是岁首前后与人交合而有的身孕!”

我遣退了子灵,令阿蓝抱走了阿渔,熄了所有的宫灯,一个人坐在死寂的朱雀宫中,独自坐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心中百转千回,说不出的滋味令我浑身难受,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如何选择。

黑暗中,武丁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清朗的笑声回荡在朱雀宫中,“辛月,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的,你怎么也不点灯……”

窗棂中折射出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射在武丁火红的宫袍上,我看见了他那张令我百看不厌的俊脸,眼中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他大步走到我的近前,紧紧挨着我坐在了温热的软榻之中,像个孩子一般,将头拱进了我的怀中,斜着身子,握住了我冰冷的手,“怎么这么冷?也不知道让人多加些火盆,你身子本就受了伤,轻慢不得……”他说着,伸手将我搂进了怀中,一双大手火热地温暖了我整个冰冷的身体。我近似贪婪地贴着他的胸膛,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他搂着我,坐在软榻之中,黑暗中,我们彼此相依,彼此慰藉。

“今日,妌雪来到了朱雀宫。”我睁开双眸,轻轻说道。

武丁身子一僵,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那抹僵硬,“她胆子不小,敢来找你!”

“子昭,她说她有了身孕,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瞬间,朱雀宫陷入死寂。

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只是死死地握着我的手,像是要捏碎了骨骼,我听到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僵化了一般,被他推到在床榻之中,他急促的嘴疯狂地撬开了我冰冷的唇,舌头霸道猖狂地袭击着我的神经,他的手滚烫地扯着我的衣带,我想抗拒,却被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他近似癫狂地进入我的身体,令我失声尖叫。暗夜中,我们白皙的身体妩媚地近乎残忍地纠缠,谁也不肯放过对方,恨不得将对方揉碎、搅断、刻进骨血。他炙热的唇落在我的耳边,开口有着情欲后的嘶哑,“辛月,岁首那晚,我被阿紫下了媚药……”

我背过身子,拉过锦被,用力裹住了自己,“别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他躺在我的身后,连着锦被将我一起抱在了怀中,头搁在我的肩上,“辛月,我是大商的王,从来身边美女如云,殷商内外送进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殷殷盼望着我的宠幸。可自从你在我的身边,便再也没有女人入得了我的眼,我对你,一心一意,那种无法自拔的爱意令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就是这么时时刻刻都想见到你。每次分离的时候,我躺在床上,总是细细地将你想过一遍,才会入睡,辛月,我知道,你懂我的心……”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的怀中有些颤抖,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的心,所以,我想着等妌雪将孩子生下来,带在身边,毕竟那是你的骨血。”

“辛月,我不是在乎妌雪和那个孩子,只是因为她是井方的公主,牵一发而动全身,否则,我早就在岁首那夜就杀了她!”

“我不想说什么违心的话,我一向不喜欢妌雪,也憎恨这样的事情。可是,她既然有了你的骨血,对于妌雪和这个孩子,我还是心生怜惜,毕竟全然不管不顾,也说不过去,万一是个儿子,好歹也是你的大王子。所以,你寻摸着时机,册封她吧!”

他钻进了我的锦被,搂住了我赤裸的身体,将我用力按在了他的胸膛之中,“除了你,我不想再有任何女人;除了你生的孩子,我不会承认任何孩子!如果你难受,便将她逐出宫吧,只要留着她的性命,对井方才好交代……”

“我不怪你,爱屋及乌这句话到底我还是懂的,既然是你的王后,怎会驱逐你的子嗣?子昭,妌雪的事我会好好处理,你放心就好……”感觉到我的颤抖,他密密麻麻的吻落在了我的肩头,他叹了一口气,扳过我身体,盯着我渐红的眼圈,翻身将我压在身下,“辛月,我的子嗣只有你为我生,你一定要再给我生个儿子,来继承我大商大统、万世基业……”

夜色越来越暗,我瞪大了双眸,抱紧了身上这个强悍的男人。

我爱上的是一个伟大的帝王。

我要做一个雍容大雅的王后,站在他的身边,被他喜爱,为他分忧,与他欢喜。

我爱他,所以为了他的欢喜,我无所不能。

次日,我让宫人将空了许久的长信宫打扫出来,让妌雪住进了长信宫,遣了两个叫作初兰和巧夏的宫人侍候她,至于武丁到底册不册封妌雪,我不愿干涉。

妌雪跪在我的脚下,眼泪滴滴滚落,连磕三个头,只是说了一句,“王后的大恩大德,妌雪万死无以回报……”

“起来吧,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就要注意自己的身子,你肚子里可是大王的子嗣,轻慢不得……”

“妌雪谨遵王后教诲!”

走出长信宫,如癸陪着我直奔校场。

如今,岁暮已过,小王子汰却迟迟没有离开殷邑的意向,甚至请令要长留殷邑,用来慰藉多年离乡之苦。他每日都会到宫中宗庙对祖先祭祀,看起来诚心诚意,心无旁骛。我令暮春从上万兵士中选出头脑聪灵,伸手绝佳的五百人,细心培养,加进武丁的宫中侍卫中,以防不测。

校场中人群掩映,将士们黑衣肃穆,鸦雀无声。暮春身着同样的黑袍,明丽的面孔在肃穆的校场中淡然冷厉,白玉似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犀利的眸子,长身玉立于众将士的面前。

我立于巍楼下,细细观望着这群将士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嘴角绽开了笑意。

“王后,暮春大人训兵的确特别……”如癸眼中有着钦佩,目光紧紧追逐着暮春的身影。在校场中,暮春狠戾得近似残酷,他打破了常人的训练极限,无论跌打滚爬,皆是身负重物,那些超越常人承受能力的训练没有让将士们倒下,却令他们越来越沉稳有序。

“如癸,你看到那个孩子了吗?”我的手指指向了暮春身后——一个眼神清冷,肃穆不语的少年小将。他紧紧抿着坚毅的唇,眉宇之间是满满的勇武正直,“那日,在青雘羁馆外,你救下的那个少年,叫作雁风,他很不错。暮春说他悟性极高,聪慧伶俐,从小就有较好的武功底子,最难能可贵的是他心地善良,正直不阿,我让暮春好好调教他,等阿渔大一些,做个保护阿渔的近卫……”

“那如癸也算为阿渔长公主立下大功一件……”如癸“扑哧”一笑,那张狰狞的面孔看起来竟有着绝丽的秀色。

“是啊,现在阿渔除了我这个阿娘,最喜欢的就是你了……”我笑着摇了摇头,从心底喜欢这个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可爱玲珑的女子。

“王后,这种话可轻易说不得,阿渔长公主是大王的心肝宝贝,若此话被大王听到,如癸就是一百条命,也担不起大王的妒意……”如癸俏皮地皱了皱秀眉,故意咧了咧嘴角,笑意一圈圈荡漾开来。

“大王最恨别人和他争宠阿渔,你可要小心了……”我轻笑着抬脚离开了校场。

如癸紧紧跟着我,娇俏的声音在我的耳边,“王后,我怎么争得过大王呢?你可要为我做主……”

那旁,春意点点,风带着一丝暖意,拂过了暮春的身上。

他明亮的美眸轻轻转动,扫过我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动人的笑靥在转过头来戛然而止,凌厉的声音回荡在校场的上空,“从今日起,你们每个人各自为自己寻个得手的兵器。兵器到手,要像对待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轻慢不得,生死对博时,它便是助你共同杀敌的伙伴……”

殷邑雪花飘舞的时候,妌雪产下一子。

那日,天很冷。

妌雪凄厉的尖叫声在长信宫中回荡着,整座长信宫紧张万分,小疾臣子灵冷静地指挥着所有宫人。当我与武丁赶到长信宫的时候,听到妌雪那凄厉的叫声,武丁脚步一滞,我看见他握紧的拳微微有些颤抖。猛然间,婴儿嘹亮的哭声响起。不久,宫人初兰欣喜地抱着婴儿冲了出来,兴奋不已地叫道:“恭喜大王,是个王子,是个王子……”

武丁双眼一亮,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到了初兰的面前,伸手接过了那个孩子,嘴角情不自禁地绽开了。我凑了过去,望着武丁怀中的孩子,心中微微颤抖,这个孩子长得真好,粉妆玉琢,眉目俊朗,才出娘胎就能看出武丁身上三分风采。

“辛月,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名字呢?”武丁雀跃地问道。

我心中百感交集,盯着这个孩子,轻轻开口,“这是大王的长子,必会光芒闪烁,集万辉于一身,不如取字曜……”

“子曜,子曜……这个名字好……”武丁欣喜地将手中的孩子放在了我的怀中,爽声笑了,“子曜这个名字好,以后你带在身边,也好和我们的阿渔做个伴……”

“大王……”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刚刚产下娇儿的妌雪竟向疯了一般冲下了床榻,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跪爬到武丁的脚下,伸出苍白的手指死死攥住了武丁火红的宫袍,“大王,我求求你不要夺走我的孩子,大王,我知道我没资格说什么,可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大王,我求求你不要夺走他,我求求你看在那晚恩宠的份上,不要夺走我的孩子……”妌雪泪水涟涟,凄惨万分。

武丁一动不动,望着妌雪,眼中闪过的怜惜令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骤然紧缩。我知道妌雪可怜,可是看着我最爱的男子抱着他和其他女子的孩子爱不释手,我的心像是被人用刀一道道刺了下去,痛彻心扉。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也会嫉妒。我难受地盯着眼前的一幕再也难忍,转身,挺直背脊离开了长信宫。刺骨的风迎面而来,我脸上不知不觉落下的泪水冷得仿佛落进了我的心窝,让我浑身颤抖。

“王后……”如癸将手中的披风裹在了我的身上,“外面风大,还在落雪,小心着凉……”

“如癸,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一点儿也不像一个王后,既不大度也不宽容,我该像一个雍雅的王后,满心喜悦地接受妌雪,接受那个孩子,可是我实在一点儿也做不到……”

“王后,你做的已经足够,试问,像妌雪那般情景,有哪个女人会让她的孩子顺利生产下来,而且是大王的长子。即便如此你也可以接受他的存在,王后,这已属难得……”

“只怪我不争气,没有为大王产下儿子……”我苦笑了一声,觉得很冷,将身上披肩紧紧地裹住。

“王后,大王对你的宠爱,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这不是谁先生下儿子就可以取代的……”随着如癸的话,武丁那熟悉的脚步声已经传来,由远及近清晰可辨。

他紧走几步追上了我,一把将我搂进了怀中,紧紧地。

我的下巴搁在他的颈项中,闭上眼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终于,伸手环上了他的腰。

“最看不得你不开心……”他轻轻拂动我的长发,温柔的话落在我的耳边,“辛月,你不要多心,我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女人,哪怕妌雪为我生了一个儿子……”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任由着他搂着我向着白雪皑皑的宫闱走去。

妌雪产子一事竟在殷邑引起轩然大波,这是我先前万万没有想到的。井方座靠周地、微地,兵力强盛,物产丰富。妌雪来自井方,是井方国主嫡亲的公主,其父井侯妌沫刚正不阿,是朝中显贵,极受朝中重臣推崇,其母子昌是大商前王祖丁之女,阳甲王的妹妹,小乙王的姐姐,身份尊贵无比。

原本我便与妌雪身份悬殊,如今妌雪为武丁产下大王子,诸臣纷纷进谏,要求武丁册封妌雪为偏后。武丁将所有的非议全部强压下去,誓言大商王后仅我辛月一人。以小王子汰为首的朝中显贵与以傅说为首的朝中新贵因为此事矛盾重重,谁也不肯退让一步,整个朝廷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我在神遗殿沉浸在那些甲骨中,阿蓝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双颊红晕,带着难以抑制的娇羞叫道:“姐姐,朝阳国主子画回来了……”

我手中的甲骨猛地掉在地上,双眼一亮,子画?那个温润玉如的男人终于回来了!

武丁不计前嫌在玄武殿宴请子画,规制等同小王子汰。子画从朝阳带来了珍贵的狐皮,牛角、龟甲进贡给武丁。

武丁自小与子画、子商一起长大,感情很深,如今子画回来,他很是高兴。

玄武殿前,子商抱紧了子画嚎啕大哭,武丁眼圈微红。子画毕恭毕敬地跪在武丁的面前,一跪到底,眼中清澈,无一丝污浊之意,眉清目秀的脸上恭顺诚挚。武丁亲手拉起了子画,像从前一样揽着子画的肩步入了玄武殿。

“为什么要回殷邑?”我问子画,“你不是说要守在朝阳一辈子吗?”

子画抬起眉清目秀的脸,淡然一笑,“朝中显贵步步紧逼,我朝阳国怎么说也算你半个娘家,我不回来做你的依靠,怎么说得过去……”

我顿时无语,这朝中之事传得真快,就连远在沚国的沚彧也赶了回来。一时间,我这个势单力孤的大商第二十三代王后在朝中声名显赫,靠山无数。

亘争随着子画回到了殷邑,子画并未娶亘争,亘争也不开口,就那么暧昧着。

子曜满月的时候,武丁将他带回了朱雀宫,养在我的身边。据宫里人传闻,那一日,长信宫中的妌雪长跪在地苦求不止,听者无不落泪,我在宫人眼中俨然成了恶人。妌雪父侯哥哥们听闻此事,心痛不已,井方一时间风口浪尖,所有人都猜测着强大的井方会不会反叛。

我到了长信宫,见到了伤心欲绝的妌雪和愤慨至极的阿紫,我有些震惊,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紫竟然与妌雪走得如此近。子汰将阿紫带到殷邑,因为她是武丁的师妹,武丁也就任由她住在了宫中,岁首迷药一事,武丁只是警告了阿紫,并未惩罚。说起来,阿紫对武丁下迷药,只是想要成就自己的爱恋,却未想反而成全了妌雪,所以如今她能与妌雪如此亲近,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妌雪苍白着面颊,双眼红肿,目光呆滞。

阿紫一点也不怕我,冷冷地瞪着我,脱口全是愤怒,“世人都道你是大商的王后,可你在我的眼中不过一个妖妇,师兄只是被你迷了心窍。你蛇蝎心肠,夺人子嗣,终有一天会有报应的……”对妌雪,我至少心有怜惜,可对阿紫,却全无好感。

“阿紫,你仗着你与子昭的师门情谊在宫中做下如此卑鄙之事,害了妌雪,我不追究你的过错,你竟还不知悔改。”

“我害了妌雪?你说这话倒是可笑!这宫中无数个女人哪个不是像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我师兄,若没你这毒妇,她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阿紫冷冷地笑,“辛月,我不怕你,我与师兄少年情意,不是一个你可以左右的……”

“少年情意……”我玩味着这句话,嘴角扯出了一丝凉薄的笑,“少年情意只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瞬间,阿紫小脸刷白,整个人猛然冲向了我,出人意料地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便像个疯子一般扑在了我的身上……

如癸冲到了我的面前,与阿紫厮打在一起。我的心冷到了极点,如水的侍卫在暮春的带领下冲进了长信宫,绑了阿紫。

妌雪始终苍白着一张脸,不发一言。

武丁赶来的时候,长信宫中冷寂地像是被冷冻了多年,没有一丝温度。

我盯着肃穆的武丁,又望了一眼被捆绑在一旁的阿紫。

见到武丁,阿紫嚎啕大哭,委屈至极,开口楚楚动人,“师兄,妌雪一事,阿紫已经真心悔过,并陪在妌雪身边,弥补自己的过错。怎料,你那王后娘娘今日闯入长信宫,趾高气昂,开口侮辱我与妌雪,说我与妌雪都是狐狸精,都该罪该万死,还扬言要将大王子活活弄死,给我们好看……”

我诧异地盯着满口雌黄的阿紫,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几年前青青诬陷我的那些话。

武丁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一直不开口的妌雪终于开了口,带着恐惧,“大王,妌雪只求大王好好保护子曜……”妌雪话音未落,一个宫人慌慌张张地冲进了长信宫,跪倒在地,“大王,王后,不好了!大王子被长公主丢进了宫河之中,幸被人所救,但生命垂危……”

妌雪惨叫一声,登时昏了过去。

不顾阿紫骂骂咧咧的声音,我与武丁焦急地赶回了朱雀宫。

回到朱雀宫的时候,小疾臣子灵已经赶到,子曜被人从水中救起并无大碍。三岁的阿渔吓得躲在了床榻之中,任由我与武丁如何询问,她始终苍白的小脸,疯狂地摇着头,眼泪滚落,染湿了她手中紧紧攥着的锦被。我跪爬进床榻,轻声说道,“阿渔乖,到母后这里,来,告诉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渔吓得疯狂地摇头,死死地瞪着我,像是望着世上最可怕的怪物。

“阿渔,来,到父王怀里,父王不怪你,来,父王抱抱……”武丁向着阿渔伸出了手,阿渔猛地冲进了武丁的怀中,死死搂住了武丁的脖颈,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稀里哗啦地哽咽道,“父……王,阿渔没有丢……丢子曜,父王说……要好好照顾……照顾弟弟,阿渔……一直……一直记得父王的话……”

“我的阿渔最乖,父王相信阿渔,阿渔不会害子曜的……”武丁一遍又一遍抚着阿渔的背,阿渔抽泣着,渐渐趴在武丁的怀中睡着了。

阿蓝告诉我,在朱雀宫照顾子曜的女子叫作安荣,是妌雪从小的侍女。阿渔每日都会吵着去看弟弟,那日,因为好地来信,所以安荣带着两个孩子,阿蓝只是一个转身,阿渔便将子曜丢进了内河。我令人去寻安荣,未料到,安荣自缢在朱雀宫,随手甲骨所刻:后令荣害王子,荣无颜偷生。

我站在冷冷的朱雀宫中,所有的证据都指明了想要子曜性命的人是我。武丁坐在朱雀宫中,怀中抱着熟睡的阿渔,什么话也没有说。朱雀宫外,侍卫、朝中重臣跪了一大片,每个人都想问武丁讨个说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铜香炉中的香燃到了尽头,武丁猛然站起身,朗声吩咐道:“既然大王子子曜无大碍,此事不予追究,大王子暂回长信宫,由其母暂时养育……”

我心中一颤,手中握着甲骨几乎拧出了裂痕,他还是不信我,一时间,刺痛如潮水般地蔓延开来,这么多年的风雨,这么多年的误会,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竟是如此脆弱。

长夜无眠。

我与子昭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彼此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解释些什么,他搂着我光滑的身体像每日一样热烈地亲吻、怜惜、缠绵,只是我心中再也找不到以前的灼热。黎明时分,他去朝堂,我令暮春调集三十强兵,带着阿蓝、带着如癸和熟睡的阿渔离开了殷邑,快马直奔好地。

当我们行至邢地,阿渔醒来,她哭着闹着要找父王,看着我就像看着世上最恶毒的女人,她不停地尖叫,不停地哭闹,我立于马上,冷冷地瞅着歇斯底里的阿渔,心中很痛,“阿渔,如若你再这么无休无止地哭闹,我定让你一生再也见不到你的父王……”

话音一落,阿渔尖啸的嘴猛地闭住,她委屈地反身搂住了身后的暮春,抽抽搭搭道:“暮春……暮春叔叔……阿渔就拜托你照顾了……”说着,她按耐住不住地哽咽起来,扑进暮春怀中,小肩膀一耸一耸,委屈至极。

回到好地,好地全民皆喜,家家户户烹牛宰羊,好似岁首一般,庆贺我与暮春的归来。阿喆已经长大,变得成熟稳重,无忧城大大小小事宜皆是由他亲自过目,再也不是少年时那个愣小子了,当日我与暮春将无忧城交给十三岁的阿喆,多多少少有些担心,如今看来担心是多余了,他将无忧城打理得非常好。

伤心的阿渔到了一个新的环境,看到了漫天无际的赤色天葵和浩瀚无边的大海,兴奋得又叫又跳。我着了便装,光着脚带着阿渔在海边疯跑了整整一天,直到她累得呼呼大喘,倒在了我的身上,还不停地叫着:“母后,好地好美啊,母后,我好喜欢这里……”

大海安静地延伸到迷蒙的地平线,浩瀚、强大、震人心魂,令我们心中所有愤怒和恐惧统统渺小了起来。天边淡淡地飘过几片暮云,海水蔚蓝、明净,如锦缎般得闪烁着蓝色的光辉。我搂着阿渔,拍着她的背,她娇小的身体窝在我的心口,我轻轻哼着好地的民歌,随着海风穿过了很远、很远……

阿渔光洁美丽的额头靠在我的胸口,伸手搂住了我的脖颈,明媚的大眼瞅着我含笑的脸颊,眼睑微微颤抖,小嘴吐出的话令我震惊,“母后……那日,安荣抱着弟弟将我带到内河边,她对我说,母后不是人,是鬼魅,是专门吃小孩子的鬼魅,她说……母后要吃掉弟弟,最后还要吃掉阿渔,她说必须要将弟弟丢进内河,才能保护弟弟周全……”

“你为什么不告诉父王……”我握紧了阿渔的小手。

阿渔身子一颤,小身子贴近了我颤巍巍道:“安荣说,如若父王知道了此事,定会杀死母后。阿渔心中很怕,却还是不愿告诉父王,因为,阿渔只有母后的一个娘亲,阿渔一直那么喜欢娘亲,不想父王杀死母后……”

我搂住了怀中僵硬的小身体,温柔的吻落在了阿渔的脸上,心中荡漾着很暖很暖的东西,因为有阿渔,我便什么都无所畏惧。“阿渔乖,那是安荣想害母后,胡说八道的话,母后和阿渔一样,一样善良,不会吃人……”

“真的?”阿渔小脸猛地扬起,双眼明亮犹如最美的星光。

我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笑着点了点头。

她一跃而起,拉着我大叫着:“太好了!母后,我们来比赛,看看谁能最先跑到那边的海边……”她的小手高高扬起,阴霾一扫而光。

“好……”我站起身,追逐着她娇小的身子。

放眼望去,金色的细沙一直涌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与阿渔赤脚奔跑在细沙中,清脆的笑声合着海浪一层又一层荡漾在美丽的好地……暮春斜靠在桃树上,远远地凝视着我与阿渔的身影,这时,城中有人慌慌张站跑来,奔跑至暮春身边,气喘吁吁道:“暮春大人,殷邑来人,速令王后返朝……”

“等着……”暮春淡淡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身影。

浩瀚无边的海边,温暖人心。

回到城中,已是暮色四合。

韦毕恭毕敬地等在城中,宣读着武丁的旨意,“速令王后妇好携长公主即刻返回殷邑!”

我牵着阿渔的手淡淡瞅着韦,坐在了摆满好地特有食物的桌案前,“你回去告诉大王,辛月和阿渔在殷邑待着不顺心,想念好地了,想在好地待个一年半载,让大王保重身体,切勿挂念。韦,如若你明白了我的话,就坐下来吃顿好地的饭菜,若不然,便回去吧……”

“韦叔叔,好地可好玩了,你也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玩吧……”阿渔好心建议。

“王后……”韦尴尬地立在众人面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鼓足勇气朗声道:“王后真的不回殷邑吗?”

“不回!”我把一片瘦肉放进阿渔的碗里,面无表情地答道。

韦脸露难色,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了无忧城。

过了半月,第二次有人来访,这次武丁派来了雀。

雀端着冷峻的脸念着武丁第二道旨意,“令王后妇好携长公主即刻返回殷邑!”

未等我开口,阿渔疯疯癫癫冲了进来,扑进了我的怀中,开怀地笑道:“母后,雁风哥哥好厉害啊!他竟然给阿渔抓到了一条几十斤的大鱼,那鱼好漂亮,母后,我们吃不吃啊……”雀盯着阿渔快乐地像个小疯子一般摇晃着我,嘴角强忍着笑意,垂首等着我的答复。

“阿渔,你有没有见过子雀叔父?”我按住了阿渔张牙舞爪的小手,警告着。

阿渔转头,尖叫了一声,爬下我的膝盖,冲向了雀,雀忍不住弯腰抱起了阿渔,阿渔伸手搂着雀的脖子,甜甜地开口令雀哭笑不得,“子雀叔父,你也留下来吧,无忧城可好了,阿渔让阿蓝给叔父做好吃的鱼,叔父留下来和阿渔一起玩吧……”

最终,冷峻的雀被阿渔缠着在无忧城用了一顿晚饭,第二日独自离开了好地。

又过了半月,第三次,武丁派来了沚彧与傅说,带来了武丁的第三道旨意,“令王后妇好携长公主即刻返回殷邑!”

沚彧恢复风度翩翩,温柔的笑容令阿渔喜爱到了极点,她勾着沚彧的脖子,竟缠了他三天。傅说在好地软磨硬泡了三日,对我苦口婆心,依然没让我改了主意。

傅说说:“大王气恼了,下令就是绑也要把你与阿渔绑回殷邑……”

傅说说:“这些日子,大王茶不思饭不想,对你与阿渔想念得很……”

傅说说:“这些日子因为你的离去,朝中竞相给大王献着美人,你就不怕大王又像上次那样着了某人的迷药,弄出第二桩妌雪之事……”

我淡淡地抬眼,冷冷地瞅着傅说,“傅说,我竟不知道你何时变得婆婆妈妈的,被武丁灌了迷药了吗?”

三日后,沚彧拉着傅说离开了无忧城。

我与阿渔在无忧城无忧无虑,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来到无忧城的第三个月,我没有料到,武丁只带了三十铁骑亲自来到好地。他火红的长袍与好地的赤色天葵融为一色,绚烂至极。阿渔尖叫着、兴奋地冲进了他的怀中,对着武丁亲了又亲。他抱着阿渔,一脸的风霜,眼角眉梢的阴霾一扫而光,“阿渔,有没有想念父王?”

“阿渔想死父王了!”

“阿渔乖,父王和母后谈些事情……”武丁亲了亲阿渔,将怀中的阿渔交给了随行的韦,冷冽的目光直直地犹如刀子落在了我的身上,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已经大踏步冲向了我,粗糙的手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扯着我直奔内房,当着所有人的面,抬脚踹上了房门。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他诅咒着,将我按在高大的木门上,一张愤怒至极的面孔扑面而来,他强硬地堵住了我反抗的话,舌头粗暴地撬开了我紧咬的唇舌,大手撕扯着我的长袍。

“放开……呜……”我挣扎着却被他死死地勒住,他对我的身体早就熟悉,只是转瞬间,便化去我所有的抗议。我禁不住他的折腾,手指软软地搂住了他的脖颈,任由他强求索夺。

“胆敢三次违抗我的旨意,辛月,你胆子真不小啊!”他惩罚性地占有着我,沙哑的警告游走在我神思恍惚的耳边,“为什么要离开殷邑?”

我闭上了双眼,瘫软在他的身上,任由他将我紧紧搂住,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最终,他抱着我累倒在我的床榻之中,他紧紧攥着我的手,困意十足,“辛月,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乖乖的,陪我睡会儿……”他搂着我的腰肢闭上眼,下巴搁在了我的肩头,蜷缩着像个孩子一般睡了过去。

我想搬开他铁箍般的手,却无能为力,最终用脚勾过锦被,裹在了我们赤裸的身体上。我的长发落在了他的脸上,我翻身,细细瞅着他明媚如春日的脸,上面有着汗渍和疲倦至极。抬手细细地落在了他脸上的每一处纹络之上,心中涌动着柔情和感动。我爱他,便容不得一丝瑕疵,所以我要他的爱,也要他的信任。我任性地为他丢下政事狂奔而来而欣喜,我喜欢他的张狂,他的执着。

渐渐地,我趴在他的身上,挂着不自觉的笑容,睡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惊醒时,竟是在他的肩头,正被他扛着昂首阔步往外走……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我挣扎着,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背脊。

“带你回殷邑……”他瞪着我,踹开了房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到了无忧城的大殿上。

暮春和阿喆领着无忧城的军士强忍着笑意瞅着我与武丁。

“城主……”

“让开!”武丁及身后三十铁骑冷冷瞅着拦住去路的阿喆和暮春,大殿中,剑拔弩张。

“子昭,放开我……”我低声喝道。

“闭嘴!”他咒骂了一声。

“武丁,你放开我,不要忘记,这是无忧城……”我眯起了凤眼,嘴角尖细的话竟着威胁,“你这么做,让我颜面何存……”随着我的话,他将我卸下了肩头。

大殿中,暮春与阿喆即刻立在了我的身后,一时间,我与武丁两两相对,竟有些要一决高下的味道。

“跟我回殷邑……”他霸道地盯着我。

“好,不过先在这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与你一起回殷邑!”我知道,我带着阿渔不告而别,私自返回无忧城的行为有些过火,但是,想到发生的种种,心中终究难忍。可无论如何,我还是大商的王后,亏得武丁对我宠爱有加,否则,我的行为早可以处死几百遍了。

夜晚,武丁抱着阿渔,牵着我的手走在凉风习习的海边,火红的长袍在夜色像是开到极致的绚烂,他明媚的双眸瞅着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幽幽地开口,“辛月,你说我们是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总觉得我们认识的时间已经超过几千年,甚至是上万年……”说着,他低低地笑着,“以前,我在梦中常常梦到你,找到了你,便再没有做过那样的梦了……”

“那我与你这万里江山孰轻孰重?”

他身子一震,隐去了嘴角的笑意,握着我的手紧得勒住了我的骨头。

“子昭,册封妌雪吧!如若你心中装尽了这无尽河山,就必须册封妌雪,以平衡朝中显贵的力量,不必忌讳我……”我立在他的面前,望着天山孤零零的弯月,叹道,“来到这个世间,我就像一个似人似鬼的怪物,为什么醒来全然不知,直到遇见你,似乎明白了一点活着的意义。我不在乎王后的身份,也不在乎他人的非议,你的心中装着大商的江山,而我的心中装的只有你。你册封妌雪我不会生气,甚至你将江山传给子曜,我也不会生气,我气的是你的不信任,我爱着你,毫无保留,你不该怀疑我……”

武丁放下了阿渔,转身,将我狠狠地搂在了怀中,“你一直都懂我,是不是,辛月?我心中想了些什么,你都明白对不对?”

我伸手抱紧了他,将脸用力地埋进了他的胸膛。

回到殷邑后,武丁将妌雪封为偏后,子曜封为大皇子,朝中哗然,以子汰为首的朝中显贵纷纷平息了下来,一时间,殷邑祥和一片。

沸腾的夏末。

天空蔚蓝耀眼,带着火红的橙黄,热得像个火炉子。黎地发生了洪水,我陪着武丁走了一趟黎地,布德施惠以赈穷困,回到宫中,便到了初寒时节。

枝繁叶茂的殷邑宫中,朝东细数着一丝一缕泄露下来的日光,行走开来,人倒是清爽无比。我与如癸刚刚走出朱雀宫,便怔住了脚步,茂密的树丛,清澈无波的宫河水中倒映出一对纠缠的身影。

那是阿蓝与禽。

这两年,陪在我身边的阿蓝像是突然长开了,清秀的小脸透着诱人的艳色,皓齿清眸,风娇水媚。昨日朝上,妌雪的哥哥妌谶突然向武丁求亲,欲求阿蓝,被武丁拒绝了。

阿蓝涨红着小脸被高大粗蛮的禽按在桑树干上吻了个翻天覆地,她颤抖的小手被禽紧紧地抓住,他带着愤怒质问着,“阿蓝,从土方分开已近两年,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有时候我都在想,你对我到底是不是真心?你说你亲自和王后提起此事,可你却一拖再拖,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

“你胡说些什么……”阿蓝涨红的小脸因气愤变得苍白,她想挣脱禽,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搂住,“你疯了么?这是王宫,我们如此被人看见,你还要不要脑袋?”

“不要了……”禽抬手用力捏住阿蓝苍白的下巴,决绝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管了,昨日,妌谶向大王求亲想要娶你,你是不是想要仔细挑一个心上人啊?现在,你和我一起去见大王,你不好和王后说,那就由我去求大王。反正我俩在土方早就两情相许,我求大王做主,将你嫁给我……”禽说着拉住了阿蓝的手,看起来义无反顾。

“禽……”阿蓝焦急地搂住了禽的腰,盈盈大眼哀求地瞪着气愤难平的禽,脱口的声音楚楚哀怜,“禽,你冷静些,不要这么冲动,你听我说……”

望着娇媚动人的阿蓝,禽的脚似乎定在了地上,用力将她搂进了胸膛,闷闷说道:“别敷衍我,当日在土方,你说过,要嫁给我的……”

阿蓝将秀丽的小脸埋在了禽的怀中,保证地说道:“禽,这一次,我一定和姐姐说,我不是心中没有你,只是这么多年陪在姐姐身边,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是多陪她些日子……”

“我知道,我永远比不得你那个王后姐姐……”禽吃味地咬牙切齿,“我只给你一日时间,你再不开口,我就直接去求大王……”

“好……好……我今晚一定和姐姐开口……”阿蓝羞红着小脸妥协道。

“扑哧”一声,如癸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慌忙捂住了嘴巴,陪着我,没有打扰道树丛中那对缠绵的情侣,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我嘴角含笑,看了一眼身旁的如癸,慢条斯理地说道:“如癸,阿蓝都要嫁人了,你呢?什么时候向我开口?”

如癸俏皮地皱了皱眉,“王后,如今,阿蓝那个小妮子都要嫁人了,你再把我赶走,谁来陪你呢?好歹,我跟在王后身边,也算知冷知热,王后怎么舍得把我嫁人呢?”

我瞅着如癸,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白皙的手,望进了她的眼,“如癸,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是我身边的宝贝,如若遇见了知心的人,一定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成全你……”

“王后……”如癸颤了颤嘴角,眼角有些发红,“如癸这一生都想陪在王后身边,陪着王后驰骋沙场,陪着王后走进民间,陪着王后看尽这万里河山。如癸能够遇见王后,是如癸这一生的福分,真的!”

“傻如癸……”我牵着如癸的手行走在殷邑宫中,心中暖得驾驭了这初寒的季节,“走吧,我们回宫等着,等着阿蓝向我们提亲……”

日暮不到,我便与如癸早早地坐在朱雀宫中,等着阿蓝像个孩子一般跑回来偎在我的身边,红着脸向我开口,“姐姐,我看上了一个人,姐姐,我想嫁他……”

只是等了许久,没等到阿蓝,倒等回了像个小疯子一般的阿渔,又等回了处理完朝事的武丁。甚至当我与武丁阿渔用完了晚膳,我还没有等回阿蓝的身影。直到月撒清辉,星宿满空,我依旧没有等到阿蓝。

第二日破晓,宫人在洹河之中找到了阿蓝的尸首。

我掰开了武丁刚硬的手指,颤巍巍地走向了地上那具发白的尸首,武丁一把搂住了我,声音中带着暗哑,“辛月,不要看了……”

“放开我……”猛然,我像疯了一般甩开了武丁,武丁脚步迟疑,眼睁睁地望着我扑到了阿蓝的身上……

“阿蓝……”我跪在了阿蓝的身边,伸手握住了她满是水渍却已冰冷入骨的手,“阿蓝——”我再也忍不住,眼泪颗颗滚落,落在了阿蓝那张苍白冰冷的玉颜上。

听到消息赶来的傅说与暮春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这具冰冷的尸体,傅说握紧了双拳,双目圆睁;暮春走近了我的身边,手指颤抖,美目之中隐约着血红。

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我控制不住我的颤抖,我控制不住我的哀痛。我们一起经历了贱奴艰难的生活,我们一起冲破朝歌牢笼,我们一起生活在美好的无忧城……阿蓝在我身边,总是温柔如水,知冷知热。她会为我做最可口的饭菜,她会在天冷的时候为我添衣,她会在我伤心的时候为我解忧,她会在夜半酿出这世上最淳美的美酒。她总是跟在我的身边,为我准备好一切,为了我甚至舍不得出嫁,她总是抬起小脸甜甜地笑着,亲切地唤我“姐姐”……

“阿蓝……”我再也控制不住这刻骨的哀痛,整个人扑在阿蓝的身上,痛哭失声,“阿蓝……怎么会这样?阿蓝,你不要吓姐姐……你起来啊,起来和姐姐说说话……阿蓝……我的阿蓝……”

武丁拖起浑身战栗的我,喝令,“韦,你速速去调查阿蓝的死因!”

“请求大王,容下臣一起……”傅说与暮春双双跪在了武丁的面前,坚决的声音有着嘶哑。

“准了!”武丁搂紧了我,挥了挥手。

“阿蓝……”猛然间,一声暴喝犹似这世上最凄厉的响雷炸开了所有的耳朵,铁塔般的禽连滚带爬地冲进了人群,冲向了地上的尸体。禽压抑不住的痛苦撕裂了我的一颗心。昨日还犹如鲜花般水灵的阿蓝此刻僵硬冰冷地蜷缩在禽的怀中,任凭他的千呼万唤,她依旧无声无息。

禽尖啸的嚎哭声使我的心更痛。

是谁?到底是谁,杀了我的阿蓝?

回到朱雀宫,我一整日都是恍恍惚惚,阿蓝巧笑嫣然的脸与冰冷的尸体不断在我眼前游走,我后悔将阿蓝带到殷邑,我应该将阿蓝留在好地无忧无虑地生活。如若把她留在无忧城,此刻,她一定赤脚在海边奔跑欢笑,唱着山歌……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不支,昏倒在朱雀宫。武丁喝令了宫中所有的小疾臣赶到了朱雀宫,为我诊治。

谁也没有想到,我竟然有了身孕。武丁狂喜地在宫中宗庙拜祖祭天,以求庇佑我与肚子里的孩子。而我只是在朱雀宫静养,应付络绎不绝的前来恭贺的人。

第一个恭贺我的人是己。已经上了左学的己显得格外地成熟稳重,像极了媿昊的一张脸,英俊潇洒,阿渔每次见到,都要亲上许多口。他带来东西不多,却样样精致,令人看上一眼便想到了沉香宫中那个美丽可怜的子媚。

我拍了拍身边的软榻,冲着己笑道:“己,到我这里坐……”己应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走到我的身边,再也不像小时候窝在我的怀中,笔直的脊背挺立,目光一瞬不瞬。

“己,为什么不常来朱雀宫陪娘娘了?”我拉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僵硬与疏离。

“己已经上了左学,望娘娘见谅……”他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抽回了自己的小手。

第二个恭贺我的人是妌雪,她恭敬有礼,说话举动小心翼翼。

第三个恭贺我的人是子辟和妇鼠。少年子辟早已经长大,娶妻生子,也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只是并不说话。

后来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子渔、亘争、子商、甘盘、子雀、师般、望乘……

夜渐渐来临,宫中的灯火昏了我的眼,我满脑子依旧是阿蓝的的样子。

傅说与暮春匆匆而来,带来了多食(王宫中的御厨)身旁的一名叫作司雨的宫娥。小宫娥抖抖索索地跪在我的面前,告诉我前日她所看到的一切——阿紫将阿蓝的尸首丢进了宫河。

我猛地扣住了软榻的扶手,有些不敢相信,阿紫?冷静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阿紫是武丁的师妹,我知道武丁还是偏袒阿紫的,否则阿紫向他下药一事,他怎能毫不追究。

“如癸、暮春,我们去长信宫!”我站起身,心中哀痛。阿蓝的死,我一定会给她个说法,无论那个凶手是谁!

长信宫,灯火摇曳。

妌雪谦恭地跪在我的面前,温婉尔雅。

“起来回话吧,阿紫呢?”我瞧了一眼愈加艳丽的妌雪,问道。

“回禀王后,这些日子,阿紫身体有恙,今日掌灯时分,便睡下了……”妌雪站起身,冲着身边一个娇小伶俐的丫头吩咐着,“寻桃,去将阿紫姑娘请来……”

我观望着,竟不知什么时候,长信宫中多了许多陌生的宫女,不由地微蹙眉头。

“王后,自从大王册封了臣妾,常常来长信宫看望子曜。上次来,大王觉得长信宫人手伶仃,便许了臣妾父兄从井方带了些熟识的侍女进宫伺候……”妌雪轻轻地解释着,眼底眉间皆是娇媚与风情。

“是吗?那你可要小心伺候着……”我笑着点头,坐在了长信宫的主位之中,心中明白妌雪所想。武丁从未在长信宫过夜,每次到长信宫看望子曜,皆是令人向我捎了口信,令我等他一起用晚膳。

“皇长子可好?”

“托王后的福,子曜已经可以开口叫‘父王’了,前些日子,大王来,听到了子曜唤他‘父王’,高兴地赏赐了臣妾,臣妾也跟着开心……”妌雪温婉地回答,字里行间皆是尖刺,直直地扎进了我的心中,“大王说子曜长得越来越像他,长大以后一定有大王的风采;大王还说要请最好的师父教授子曜文治武功,既然是皇长子,就应该胜过所有皇子皇孙……”

“想必大王也说了,要将这万里江山交给皇长子了……”我打断了妌雪的话,含笑看着妌雪。

“妌雪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妌雪猛然跪在我的脚下,瞳孔中的惊慌一闪而过,“妌雪自知身份不比王后,大商未来的储君必由王后所出……”

我轻轻抚弄着指尖,嘴角皆是犀利的笑意,再抬眸,轻轻瞅着微微颤抖的妌雪,“我容你在这宫中,你当有自知之明,最好不要惹是生非……”

猛地,长信宫门边一声冷笑打破了所有的尴尬。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尊贵无比的大商王后啊……”阿紫披散着长发,裹着白色宫服,妖娆的小脸上睡眼惺忪,却带着不屑与桀骜,跟在寻桃的身后走进殿中。这些日子接触了几次阿紫,知她偏执,对我无一丝好感。

“阿紫,这次来我不想与你斗嘴,我只想问你,前日是不是你最后见到了阿蓝……”我的眼波冷冷地落在了阿紫的身上。

“没有,我不知道谁是阿蓝……”阿紫嘴角扯开了一抹挑衅的笑意,瞅着我。

“暮春,把司雨带进来……”

暮春应了一声,转身从殿外将哆哆嗦嗦的小宫娥带进了长信宫。

“司雨,你不要怕,你将你看到的情景再说一遍……”

小宫娥涨白了一张脸,惊慌的眼神扫过阿紫,最终落在了地上,轻声答道:“回禀娘娘,前日掌灯时分,司雨为长信宫送膳食,在宫河边,瞧见了阿紫姑娘亲手将阿蓝姑娘的尸首丢进了宫河……”

“你……”阿紫的脸猛然变得惨白,死死瞪着司雨。

“阿紫,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月……”阿紫突然转过头,盯着我,惨白的脸带着无所谓的笑意,“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了什么,师兄都会原谅我,更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杀阿蓝……”

“暮春,将阿紫绑了,关进黑狱!”

“你敢……”阿紫嘶声吼道。

我站起身,高高而上,清幽的眼冷冷地盯着阿紫,说道:“阿紫,如若你没有杀害阿蓝,我自会还你清白;如若你杀了阿蓝,就算你是子昭的师妹,我会让你偿命。”

朱雀宫中,因为阿紫一事,武丁一张俊容皱在了一起。

“辛月,你不能看在我的面上放过阿紫吗?”他挨着我坐下,明亮的眸子中染上了几许郁色,“我了解阿紫,她一直是小孩子心性,她是不会杀害阿蓝的,你就不要追究了……”

“对你下药也是小孩子心性吗?丢弃阿蓝的尸首也是小孩子心性吗?”我凝视着武丁,“你确定要一直护着她,哪怕她杀了人?”

“我在华山学艺,与她同门,三年情谊深厚,后来,她走火入魔,师父虽将她逐出师门,可依旧每日挂念着她,临终之时还嘱托我好好照看。阿紫性子偏执,在这世上也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我寻她多年,一直无果,正好此次跟着子汰入了宫。她就像我的妹妹,我容她在宫中……”

“如若她杀了阿蓝呢?你还要容她吗……”我挣脱了武丁灼热的大手,猛地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阿蓝与我在朝歌相识,从艰辛的贱奴生活到无忧城,她比亲妹妹还要亲。在朝歌我被人诬陷、被你厌弃的那些艰苦岁月,是阿蓝陪在我的身边。她明明和禽两心相悦,只是因为舍不得我,迟迟不肯嫁给他。她对我,一心一意,如果阿紫杀了阿蓝呢……”

“辛月……”武丁站起身,握住了我的手,凝视着我悲咽的一双眼,久久,他轻轻说道:“辛月,你可知,阿紫其实是我的师父野狐散人与父王的私生女,她,是我的亲妹妹……”

我身子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盯着武丁,“子昭……”

正在此时,如癸慌慌张张冲进了大殿,跪在了我与武丁的面前,迟疑地望了我一眼,“王后……”

“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癸斟酌了一下,最终说道:“黑狱那边出事了,禽闯进了黑狱,杀了阿紫姑娘……”

武丁猛地甩开了我的手,大踏步冲出了朱雀宫,直奔黑狱。

黑狱中,阿紫胸口中那柄尖锐刺目的短剑令我停驻了焦急的步伐,我苦涩地望着武丁将阿紫抱在了怀中……

“师兄……”阿紫甜美的笑合着嘴角的血渍令武丁双目血红,“师兄,你终于来了,我……我一直,一直听你的话,没有……没有再杀过……任何……何人……我没……没杀阿……”阿紫的话还是没有说完,她死死地瞪着双目,抓着武丁颤抖的手……

我看到了她苍白的手指慢慢地松开了,无力地垂了下来。

“阿紫……阿紫!”武丁撕心喊道,可是却再也换不回她的一颦一笑,“阿紫……”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由自主地上前,看不得他的伤心,我的手指刚刚碰到他宽阔的肩,却被他猛地甩开,他抱着阿紫,转过悲愤的眼,开口的话令我很冷很冷。

“你现在满意了吧?阿紫死了,你终于满意了……”

“子昭……”我想开口却无从开口,此情此景,我又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因为阿紫一事,武丁悲愤至极,竟对禽大刑——族诛。

朝堂上,第一次,我与他起了争执。

“大刑用甲兵,常臣有逆,则被甲兵而诛之,禽族自跟随大王以来,贡纳与商,勤于王事,劳于征战,对大王忠心不二,大王怎能因子禽一时冲动杀人不忌,而连坐于整个禽地!”

“禽身为族长,杀人不忌,累及族人!”

以甘盘、傅说为首的大臣皆以下跪,恳请武丁收回成命。

“你们不必多说,禽大逆不道,刺杀王妹,罪责族诛,但凡请命,同罪处之……”武丁死扣手中的龟甲,双眼阴霾至极。

“那恳请大王治臣妾的罪……”我从武丁旁边起身,走下王座跪在武丁的面前,抬起双眸,凝视着他阴霾的眸光。

“王后……”

“王后……”

“王后……”

“此事皆因臣妾囚禁阿紫所起,大王既不念重臣之功,又何必顾忌臣妾之心,既要连坐,就治臣妾的罪吧……”

“你……”武丁阴霾的双眸强忍着震怒,猛然将手中的龟甲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裙角,他突地站起身,火红的长袍仿佛燃烧了一般,灼伤了我的双眼。

我双眼一酸,泪水滚落下来。朝夕相处,我与他早已心心相通。我知他怪我阿紫一事,恨阿紫之死,却不愿责我,只是把所有的愤慨怨恨统统放在了禽的身上。

作为他的王后,我不能令他如此任意泄恨,伤了满堂功臣的心。

那晚,我亲自着手做了一桌子晚宴,让人给武丁捎了口信,我等他一起用晚膳。

直到金乌西坠,掌灯时分,如癸怯怯地擦亮了灯火,有一丝迟疑,轻轻开口,“王后,刚刚韦大人送来口信,说大王去了长信宫看望大王子,不回来用膳了……”

“是吗?”我瞪着满桌子酒食,眼中有了一丝雾气,我一口一口吃着自己亲手而作的食物,皆是他爱吃的东西,心口像是爬了一条丑陋的虫子,弯弯曲曲,即痛楚又难受。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东西,直到如癸夺了我手中的酒觚,我翻身吐尽了刚刚吃下的所有东西……

“娘娘……”如癸心疼地跪在了我的身边,紧紧地握住了我颤抖的手,“娘娘,你这是何苦呢?”

猛然,我起身,“如癸,我们走一趟长信宫!”

外面虽是北风呼啸,长信宫内却春意盎然。

我止步在门外,发觉大殿外所有的侍卫宫人皆被打发了下去,大殿的门虚掩着,隐隐约约可以听到管弦丝竹之声传出来。我的手握着冰冷的铜环,像是定住了一般,生硬地瞅着大殿里的情景,心中已没有走进去的勇气,我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连动着僵硬的身子……

大王子子曜想必早已熟睡,被人抱了下去,长信宫的大殿中除了两个奏乐的伶人,便剩下微醉的武丁和长袖起舞的妌雪。

妌雪一袭紫色碧荷高腰儒裙,裙摆上绣了一朵精致夺目的白色蔷薇,鲜活得像是盛开了一般,妌雪那张般般入画的容颜娇媚夺人,一双楚楚动人的明眸顾盼生辉,撩人心怀。

妌雪飞快地旋舞着,轻盈得好似一只翩然起飞的雪蝶,迷了武丁的眼。猛然,她旋转过力,随着一声娇喘,竟一头栽进了武丁的怀中,肩头的雪纱飘然坠地……武丁的大手紧紧地抱住了怀中柔媚无骨的女人,我清楚地看到妌雪那光滑圆润的肩膀在武丁的手中轻轻战栗。

“大王……”随着妌雪轻轻地哝语,她赤裸的玉臂似世上最缠绵的温蛇,紧紧绕过了武丁的脖颈,她娇艳欲滴的红唇与武丁销魂地缠在一起,“大王,妌雪再为您生一个公主可好?大王……”

我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长信宫,狼狈地逃窜。

“娘娘……”如癸担忧地追在我的身后,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的名字。

回到朱雀宫,我躲进了大帐之中,任凭如癸如何唤我,一句话也不答。最终,如癸叹了一口气,将宫灯挑亮了一些,陪在我的身边。

“如癸,将灯熄了吧,不用等大王了……”我和衣倒在了床榻之中。

直到如癸熄灭了宫灯,整座朱雀宫一片黑暗与死寂。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枕畔之间。

“辛月,你不要多心,我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女人,哪怕妌雪为我生了一个儿子……”

我想起了武丁曾经动人的情话合着长信宫中那缠绵缱绻的一幕,心似乎被割裂了,痛楚使我蜷缩了起来,我贪心地霸占了他所有的宠爱,以为一直可以永远,想起来,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今夜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他今夜应该宿在长信宫了吧?

他今夜会抱着另一个女人说着动人的情话,直至天亮吧?

我忍不住想着,泪水终于决堤,蜷缩在床榻中的角落里,在锦被之中没有出息地痛哭出声。

“怎么,灯都未留……”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如癸惊慌的请安声,以及武丁那久违的笑声。

我的身子一僵,死死地凝视着黑暗。

猛地,我像个疯子一般光着双脚、披散着长发冲下了床榻,我的裙摆扬起,打翻了案上上玉杯。我一头埋进了那个火红的怀抱,死死地圈着他的腰,满是泪水的脸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胸口。

如癸点灯的手一颤,终究没有点亮那盏宫灯,知趣地退了下去。

我哭得像个孩子,趴在武丁的怀中,执拗地不肯松开双手。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像个孩子……”武丁弯腰将我抱了起来,借着月光,看到了我满脸的泪痕,他的身子一滞,再开口,竟有些沙哑,“天还未真正暖起来,夜里这么凉,光着脚,着了风寒可怎么办?”

“我以为……你……你今夜……”我哽咽地说不下去。

“宿在长信宫吗?傻瓜……”武丁垂下了诱人的面庞,贴在了我满是冷泪的面颊,他喉咙缓缓滚动,轻叹着,“我说过,辛月,我们之间从不会有别的女人,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

“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

“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

“我的心中只有你一个……”

很多年后,当我站在白雪皑皑的昆仑山中,才明白,为了这句话,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三生九世,从千年之前,他的心中就只有一个我,从未改变。他为我所做的事情多得哪怕我骨化成灰,魂魄俱散,也偿还不了他的这番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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