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淡之美

独自闲行 作者:李国文 著


淡之美

淡,是一种至美的境界。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你眼前走过,虽是惊鸿一瞥,但她那淡淡的妆,更接近于本色和自然,好像春天早晨一股清新的风,给人留下一种纯净的感觉。

如果浓妆艳抹的话,除了这个女孩表面上的光丽之外,就不大会产生更多的有韵味的遐想来了。

其实,浓妆加上艳抹,这四个字本身已经多少带有一丝乏意。

淡比之浓,或许由于接近天然,似春雨,润地无声,容易被人接受。

苏东坡写西湖,有一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其实他这首诗所赞美的“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也是大自然的西湖。虽然苏东坡时代的西湖,并不是现在这种样子的,但真正懂得欣赏西湖的游客,对那些大红大绿的、人工雕琢的、市廛云集的、车水马龙的浓丽景色,未必多么感兴趣。

识得西湖的人,都知道只有在那早春时节,在那细雨、碧水、微风、柳枝、桨声、船影、淡雾、山岚之中的西湖,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展现在你眼前的西湖,才是最美的西湖。

水墨画,就是深得淡之美的一种艺术。

在中国画中,浓得化不开的工笔重彩,毫无疑义,是美。但在一张玉版宣上,寥寥数笔便经营出一个意境,当然也是美。前者,统统呈现在你眼前,一览无余。后者,是一种省略的艺术,墨色有时淡得接近于无。可表面的无并不等于观众眼中的无,作者心中的无,那大片大片的白,其实是给你留下的想象空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没画出来的要比画出来的更耐思索。

西方的油画多浓重,每一种色彩都唯恐不突出地表现自己,而中国的水墨画则以淡见长,能省一笔,决不赘语,所谓“惜墨如金”者也。

一般说,浓到好处,不易;不过,淡而韵味犹存,似乎更难。

咖啡是浓的,从色泽到给中枢神经的兴奋作用,以强烈为主调。有一种土耳其款式的咖啡,煮在杯里,酽黑如漆,饮在口中,苦香无比,杯小如豆,只一口,能使饮者彻夜不眠,不觉东方之既白。茶则是淡的了,尤其新摘的龙井,就更淡了。一杯在手,嫩蕊舒展,上下浮沉,水色微碧,近乎透明,那种感官的怡悦,心胸的熨帖,腋下似有风生的惬意,也非笔墨所能形容。所以,咖啡和茶,是无法加以比较的。

但是,若我而言,宁可倾向于淡。强劲持久的兴奋,总是会产生负面效应。

人生,其实也是这个道理。浓是一种生存方式,淡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两者因人而异,不能简单地以是或非来判断。我呢,觉得淡一点儿,于身心似乎更有裨益。

因此,持浓烈人生哲学者,自然是积极主义了;但执恬淡生活观者,也不能说是消极主义。奋斗者可敬,进取者可钦,所向披靡者可佩,热烈拥抱生活者可亲;但是,从容而不急趋,自如而不窘迫,审慎而不狷躁,恬淡而不凡庸,也未始不是又一种的积极。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你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要有人存在于你的周围,你就会成为坐标中的一个点,而这个点必然有着纵向和横向的联系。于是,这就构成了家庭、邻里、单位、社会中的各式各样繁复的感情关系。

夫妻也好,儿女也好,亲戚、朋友也好,邻居、同事也好,你把你在这个坐标系上的点看得浓一点儿,你的感情负担自然也就重一些;看得淡一点儿,你也许可以洒脱些、轻松些。

譬如交朋友,好得像穿一条裤子,自然是够浓的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肯定是百分之百的淡了。不过,密如胶漆的朋友反目成仇,又何其多呢?倒不如像水一样淡然相处,无昵无隙,彼此更融洽些。

近莫近乎夫妇,亲莫亲于子女,其道理也应该这样。太浓烈了,便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尤其落到头上,一旦要给自己画一张什么图画时,倒是宁可淡一点儿的好。

物质的欲望,固然是人的本能,占有和谋取,追求和获得,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清教徒当然也无必要,但欲望膨胀到无限大,或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或欲壑难填,无有穷期,或不甘寂寞,生怕冷落,或欺世盗名,招摇过市。得则大欣喜,大快活,不得则大懊丧,大失落。神经像淬火一般地经受极热与极冷的考验,难免要濒临崩溃,疲于奔命的劳累争斗,保不准最后落一个身心俱瘁的结果,活得也实在是不轻松啊!其实,看得淡一点儿,可为而为之,不可为而不强为之的话,那么,得和失,成和败,就能够淡然处之,而免掉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淡之美,某种程度近乎古人所说的禅,而那些禅偈中所展示的智慧,实际上是在追求这种淡之美的境界。

禅,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淡”字。

人生在世,求淡之美,得禅趣,不亦乐乎?

闲话闲章

有一次,我送了一本自己的书给一位老先生。他翻开来,见到扉页的题签,笑了。我不知蹊跷,瞧着他。

“阁下这印章,想必是在马路边小摊刻的吧?”这倒也让他猜个正着。

过了一些日子以后,此公送了一方镌有我名姓的印石和另一块闲章。果然,出手不凡,印出样子来,多了一点儿书卷味,少了一点儿匠人气。

“您老的手艺?”

“闲来无事,向你卖弄卖弄。”

那闲章怪有趣,不圆不方,什么形状也说不上,字刻得不篆不隶,四脚巴叉,自成一体。关键在于那铭言“始终如一”,虽然是常见之语,刻在这里,却有很多意思,够我琢磨的了。

老人说了,共勉共勉,看来,他是很想把一生心得与我共享。我虔心看着那朱红印泥的“一”字,好有力,也好醒目。

如一,而且始终,容易吗?我等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活一辈子,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在不停调整中的,使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相适应的过程。你想一,未必一,你不想二,偏要你二,所以,“始终如一”是个很难达到的境界。

我讲了我读印的感想,抬头望他:“然否?”

老者笑而不语。

这枚闲章,我用不上,但放置案头,提醒自己尽量如一,作为座右铭,起一点儿警示作用,也有益处。做人也好,为文也好,要做到这个“始终如一”的“一”,也就是“一贯”的“一”,“一直”的“一”。格物致知,读书治学,要做到如北京话说的“死磕”精神的那“一心一意”的“一”,“一丝不苟”的“一”,也还是要下一点儿力气,用一点儿功夫呢!

因为有了这两方图章,便常把玩,也对治印这种纯属于中国文人的器玩,感到有兴趣。我很奇怪,外国人到琉璃厂,常买这类印石,有钱的,花大量外币,竟敢问津田黄鸡血,甚至倩人刻了,带回国去。尽管如此,好像至今在西方世界里,还处于学不来和用不上的阶段。这很可能与中外文字的形态、东西文化的背景不甚相同有关。

西人求实,重物质,讲实用,签名不易模仿,能够鉴别真伪,故而处处签字;而且拉丁字母,曲里拐弯,也很适宜笔走龙蛇。但签出来的名字,可能反映签字人的某些性格,却谈不上成为艺术品。国人尚虚,信精神,重然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上个章,只不过以示郑重,所以,篆刻渐渐发展成为中国的一门艺术。

这与宋以后,至元,至明,文人画大兴有很大关系,文人作画,与宫廷画家工笔重彩不同,多用水墨写意,因而画面通常表现得比较素雅冲淡,韵味是足够的,色彩则略嫌不足。有几枚鲜红印泥的图章,耀眼地盖在画作的边幅或一角,是会生出一种视觉上的快感的。于是,印章、题签和书画三者,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样,治印便是文人画家们的又一技巧和专长。齐白石篆刻也是一绝,有印曰“三百石富翁”,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这些有灵性的顽石了。

一幅画上,总不能横七竖八都盖上自己的名章,于是,闲章便出现了,成为文人借以表达思想情操、志趣爱好的一种方式。画面上多了个人意气的朱印文字,画也就更好看更耐看了。偶读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印章》条,提到了明、清三位文人的闲章,颇为别致。一为袁枚,为“三十七岁致仕”,不足四十岁就告别官场,这六个字表示出这位文人的风雅脱俗、不恋凡尘的清高。一为郑燮,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这大概是对于科举应试、蹭蹬三朝的自嘲了。

提到这位郑板桥先生,可谓闲章冠军。他辞官回扬州后,以卖画鬻字为生,人称他的诗文书画为“三绝”,推崇备至。虽然他的润笔费不低,可买家还是舍得花钱。于是,他的画品流传很多;当然,假托其名的赝品也不少。所以,他的闲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种。如“七品官耳”“十年县令”“风尘俗吏”等对仕宦生涯抱淡泊心态者;如“吃饭穿衣”“私心有所不尽鄙陋”等不加遮掩,敢坦承胸怀者。文人潇洒,磊落自在,都在他这些闲章上表达出来。

他有一方长达十个字的闲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实在让我们感动,这和杜甫的“安有广厦千万间”诗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从他的另一首《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七绝:“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一位时刻把老百姓生死安危、饥饱冷暖记在心上的文人。他在山东潍县做过地方官,颇有政声。后来,因为灾荒,他请求放赈,济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为此,得罪了朝廷,被免职回乡。回乡后照样清高耿直,不事权贵,“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从这个性格来看,郑板桥一生称得上“始终如一”这四个字了。

在《冷庐杂识》中,陆以湉还举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说他也有一枚经常使用的闲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八个字,倒也符合弹词说唱、故事传说中的唐伯虎。如果,对历史上那个真实的唐解元来说,风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时期,在江南出类拔萃的文人中间,他还坐不到首席的位置上,要说是“吴中第一”,或更贴切。不过,文人中又有几个不狂放、不自诩、不把话说得够满,甚至过头的呢?

唐寅的一生先是受科场案牵连,后又卷入宁王朱宸濠逆案之中,科场失意,仕进无门,倘不这样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做出一番不与世同的行径举止,岂不太窝囊了自己?他在《与文徵明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所以,在吃了这些苦头以后,他的心志更加坚定,他要一直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下去,不改初衷,像他闲章上所说的,要做这个“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然而,风流的唐伯虎,只不过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他写过一首诗,题曰《梦》。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

这首应该是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了。透过他表象的形态上的超脱,剖视他一生也未平静过的心灵,就是中国士大夫魂牵梦萦的功名之想啊!

所以,他这颗闲章,就有点儿心口不一、似是而非了。

当然,一个人要做到前后如一,表里如一,对人对己如一,对上对下如一,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现在我手上的这枚闲章上的四个字,“始终如一”,倒是应该达到的境界。也许很难做到百分之百,多多少少,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也就不负老先生的好意了。

逛书摊

每到夏收以后,农村里就该挂锄,城里人就该歇伏了。不过,一想到暑热天气,酷阳当顶,便没了出门的兴致。但今年,北京的雨水较多,因而不会是那么热得令人难耐,遂有可能走出家门,到各处去转转。

通常,这种消闲活动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信步而行,欲止则止,遇车即上,欲下则下。有得看,多待会儿,无得看,打道回府。这大概算得上王子猷雪夜访戴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陶然了。老实讲,在现代生活节奏的社会里,能够做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行止随便、惬意自如,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因为人们或是主动,或是不情愿地给自己规定得太多太多,不是必定这样,就是不可那样地做事、说话、开会、上班、吃饭、应酬、敷衍,实在是很累很累的。那么,在心劳神疲、殚精竭虑、魂不守舍、压力重重之下,这种轻松一下的行为,便是必要的调节了。当然,轻松的方式很多,下象棋、打麻将、逛公园、看电影,是很多人放松自己的办法。如果不那么囊中羞涩,需要一些情调的话,咖啡屋小坐,保龄球一番,到郊区打打高尔夫,夜总会里跳跳迪斯科,也是使紧张神经为之舒缓的好方法。

然而,也怪,读书人的消闲,说来说去,仍是离不开一个“书”字。所以,在夏季里,倒有不少次这样无目的、无打算、走到哪就是哪的轻松。统计一下,十之八九,倘非书店、图书馆,便是偶尔的书展和街头上永远花花绿绿的书摊了。近年来北京的大商场里也可以买到书,更多了一些可以驻足的地方。我发现,我的好多朋友总是喜欢把时间消磨在这种地方。虽说出门了,上街了,结果不过换个场合读书罢了。

好像古人也是如此,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八载:“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亦一佳事。”

这也怪有趣,如果不是愚,大概属于读书人的天性了。

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捧读着两种书:一种是铅字印出来的;另一种,便是叫作人生的这本无边无沿、无休无止的大书了。一般说,读前面的书,易;读后面的书,难。因为即使印出来的最新的书,也是过去。时间的疏隔,已与读者无切肤之痛的关联,可以从容对待。再则允许选择,喜欢读则读之,不喜欢读则不读之。相反,社会、现实、人际关系、日常生活,才是一本真正的大书。这本无字的书,比所有有字的书都学问广博,道理深奥,意旨纷繁,章法多端。有的人读得好些,庶几不至于碰壁;有的人读得差些,有时连生存也会艰难;有的人读得快点儿,可以免得落伍;有的人读得慢些,保不准屁股就要挨打了。这本书的厉害之处是: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毫无选择余地,谁也没法逃避。你一定逆着,犟着,硬顶着,不买他的账,你就得付出代价。

所以,在散步时,走过马路,忽有所思,不禁悟道。看起来,人,你我他都在内,其实不也永远处于这两种书的交汇点上吗?眼前如同没有斑马线的十字路口,历史和现实,过去与今天,纷至沓来,目不暇接,难免眼花缭乱,不知所从。但定下心来,将这两种书,横过来读,竖过去念,你就会发现,若是能够努力看透的话,就能从思古之幽情中,学会一种适应生活的能力。

看透,或者努力看透。舍此之外,焉有他哉?

寻找快乐

一位很有名的外国歌手,在她写的《我的故事》这本书里,说了一句我觉得很有道理的话:

The only failure is not knowing how to be happy.

大意是,一个人要是不懂得快乐之道,才是真正的失败。这句话中所寓涵着的人生哲理,真是值得深思。这位歌手就是席琳·迪翁,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依旧》就是她演唱的。影片风靡了全球,她唱的这首爱情歌曲也传遍了整个世界。

不过,她写在自传里的堪称金玉良言的这一句智慧心得,知道的人并不多。其实,歌曲虽然使人愉悦,但那是一过性的,而哲理所能给人的启迪,却有着恒久的意义。一句深刻睿智的话,若能使人悟到什么,从而改变什么,那就更有价值了。

很早以前,我写过一本小册子,书名就叫《寻找快乐》,也含有类似的看法。在我的印象里,歌手都很青春,未必会对人生有多深的体会,看到席琳·迪翁的见解,就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快活的时候多呢,还是不快活的时候多呢?没人做过这方面的统计。但是我想,“人生识字忧患始”“不如意事常八九”,这大概是对人生一种比较准确的状态描写。快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运碰上的,不快活则是随时随地在等待着你。

就拿一些极日常的事情来说吧!

假如你一早睁开眼,天气不好,恐怕不会太开心。其实这是常事,但晴朗和阴霾对人的情绪怎么也有影响,老天爷总不开脸,铅灰色的云层,像一块砖头压在心上,能感到愉悦吗?

接着,你皱着眉头吃完老样子的早餐,从果腹这个角度看,也许无可挑剔。但人终究和吃饲料的动物有所不同,胃口大小、心情好坏,乃至于咸淡、干稀都有些个人的讲究。于是,就有喜欢与不喜欢的分别。“嗟来之食”固然难以下咽,“守着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也会影响食欲,想到终日奔忙,只是为了这碗饭,也就再开心不起来。

人,就是这样,顺的时候少,不顺的时候多,这几乎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随后,就该穿衣出门了,这就更麻烦了。你在那儿脱来换去,大半不是从个人舒适角度出发,更多的是从顺应别人的眼光去考虑。你捉摸不透马路上这股服装潮流,一会儿这么变,一会儿那么变,不知何时是个头。而且变过来变过去,弄得人无所适从,就更为苦恼。

穿衣如此,其他诸如此类的烦恼,简直不胜枚举。好了,这就该上班去了。搭乘公共汽车也好,或者骑自行车也好,出了门,一个挤字,就把你的情绪全给败坏了。这世界好大好大,按说不会多你一个,但从别人连一块立锥之地也不想给你留下的挤劲,你会为你自己的多余或别人的多余而无法快活了。

还有比衣食住行更简单、更普通、人人都逃脱不了的事吗?

以此类推,你踏进让人焦头烂额的社会,不知会有哪些坑坑洼洼,等着你去跌个鼻青脸肿呢。所以,越寻思越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太累了。

怎么办呢?

如果你不想精神崩溃,不想自杀,如果你又不想去大打出手,做一个斗士,改变自己的命运,如果你并不甘心像蚕一样束缚在茧里,被不快活弄得愈来愈不是自己,那么,最佳之计,你一定要努力寻找快乐,去追求你心目中的世界。

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记住,你的世界和你的快乐只属于你!

在生活中,大家都知道,快乐不易得,不常得,相反,不快乐却易得,而且常得。不懂得快乐之道,由着快乐从身边滑过,是失败;同样,快乐本来不多,不知道珍惜快乐,不懂得寻找快乐,更不明白去创造快乐,同样也是一个失败者。

为什么快乐少而不快乐多呢?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挑起生活重担的一生,也是风雨兼程的一生,一帆风顺,未必前途光明,日丽风和,未必春天常在,心想事成,未必路路畅通,幸福圆满,未必鲜花不败。晋人羊祜说“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这是人生体验的真谛。如何在崎岖的生活道路上,如何在坎坷的艰难日子里,使不如意事,少些,再少些,这就必须懂得快乐,寻找快乐。

对上了年岁的人来讲,尤其要活出生命的质量来。

因此,不如意事多,需要快乐的程度也就高,如同人不能缺乏维生素那样,快乐,其实就是人的心灵维生素。每增添一岁,需要快乐的程度,也就增加一分。人越是老,越是需要快乐,来调节身心,来支撑意念,来适应变化,来焕发精神,否则,老得有些累,有些倦,有些烦,有些厌,活得没劲头,过得不如意,思想一懈怠,百病也就要找上门来了。

所以,我的宗旨是,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就把这一天当作生命中的一个盛大节日。要把生命最后余下来的每一天当年来过。杨白劳过年,还包玉米面饺子呢!那位逃账躲债的贫苦人,也晓得在三十晚上要寻找一星点儿的快乐呢!那么我们,再不济,也强过喜儿一家吧,想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豁然开朗,而偏偏要愁眉苦脸的呢!

因此,我的办法是,第一,要排除不快乐。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年痴呆症,真正做到无忧无虑也不容易。因此,有了不快乐,要想尽方法去解脱。譬如,不为不值得烦恼的事情伤脑筋,不为不应该激动的事情动感情,不为得不到想要的生闲气,更不为那些鸡毛蒜皮、芝麻绿豆、针头线脑、仨瓜俩枣的事情跟自己过不去。

第二,要明白所谓的生活质量,物质是要摆在第一位的,但不是唯一起决定作用的因素。物质虽是基础,量的增加或者扩大,不见得快乐也随之同比例地增加或者扩大的。一个腰缠亿万的富翁,一个工薪阶层的成员,谁晚上睡觉更香甜呢?说不定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因为后者没有那么多值得焦心的事情。一个炙手可热的大员,一个打工揾饭的平民,谁在半夜有人敲门时不那么紧张呢?估计后者会因扰其清梦,愤而骂街,而前者则难免要心怀忐忑,颤抖着双手去开门。

一般来讲,拿钱能买到的快乐,绝对不是真正的快乐。而这种快乐一去以后,那空虚和苦涩,更不是味。物质享受是有止境的,天天顿顿,鱼翅海参,最终有吃腻的一天。只有去寻找那种基本与别人无争无碍的享受,去体味那种既物质更精神上的享受,去创造那种能够品尝得出来的,从心灵到感官的享受,享受得有文化、有品位、有水平、有质量,才使自己活得充实,活得有滋味。

第三,当然,对那些“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年轻人来说,他们的快乐,在于事业的拼搏、目标的追求、相互的竞逐和不断的进取上;而对于走过了人生大半路程,“停车坐爱枫林晚”的老年人来讲,已过了“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年岁,则尤其不宜乱伤脑筋,乱动感情,乱生闲气,乱闹别扭地自找不快乐了。一个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人,与一个朝气蓬勃、早晨八九点钟太阳的人,是不能等同而言的。后者,来日方长,有足够的年龄资本,供其挥霍。前者,青春不再,韶华已逝,口袋里那张岁月支票,余额已经屈指可数,就不允许自己大手大脚了。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每一天,都很宝贵,要有意义地度过这一天,便是我们老年人的安排了。于是,从容一点儿,潇洒一点儿,开朗一点儿,明智一点儿,随和一点儿,放松一点儿,淡泊一点儿,想开一点儿,能够这样一点一点地做起来,便是寻找到老年人的快乐之本了。

茶余琐话

我记得刚从南京来到北京的时候,那是1949年的秋天。

北京的秋天有点儿凉,凉也挡不住外乡人对它的兴趣,因为这是一座浓缩着历史的城市,街道、胡同、店铺、人家,都像一本厚厚的古籍,耐人寻味。那一份怎么也拂拭不去的陈旧感、古老感,使人觉得苍凉,更觉得沉重。也许那时的北京没有如今人多,走在小巷子里,除了鸽哨,除了飘落的树叶,除了你的脚步声的回响,连个人影也见不着的,好像时间的钟摆,已经凝滞在那里似的。

北京就是这样的吗?我在纳闷。有一天,走在东单牌楼那条街上,一家茶叶店的楼上,忽听一班洋鼓洋号的管乐队吹吹打打做广告,我吃惊得站住了。茶和萨克管、架子鼓,应该是很不搭界的。然而,这份浅薄的喧噪,令我对沧桑的古城有了不同的认识。在我的记忆中,上海的茶庄,虽在十里洋场,置身闹市,但唯恐其不古色古香,尽量斯文礼貌,端庄儒雅,尽量商人气少,书卷气浓。而古城的茶叶店,却如此摩登、趋时、市俗化,实在有些不解。

这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北京人的茶趣。后来,才渐渐明白,老北京人对于饮茶之道和茶叶主产地的南方人,那舌尖味蕾的微妙感觉,有着难以调和的差别。“大碗茶”出于北京,就凭这三个字,便大致概括了京城百姓的茶品味。

这一年的冬天,我参加京郊的土地改革运动,就在海淀蓝靛厂一带,第一次喝到了地道的北京花茶。那时,蓝靛厂是真正意义上的郊区,村庄的土墙上往往能看见用石灰水画的大圆圈。初不明何义,后经老乡解释,方知那是吓唬狼的。因为狼性多疑,一见白圈,不知深浅,便多掉头而去。如今,若将当时土改工作组有人受到狼的攻击事讲给那一带的人听,一定以为是天方夜谭。

所以,分到各村去的工作人员,一路灌足了挟带着沙尘的西北风,再加之对狼的提心吊胆,到了老乡家,能坐在热炕上,喝一盏香得扑鼻的花茶,便是非常滋润安逸的享受了。

蓝靛厂周围村庄多为旗人聚居地,他们大都不从事农业劳动,因而不能分田分地,但有关政策还是要向他们宣传的。旗人由盛而衰,虽衰,可还保留着一点儿盛时余韵。譬如礼数周到,譬如待客殷勤,客至必沏茶,必敬烟,古风依然。水壶就坐在屋中央的火炉上,整日嘶嘶作响,阳光透过略有水蒸气的窗户,有一种朦胧温馨的感觉。我第一次喝到北京的花茶,就是一位穿着又长又大棉袍(即使当时也不多见)的旗人老太太亲手沏的。

递在我的手里,眼前一亮,杯子里还浮着一朵鲜茉莉花,那在数九寒天里,可真是稀罕物。以前在上海家中,只知绿茶和红茶,也仅识得绿茶的炒青、瓜片、毛尖,红茶的祁门、英德、宁红种种。不知花茶为何物。四十年代在南京读书时,随着当地同学去泡茶馆,南京人讲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泡茶、泡澡,视为人生两大乐事,这才听跑堂问:“先生阿要香片?”

香片者,即花茶也。这位曾经进过宫,给太后娘娘(我估计为光绪的瑾妃,后来的隆裕皇太后)磕过头、请过安的老太太,不说花茶,而说香片,这是一种派,一种过过好日子、见过大世面、轻易不肯改口随俗的自尊。前几年,到台湾,与那边的朋友谈北京,有人很留恋北京香片,说那一股沁人心脾的气味,至今难以忘怀。看他年纪,不用问,三四十年代肯定在北平待过,属于在旗人老太太那一类的香片茶友。现在,几乎没有人说香片了,“文革”期间,到茶叶店里,连花茶也不说,招呼声来一两“高碎”(即高级茉莉花茶碎末的简称),服务员也就明白了。花八毛钱,捧回家来,挨批遭斗之余,喝上一杯,也是无言的自我安慰了。

在什么都凭票凭证的年代里,只有茶叶是和中国老百姓在一起的,这真不容易。

不过,我对这种花非花、茶非茶的香片不是十分热衷。我更喜爱喝闽北的武夷岩茶,闽南的安溪铁观音,台湾的洞顶乌龙,粤东的凤凰单丛(枞)。记得有一年坐长途大巴,行驶在闽粤交界处的山区公路上,路况不佳,颠簸困顿,饥渴难忍,加之烈日当头,骄阳似火,酷热难熬,众人遂要求在路旁的小镇歇脚。就在热得不可开交的那一刻,一小盅烫得不可开交的工夫茶,浇入喉间,顿觉暑热全消,心旷神怡,如苏东坡诗中所写“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那样,竟有飘飘欲仙之感。

古人喝茶,是要煮的,而现代人喝茶,通常都是冲泡。古人煮茶,还要放进别的什么东西的,也许花茶是更古老的一种喝法呢。“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晓一瓯茶”,唐人李郢这首《酬友人春暮寄枳花茶》诗,或可一证。但是,要想喝到茶的全自然品味,当数绿茶,因为它最接近原生态。其实,能喝到杭州龙井、苏州碧螺春,或者阳羡、婺源这些有名气的绿茶,自是口福不浅。其实,“天涯何处无芳草”,有一年,在皖南黄山脚下,逛徽式古建筑村落,走得累了,在一农家院落里大影壁下歇凉,自然要讨口水喝。主人颇知趣,忙汲井水,着小妮子烧开,抓两把新茶,投入硕大的茶壶中。连连说无好茶招待,但斟上来一盏盏新绿,同样也喝得齿颊生香,余甘不尽。其实,得自然,得本色,得野趣,便是佳茗。有茶助兴,便雌黄文坛,嘲笑众生,海阔天空,心驰神往起来。

茶,能醉人,我想,那一天,我是醉茶了。

苏轼诗云:“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如果允许说两句醉话,绿茶似童稚少女,红茶似成熟少妇,乌龙似介乎两者之间的邻家女孩,更妩媚可爱些。那么,北京人钟爱的花茶呢?就是打扮得过头,甚至有点儿张狂的女郎,倒遮住了本来的应该是率真的美。

然而,茶是好东西,在人的一生中,它或许是可能陪伴到你最后的朋友。

一般而言,抽烟,是二十、三十岁时的风头,架二郎腿,喷云吐雾,含淡巴菰,快活神仙;喝酒,是四十、五十岁时的应酬,杯盏碰撞,酒浅情深,觥筹交错,你我不分;可到了六十、七十岁以后,医生会谆谆劝你戒烟,家人会苦苦求你禁酒,到了与烟告别、与酒分手之后,百无聊赖之际,口干舌燥之时,恐怕只有茶陪你度过夕阳西下的余生。

我在剧团待过,团里的那些老艺人,都是老北京,都是花茶爱好者,一上班,先到开水房排队沏茶。然后你就听吧,他们喝起茶来,所发出日本人吃面条的吸溜之声,此起彼伏,压倒了政治学习读报纸社论的声音。由于他们茶叶的消耗量大,所费不赀,所以,他们都喝那种不是很贵的花茶。如果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在末尾,对老艺人来讲,这最后一位的茶却是第一位的需求。

旧时,京剧演员在台上唱着唱着,跟班会送上去一盏茶,戏停下来,让他润润嗓子,这叫“饮场”,艺人离不开茶的程度,可想而知。我在的那个剧团,说唱曲艺的,通常都携有一个半公升大小的搪瓷茶缸,茶缸上挂着的茶锈,至少有好几微米厚,足以说明其茶龄之悠久。他们从做徒弟时捧这个茶缸,捧到当师傅,捧到退休养老,捧到赋闲晒太阳,看样子,一直要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会撒手。

人之一生,说起来,是一个加和减的过程,先是加,加到一定年龄段以后,就开始减了,最后减到一无所有为止,每个人都会遇上这样一个渐渐淡出的局面。烟会离你而去,酒会离你而去,甚至亲人、朋友、同事都会离你而去,只有这一盏茶不会把你抛弃。

茶好,好在有不嚣张生事、不惹人讨厌、平平和和、清清淡淡的风格,好在有温厚宜人、随遇而安、怡情悦性,而又矜持自爱的品德。在外国人的眼里,茶和中国是同义词,你懂得了茶,也就懂得了中国。

西洋人好喝咖啡,中国人爱喝茶,咖啡是在亚热带阳光充分的肥沃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咖啡豆成熟了以后,红得十分鲜艳,因为它凝缩了太多的阳光。而茶叶通常都种植在云雾迷漫、空气湿润的高山之巅,茶树的每个叶片,云蒸霞蔚,雨露滋润,汇聚着大自然的精灵之气。如果说阳光是热量的总汇,那么精灵则是智慧的结晶,所以,喝咖啡的西方人和喝茶的中国人,在感情上,便有外在和内向之别;在性格上,便有冲动和敛约之分;在行为上,便有意气用事和谨言慎行的不同;在待人接物上,西洋人讲实际,讲率直,重在眼前,中国人讲礼貌,讲敦厚,意在将来。

所以说,茶之可贵,因为它能成为我们每个人的终身之友,它那一股冲淡的精神,也应该是我们每个人尽量禅悟的真谛。

一杯在手,在缕缕茶香中,你会暂时把日子的艰窘、工作中的不愉快、事业上的阻难、家庭里的纠葛等等头疼之事放在一边,仅仅体味这片刻的宁静与舒缓。

学会冲淡,这是茶给我的启迪,虽然觉悟得太晚了一点儿,如果按古人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悟得晚比不悟,终归要好一些。

一般来说,琴弦绷得太紧,就有断的危险,陡冷陡热,杯子就会爆裂,一个人,神经要是总处于紧张的竞争状态之中:你多,我没有你多,想方设法要比你多;你出名,我没有你出名,不择手段要比你出名,总是没完没了地折腾,没准会生出毛病。我认识的好几位同行,就这样把自己折腾没了。

所以,要学会饮中国茶,要懂得饮茶的宽容放松之道。君不见茶馆里何其熙熙攘攘,又何其气氛融洽,高谈阔论与充耳不闻并存;驴吸鲸饮与徐徐品味同在;伟大的空洞,渺小的充实,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精神满足;昨天为爷今日为孙,此刻为狗他时成龙。完全可以相行不悖,互不干扰。在茶馆里,没有什么一定要领袖群伦的人物,让大家慑服于龙威之下,你在你的桌上哪怕称王称霸,全球第一,宇宙第二,我在我桌上也可以不理你,不尿你,谈不上谁买谁的账,大家平等。也只有这样的氛围,心能静得下来,气能平得下去,这就是只有茶能起到的调和作用、稀释作用、淡化作用、消融作用。

如果是酒的话,火上浇油,双方肯定剑拔弩张不可。因此,以茶代酒,永远不会胡说八道。以茗佐餐,必然会是斯文客气。这世界上只有喝茶人最潇洒,最从容,不斗气,不好胜,我们听说过喝啤酒的冠军、喝白酒的英雄,但饮茶者才不屑去创造这些纪录呢!有一份与他人无干、只有自己领受的快乐,就足矣足矣了。

咖啡太强劲,可可太甜腻,饮料中防腐剂太多,汽水类含有化学物质,唯独茶,来自中国土地的饮品,有着非舶来货所能相比的得天独厚之处。清心明目,醒脑提神,多饮无害,常饮有益,尤其茶的那一种冲淡清逸、平和凝重、味纯色雅、沁人心脾的品格,多多少少含有一点儿做人的道理在内。

多一点儿恬静,少一点儿狂躁;多一点儿宽余,少一点儿紧张;多一点儿平和,少一点儿乖戾;多一点儿擅自珍摄,少一点儿干扰他人。也许,这就是多余的茶话了。

境界三帖

有一次,游名山,朋友们都登绝顶而去,我懒得爬山,便在山脚闻名遐迩的宝刹憩息。天很热,我坐在井边纳凉,寂寞寺院,寥落蝉声,显得少有的寂静。只见一位和尚,一担一担地挑水,去冲洒殿前的青石台阶。他年纪不大,话也不多,但言谈得体,识见不俗。这样我知道他是个游方的僧人,好像是佛家规矩,凡挂单者,总得为寺院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事。

忽然,钟磬齐鸣,佛号长诵,原来从海峡那边来了一位法师,以及随同多人,都披着金光灿烂的袈裟,在正殿里做法事,并布施若干万元。然后,又看到方丈引路,长老陪同,住持拈香,几乎所有僧众都簇拥着贵宾,瞻观膜拜。相比之下,这位穿着直裰短打的行脚僧,看来只有自食斋饭,自宿僧房,无人搭理的冷落了。我说,同是佛家子弟,何必厚此薄彼?但他很坦然,继续挑着一担担井水,不紧不慢,将大雄宝殿前面冲洗得干干净净,尘埃不沾,暑气尽消。

我打量这位僧人,不由肃然起敬。整个下午,我看他从井筒里,至少挑有四五十担水,每一次把水筲从井口提出来的时候,都是绳直而不弯,水满而不盈。然后将水再倒进铁桶里,几乎很少泼洒在井栏上。担水一路,步履安详,也不见溅溢出来。这种从容不迫、举止得当的神态令我神往。我想换作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于是,我向他请教心静之术。他合十说,佛是不许打诳的,他没有想得这么多,甚至根本不曾想,心里只有这桶水,也就不可能生出其他杂念了。他虽然不是高僧,但他的话,他的行为,却透出一种颖悟。从此,每当我感到心烦意躁之时,就想想这位担水的和尚,顿觉有习习凉风,由腋下生起,不由轻快许多。其实,杂念即欲。人世间的许多烦恼,皆因太在乎那桶水外的名欲和物欲,纠缠其中,不能自拔。如果只求挑好自己那桶水,摒除杂念,力臻宁静淡泊的境界,我想,无论对己还是对人,都会是一件有益的事情。

中国人热情好客,世界闻名,尤其关心别人胜过自己,毫无疑义是我们这个礼仪之邦最优良的传统之一。

我们都有这样的体验,若是你敲开村子里谁家的门,你就不仅是这一家尊贵的客人,势必也是全村共同的客人。不大工夫,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会跑来关心地看望你。

在美国,除非你屋子里冒出股股浓烟,有必要招来消防队,否则,他们讲究尊重别人的隐私权,会不动声色的。所以他们相处,通常不怎么好打听对方的家庭、婚姻、职业、财产收入等等情况。因此,西方人的冷,似乎是故意地保持距离,也好也不好。好的是不给他人制造无端的干扰,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不好的就是互相之间的联系过于隔阂。一个老头或者老太太,孤苦伶仃地死在公寓里好几天,无人过问,也是常有的事。

但好心过度,好到人家实在受不了,事事插手,包打天下,好得过了头,变成打扰别人的话,便会产生出负面反应。我就见到有些心肠太热、热得过度的人士,总是生怕别人犯错误、栽跟头似的,谆谆教诲,苦口婆心。这样热的后果,往往适得其反,倒叫被教育者感到头痛不已。糖是甜蜜的,你好心把他埋在糖堆里,他就成了蜜饯。

别说这种互相的关心要见好就收,就是男女之爱,太多了也使对方经受不住。美国就有一对情人,爱得太深,吻得太紧,以致一方窒息而亡。这种热昏了头的感情,对被爱者来讲,就成了痛苦。

所以,冷和热,过之犹不及,要以适度为佳。

通常,人老了,意味着成熟。作家老了,尤其应该如此。我特别钦佩文学长者笔下那种对于命运的领悟、人生的豁达、世情的谙悉、社会的了解,所言所行,常常于不期然中所闪烁出的智慧之光,足使我们这些后辈于迷蒙中清晰、混沌中了然,从而获益匪浅。因此,我总感觉到这些老者的人品、风范、学问乃至于炉火纯青的文章,由于经过了长时间的历练磨砺,虽岁月迁移,世道变幻,已无碍于那光辉的存在。于是,在我脑海里,对这些敬仰的前辈,遂凝固成一个如玉之润、如石之坚、如水之静、如海之深的永恒印象。

不知道这是否可称为在历史中的永恒、读者心目中的不朽?

有一年的冬天,我去积雪覆盖着的托尔斯泰的庄园参观。那庄园叫亚斯纳亚,位于离莫斯科不很远的图拉附近。也怪,那天也不知为什么,偌大的庄园,银装素裹,一望皆白,竟再无其他来参观的人,显得十分落寞。当时,我心中涌上来很冷清也很凄凉的感慨。因为看不到太多脚印的雪地,是冷落的最好见证。

托尔斯泰就这样很不起眼地埋葬在他的庄园里,一条平平常常的土路旁边。

他的坟墓只是稍稍隆出地面的一块小丘,除了周围的参天高树外,别无任何明显的标志。那些照例有的,也应该有的碑石、祭坛、十字架等装饰,在这里是看不到的,真是平凡得无法再平凡了。要不是插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木板上写了两行字,我们就会走过去了。

这两行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意是这样:请你把脚步放轻些,不要惊扰正在长眠的托尔斯泰!

多好!一片洁白,万籁无声,仿佛时间也凝固了。这一块普通木板上的两行字,倒体现出这位大文豪朴素中的伟大磊落,淡泊中的高风亮节。我忘了查考这是谁的手笔,但使我豁然贯通,眼下这份寂寥空廓,不正是这位文学巨人最后走出亚斯纳亚,在风雪中追求不知所终的辽阔苍茫的境界吗?

虽然陪伴着这位文学巨人的是那晶莹的雪和那冷冽的空气,但他的智慧之光,却会永远点亮世人的心。

旅伴

你走过夜路吗?

没有旅伴,只有你一个人踽踽独行?

那时,你会感到孤独。你会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与社会隔绝的,当然更不希望被社会抛弃。哪怕鲁滨孙漂流到荒岛上,还有一个“礼拜五”和他做伴呢。人需要人,和人需要阳光、空气一样重要。

假如,这时在你身后的漆黑中,有一星灯亮,虽然你会忐忑,谁知后面来的是好人还是歹徒,但你将不会再有孤独带给你的那种空空荡荡的心悸。真正地被人为地孤立起来,那是一种折磨。囚犯的囚字,便表明了孤独是古已有之的惩罚手段。

我先听到身后些微的动静,回头看到一盏明灭不定的灯亮,我能判断,那不是飞舞的流萤。我驻足,回过头去,任那还带着秋阳温暖的河水,漫上来,浸湿我的脚,我等待着,希望有一个旅伴。

我想起契诃夫的一篇小说,一个人和别人打赌,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不是几天,也不是几月,而是十年二十年,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最后,他终于坚持到了约定的期限,明天即可以走出封闭的屋子,拿到这笔赌赢的巨款。但是他在天亮以前,独自离开那间幽闭多年的屋子,留下一封信。信中说他在饱尝了孤独的苦痛以后,悟到一个人有比金钱还更为需要的东西,那就是人与人的感情交流。

我记忆中的这个夜晚,是在山西与河南交界处的一条人烟稀少的丹河河谷里赶路。月明星稀,秋虫啁鸣,凉风飒飒,草木萧萧,若不是我那时的政治境遇,若不是我急急地要从下放劳动的那个小山村步行数十里路赶到九府坟车站准备回北京的话,那秋夜实在是怡人的。

灯近了些,也许影影绰绰地发现了我,那灯火,便停在原地了。

那是若干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酸辛苦涩和严峻,渐渐地不再占有很重要的位置。相反,阳光下的山,山阴里的河,河谷间人与人在劳动中的友情,倒似雾似梦地经常在心头泛起。在有限的脑海里,多保留一点儿往日的温馨情爱,你便会感受到这个世界仍有许多可以寄托寸心的所在,因此便不再觉得孤独。

丹河到了柿子红熟的深秋,便清澈平缓,无声地在你身边流过。路就在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河沿上,是由放羊的人、抄近道的人走出来的。若顺盘山公路,我将赶不上明天一早的火车,只有这一班车。

等我继续赶路的时候,那并不很亮的松明,迟疑了一会儿,又随着脚步的高低,一跳一跳地走动了。

虽然,我离开山村的时候,有一辆运料的卡车下山,那司机终于不敢叫我上他的车,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他有他的难处。同样,我能体谅隔着帐篷说话人的苦心,他大声地,不知在问谁:“秋后还闹狼吗?”

没有回答。

他又说:“夜里我可听见过狼嚎的。”这分明是在提醒我。

这些人都是我劳动时的伙伴,他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工人。不知哪位好心朋友,有意识地扔了一根白蜡杆在路口,那是一种韧性很强、轻易不断的木棍。我心里谢了,俯身捡了起来,上路了。

夜深露重,孑然独行,不过有了身后面的这位若即若离的行路人,我觉得不再寂寞,也不担心出没的野物。无论如何,在路途中,又是这样凄冷的秋夜,有一个旅伴和没有一个旅伴是不相同的。尽管那人(我也不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始终跟我保持距离,不过我已感激不尽了,我能理解,谁对陌生人不存戒心呢?

过了方山,上了公路,不远便是山下的一片平川,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处,就是火车站了。

这时,我发现那辆卡车才开了过来,想不到比我步行的人还慢,真是太奇怪了。

那位师傅发现我,刹住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也许这里没有了什么顾忌,甚至埋怨我:“你啊,你啊,听拉拉蛄叫唤,还不种地呢?我在公路上等了你小半夜,想不到你竟敢抄近道,顺河边走,幸好没出什么事。快上车吧!”

我正想告诉他,这一路好歹有个伴时,那些手持松明的人,也跟了上来。在模糊的光影里,我发现至少有三个人,说不定还多,与我前后脚走来。见我往车上爬,他们也停下来。然后,我惊讶地看到,他们立刻调头,顺着来的方向往回走了。那明灭不定的松明,随着他们加快的脚步,似乎显得轻捷地跳动,愈走愈远。

“谁?”师傅问我。

我不知道是谁。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几位好心的旅伴是谁。司机师傅告诉我,要是只有一个两个人的话,狼是敢扑上来的。听到这里,我心里感到一股暖流,这世界竟还有这样的温馨,也是人们觉得活下去的力量吧!天还未亮,坐在驾驶室里忍不住激动的我,索性由那滚烫的泪水痛快地流着。

从此,我深信,只要忠诚于自己,忠诚于朋友,哪怕是一条漆黑的夜路,一定会有旅伴与我一路同行,绝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的。

事隔若干年后,我回想那山垭口似雾似梦的情景,仍忍不住要问:那是谁呢?这些怕我被狼吃掉,在默默中送我一路的旅伴!遂成了一个永远的然而是温馨的谜,也许再也解不开的。但对一个美好的世界来说,难道必定需要一个答案吗?美好,不就够了吗?

赶路吧!我总是对自己策励着,旅伴在等待着呢!

耕耘者说

我也记不得是在哪本书里读到过的了,书名忘了,作者忘了,但里面有一句话,我却一直未忘。书中的一位主人公说:“我们都是土地的儿子!”人和土地的关系,再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了。

这句话在那本书里,究竟是用来褒扬人对土地的感情呢,还是嘲讽耕作于土地的农民的狭隘呢,终是回忆不起来了。或许两者都有,或许两者都不是。但我却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我相信,人对于土地,总是有一种摆脱不了的归属感。双脚站在土地上,那种实实在在的滋味,平时是不大感觉得出来,只有在你所乘坐的飞机降落时刻,轮子擦着跑道的那一瞬间,体会是最深刻的了。每次到居住在高层建筑物里的朋友家串门,望着窗外的蓝天,站在阳台上往下俯视,心里总有些悬悬乎乎的不踏实感。

因此,也许我勉强算是个土地的儿子的缘故,如果给我一份选择的权利,高层建筑和普通楼房,我宁肯更接近地面一点儿。我在北京城里居住的年头也不短了,对那些走来走去的大小胡同,渐渐地看惯了。尽管有的大杂院,条件可说是十分之糟,但是到了春天,院里该绿的全绿了,该开花的全开了;到了秋天,该结果的全结了,该落叶的全落了。一年四季,在你眼下的土地上,实打实地给你可以把握得住的那变化着的一切,使你觉得有一份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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