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塞壬的歌声

海妖之歌:横跨欧亚的奇幻之旅 作者:程方毅 著


第一章 塞壬的歌声

在古希腊的神话以及其他艺术形式中,塞壬最初的形象是原始并且粗野的,她们被描绘为邪恶危险的半人半鸟的女性,通过演奏美妙的音乐和展示动人的歌喉来吸引水手,让他们在沉醉中触礁而亡。塞壬与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斯属于同一类妖怪,她半人半鸟的形象体现了她妖魔的本质—食肉的猛禽,而她的特性或者说手段便是充满诱惑力的歌声。

第一节 美人鱼与塞壬

今天每当我们提起海妖塞壬(Siren),大部分人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画面便是美人鱼的形象。有着绝美容颜的女性,却拖着长长的鱼尾巴,唱着美妙动听的歌曲,诱惑着海上来往的水手和商人。这便是在近现代的戏剧、电影、绘画、文学作品中经典的海妖形象,也是在我们的脑海中已经基本程式化了的海妖形象。

德国诗人海涅有一首关于海妖的诗歌,名为《罗雷莱》,他这样写道:

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是这样的忧愁

一段古老的神话,老萦系在我的心头

莱茵河静静地流着,暮色昏暗,微风清凉

在傍晚的斜阳里,山峰闪耀着霞光

一位绝色的女郎,神奇地坐在山顶上

她梳着金黄的绣花,金首饰发出金光

她一面用金梳梳头,一面送出歌声

那调子非常奇妙,而且非常感人

坐在小船里的船夫,勾引起无限忧伤

他不看前面的暗礁,他只向高处仰望

我想那小舟和舟子,结局都在波中葬身

这是罗雷莱女妖,用她的歌声造成

这首诗歌是对我们心中塞壬形象的完美阐释,妙曼的女子坐在山头,身后的竖琴代表她美妙的歌喉,而在前方的迷雾中,向她驶来的船只以及她脚下的暗礁都意味着死亡的到来。这绝色的女郎,竟是舟子的终结者!

但是,塞壬的本质和原始形象却并非如此。无论是在古代的绘画作品还是文学作品中,塞壬从没有被表现为美人鱼的形象,而是无一例外地被描述为具有鸟类体形特征的女人。从古代器物中,我们可以看到最原始的塞壬形象—鸟身人首。一个希腊时期的陶器上就有塞壬形象,下方的希腊文字母写着Sipen Eimi,意思是“我是塞壬”。

塞壬的故事在许多希腊故事中都有所记载,但是最广为流传的是在《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故事。《奥德赛》讲述的是希腊某部落首领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取胜以后返航途中的历险。为了参加特洛伊战争,奥德修斯在他的妻子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后,便离家前往特洛伊。特洛伊战争持续了十年,在利用木马计攻陷特洛伊城以后,奥德修斯终于率军返家。但由于他伤害了海神波塞冬的儿子独目巨人,愤怒的波塞冬制造海难,让奥德修斯全军覆灭。机智勇敢的奥德修斯死里逃生,却一直找不到回家的路,在海上漂泊了十年之久。在这十年里,奥德修斯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遭遇塞壬便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故事。

在经过塞壬所居住的岛屿之前,女巫喀耳刻(Circe)警告奥德修斯说:

你们将首先遇到塞壬女妖们,

她们能够唱出美好无比的歌声,

以此来诱惑过往的行人,

若有人靠上前去,仔细聆听,

那他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家乡了,

再也见不到美丽的妻子和欢快的孩子。

这些塞壬女妖们坐在绿草地中间,

唱着优美的歌,可是她们周围,

都堆满了死人的白骨,上面还挂着风干的人皮。

你们经过那个地区时,

你们一定要用蜂蜡塞住双耳,

别听诱人的歌声,如果你非常想听,

就可以让其他们同伴把你紧紧绑在

桅杆上,不让你挣脱,

这样,你就可以聆听塞壬优美的歌声,

那时,你会恳求同同伴将你松绑,

他们不但不听,反而会将你绑得更紧。

在接受了喀耳刻的忠告之后,奥德修斯与他的同伴们起航了。在经过塞壬居住的岛屿之前,奥德修斯向他的同伴们讲述了前方的危险。他按照喀耳刻的指示,让同伴将自己绑在桅杆上,其他人都用蜡块堵住耳朵。在他们的船只到达塞壬的领地以后,“刹那间,海风不见了,海面上一片可怕的寂静, 一定是某个天神平息了汹涌的浪涛”。奥德修斯的同伴们继续划行船桨。这时塞壬的歌声传来了:

足智多谋的阿开奥斯英雄奥德修斯啊!

停下来,聆听我们美妙的歌声吧。

你要知道,每一个从这里过去的海船上的人们,

总要停下来,静心欣赏,等心满意足之后,

再离开,带走了许多的奇闻异事。

我们对所有发生在大地上的事情都知根知底,

包括在遥远的特洛伊发生的那场

在天神控制下的特洛伊人和阿尔戈斯人的恶战。

奥德修斯想让同伴们给他松绑,他们却站起来将他绑得更紧。在经过了这片岛屿以后,船员们便取出了自己耳中的蜡,并为奥德修斯松绑,由此渡过了这个险境。

在希腊神话中还有另一个关于塞壬的故事。这个故事将海妖与阿尔戈斯的英雄们联系起来。在这个故事中,阿尔戈斯的英雄们在得到金羊毛后,便启程返航。返回途中路过海妖岛,海妖依旧使用歌声来迷惑他们。但是英雄之一的俄狄浦斯用自己的歌声吸引住同伴们,使他们战胜了海妖歌声的诱惑。俄狄浦斯在希腊神话中也是一个著名的歌手。在这个故事里,俄狄浦斯用自己的歌声战胜了塞壬的歌声,这展示了俄狄浦斯高超的歌唱技艺。

大英博物馆收藏有一个贮酒罐,罐身图案所描绘的便是《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经历海妖塞壬的场景。图中船只的帆因为无风而被卷起,水手都在划桨前行。奥德修斯被绑在主桅杆上,仰头望着正在歌唱的塞壬。图画的作者似乎是为了追求一种平衡的效果,而在两侧画了两个岛屿,上面各站一个塞壬,其中一个头上有铭文“嗓音优美[με(ρ)οπα]”。中间有一个塞壬正在飞翔,或者说正一头掉向船上。画家并没有为这个塞壬画上瞳孔,这种画法表示眼睛没有视力,即为死者、盲人的眼睛,或者表示已经睡着了。画家以此表现由于奥德修斯意志坚强,让塞壬感到绝望,因而在悬崖边绝望地往海里跳去。

罗马时期有一幅时间大约是2世纪的马赛克图画,这幅作品与贮酒罐上图案的布局略有不同,塞壬的数量依旧是三位,但是都被安排在船的同一侧,而且塞壬的鸟形特征主要体现在腿部和翅膀上。

英国画家约翰·威廉姆·沃特豪斯在1891年创作绘画《奥德修斯与塞壬》,专注于希腊罗马古典神话题材的沃特豪斯非常正确地描绘了塞壬的形象。作品中的塞壬数量增加到了七位,这并非是沃特豪斯的自行增加,而是民间传说中塞壬的具体数目一直都并不确定,从两位、三位到多位的版本都存在。

在“奥德修斯遭遇塞壬”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首先看到荷马记载的塞壬形象是传统的塞壬的普遍形象,显然,作者是取材于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但是荷马的记载却丝毫没有提到塞壬的具体相貌。虽然塞壬使用歌声来迷惑船员,但是在荷马诗歌中的塞壬却并没有太多的海洋属性,例如鱼尾、游泳等,从荷马的记载中,我们只能看出塞壬是居住在一个岛屿的绿草地中间,同时被累累白骨所围绕。

而在后来罗马作家的笔下,塞壬的海洋属性被逐渐加强,她们的住处也被描述为被海洋包围着的悬崖绝壁。同时她们的父亲也由河神阿刻罗俄斯,转变为海怒之神福耳库斯。在塞壬的海洋属性被加强以后,人们便自然而然地将她们与美人鱼的形象联系起来。事实上,在今天的许多欧洲语言中,如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波兰语,表示“美人鱼”的单词分别是Sirena、Sirène、Sirena和Syrena。在生物学上的动物分类名称中,Sirenia所包括的动物便有儒艮和海牛,而这两者,正是美人鱼的原型。

第二节 鸟的崇拜

在早期文明,例如古埃及文明中,鸟和其他兽或鱼一样,由于它们所具有的特殊能力,经常被人们所敬畏,被认为具有特殊魔力。有学者认为,在所有的动物中,鸟被认为是神圣动物的历史最长。因为飞鸟可以到达野兽无法到达的地方,它们能够飞近太阳,能够在蓝天翱翔,却又跟人的距离很近。同时它们的飞翔速度很快,还能在暴风雨来临前夕发出奇特的叫声,因而被人认为具有很强的预兆性。正是由于鸟的这些特性,在人类幻想出并崇拜人格化神之前与之后,鸟都是长期作为被崇拜的神灵而存在。

这种与鸟有关的神灵崇拜在中国的早期文明中也同样存在,可以从文献中找到一定的线索。根据史书记载,在太昊和少昊的氏族部落,出现了“以鸟命官”的制度。今天的学者多认为太昊和少昊部落位于沿渤海湾地区,即今山东、辽东等地。这些部落被称之为“鸟夷”。《左传》上记载少昊曾经用鸟名来设立不同的官职,譬如用凤鸟对应历正、玄鸟对应司分、青鸟对应司启、丹鸟对应司闭等。

这种早期的神鸟崇拜除了反映在史籍中,在考古材料上也得到了许多证明。其中,红山文化、新乐文化、良渚文化中的神鸟崇拜元素表现得尤为明显。

红山文化中的神鸟崇拜在出土文物中表现得十分明显。从距今约7000年的赵宝沟文化时期起,就有了十分发达的鸟崇拜信仰。在之后的红山文化、小河沿文化、夏家店上下层文化也一脉传承神鸟崇拜传统,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神鸟崇拜体系。在红山文化诸遗址,出土和采集到数十件以石、 陶、 玉等不同材质雕成的鸟形器和佩饰,其中,玉制鸟形器最具代表性。

其中,在与赵宝沟文化年代相当的沈阳新乐文化遗址中曾出土过一件长约14厘米的鸟形木雕。鸟体表现得十分抽象,尾部延伸成一个木柄,柄长约占整个木雕的三分之二,柄尾渐细,可能曾被插在某件物体之上。该鸟形木雕可能为权杖,直柄上端的雕饰图案应为图腾徽帜。

而在良渚文化中,也有典型的鸟崇拜文物出土。良渚文化中反山墓地曾出土玉鸟,仔细看玉鸟,可以看到其中有些鸟的背上刻画有圆形。有些学者认为这个圆形代表太阳。《山海经》记载:“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鸟。”或许当时良渚人观念是每天太阳东升西落,都是由神鸟背负着的。正是因为有了神鸟,才有了光明和万物。

除了纯粹的神鸟崇拜,在中国也有如同早期塞壬一样的半人半鸟或者说人首鸟身的形象存在,后世中国流传一直流传的羽人便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羽人是中国古代信仰的一种产物,它的发展成熟反映着古代社会的神仙思想与丧葬观念的逐步演化。古代文献中对羽人有很多描述。《山海经·海外南经》中记载:“羽民国在其(头国)东南,其为人长头,身生羽。”“羽民国”很有可能是以鸟为图腾或者如前文所说的具有神鸟崇拜的族群。他们可能以鸟的羽毛作为装饰,所以被描述为身上长有羽毛的人群。

到了战国秦汉时,关于羽人的传说广为流传。屈原在《远游》中写道:“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羽人在当时成为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目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神仙思想和升仙传说。许多人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羽化登仙”,飞升而去,以得长乐无极。这种观念的流行让羽人进入了人们的视野,成为登仙梦想中的一个重要元素。

羽人活跃于两汉时期,从数量和丰富性上来看,以画像石、画像砖、墓室壁画、青铜器和铜镜为主。从出土的汉代羽人形象来看,不同地区由于在民间信仰、社会导向和鸟崇拜遗迹方面的差异,而使羽人的形象及其出现方式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综合考古所发现的汉代羽人的图像资料,我们可以发现汉代羽人大多数都是人鸟的组合。具体而言,汉代的羽人造型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人首人身,只在肩背位置长出翅膀,腿上长羽毛;第二类,人首鸟身;第三类,鸟首人身,同时身体长翅膀;第四类是人首兽身,同时兽身上长出翅膀。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四类羽人中,第一类出现频率最高,可以说第一类是我们通常印象中的羽人。除了第一类之外,其他三种类型的羽人其实在汉代并不多见。

西安南玉丰村西汉墓曾出土青铜羽人像,与河南洛阳东郊出土的东汉时期青铜羽人像,这两个羽人像都属于第一类羽人形象,也是汉代最典型的羽人形象。我们可以看到这两个羽人有着共同的特点。他们有高出头顶的大耳朵,背后有细而长的翅膀,腿部有羽毛的纹饰。他们的头部特征非常符合汉诗《长歌行》说仙人“发短耳何长”的描述。

当然,汉代也存在如同西方早期塞壬一样的人首鸟身像。非常有名的长沙马王堆帛画的中间部分,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对羽人。他们都戴着冠饰,身体是白色的,虽然他们与塞壬的形象有一定的相似性,但表达着截然不同的内涵。首先,这些羽人都是作为仙人而存在,也就是说当时的羽人便是仙人的代名词。汉诗《长歌行》这样描述了当时仙人的一次活动: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

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

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

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我们还可以看到当时的仙人也并非只是天天逍遥游,他们还拥有包括接引神仙、赐予仙药等重要使命。这些使命让他们频频在墓葬中出现。

其实,塞壬的雕像也经常作为坟墓的装饰,即被当作哀悼者,在这个时候,塞壬的角色就转变为了“温柔的死亡天使”。一方面,代表着死亡的塞壬可以令人恐惧,将她安放在墓上可以守护坟墓;另一方面,塞壬的歌声可以让人产生联想,在葬礼上,也许塞壬会唱歌颂死者的哀歌。

汉代画像石上的仙人形象较多,大都长着羽毛和翅膀。这个时候的“羽人”已经成功转型为仙人,占据了神仙世界中的主体地位。东汉时期的王逸说:“《山海经》言有羽人之国,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在世俗的观念里,仙人其实跟我们自己的样貌并无二致,只是他们能够长生不死罢了。但是战国秦汉时期人们所想象的仙人形象却不同,当时的人所想象的由人变仙的过程大致是身体先长羽毛,然后手臂变为翅膀,或者直接从后背长出一堆翅膀,飞上云端行走,从而延年益寿,最后千岁不死。

有意思的是,在汉代很少见到第二种类型的羽人像,即人首鸟身像,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墓葬中却发现了许多,学者对此却有着不同的解读。因为在这个时期的墓葬中出土的人首鸟身像往往会与另一个兽首鸟身像相对应,成组地出现在墓室的画像砖或者在墓志志盖及棺床上。

这两种羽人像有一些共同的特性。人首鸟身的形象都戴着高冠,其中有些梳着很长的发髻,此外他们几乎都有着同样尖而长的耳朵,鸟身都是展翅欲飞状,衣着方面,他们大部分胸前都有交叉的带束。而兽首鸟身像之间的差异较大:有些头像鹿,长有独角;有些则像狗,没有角;有些则口中衔着瑞草,同时都做展翅欲飞状。画像砖的四周被各种植物纹饰铺满,其中有卷草、莲瓣、忍冬纹,另外还有云气纹。这些画像砖都是被相对应地放置着。

魏晋南北朝时期画像砖还有榜题,邓县学庄出土画像砖的左右下角就可以看到标有榜题,上写“千秋”和“万岁”四字。榜题的出现有利于学者对这一种画像的理解。因为在晋代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对俗》中,有这样一句记载:“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这句话讲,有种名叫千岁的鸟和名叫万岁的禽,它们都是人面鸟身,它们的寿命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有千万年。所以,许多学者将这一类的图像命名为“千秋万岁”。这样的命名有一定的合理性,一方面这是榜题的内容,另一方面在文献中也有所反映。但文献与实物图像也有不符合的地方。最明显的莫过于葛洪说“千岁之鸟”和“万岁之禽”都是人面鸟身,但是考古发现的邓县学庄羽人画像却是人面鸟身和兽面鸟身的组合。另外“千秋万岁”其实在魏晋时期及以前都是十分流行的吉祥祝福语。在考古出土的汉代瓦当和铜镜上经常看到“千秋万岁乐未央”之类的字样。《韩非子》里记载:“今巫祝之祝人曰:‘使若千秋万岁。’”千秋万岁便跟今天我们常说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类祝福词一样。

人首鸟身和兽首鸟身图像组合在魏晋时期,并且多在中国的南方地区出现,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有学者提出另一种解释,认为这两个不同的图像应该分别是汉代流行的羽人和飞廉的组合。因为在传说故事中,羽人和飞廉的寿命都是没有极限的,所以在画像砖上才会有“千秋万岁”这样的标注。

通过综合比较上文提到的汉代的羽人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画像砖中的人首鸟身像,能够发现它们有着一定的联系,这也是有学者将人首鸟身像称之为羽人的原因。

首先,羽人拥有的仙人身份和无限的寿命,与魏晋时期画像砖榜题所写的“千秋万岁”有一定的一致性。

其次,是形象分析。从头部特征来看,这些人首鸟身像中的头部与前文中汉代的第一种类型羽人的头部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尤其是耳朵高过头顶这一特征,但是魏晋时期的人首鸟身像中的耳朵似乎要更尖长一些。而这些人首鸟身像与马王堆汉墓帛画中的人首鸟身像(即所谓的第二类型的羽人)在整体形象上是一致的。但是可观察到,马王堆帛画中的羽人的耳朵特征并不明显,而他们的高冠或者说发髻与魏晋时期的人首鸟身像倒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似乎可以说魏晋时期的人首鸟身像大体上继承了汉代羽人的第二类型的特征,同时吸取了第一类型的部分特征。

魏晋时期的这些人首鸟身像都出土于南方地区,而上面列举出的马王堆汉墓帛画上的汉代第二类型的羽人也是出自南方地区。魏晋时期的人首鸟身像的出土也可以看作是这种地域性的延续。

第三节 甘英出使与塞壬

行文至此,虽然分别讲述了形象上具有一定相似性的塞壬与中国的人首鸟身像,但是目前还不能看出他们之间除了形象相似性之外的其他联系。那么,希腊神话中的塞壬到底和中国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吗?笔者在这里要讲一个关于塞壬神话传入中国的有趣的故事。

东汉年间,班超受到中央王朝的委派,前往经略西域。班超在西域的经略活动中表现神勇,这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在西域地区站稳脚跟以后,班超在东汉和帝永元九年,也就是公元97年,派遣甘英出使大秦,希望能够代表东汉政府与当时的大秦国建立直接的外交关系。中国史籍中记载的大秦,一般是指罗马帝国,但有时也指罗马帝国治下的地中海东部。甘英于同一年率领使团从龟兹,也就是今天的新疆库车出发,开始了这段旅程。但遗憾的是,这次遣使活动没有取得成功,甘英并没有成功地到达大秦国。《后汉书·西域传》对这次失败的遣使活动做出了记载:

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

从材料中可以看到,甘英抵达了条支,到了“大海”边上,但是被安息国的船人给劝了回去。安息人说海面很大很广,来往的船只如果遇到有利的风向,大概三个月也就能到了,但如果遇到慢悠悠的风,也有花费两年才能到的情况,所以很多出海的人都要带上三年的补给。当时船只出海远航主要依靠风帆动力,所以这个理由虽然有所夸大,但是我们还是能够理解。然而安息人对甘英吓唬的第二条却不那么明确了。“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从字面意思来看,这句话的意思似乎是说海洋会让人思念故土,很多人都因为这种思念而导致了自己的死亡。这句话虽然在字面逻辑上是通顺的,但是说这个理由能够将甘英吓退却是不合理的。甘英作为汉朝使者,一方面在西域驻扎也有许多年,另一方面他承担了如此重要的外交使命,如果说他会因为思念故乡而被吓退,是不大合常理的。

《晋书·四夷传》上也有对甘英使大秦的记载。虽然《晋书》的记载与《后汉书》大体一致,但它恰恰在此句上与《汉书》有所差异。《晋书》记载那个船人说:“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这个记载就说得清楚明白了,其实让人在海中死亡的并不是因为旅行者对家乡的思念,而是海洋中有某个能够让人“思慕”父母妻子的怪物。船人还强调,如果甘英希望不与父母、妻子和孩子永远分离,就不要入海航行。

有学者根据这个记载,推测其实船人给甘英讲的便是海妖塞壬的传说。海妖塞壬虽然来自于古希腊,但是波斯帝国对于希腊文化是非常熟悉的,公元前5世纪的希波战争以及公元前4世纪的亚历山大东征都给波斯与希腊文化交流创造了机会。作为安息国的船人,常年在海上航行,对于海上的各种传说掌故一定了然于胸,其中应该包括让船员们既向往又恐惧的海妖塞壬的故事。塞壬的歌唱能够让人“恋慕”,正是在这种恋慕之中,船员如痴如醉,最终触礁身亡。女巫喀耳刻警告奥德修斯说:“她们能够唱出美好无比的歌声,以此来诱惑过往的行人,若有人靠上前去,仔细聆听,那他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家乡了,再也见不到美丽的妻子和欢快的孩子。”这些话是不是跟船人警告甘英时所说十分类似呢?

《后汉书》说甘英出使归来后,对他所到的地方都“备其风土,传其珍怪”,但甘英语焉不详的这个著名的海妖故事却一直没有被史家所重视,由此带来了今人的考索……

当两千年的历史尘土覆盖在海妖故事的表面时,我们只能看到模糊与晦涩。而将尘土一点点拂去后,看到的却是一个鲜活灵动的异域神话,和一个站在海边叹息的背影。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