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

清水湾往事 作者:苏和丽


07

虽是已过中秋,天气日渐凉爽了,但在午后的三四点钟,走在户外,还是被晒得有点火辣辣的。

然而,在村子东南边的一个晒场上,却是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远远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攒动。这些人正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猜不准村里这次招呼大伙儿顶着个大日头开会,是为何事。

罗兰和彩玉带着春桃几姐妹,默不作声地挤在人群里,只见人堆中央摆了两张八仙桌,桌子旁边的高凳上并排坐着村支书魏天贵和村主任李长国,两人旁边站着各生产队队长和会计等人。

看看地上的影子,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村主任李长国一步跳上桌子。他个子本就挺高,这样就整整比人们高出大半截身子,站在远远的地方,也能一眼瞧见。

“各位叔伯、兄弟姐妹,先静一静!”李长国站在台上,朗声道,“今儿,大热天儿,把我们全队的人召来,只因为前两天队里出了个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它关系到一个女娃儿的名声和我们队里的友好团结。今天,我们把大伙儿召来,就是为这事。”

“啥子事哦?这么严重!”人群里立刻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朱大芬、莫万秀几个,挤在一起,低声哄笑着,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望着四周的人,心想不晓得哪个要遭收拾了呢。

罗兰母女则不声不语,耐心等着台上的人说下面的话。

大多数人虽不知村主任要说些啥子,但总算放心了,抱着“这事跟我没关系”的心态来看热闹。

李长国顿了顿,等下面小声的议论稍歇,又大声说:“为了不偏不护,公正无私,我们请来了支书、队长和几个老辈子,请他们来主持公道,也请大伙儿来做个见证,理个是非曲直,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纵容一个挑屎棍。”说着,跳下桌子。

村支书魏天贵跳上桌子。支书魏天贵不单是官方认定的一村之长,而且他家还是高庙村里数一数二的殷实户,他在村里人中辈分也是顶高的,平日里又乐善好施,因而极受村里人尊敬。他一上台,下面顿时鸦雀无声。

只听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严肃而颇带威严的语调说:“原本只是一件小事,却弄得满城风雨。今儿,我们要理论的是有人传言郭家大女儿春桃如何如何的事情。是非曲直,辩个明白,不要冤了任何人。不然,叫我们这些做干部的、做长辈的,如何心安啊?”

“原来是这事!”人群里互相点点头,顿时沸腾起来。这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过,实情究竟怎样,众人却都是道听途说。现在村里出面理论,看来事情是越来越严重了。

魏天贵的话一说,朱大芬脸色一沉,不过马上不屑地扯扯嘴角,呸了一声:“哼,我倒要看看,没脸没皮,还有脸跟我争?老娘非叫你丢人现眼不可!”

李宝琴在一旁附和:“看她那个狐骚样儿,净晓得勾人!好不要脸!”

莫万秀瞟了朱大芬一眼,脸上淡淡地笑笑,乐得幸灾乐祸地看热闹,还不时地跟身边的邻居悄声嘀咕两句。

魏天贵摆摆手,等下面渐渐安静,又接着说:“下面,我们就请几个当事人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楚。”

下面立刻一片安静,都眼巴巴望着魏天贵,等着看好戏呢。

“陈大娘。”魏天贵清了清嗓子,“前天,在河坝,你都听到了哪些人讲了哪些话?麻烦你讲给大伙儿听听。”

人们齐刷刷地朝罗兰望过去,只见她神色悲戚,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桌前,缓缓而大声地把那天发生在河坝的那一幕,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她话音一落,众人立刻转头盯着李宝琴。只见她顿时白了脸,恨恨地瞪着罗兰,却不出声。

“大伙可都听明白了!李宝琴,”魏天贵正了正神色,声音洪亮地说,“刚才,陈大娘说的,可有半句虚假捏造?”

“没有。”李宝琴闷声回答,脸上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说我大妹儿勾引知青,可有啥子凭据?人证物证是啥子?”彩玉快步上前,两眼直直地盯着李宝琴。

“凭据?”李宝琴狡黠地说,“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还能有假?”

“你这么说就是没有证据喽?就都是听别人说的哦?”彩玉紧紧咬住她不放。

李宝琴沉默不语,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失面子,又挺起胸:“听说的,又怎么样?”

“听哪个说的?”彩玉紧紧盯着李宝琴,凛然地望着她。

李宝琴一下子噎住了,刚才不过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倒料不到却叫她一口咬住了!不由心虚地朝朱大芬瞧了一眼。只见她装作个没事人一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众人一见这情形,顿时什么都明白了,都你望我,我望你,竟一片安静。

“朱大娘,那么是你说的喽?”小春一下子从罗兰身后站出来,他好看的剑眉都竖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神情,满腔怒火地质问她。

“你吼我做啥子?”只见她心虚地厉声瞪了小春一眼,过了片刻,却嘴硬地说,“是我说的!又怎样?!”

“你说我大妹儿勾引知青,你有啥子凭据?”彩玉冷冷地盯着她,“无凭无据,就是污蔑!你晓不晓得?”

“哟哟哟,无凭无据?我亲耳听到的!”朱大芬狰狞着面孔,得意地高声喊道。

轰!像是油锅里扔进了水滴,安静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果不其然,原来偷听的竟是她!罗兰几个一下子恍然大悟。

朱大芬瞟了瞟春桃涨得通红的脸,嘴角迅速浮过一丝轻笑,指着她,尖着嗓子说:“就是她!勾引知青!我都听到了。”便绘声绘色地对众人讲起那天的事情来。

原来,那天朱大芬在院子里和二妞的对话,被正好路过的莫万秀偷听到。莫万秀的一番挑唆刺激了她,她当下就对罗兰母女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找她们出气呢。

二妞虽然长得实在和“漂亮”这个词儿八竿子打不着,但终究是她娘的心头肉。娃儿都是自己的好,在朱大芬眼里,自己的女儿,那就是一朵花儿,是十里八村也没人比得过的漂亮女娃儿。随着她年纪一天天大起来,朱大芬就暗暗地给她盘算怎么才能找个好人家。

可她觉着那些乡下穷小子,哪个也配不上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好容易村里来了一群上山下乡的知青,她终于将目标锁定在杨显成身上。而这一场春秋大梦还没做多久,就突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能不气杀她才怪。

莫万秀走后,朱大芬什么也不做,就躺在床上,搜肠刮肚地想来想去:十里八村的,人才、模样胜过杨显成的男娃儿,不在少数,可就一条比不上他——他是乡里的居民啊,更何况人家境又好,如果二妞跟他能成了,将来是吃穿都不用愁啦。

想来想去,朱大芬还是不想放弃杨显成这根金枝儿,就是绞尽脑汁,也要想出来个办法来为女儿争一争。

想到这,朱大芬就从头到尾收拾了一下,去了一趟生产队长古家明家里,拐弯抹角、语带隐意地将请他们帮忙撮合二妞和显成的想法给古家明两口子说了。

古家明两口子一向是晓得杨显成心思的,而且同时也觉得他和春桃很般配,而且他们也受过罗兰不少恩惠。

而朱大芬的心思,两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是死活想将二妞塞到杨家门儿里来呢。可是她那个女儿也真不咋样,杨显成怎么能瞧得上她哦?

被朱大芬这么一求,两人着实有些为难。毕竟大家都乡里乡亲的,得罪了哪个都不好呀!

于是,古家明两口子一夜未睡,就为这事犯愁。

古家明提出一个办法,两口子两个一拍即合,那就是聋子见哑巴——不闻不问,两不相帮。

朱大芬在古家说了那番话之后,喜滋滋地回家等信儿了,却等了好长一段日子也没等来信儿,便又去古家走了一趟。躲在院外听见两口子正商议着秋收玉米和水稻的事,她心里还想着许是他们这阵子太忙,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就不用那么急,于是又转身回去了。

哪想到这天上午,她去找莫万秀闲聊回来的时候却正看到曹水仙进了罗兰家的院子。

她登时感到不妙,就跟过去,远远地藏在树林里看动静。果然,曹水仙和春秀站在院门口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还递给她一个纸包,春秀脸上笑眯眯的,很是高兴的样子。曹水仙去她家做什么?为什么还给她一个纸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会不会有什么古怪呢?

朱大芬顿时满腹狐疑,看到罗兰几个回来,便蹑手蹑脚地绕到小院儿后面,偷听了好一会儿才火冒三丈地离开。不想在路上,却正好碰到与郭家有过节的莫万秀和她的大儿媳妇李宝琴,朱大芬便愤愤不平地将这事告诉她们,想要借风言风语来报复郭家。

朱大芬的话音一落,众人顿时陷入了一阵混乱。有指责郭家不要脸的,有骂朱大芬不该偷听的,也有说莫万秀不怀好心,挑拨是非的。

春桃站在罗兰身后,气得眼泪汪汪,泣不成声。

彩玉着急地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只见杨显成站在一旁,板着脸,默不作声。

“行不行,就看你了!”她趁着人群混乱之际,悄悄站到他旁边,耳语了几句。

“请大家听我说两句。”杨显成抬起头,向众人行了个礼。

他的声音不高,但还是引来了周围几个人的注意。

一个老汉悄声说:“关他啥子事哦?”

另一个低声回答:“这就是送月饼的那个人了噻!啧啧啧,真是勾引了知青了哦。”

这里人很密集,他们的声音很低,但无疑却是很刺耳的。周围人纷纷朝这边看过来。

只见杨显成神色严肃,语气认真地对众人说:“刚才这位大嫂,”他指了指气昂昂的朱大芬,“说来说去,实际上就说了一件事:我喊人转交了几个月饼给郭家。我现在当大家面儿,承认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她没讲假话。”

此话一出,罗兰、春桃脸色都白了。

朱大芬一下子乐了,拍着手说:“听到没有?听到没有?我没说假话。是郭春桃勾引人家噻!”

哪知,杨显成却提高了声量,声音洪亮地说:“这就不对了!我现在就向大家证明:郭春桃从来没有勾引过我!相反,一直是我在追求她。到现在她都还没答应我,我们乃是清清白白的关系。这些事情,古队长也是晓得的。请他出来作证。”

听到这些话,原本垂首不语、满面委屈的春桃感动得一下子蹲在地上,哇的一声痛哭起来。罗兰眼睛都湿润了,心疼地拍着她的后背。

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古家明。

只见他顿了顿,朗声说:“是这样的。是显成兄弟在追求春桃妹儿。”

此话一出,朱大芬愣了愣,刚刚的一脸得意僵在脸上,立即瞪着眼,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们的鼻子,吼起来:“乱讲!你们在乱讲!”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好了!好了!”魏天贵看事情到这一步,也该有个了结了,便对着众人大声喊道,“都莫说了!事情很简单:知青杨显成追求郭春桃,被人传成了郭春桃勾引知青。人家春桃没有勾人,没有过错,这件事就此打住,不要再说了!不要污蔑了人家女娃儿的名声,也不要破坏了大家的团结嘛!”

看看下面人人都是一片沉默,魏天贵才一脸义正词严地接着说下去:“至于人家知青杨显成要喜欢哪个,追求哪个,是人家的权利,是人家的自由。连政府不都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嘛。再浑说不清,就是破坏上山下乡的革命事业了哦!”

待集结在晒场上的人群渐斩散去,已是太阳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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