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官瘾难过,闺怨当歌

人间宋词 作者:李亚伟 著


官瘾难过,闺怨当歌

所谓高人,既能在庙堂上做大官,也能在山水间写美文

建功立业,是儒士气质。高卧隐居,是道家风范。欧阳修在做官、写作、生活等方面,摊开两手,便二者兼得。

但他仍然会很警惕地自我批评:“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有时却又很高傲地自我显摆:“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他把中国古代谦虚和高傲这两种最高端的两面派功夫熔于一炉,在庙堂上做着大官,在山水间写着美文,堂而皇之地演绎了东方文化中的高人形象。

欧阳修(1007——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生于四川绵阳,四岁丧父,之后被叔父领去湖北随州生活并在那里长大,六十五岁那年去世于安徽阜阳。欧阳修祖父、父亲都是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所以欧阳修自称庐陵人,因为吉州原属庐陵郡。

很多名人的童年都有神奇的传说,欧阳修的童年传说算是比较普通的了:他小时候在随州生活和学习,家里比较穷困,母亲郑氏用芦苇秆当笔,在地上教他识字。他常从城南李家借书抄读,往往在抄写的过程中,就已经能够背下来了。他少年时写的诗赋文章,文笔很老练,他的叔父由此看到了这家伙可能是个学霸,是家族振兴的希望。叔父曾对欧阳修的母亲说:嫂子你不用因为家贫子幼而烦心,这是个小天才!他不但能光宗耀祖,迟早还会成为大人物。

十岁时,欧阳修从李家弄到了唐朝韩愈的书——《昌黎先生文集》六卷,算是少年读到了奇书,这为日后他发起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最终进入唐宋八大家序列播下了神奇的种子。

欧阳修可谓一生官场得志,他二十三岁就中了进士,二十四岁任西京(今洛阳)留守推官,与梅尧臣、尹洙成了好哥们,二十七岁就调进了中央政府部门,授任宣德郎,充馆阁校勘。三十岁那年,恰逢范仲淹因上章批评时政,被贬饶州,欧阳修站出来替范仲淹声辩,被降级为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三年后欧阳修被召回汴京,恢复了原来的职别。

又三年后,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掌权当政,推行“庆历新政”,欧阳修得以进入改革派体系,并提出了改革吏治、军事、贡举法等改革策划方案。又两年后,范、韩、富等几棵大树又因政治旋风倒台,统统被贬,欧阳修也被贬为安徽滁州太守。不过,此时的欧阳修已在北宋的政府官员体制中稳住了阵脚,遭贬已经不能影响他按部就班地升迁级别。以后,他知过扬州、颍州、应天府。1054年,欧阳修奉诏回中央,与宋祁同修《新唐书》。修史,在古代是国家重大工程,这表明欧阳修的地位和声望如日中天。五十岁时,欧阳修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试,他提倡平实的文风,亲自录取过苏轼、苏辙、曾巩等牛人。考试风格的转变,极大地利好了北宋文学的崛起,推动了宋代文风的转变和发展。

有宋一代,最有才的男人和女人都爱他

1060年,五十三岁的欧阳修拜枢密副使,算是正式当上了中央高层领导,次年又拜任参知政事。以后,又相继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在五十八岁那一年,欧阳修想休息了,上表请求外任,希望像唐代那些有名的哥们儿一样去地方上做大员,过几年洒脱日子,但没有得到批准。此后两三年里,在政治中心斡旋的欧阳修深深感受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从政滋味,不少诬陷告密的矛头开始朝着位高权重的他来了。其实他早就看透了,这把年龄的老干部,有观点有地位就不可能不得罪人,所以他有机会就提出辞职,只是想走都走不了,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1069年,王安石实行新法,欧阳修又出头唱了反调。1070年,除检校太保宣徽南院使等职,他坚持不接受那些麻烦的职务,还巧妙地申请改地儿为国效力,终于如愿去了蔡州(今河南汝南县)。这一年,看上去很轻松,他重新为自己取了号,叫作“六一居士”,说的是自己著有《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身边常置酒一壶,而他在这中间慢慢过余下的人生,是为六一。算是对自己尘世中的一生作了总结和交代,可以死了,或者可以登仙了。

1071年夏天,他终于以太子少师的身份退休,回到颍州居住,但和很多热爱职场的人一样,闲下来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死后谥号文忠,官家对他评价极高。

民间评论员只举两例。帅哥苏轼评价欧阳修时说:“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1129年,欧阳修去世五十七年后,美女李清照写了一组《临江仙》,此时,李清照已是中年,技巧已相当成熟,可她仍然写春闺怨妇的内心,写完之后,没忘记要为自己的这首词作序:“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深数阕”。

有宋一代,最有才的男人苏东坡和最有才的女人李清照都对他表示了倾心的喜爱。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官越大,诗越抒情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

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唐代教坊曲,调名取义梁简文帝“翻阶蛱蝶恋花情”句。又名《鹊踏枝》《凤栖梧》等。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庭院幽深啊深到了寂寥里面,杨柳的帘幕啊数不清有多少重。

我们看见,在欧阳修开始着墨处:一堆堆烟幕似的杨柳包围庭院,院落的最深处独坐着一位闺怨美妇。“深深”二字重叠,突出了庭院的幽深、空旷,此时如果再用一个“深”字似乎意义不大了,而且几乎就会弄巧成拙。但他用了,不过他用这第三个“深”字后带出了二字,形成了问句,这么一笔到底,就很牛了,相当于现在电影技巧里面的一镜到底。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小技巧使一首诗别具一格,但这小小的叠字之功,却不是随便能玩出来的。紧接着他用“堆”字将“烟”凝固成具象,与可视的“帘幕无重数”搭配,推出了典型的宋代意境。在这幽深的大院子里,字里行间虽然还没有出现人物,但读者的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位富贵之家的寂寞女子。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香车骏马游荡的地方,楼台高耸遮掉了花街柳巷。

欧阳修把笔举高,写帘幕重重之外、视线之外的远景,一个男子和他所骑的宝马浮现在这位女子遥想中的章台路——那人出现在这位女士视野所看不见的花街柳巷。词里很含蓄地说是楼太高了,看不见。“玉勒雕鞍”:嵌玉的马笼头和雕花的马鞍。“游冶”:游荡娱乐。“章台路”:汉代长安有章台街在章台下。《汉书·张敞传》有“走马章台街”语。唐代许尧佐的《章台柳传》记载了妓女柳氏的故事,后人因此以章台代表歌妓聚居之地,章台路相当于现在所说的风花雪月一条街。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雨横扫着三月,风吹斜了暮春,把寂寞的黄昏关在门外!把逝去的春意留在心中!

狂风乱雨,摧花逐春,女子想把寂寥的黄昏关在门外,也想留住春天,其实是想留住美好的岁月,但一切均是徒然。此时,我相信欧阳修不光是在写女子的寂寞了。

我想起宋代邢居实的《拊掌录》里,记载过一则欧阳修喝酒的佚事,说他有一次聚众喝酒时发明了一种酒令,规定酒友们每人写两句渴望犯罪的诗,罪行写得差火候的罚酒。结果,醉鬼们大都写些“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之类,欧阳修写的却是:“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酒友们不服,认为他让别人喝高了暴露犯罪心理,自己却一点不暴露。他解释说:“酒醉到如此程度,还有什么罪不敢犯呢?”从这则故事可看出,欧阳修喝酒写诗都很狡猾。于是,我们是否可以猜测:他本是一个满腹经纶、所谓“兼济天下”之人,此时写闺怨写出了狂风暴雨,他会不会将深院女子被抛弃的悲怨与自己被贬谪、无法放手搞政治的惨淡处境联系起来了呢?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含泪的眼睛问花儿们,花儿们沉默不语,唯有红色的花瓣在远方飞逝。

在宋代,男人们都流行戴花、插花,然而,这里仍然写的是怨妇的内心,“感时花溅泪”,古代的诗人们老早就记录了东方女子们一颗颗柔弱的内心。花如人,人如花,在唐诗宋词最萌的、萌化了的柔情譬喻中,人花模糊,在命运的问题上,人花莫辨。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那忙碌的人在视野外走马章台,那寂寞的花在眼前飘零纷飞。一双含泪的眼问花,花儿低头不语。“乱红”:零乱的落花形成的抽象之色。一幅抽象画,用泪眼向花提问题,当然只能看见一片乱红。秋千,最早是采摘工具,后来成为军事训练工具。成为闺中女子的游戏玩具后,据说可“摆疥”(医治疾病),还可以“释闺闷”。这最后两句是千古名句,但有来历:唐代温庭筠有“百舌问花花不语”(《惜春词》)句,严恽也有“尽日问花花不语”(《落花》)等。前面说过,欧阳修写诗很狡猾,此处,他把前人的句子拿来,弄得超过他们,而且,很有顺手拈来的模样,这也是平庸诗人们很难完成的一个自选动作。

从字面上看,这是一首闺怨词,但我们可以因人解诗,欧阳修是一位对时政很上瘾的高官,而且其著文特别强调载道。他年轻时写过很多“淫词”,由于他很善于干净利落地将议论和叙事纳入词中,常常被同时代的人当真,给他带来过很大的麻烦。后来,他狡猾了,官越大,诗越抒情,却将怨恨悲苦、孤独伤感的内心藏入了艳丽的辞藻之中。从整首词看,我们可以将他解读成一个被贬的官员或是一个暂时无法施展抱负的官员——孤独地待在离政经中心很远的别墅里,他看见别人正热火朝天地干事业,觉得非常落寞,感觉如同一位被冷落的美妇,正抒发着深深的自恋和自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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