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生死

女朋友们 作者:宁远,杨菲朵,尤琳 著


一 生死

017-01

不过是在燃烧自己

主持人:宁远

时间:2015年2月5日

地点:成都 崇德里客栈

五年前的这个晚上,第一次对谈。

冬天,外面很冷。在崇德里酒店的房间,下沉式浴缸里灌满热水,我们就坐在浴缸边沿上,脱了靴子把脚伸进浴缸。热水在冬夜暖化了我们,三个女人都处在一种特别纯真的状态。我打开语音备忘录,说,可以开始了吗?她们俩同时点头,就这么开始了。我们第一次对谈就谈到了死亡。也许是因为“一起把脚伸进热水里”这小小的仪式感,也许是因为刚刚落幕的话剧。在话剧里,我饰演的角色“白莎莎”最后死了。这是一个关于“坍塌”的故事。我们看到一个有音乐天赋的女性,如何在现实世界里碰撞,被生活磨掉创造力,最后毁灭。

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谈论死亡,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坦然而直接地在他人面前谈到死。但是很奇妙的是,谈话结束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生的气息,我看见了她们眼里的光。

菲朵 白莎莎(由宁远主演的话剧《情书》中的女主角)最终选择了死去。她看到了生活的荒谬与徒劳,拒绝再与它为伍。我们这些留在世间的人,无论生活是否精彩,还是要继续活下去。事实上,无论选择死还是活,都很不容易,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宁远 嗯,刚才我妹妹贝壳看完话剧用微信发来一段话,其中有一句话:白莎莎死了,幸而姐姐还活着。其实每次话剧谢幕时,我都会这么想:白莎莎死了,而我还活着。我这么想的时候并不是觉得自己幸运。你们应该懂我的感受,一切都结束了,而生活还在继续。一场演出,我把自己完全掏空了,我在剧里结束了生命,有一种摆脱了什么的痛快。但是啊,话剧不过是一场梦。

Yoli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白莎莎,但每个人都活成了李建国(剧中男主角)。每一次白莎莎走向更破碎的时候,我都忍不住鼻酸。这个夜晚,跟随一个虚无的人痛快地流了一场真实的泪。对破碎、失控、死亡的恐惧,使得我们生存的每一天也失去了生命力和光亮。

宁远 你们会经常想到死亡这个话题吗?

菲朵 回想起来,我从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就经常想到“死”这件事。那时候我很怕妈妈会死,一想到就要偷偷流眼泪。一直到我三十三岁生孩子的那年,感觉生命中忽然就生长出一些力量。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生”,尤其那“生”还是经由自己创造的。此后,死也不再是虚幻的想象了。它们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成了如影随形的关系。

Yoli 我倒不会经常想,但小时候总会问人一个问题:全世界的人都没有了,只有你一个人,你还会选择活下去吗?我的回答是: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宁远 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了。

Yoli 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为什么这个奇怪的问题会一直盘旋在我的心里。很多人回答他们不会继续活下去,但我似乎在通过确认我自己的回答,为我的生命找到一个支点。马丁·路德·金说,假使明天世界即将毁灭,今日我仍要种我的苹果树。我想,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命运,我会接受命运,并承担下去。

宁远 菲朵,什么东西会令你想到死亡?那是一些什么样的细节?

菲朵 应该是两种极端吧。人的一生总会有非常痛苦的时候,你不想再继续承受压力,会产生想要将一切都卸下的那种冲动。但也有十分留恋的时候,因为我们生命中还有很多美好的感受,心中为此升起敬畏,这种敬畏又转化成对生命的留恋。每当有这种感觉,我总是会在心里自言自语:如果时间能停止……你们明白这种感受吗?对生命的珍贵感到留恋,同时又觉得非常非常徒劳。

在我的摄影作品里,也能看到很多关于死亡、分别和隔离的暗示。比如一片残叶、铁丝网、枯萎的花朵、阴暗的房间、大大天地之下小小的背影、哭泣、延伸向天际的公路……我也很爱拍摄光线,阴暗房间里的一点点微光、给万物镶上金边的逆光、孩子眼睛里的高光,等等。生命力一直是我关注的重点,这其中包括了生与死、希望与孤独,这些都是困扰人们一生的课题。

宁远 嗯,我前段时间看到一句话:“热爱生活,不是说要去养生,而是要尽力燃烧,尽力折腾。”我也把“燃烧”这两个字,用在了话剧《情书》的结尾,我通过白莎莎说:“我不勇敢,我只是在燃烧自己。”“燃烧”这两个字挺打动我的。其实生命就是一次燃烧,每个人总有燃尽的一天。

菲朵 对,“燃烧自己”。我在台下听到远远念出这句台词的时候落泪了。人们相遇的此刻,就是唯一确定拥有的。至于此后会流淌到哪里,是命运的事,不是我们的事。比起安全妥善,热烈地活着,倒更为尽兴一些。

我平时睡得比较晚,深夜时间都用来读书或写作,很多朋友都看不下去,劝我珍惜身体。说老实话,我真不在意这个问题。夜晚这段时间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它在杂乱纷扰的日常生活中,就是我的乌托邦。生命不是你小心翼翼保护它,就可以安然无恙地活下去,疾病和死亡随时都可能发生。也正是因为这样,才需要珍惜生命中每一个瞬间。如果可以自信地说“我的生命没有一天是被荒废的”,我觉得就够了。

Yoli 我了解菲朵说的,有时看到房间里升起的一缕光,看到花朵在春天撑开,都会觉得活着是一件特别珍贵、不容辜负的事。这个时候,我无法容许自己去权衡、求全,去计算得失,去留有退路,只想去做、去爱。就像海的女儿,生命到最后只是梦幻泡影,却依然会去付出所有。知道一切都很短暂,知道一切都很虚无,反而更要尽力而为。也许生命本来也是如此——知死而后生。

宁远 我甚至也不觉得我们活着就是有意义的。我是一个对“人生”这样的大问题比较悲观的人。生命本身是虚无的,但正是有了这种悲观,我反而会更珍惜那种小的、具体的东西。比如,空旷的草地,黄昏,晨光透过树林照在晾晒的白床单上……这些东西带给我细节上的乐观。因为当你知道生命会逝去,当你知道一朵花必然会凋谢的时候,你的热爱里会生长出一种力量。话剧里其实还有一段被导演拿掉的台词,我自己很喜欢:

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只学会了一件事: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拥有青春,其实已经开始在失去青春;拥有财富,其实财富也会失去。健康也一样,婚姻也一样,就算养一只狗也一样。拥有爱呢?天哪,失去爱更让人无法接受。如果不曾拥有,那也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我不知道导演为什么一定要拿掉,我自己很喜欢这段台词。当你知道今天太阳升起、落下,今天就过去了,你会对今天的太阳也格外珍惜。当你知道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你能做的最积极的事,就是在悲观主义的阴影里乐观地活着。那些具体细微的事物帮助我面对虚无。比如,我们现在泡着脚,水很温暖,它能打动我。其实有一个前提——我觉得时间是会流走的,你珍惜了这样一个瞬间,热爱了这样的此刻,那么你就会留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恒,但会有很多个永恒的瞬间。

Yoli 因为人是非常需要自欺欺人的,人们对自己不可抵抗却又必将到来的恐惧讳莫如深。就像死亡,只要不说,仿佛就可以不面对。所以我们很需要在生命里建立真正支撑我们的内核。看透生命的虚无与人间的荒谬,却依然热爱它。

我曾经有个同学在考上大学后,忽然丧失了人生的目标,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我们很少说话,在这个倍感虚无的时刻,他突然想到了我。他说,在那么多同学里,你活得最较真、最累,我很想问你,你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想,他需要的并不是安慰。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悬崖上的一朵花开了,在很高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被人看见,蝴蝶也飞不上去,连花粉都不会被传播。但它还是开,还是谢,完成它的整个生命。每个人都想追寻生命的意义,也许生命本身没有意义。但没有意义,并不代表我们就要幻灭。就像这朵花一样,诚实地去面对自己的一生并完成它。人间其实不好不坏。接受生,接受死,因为生命的两头我们都无法选择,而这中间的过程,不必悲观也不必乐观。

宁远 你们第一次真正地面对死亡,第一次感觉到死亡,是在什么时候?

菲朵 童年时见过死去的太祖母。我出生时,她已经很老了。我三岁之前的记忆有很多这样的场景:她坐在床上,我趴在她的脊背上,她一边哼唱着歌谣,一边摇晃我。她病危的那天早上,妈妈接到电话,急急忙忙带着全家去看她。等我们到了,她却已经走了,但仍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面容温和,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就像睡着了。我还偷偷摸了她的脚,太祖母是中国最后一代“三寸金莲”,我一直都对她的脚很好奇,但她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让我看,洗脚也总是趁我睡着以后。不过那一次,我没有感受到死亡,反而觉得离她很近,也很温柔。

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是2008年5月的汶川大地震。我接到杂志社的任命从北京赶去四川组稿,亲眼看见了那场灾难带来的家园毁尽、骨肉分离。死亡的气息像一个巨大的盖子笼罩整个区域,山河破碎,大地像一道撕裂的伤口。灾难波及成都、都江堰、汶川、北川、平武、青川、映秀……那是唐山大地震之后,伤亡最惨痛的一次大地震。同年年底,当时的好朋友遭遇严重车祸。同车的司机和另一位乘客死去,而他全身多处骨骼断裂,生命垂危,在重症监护病房抢救了七天七夜,好在最终重返人间。

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有大概两年的时间,我常常在梦中感受到自己的恐惧。梦见地震、火山爆发、坠入黑洞或海洋;梦见自己被挤压、被摇晃、被追杀;在梦中打电话求救,却总是想不起来任何一个电话号码。那段时间,每天深夜我都要喝几杯黑咖啡,只想警觉地醒着……也是从那年开始,我学习把每一天当成最后一天过。只做喜欢的事情,哪怕没什么回报,也愿意为它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Yoli 我小时候住在大河边,那里每年都有人死,生意失败、高考失利、失恋,或者得了不可医治的病,好像河水承载了世间所有的失意和悲伤。这让我对死并不陌生,但十分触动我的,还是爷爷的去世。那时我四五岁,家中一位长辈把我喊到角落,让我说一句诅咒爷爷去死的话,他相信孩子说出来的话更容易成真。虽然我心里很不愿意,但我还是说了。不出一年,爷爷去世,那天我整个身躯里都是一片空白。我想起了我说出的那句话,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我希望我的生命里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想因为无法抵抗什么,而违背自己的心。

宁远 我第一次很确切地看见死亡,是在2006年的时候搭车去花湖。汽车在红原大草原的边缘行进时,前面出车祸了,我们就堵在那儿,堵了很久。路疏通了,车子缓缓地开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一辆车停在路边,还有一辆车翻在旁边的沟里。有两个人坐在车旁,一男一女,没有任何表情,就坐在那儿。地上有一具尸体,是大概一两岁的小孩,一张手帕盖着孩子的脸。当时那个感觉,现在想起来都会起鸡皮疙瘩,那对男女,他们已经……

菲朵 没有悲伤。

宁远 是的,没有悲伤。你能想象得到,没有眼泪。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不是面前已经死去的孩子(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你不会察觉这里刚刚经历了什么。两个人就坐在那儿,完全出神的状态坐在那里。一个人在这边坐着,一个人在那边坐着。孩子在他们中间,而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没有抱头痛哭,只是坐在那里,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我突然感觉到,每个人经历的死亡都是一件和任何人没有关系的事情。我们这一车的人,从那儿经过之后,大概有三个小时的样子,没有一个人说话。是死寂,死亡的死,寂寞的寂。是死亡让一切显得荒谬。

这让我不敢想象,同样身为母亲,面对孩子的死亡该是怎样一种绝望。你们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会和这些充满希望、活力的小生命说起死亡的话题吗?

菲朵 我的孩子,在他四岁的时候,常常会在睡觉之前和我讨论死亡:

“妈妈,你老了吗?”

“我还没老。”

“那你老了,是不是就会死了?”

“是的。”

“那个时候,姥姥还在不在?”

“到了那时,姥姥也许已经死了。”

“那我也会死吗?”

“是的,你也会,每个人都会。”

“那,人死了会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每个人心里的爱永远都在。”

我不知道这样的回答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是否过于冷酷。他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个一想到妈妈会死就会掉眼泪的小女孩。我能做的只有抱着他、陪着他,但是不想给他编织童话。

宁远 我大女儿也会问我。她问:“人死后会去哪里?”我告诉她:“死去的人都在天上。”她又问:“去了天上还能回来吗?”我说:“回不来。”她说:“那我们一起去。”

Yoli 我跟我的儿子聊到死亡是读那本《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他问我:“猫最后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活过来?”我跟他说:“因为它爱过了。”他又问:“为什么爱过了就会死呢?”我告诉他:“没有爱过的会一直活着,爱过的才会死去。因为死,是生命给我们的礼物。”

029-01

菲朵 其实,因为活着,我们才能谈死。每个人终有一死,死是衰败,是终结,所以说起死,人总是心有忌讳,回避得多。这让我想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一些地方习俗中,人们是用一种平静、自然的姿态面对死亡的。2008年,我去贵州东南地区一个叫地扪的侗寨采访,主题就是当地的生死文化。侗族村寨一般都建在平坝之上,寨前有小溪流淌,寨后有森林护村。寨门附近有供路人休息的风雨桥,风雨桥的不远处有大片谷仓。为了防火,谷仓都高高地架在水塘上。但地扪与别的村寨不同的是,每一个谷仓的下面都会放几口棺材。问了当地的朋友,才知道那都是村里的老人为自己准备好的。

当地一旦有新生儿诞生,父母就会上山种很多树。等这个孩子慢慢长到四十多岁,再去山上砍一棵树,找专门的工匠为自己打造一艘摆渡灵魂的“冥舟”(棺木),之后放在自家的谷仓下面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在那里,一个人的棺木从哪里来,在出生时就已经有了定数。新生、种树、成长、年迈、死亡……看似是民间的传统习俗,其实是很深的哲学与智慧。尤为值得赞叹的是,这个偏远乡村里的居民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乐观和坦然,正好呼应了宁远在话剧里被删掉的那句台词。

宁远 “拥有就是失去的开始。”

菲朵 是的。是我们活着的人对死有太多的预设和假想,如果不从个人生命的有限性来看死亡,其实死亡就是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你们怎么看这样坦然的死亡观?

宁远 我老家就在云贵高原的边上,你说这个我特别能理解。但是现在的很多人,他们会觉得,谈论死亡是一件不对的事情,尽管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但是有一次我回老家,听到我奶奶在门前和隔壁老大爷拉家常:你老伴死的时候是烧的还是埋的?老大爷说,运气好,没有烧,埋了,棺材没浪费。

菲朵 令人赞叹。

Yoli 对死的观念是什么,基本上决定了我们怎么对待生。对死坦然,所以对生也坦然。恐惧是一种对抗,而人只要对抗着,就不会真正的安住当下,不愿意面对生命落下的过程,也不愿意接受人生中负面的部分。花正是因为会凋谢才格外美丽,带来生机的太阳如果永不落下,也会带来毁灭。我们终究会死去,所以如何更好地活着才值得思考,如同我们此刻。

宁远 我们去思考死亡继而会发现:人要得到肤浅的快感,其实是挺容易的。但是你要想得到深层次的快乐,得到喜悦、内心的狂喜,那你一定是要认真地走过一段路之后,才能到达那个地方。如果你不去思考死亡,你不去面对这些东西,你打麻将、玩游戏,过一种表面热闹的生活,你能得到的只是感官上的刺激和快乐,这种快乐很快就会过去。

菲朵 是的,生命应该是一场产生深刻意义并逐渐圆满的体验,而不是一个只追求快乐、吃一块糖或是吹泡泡的过程。后者可以有,但是它对我们的生命来说,除了短暂的快乐,意义不大。

Yoli 这种快乐更多是一种感官上的刺激,就像过度添加味精的食物,其实会消耗我们对食物的真实感觉。

宁远 对。如果你试着去思考生命最本质的问题,试着去认真对待,你会发现,尽管这种深层的喜悦很难到达,但又是特别值得去追寻的。在某一个时刻,你感觉到了它,但这种喜悦很难与别人分享,那些没有走过这条道路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菲朵 爱是感同身受。所以说真正深刻的生命体验不会停留在感官层面,那些来自生命深处的喜悦,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Yoli 所以艺术有意思的部分在于,可以把这种感觉封存在时空之中,留给知音共鸣。

菲朵 有些东西死去了,有些东西是永恒的。艺术家之所以伟大,就是他们把这些生命体验保留了下来。他们把痛苦、死亡、孤独这些看似悲观的东西转化成了创造力。人的生命体验与感受力是呈正比的,他们正是因为体验了比常人更多的痛苦,所以才能体验到更深的快乐与幸福。而大多数普通人,过着既没有太多痛苦,也没有很多快乐的生活。

宁远 痛苦是敏感带来的,艺术让人保持敏感:对大自然、对心灵的敏感。通往幸福的道路就是有痛苦相伴啊,这并不是坏事。

Yoli 当然。艺术相比其他的专业领域显得更加无用,但是这些无用的部分塑造了我们的精神世界,让我们活得更像一个人。我们一直被要求要做一个有用之人,但很多孩子虽然成绩很好,很有用,却缺乏对生命的信念,也缺乏感知幸福的能力。所有有关艺术的学习,其实都是关于敏感度的训练,训练我们对眼睛的细微感受,训练我们对耳朵的细微感受,训练我们对舌头的细微感受……在同样的生命长度里,你感受得越多,生命的浓度越高,越能意识到生命的珍贵。

菲朵 有意思,聊着聊着,感觉我们从死亡聊到了创造和新生。一个好的园丁从来不会焦虑,不会拔苗助长,也不会忧心于植物的凋萎和腐烂。他们用果皮或者蛋壳堆肥,让所有的废料回归土壤,用不了多久胚芽会再度从腐败中还原为新的力量。

Yoli 接纳,其实就是接纳。

宁远 如果只剩下二十四小时,你们想做什么?

Yoli 像普通的一天,去买一束花,和爱的人在一起。

菲朵 和平时一样吧。

宁远 那么,如果可以选择,你们希望以怎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Yoli 死在我自己的床上。把我的骨灰埋在树下,把生命还给大地。

菲朵 至少不要为别人带来麻烦。万一得了重病,没有痊愈的可能,我会选择放弃治疗。如果我爱的人,可以陪我走完那一小段路,就是生命的礼物。

宁远 我就希望自己能选择吧,不管何种方式都是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动的。我希望自己可以决定怎么死,希望给死亡以尊严,就像我能决定怎么活着一样。

菲朵 许巍有一首老歌《两天》,我特别喜欢:

我只有两天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
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
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
一天用来绝望

死亡有很多种层面,除了生命的终结,人们每一天都可能体验某种层面的死亡,由此才能迎接新的信念、新的理解、新的爱的方式……死亡带来的改变其实也是一种礼物,我们应该欣赏并感谢生命中的这种时刻。

Yoli 是,我也有这样的体验。会感到在某些时刻穿行在狭窄黑暗的巷道之中,像扒掉身上一层层的皮,又像是打破旧的自己。这个过程非常痛苦,但当经受过、体验过新的自我从废墟里中重生,我就再也不感到惧怕,会静静地等待一个足以让旧的我碎裂的时刻来临。说起来,这种濒死的体验似乎和从母亲的身体中分娩而出的体验一样。

036-01

万物生生不息,我们只是路过

宁远

1

我老家村子里有一位老人,在觉得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就每天上山给自己挖墓穴。我曾经出于好奇跟着去看,多年后在小说里写下了这件事。

新鲜的泥土和石块堆在一边,阿西婆婆站在墓穴里,示意我在泥石堆边坐下来,她跳进坑拿起锄头继续挖坑。在我坐下去的地方有个瓶子,不用说,里面装的是白酒。我递给阿西婆婆一颗剥好的水果糖,她从坑里抬起头,笑眯了眼接过来扔进嘴里。

这个坑现在的大小还放不下一口棺材,坑的高度刚好到阿西的腰部。汗水打湿了她花白的头发,盘起来的两条辫子也散下来。过一会儿,她停下来伸出两只手掌,吐些口水在掌心,合拢了抹一抹,又继续捏起锄头挖土。

“阿西婆婆,我可以下来帮你吗?”

阿西抬起头朝我笑,同时摇摇头。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往下跳。

趁阿西不注意,我跳了下去,没站稳,坐在一堆泥巴上。这样我整个人就都在阿西婆婆(未来)的墓穴里了,我感觉到这里比外面凉快,也更安静。我对阿西婆婆说:“哎呀,凉悠悠的。”

2

我的爷爷死于自杀。爷爷在国民党控制时期是个保甲长,在这之后漫长的一生里,他是整个家族的头号人物,小时候我们都敬他、怕他。他抽叶子烟,用一根比我个子还长的烟杆,烟锅伸进火堂里引火的时候,他的腰还可以直直地挺着,人坐在太师椅上,深深咂一口烟嘴之后,闭上眼睛。有哪个小孩吵到他,他睁开眼一瞪就能把小孩吓哭。

我十五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生活不能自理,临自杀前三天把我叫回家,要我给他画像。我给我们村子里的很多老人都画过,唯独没画过他。我拿起画笔,坐我对面的,是一位垂暮老人,放松的、微弱的,像个孩子。他所有的威严和骄傲都没了。我记得他的眼神,二十一年了,就在眼前,不能面对。奶奶发现爷爷自杀的时候是在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爷爷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拧成一股绳扔上了房梁,爷爷是上吊死的。

外公也死于自杀。外公是个乐呵呵的老头,我记事的时候,他的牙齿就全掉光了,笑起来总是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他的衣兜里总能摸出一两颗糖,那是我童年对甜蜜的盼望。从死前很长一段时间,外公就开始准备了。有一天,他爬上村口那棵老榕树,砍掉一大根树枝,指着树枝下的空地对我妈说:“记住,我死后埋这里。”没过多久他就被埋在这里,再后来外婆也埋在这里。爷爷和外公,他们不是害怕病痛,也不是对活着淡漠,他们,只是想有尊严地离开。

我老家地窖里,除了几千斤粮食酒,还有三副棺材,分别是奶奶的、爸爸的、妈妈的,就放在地窖的门口,需要经过棺材才能通向酒坛。酒是爸爸拿自己种的麦子用柴火蒸馏酿的,五十八度原浆,他每天都喝。棺材是爸爸自己选木头找人做的,他亲自刷的树脂漆。棺材放在家里至少有二十年了,那时爸爸才四十岁。

如今我也四十岁了。生命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长。

3

有一部法国电影叫《小天使以雅》。以雅是天神的女儿,某天她潜入了天神的房间,将天神在电脑里设定好的死亡期限以短信的方式告知人类。于是,有深意的假设在电影里发生了:一个人在知道自己确切的死亡日期之后,会怎么面对每天的生活呢?电影里展现了六个不同的个体生命,以死亡为终结点,他们被迫学会直面自我,与自我和解。

一位朋友说:“可以说生命从它的出生开始就是逆势的。就像是一条船,从被造出的第一天就肩负了出海的使命。但出海其实是损耗,甚至要面临完全倾覆的风险。所以对于船来讲,貌似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港湾停泊一生。这正是船非常悖论的地方,人也是如此。”

但如果不出海,永远停留在岸边,也就永远失去了对生命丰富度的觉察。尽管渴望飞翔的人最终还是会死在大地,但如果可能,我还是要过一种激烈到不论何时死去也不会后悔的生活。

我们只是偶然活着,每一朵花、每一片树叶、每一只小蚂蚁……还有每一个人,也都是偶然遇见,没有多一步,没有少一步,没有错过。

4

我家门前有棵大叶榕。5月刚起头,一夜之间,树叶就全变黄了。坐在窗前抬头的那么一会儿,微风就吹落一地树叶。有时候都没有风的,夜里,就听见轻轻的“唰,唰”,一声连一声响起来。到半夜有小猫蹿出来,脚踩在叶子上的脆响能把我叫醒。第二天一大早,工人扫树叶,扫一遍回头看,地上又铺了一层。

5月,到处是新绿,天地间只有这大叶榕给你看它衰败的气象。那么快,那么干脆,仿佛一切都想好了,好,退场。

秋天、冬天都过来了,日子越来越好过,大叶榕为什么要在春末落叶呢?是要给新长出的嫩叶腾出位置吧。仔细看,还真是一边落叶一边长出新叶,树梢上,也就这几天,新叶的芽苞冒出来了。所以,一片叶子都没有的大榕树在这世上是没有的。大叶榕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仅有的黄叶子换新芽,也就是这两三天。

新芽是可以吃的。小时候在村子里,我们管大叶榕叫黄葛树。黄葛树芽苞冒出来,小朋友们就拿着竹竿打黄葛芽。打下来蘸盐巴吃,蘸一下咬一口,再蘸一下咬两口,酸的涩的春天的味道。嫌不够味就再蘸点辣椒面。家里条件好的蘸白糖,那是奢侈得不像话了。

新芽还可以炒来吃,芽苞先焯水,捞起来切碎了用猪油热锅炒,一定要在芽苞倒进锅之前炝几个干辣椒。胡辣味加上酸味,能下三碗白米饭的。

这里吃着炒芽苞呢,一抬头,黄葛树嫩黄的叶子长满了枝头。你说,我们吃了那么多芽苞,咋没见叶子变少喃?

如果可以选择,应该像植物一样去活,去死。

5

疫情蔓延的这个长长的假期,是我们人生历程里特殊的一段。对疾病与死亡的恐惧是人的本能反应。除此之外,我们每天待在家里,好像是在“旁观他人的痛苦”,也因此常常陷入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资讯爆炸的世界,流言如瘟疫般蔓延,无孔不入,放大了焦虑。而与此同时,过多的信息又以一种荒诞的方式在掩盖真相,我们似乎看见了一切,又似乎一无所知。

古语说,急中生智,而“定”才能生慧。越是在非常时期,越是考验一个人对信息的接收、处理和反应能力。所以,一颗保持觉知又不受束缚的心,在日常生活中历练出的“静气”,在此刻才是我们最大的支撑。在一次又一次张皇无措中,我们是怎样让自己平静下来的呢?

有的人在假期拿起了针线,有人打扫布置房间,给家人捧上一桌可口的饭菜,有人捧起书本,还有人学起了新技能:唱歌、写字、画画、拍照……不要小看这些,它们正是抵抗虚无的力量。

当你画画的时候,画着画着,夕阳就落山了。当你写字的时候,写着写着,心就安静下来了。做这一切,不是要我们对外面正在发生的苦难视而不见,而是让自己变得更稳定、更独立。我们需要的是一颗强大的内心,对外部世界做出反应,而不是被情绪带着四处漂浮,无着无落。

在即将满四十岁的年龄里,很多感受和以往不同了。灾难如此直接和突然,我们原以为的那种固若金汤,甚至有点乏味无聊的生活,顷刻间就可能烟消云散。

另一方面,此前不会进入自我世界的一些大词,现在确切地展示了它的真实和意义。比如“人类命运共同体”,如一位朋友所言:“我们都在这条船上,且这条船的名字不叫挪亚方舟。”在疾病面前,人类软弱和脆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当年非典,现在只回想起来一个场景:盛夏中午,坐在电子科技大学附近的公交车上,车里只有我一个乘客。那时大学毕业没多久,觉得非典距离自己无比遥远,不在乎传染不传染,也不怕死。

2008年汶川地震,在余震中连续工作,出了演播室就进灾区,什么都不怕,就是连续一周不敢洗澡,心想的也只是:要是洗澡遇到大的余震,光着身子死去难看了点。

十多年后的今天,竟然如此珍惜活着,这当然是因为做了妈妈。当一个人为另一个生命负起责任的时候,怕死,不敢死,有了盔甲,也有了软肋。想起那句话: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着蔷薇。

院子里几株玉兰鼓起了花苞,邻居家两株红梅开得正艳。大自然一直在按它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冬尽春会来,花谢花会开。非常时期,最为珍贵是平常。微小的个体能做的也就是努力过平常生活吧。逢大事,该有静气。

6

那一年在撒哈拉,傍晚,太阳照在金色的沙子上。长久的沉默之后,身边人说,我觉得我可以在这里死去。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帐篷外滚烫的沙地上坐了半小时。

从黄昏到日暮,大部队骑着骆驼离开了,留下几个人待在帐篷营地。坐在夕阳余晖下的帐篷阴影里,看天色渐渐变暗,撒哈拉的沙丘从黄色变成粉色,直到绵延起伏的线条渐渐模糊。

在这无边的旷野里,天地之间,人是孤独的存在,可是呢,心又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我想占有,所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忘记。

亮灯了,起风了,热气消散,有人点起蜡烛,有人燃起篝火,大部队回来了,食物上桌了,沙漠深处的夜晚,人声沸腾了。

吃的是当地那种又干又硬的大饼,此刻感觉到珍贵,每咬一口都是麦子的味道,就着“摩洛哥汤”吞下去,心里充满感激,毕竟是在荒野中的撒哈拉啊。

后来还有酒,还有烤肉,还有茄子和苹果,还有音乐,还有柏柏尔人打起鼓,听他们唱着“Mama Africa, mama Africa……”有人哭着,有人笑着。

最后是繁星和一弯月牙儿升起在夜空,灯光熄灭,篝火燃尽,风小了,世界又安静了。偶尔传出的虫鸣提醒你,在这蛮荒之地,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万物生生不息。

而我们只是路过了它们。

044-01

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

菲朵

10月25号是外婆的忌日。

“梅森”——我用了好几年的笔名,来源于外婆。1927年出生的她,小名“翠梅”,父亲是在山西做五金材料的生意人,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便不允许她上学。但年幼的外婆却自己偷偷去了一间当时不收费的私塾学习。她自小家境优越,样貌生得俊俏,能唱会画,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裁衣织绣,又学了一些文化,但依然无法扭转坎坷的命运。外婆一生嫁了三次,都以离散告终。到了晚年,与儿女的关系不算亲近,好在子女们都独立担当,让她老年衣食无忧。最后的几年,她患了眼疾,我曾带着自己的孩子回老家去看她。眼盲的外婆脸上堆着笑,用双手摸索着孩子的脸,喃喃地说:“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八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外婆在黑暗中离世,距离今天已经有整整三年。

这一年的10月,也注定不同寻常。一周之前,我得知孩子的爷爷突发脑溢血,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早晨,家人在微信里告知,爷爷已于当天9时50分离开了我们。爷爷患病的第一天,我就把消息告诉了孩子,每天都会和他说说当天爷爷的状况和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这一周的每个清晨,我们都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谈论着生与死的话题。他开始提出很多具体的疑问:

人可以选择出生吗,人是怎么出生的,为什么要结婚,什么是结婚,人是如何长大的,普通人可以活多久,死会疼吗,人死了有没有记忆,人有可能长生不老吗,死了以后还有下辈子吗,下辈子还会是同一个妈妈吗,人死了还会有精神吗……

当这些问题从一个八岁男孩的口中铺天盖地向我涌过来,我知道他已经开始建立属于自己的人生观了。

令人感到安慰的是,如今我和孩子谈论死亡时,已经没有了当年和我父母聊天时的尴尬气氛。没有大人会责怪孩子说:“什么死不死的,净瞎说话!”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不排斥和他谈论死亡这件事,我们谈论死亡犹如谈论日常。

八年前,我在家门口种下一棵山茶树,每年2月,上百朵鲜红色的山茶花会准时开放。大年初一的早晨,站在树前拍一张全家福成了我们家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孩子的爷爷给山茶树施肥,不小心过量了,没多久树就死掉了。再后来,无论他想在那块地上种什么,总也长不好。家里人总拿这件事情逗爷爷,说他爱花心切,把花给爱死了。最近每次回家,经过门口的时候总会想起爷爷,想着他给山茶树浇水、施肥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了哪里。我突然间明白,死亡不是凭空的意象,它是由无数个结结实实的事件构成的。

关于死亡,我给自己的答案是:每样东西都始于死亡;所有故事的核心都是与死亡的对峙;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死亡的展现。活在这世间,任何最基本的生命状态都在受死亡的干扰。

失去母亲的子宫,失去时间,失去宠溺,失去安全感,失去自由,失去斗志,失去与人的亲密,失去亲人,失去容颜,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当然我们也从很多地方得到慰藉:糖果、拥抱、爱、信任、自我的成长与创造……这些体验在生命中相互交织、彼此作用,我们就是这样在明明暗暗之中,走完一个人的生命旅程。

小时候喜欢看武侠小说和英雄电影。如今想来,所谓“英雄”是一种态度。即使还没有真正死亡,也需要时时刻刻承受着死亡的威胁。英雄们向世人示范如何面对死亡,他们会努力活下去,以证明死亡是有可能被战胜的。他们也会以英雄的方式赴死,为了理想、集体或是别的原因献上自己的生命,从而超越了死亡。

还有一种常见的“死亡”:某个人的精神、气质或个性以某种形式生着病,他正经历着深刻的不愉快。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众多电影、文学去表现它,我们被教导,要珍惜当下的生活,让我们学习用一种欢乐而幽默的方式去成长。但事实上这并不容易,我们总是觉得,所有事物明天依然会在那里,意外没那么快来临,因此往往都是等到即将失去,或者已经失去,才赫然明白生命的价值。这里的死亡不一定是指人,也许是樱花、风雨、爱人或是旅途中瞬间而过的美景……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易逝。每一天我们都要经历无数次类似的情景,有些东西是初次相见,但见过之后就是永别。

记得九年前,有一天睡午觉,模糊中感觉有人温柔地推我。从梦中醒过来,我先是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是胎动。这个瞬间的记忆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里,一个生命推动另一个生命,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身体感受。从某种角度讲,它甚至超越了小时候被妈妈拥抱,也胜过了男女之间性爱的欢愉。这种生命的推动给了我很大力量,那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骨与血生长的进程,让我惊叹发生在自己身体内部的奇妙,谁说生命不是一场英雄之旅呢?就在此时,一片小树叶被风从窗口吹进来,我拿起它仔细看了看,上面迷宫一样的叶脉和略微散发着苦味的汁液,让我感觉到了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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