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曾我

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 作者:[日] 太田治子 著,吕灵芝 译


下曾我

1

走出JR御殿场线下曾我站的检票口,八月炙热的午后阳光已经开始不那么刺眼。这是阔别十年的故土。

昭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我出生在当时还属于神奈川县足柄下郡的下曾我。直到昭和二十六年春天母亲重病住进东京的医院,我一直都与她在这里相依为命。

对于下曾我的记忆,我只能想到一些如同梦境的碎片。然而我还是觉得,这里是我最眷恋的土地。

尽管我一直想到下曾我看看,而今,距母亲离世已经二十余年,我造访此地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下曾我站还是跟三十年前我与母亲来时一样,单线轨道旁只有一座小小的木质站楼。屋顶发黑的瓦片和站楼柱子,仿佛都与当时一模一样。

离开车站走向眼前悄然铺开的商店街,我终于找回了儿时的舒畅心情。最近,无论多么小的车站都能见到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这里却还没有。唯有一片老旧的木房子散落在周围。

或许因为盂兰盆休假刚结束不久,几乎所有店铺都开着门,却没有陈列商品。这座毗邻大海的小镇,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鱼店和点心店。用梅子做的和果子是下曾我特产。

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我蓦然想起母亲以前对我说的话:我的父亲太宰治头一次走出下曾我站时,已经临近黄昏了。那是昭和十九年一月的某天。母亲太田静子在上一年年末刚与她母亲纪沙流落到这里。

“真是个好地方啊。”

两人并肩从车站走向母亲居住的山庄,太宰在路上反复喃喃着这句话。他们刚去探望了住在小田原医院里的纪沙女士。

“你对下曾我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正读大学的女儿万里子就走在我身边。

我们一过中午就从小田急沿线的住处出发,乘坐小田急小田原线到松田站下车,再转乘御殿场线,到下曾我站全程只花了一个半小时。比我想象的要快。

“没想到这里田园气息这么浓郁。”

她眯着眼睛说。这孩子,平时常常叫嚷着要住到乡下去。

“空气很好吃吧?”

我不假思索地说完,心里突然慌张起来。这是《斜阳》里的对话。同时也是母亲交给太宰的日记中的文字。

《斜阳》是根据太田静子的日记写成的。

“那个词好新奇,真像太宰治的风格。”

曾有人这样对我说。

我忍不住回答:

“那是我母亲的话。”

母亲并不认为自己是世人所说的《斜阳》角色原型,而是帮助那部作品诞生的助手。

“我觉得,那是我们一起创作的纪念作品。”

她是这么说的。

《斜阳》有太多地方直接用了母亲的文字。并非一词一句,而是常常引用一大段,且百分之九十九都未作改动。

尽管如此,这部作品还是因为太宰在最后写的和子的信,摇身一变成了小说。

生下所爱的人的儿子,养育他成长,这就意味着我道德革命的完成。

私生子和他的母亲。

我们将永远同旧道德战斗到底,我打算像太阳一般活着。

和子的信中洋溢着对未来的希望,她还能与孩子一道迎接明天。

我认为,《斜阳》是一部明朗的小说。即便是太宰融入自身灵魂,以和子弟弟直治之名写的遗书,也未能抹杀它的明朗。不仅如此,我甚至认为那封遗书更突出了女主角的明朗。

“我想写出契诃夫《樱桃园》那样的小说。”

太宰曾对母亲这样说。母亲也很喜欢契诃夫,仰慕他稳重沉着的风范。

她对太宰说出心中想法,却换来了一张突然阴沉的面孔。我想,即便对方是心底敬爱的作家,他也希望有人称赞自己更好吧。和子信中写的M·C,其实是My Chekhov的缩写。

“我母亲就像《樱桃园》里的郎涅夫斯卡雅夫人。”

太田静子的一番话,必定让太宰脑海中涌出了日本《樱桃园》的图景。

契诃夫晚年剧作《樱桃园》的结尾很明朗。夫人最珍重的樱桃园被卖掉了,可是她在女儿安尼雅的鼓励下,两人一起走向了新世界。我想,太宰最初可能也想把《斜阳》写成一部透着希望的作品。

昭和二十二年十二月,新潮社出版了《斜阳》单行本,当时我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半年后,太宰投水自尽,《斜阳》一转眼就成了最畅销小说。

母亲带着还是婴儿的我住在下曾我,打算以创作小说为生。家里人都责备她与有家室的作家生了孩子,她便主动断了亲缘。

我想,母亲一定是把和子最后那封信,当成了太宰写给我们母女俩的遗书,并凭着这个信念支撑了下来。

有人说:“把小说与现实混淆实为荒谬。”然而太宰治正是将小说照进现实,为文学而献身的小说家。我想,他一定坚信小说必须与现实相同。

《斜阳》创作完成时,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我总觉得,若太宰对母亲和尚未出生的孩子毫无眷恋,那封信也就不会闪闪发光。

当时母亲心中并不存在信中所谓“道德革命”那般决绝的信念。然而决定写小说为生,反倒遭受挫折,散尽钱财罹患重病,陷入山穷水尽之境,这对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生活的母亲来说,应该算是革命的必经之路吧。

我认为,《斜阳》是跟《樱桃园》一样的喜剧,就像和子信中的M·C可以从My Chekhov变换成My Child,再摇身一变成了My Comedian。

站在断崖绝壁上,天真的女主人公坚强地想要生下孩子。那绝不是毁灭的姿态。她将平安成为一名母亲。

落日

落日在石岸边晕开,藏入松林里。女人产下了胎儿。

我想起了母亲在昭和九年二十岁时出版的诗集《衣裳之冬》中,富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诗句。

仔细想来,《斜阳》的和子即便处在战争这个令所有人窒息的状况下,也独自一人活出了不同的精彩。她并没有甘于如羔羊般屏息静气地苟存。

这一切,完全是太田静子在日记中的姿态。把院中蛇蛋当成毒蛇蛋,与邻居孩子一同点火焚烧;在“灯火管制”中看见浴室着火,惹出不小的事端,这些都是母亲日记中的内容。

在下曾我山中劳作时也一样,所有人都穿着传统劳作服,唯独母亲踩着凉鞋,穿着洋装。据说一同参加劳作的作家尾崎一雄夫人松枝太太,看到她也吓了一跳。我想,那在大战中必然是典型的“非国民”模样吧。

母亲是个自由主义者。十二月八日即珍珠港事件后,她硬是去学了法语和洋装裁缝。据说还反复习读了罗莎·卢森堡的《国民经济学入门》和冈义武的《近代欧洲政治史》。对于她来说,这些并非装点门户,而是深入学习。

然而,我并不认为母亲穿着洋装参加劳作,是出于非常明确的反抗军部意识。那可能仅仅是单纯的,不愿意对军部言听计从的心情。因为她在家里从来都是穿着和式短衣裤下地劳作的。据说她还曾下决心,今后要一直替病弱的母亲操持家务。

日本战败那一年年末,她的母亲去世了,彼时她才对太宰有了新的感情。

太宰当时与家人疏散到了家乡津轻,母亲给他写了一封商谈的信。是像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那样,结婚以后继续小说创作;还是彻底放弃文学,只考虑结婚;抑或从此继续作为M·C先生的情妇生活,母亲在信中询问了自己该选择的道路。

这是她头一次使用“M·C”这个缩写。母亲还说,如果他回复“结婚吧”,她就真的会结婚。因为两人一直都保持着柏拉图式的关系。

母亲把信寄了速递。

太宰连续给她发了两通电报。

我命何哀

这是第一通。

那是何等装腔作势的文字。但我想,母亲一定满心陶醉地抱紧了电报条吧。两个小时后,第二通电报来了。

无须忧心生活 信中谈 治

母亲的心愈发敞亮了。

第二天收到的信上,写着“生活之事”。

你居住的下曾我,不是个好地方嘛。且多住些时日,静观天下形势罢。我自然也会拜访,彼时再与你商讨百年之计。莫要慌张。你一人的生活,总有办法过下去的。就放心罢。

请再给我来信。再见。

保重身体。

太宰是否真的有那个自信,认为母亲一人的生活无须担忧呢。若他的话出自真心,倒让我觉得,他确实怀着明朗乐观的心态在考虑自己与太田静子的将来。

2

我的母亲太田静子出生于大正二年八月,比津轻新兴大地主的儿子太宰治小四岁,是近江湖东爱知川町的诊所医生之女。她与《斜阳》女主人公的不同之处,只在于不是贵族。

太田家十几代从医,祖先还当过大分中津藩的御殿医,后来到宇佐开了医馆。到毕业于长崎医学校的祖父文督这一代,又与本家的医生一家迁徙到了近江,并各自在湖东不同的地方开了诊所。

他仅仅因为“位于日本最中央,没有洪水也没有地震”的理由,就把整个家族迁到了毫无渊源的近江。我想,那恐怕是个对土地没有丝毫眷恋的自由家族吧。

据说祖先放弃御殿医一职,是因为美貌的妻子被主君夺走了。

“太田一族今后不可娶貌美者为妻。”

祖先自此留下了这个家训。

我想,那个家族里一直流淌着不屈服于权力的自由血液。

母亲的父亲太田守,是现在大阪大学医学部的第一批毕业生。正应了“医者仁术”这句话,他是个性格极为温和的人。母亲一直管他叫“太田守先生”。在“守”这个字上,她还会带点鼻音。

“守先生平时都是开电动车出诊的。那辆车很可爱,活像个玩具。”

母亲曾高兴地对我说。

我家旧相册里有一张相片,上面正是坐在小汽车上,宛如“大黑天”那样浑圆有福气的守先生。如今被吹捧为环保先锋的电动车,在昭和初年的日本仅有寥寥几辆。在此之前,守先生开的是一辆奥斯汀汽车。

母亲进入东京实践女子专门学校家政科后,守先生马上去了东京。他说想在银座开车兜风。然而因为道路不熟,副驾驶上载着母亲的车卡在了四丁目的转角。据说那天警官朝他们发了好大的火。

母亲那调皮的性格,说不定是守先生的遗传。

她对自己母亲也称呼全名,叫“太田纪沙女士”。

太田纪沙女士是位恬静的女性,骨子里却潜藏着无限胆量。守先生突然去世后,她毅然卖掉近江将近三千坪的房子,来到了孩子们居住的东京。

母亲与弟弟太田武在东芝公司的同事结婚后,不到两个月就分居了,当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婴。天生体弱的女儿满里子不久后就感染肺炎离开了人世。

“因为我不爱丈夫,满里子才会死去。”

母亲烦恼道。那是一场违背自己内心,纯粹被对方热情所吸引的婚姻。后来即使想离婚,满里子的出生也使她不得如愿。

因为受了旧式女子大学教育,母亲甚至想到了死。她还在隆冬之夜大开着窗户,坐在婴儿枕边直到天明。这以后成了她痛苦的根源,因为孩子极有可能就此感染了肺炎。她确信,满里子代替自己死去了。

离婚后,母亲与太田纪沙女士开始在大冈山相依为命。渐渐的,她开始萌生写一部作品作为害死亲生女儿独白的想法。

恰在此时,她遇到了太宰治的《虚构的彷徨》

是我用这只手,将阿园沉入水中。

这行文字深深吸引了母亲。啊,眼前原来是一位与我同样感到罪恶的作家。她多么想尊其为师,给他写信。

母亲很快收到了回信。

要不要到我家来玩

母亲将那封信捧在胸前,到附近的草原上徘徊了许久。那是昭和十六年秋天,珍珠港之战即将爆发的日子。

由于缺乏独自一人前去的勇气,母亲带着两个比自己小的文学少女造访了位于三鹰的太宰家。

当她看见院子里晾晒的尿布,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原来这位先生已经有夫人孩子了。当时,太宰治正过着踏实的家庭生活。

不久之后,太宰散步归来。在母亲眼里,他如同一位强悍的武士,丝毫看不到书信中透露的烦恼。

而太宰眼中的太田静子,则像唯有梦中才敢想象的“梦子小姐”。不久后,他向学生堤重久提议与母亲相亲时,就是这样说的。在太宰眼中,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烦恼。

可是两人却感到了一种互相吸引的力量。若非如此,太宰绝不会在开战十天后,突然给母亲发一封电报,写着“二时 东京车站 太宰”。

恐怕早在与她见面之前,太宰就从那封信里感觉到了某种特殊气质。换言之,他或许从信中得到了某种启发,认为这名女性能够给他带来创作灵感。而与母亲真正见面后,他的感觉无疑愈发强烈了。

我认为,此时母亲也开始觉得,“强悍的武士”或许只是太宰的众多面具之一。她是否据此认为太宰即便身在幸福的家庭中,依旧抱有害死了一个女人的罪恶感呢?

对于太宰,母亲也让我称呼他为“太宰少爷”,仿佛他是童话里的主人公,着实带着“梦子小姐”般的甜美。

但我总感觉,这里面还混合着母亲特有的传统思想,认为一个“未婚母亲”的孩子,若称呼生父为“爸爸”,无疑冒犯了夫人。同时我也感觉到,她想把关于太宰的沉重现实转化为童话故事,用最明亮轻松的形式传达给我。

“太宰少爷是一位很厉害的小说家。有一天,他跟一个女人掉进河里死了。所以小治儿平时要小心,不要掉进水里哦。”

就这样,她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我。我之所以能如此优哉游哉地长大,或许都得益于母亲的教导。而我那个“小治儿”的小名也是母亲起的,是“治子孩儿”的变音。

母亲无论多么贫穷,始终保持着开朗的性格。不,应该是表面开朗的性格。用“含泪的笑”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

母亲大病过后,经常在目黑某仓库公司食堂流泪,她从我七岁时便一直在那儿工作。有一次还说跟她一起工作的大婶欺负她,回到家后放声大哭。她的哭声实在太大,而还在读小学的我只能愣愣地看着。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跟那个人有说有笑地洗刷碗筷了。

“她是个好人。”

她微笑着对我说。被母亲称作“好人”的人,实在太多了。

只有对太宰,她有时称他为“恶魔”,有时又会称他为“神明”。

太宰少爷作为一个“很厉害的小说家”,为什么是“恶魔”呢?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相信太宰少爷,我照他的吩咐把日记给他了。可是交出日记时,我真的很伤心。因为我一直把日记当作自己用心养育的孩子。”

母亲曾无数次说起构成《斜阳》原型的那本日记。幼小的我渐渐意识到,童话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故事。

“太宰少爷是个恶魔。”

我曾经这样安慰母亲,却见她把大眼睛瞪得更大,对我发起火来。

“不,他是神明。他让我也活在了《斜阳》里。”

每次这样说完,她都会变成颤抖的哭腔。我看着那样的母亲,十分苦闷。倒是母亲说出“他是恶魔”时的样子更加开朗精神,让我更为喜欢。每次那样说的时候,她的声音都跟训斥我的时候一样大。

我跟女儿沿着下曾我半梦半醒的商店街行走,脑中突然回想起母亲高亢的声音:“太宰是恶魔。”大概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开始渐渐直呼他为“太宰”了。这个称呼更干脆利落。

走到商店街尽头,我开始不认识路了。我们打算到我出生的房子看看。那里如今已彻底荒废,只剩下竹篱围起的大门,还勉强留着一点痕迹。太宰头一次来时,曾说这里就像古老童话《舌切雀》里的麻雀之家。

十年前,为了制作一部NHK纪录片,我有机会走进这座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子。当时这里还没有荒废成现在这样,仿佛还留着一丝温暖的烟火气。后来,住在对面的西久保夫妇时不时与我通电话,告诉我房子又发生了什么改变。

这一天临近中午,我突然给西久保家打电话,表示想带万里子去问候他们。

“到车站后给我们打电话。”

尽管夫人真主枝女士如是说,我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走向了商店街。

“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马路。请穿过去。”

果然如真主枝女士所说,穿过人行横道后,我的记忆马上复苏了。前方赫然矗立着宗我神社的水泥鸟居。

直到二十几年前,小说家尾崎一雄夫妇还住在那座鸟居附近。母亲当时在金钱和健康都渐渐流失的困境中坚持小说创作,而尾崎老师作为同住下曾我的街坊,时常为母亲提供帮助。就连被丹羽文雄斥为“天真”的小品文《园子的绣球》,尾崎老师也赞赏有加。

我想把它比作清晨或黄昏悄然盛开的,娇柔美丽的花朵。

多么慷慨的赞扬啊。

太宰曾经对尾崎老师的夫人松枝女士仰慕有加。他还对母亲说,希望她能像松枝女士那般天真烂漫。而这样的松枝女士,也为母亲的纯真清澈吃了一惊。

万里子出生不到一个月时,我突然很想到下曾我看看。当时的丈夫开车带我去了。

“呀,小治儿也成为母亲了。真的像做梦一样。”

松枝女士轻抚襁褓中万里子的小脸,双眼含泪。

当时,尾崎老师已去世四年。在他去世前一年,比尾崎老师小十四岁的母亲先离开了人世,随即老师就给我写了一封信。

你要用勇气,与这不幸对峙。

他给我留下了这样一行豁达的文字。当时我怎么都想不到,尾崎老师会在下一年与世长辞。

看上去一直健康开朗,与母亲同岁的松枝女士,也在2007年春天离开人世,去与尾崎老师团聚了。

“万里子其实来过一次下曾我哦。”

“我不记得了。”

“那当然了,当时你才刚出生。”

我想起,看见松枝女士抱着万里子那一刻我的万分幸福。而我身边,就是万里子的父亲。那时我们结婚刚满一年。我在包裹自己的幸福中,思量着独自抱我到神社参拜的母亲彼时该多么孤独。

从宗我神社参拜归来,母亲去了尾崎老师家。走到玄关来迎客的松枝女士一眼看到襁褓里的婴儿,便忍不住高声说:

“呀,跟太宰先生一模一样呢。”

母亲后来告诉我,松枝女士短短一句话,让自己心中一暖。

那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回忆,而松枝女士怀抱万里子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然而于我而言,这两件事仿佛都发生在昨天。

如今我也像曾经的母亲那样,跟女儿两人相依为命。万里子升高中后,我就与丈夫离婚了。现在,是我的心最明亮的时刻。

沿着鸟居旁的小径向左转,左边就是城前寺的石阶。这座寺庙非常出名,因为替父报仇讨伐工藤祐经的曾我五郎、十郎就长眠于此。

母亲说,小小的我曾经穿着红色长靴,一级一级地缓缓走上这段石阶。

由于母亲心劳过度不出奶,住在寺里的小亚就成了用奶水哺育我长大的第二个母亲。小亚常年在近江太田医院工作,是个惹人喜爱的少女。昭和二十二年春天,母亲还未怀上我的时候,小亚一家就从近江迁到了东京。从那以后,她就与丈夫柏冈先生一道,在下曾我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

比小亚年长六岁的母亲,即使在成为“未婚母亲”后,依旧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我出生没多久,小亚就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除了小亚的奶水,母亲还想过喂我喝山羊奶。她被附近的农民巧言蛊惑,花很多钱买下了一只山羊。然而即使每天抚弄山羊的乳房,都挤不出一滴奶水。

后来小亚才发现,那原来是一头公山羊。

太宰死后三个月,八王子家事法庭送来了放弃遗产的申诉书。大约三个月前,井伏鳟二、今官一和伊马春部就作为津岛家的代理人,拿着誓约书来过下曾我。誓约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愿意收取十万日元现金,承诺今后不对津岛家提出任何金钱权利等要求。那十万日元不到半年就花得一干二净。尽管如此,母亲依旧以需要写稿为理由,请了保姆来打理日常生活。尾崎老师推荐发表在文艺杂志上的几个短篇,全都没能得到认可。甚至她怀疑老保姆偷了毛毯,实际真凶却另有其人这个取材现实的短篇故事《老奶奶与牛尾巴》也遭到了漠视。现在读来,其实并没有如此糟糕。所以我觉得,她起初遭到的冷遇,多半是因为太宰治情妇的身份。那时,母亲已经失去了暂时销声匿迹等待风头过去的冷静。就连发现《小说、太宰治》这本冒充母亲名义写的书时,她也只是呆愣着没有什么反应。

母亲当时的姿态,像极了渐渐被逼上绝路的负伤小鹿。她一直居住的山庄有了新的住客。就在母亲束手无策之时,庭院一角的小屋映入了眼帘。于是,她便在小屋里挂上太宰的照片,带着尚未记事的我开始了隐居山林的生活。翻开当时的相册,可以清楚看见我年幼的面庞日渐消瘦。

一直被我称呼为小亚的柏冈美惠子女士,于二〇〇七年患肺炎去世。留在下曾我的几个记忆碎片,仿佛模糊成了梦中的光景。

3

我与万里子顺着弯曲的坡路,走向那间废屋。

过去这里曾是一条铺满砂石的小路。在那业已远去的日子里,我被母亲和小亚牵着手,兴高采烈地走向车站。

我们要坐上火车,到东京去了。

我当时只有三岁零四个月,下曾我的生活对我来说只是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唯独这个记忆却异常清晰。母亲披着黑底红色山茶花纹的羽织,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无比温柔。

“妈妈要带我去东京吗。现在就去吗。小亚也一起去吗。”

我兴奋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当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母亲那次是去东京逓信医院接受很复杂的腹部恶性肿瘤手术。那天是她在下曾我最后的早晨。母亲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得了这么重的病。无尽的天空,落下悲愿与梦想的飞瀑,只留下静谧的心死。

在昭和二十五年三月的日记中,母亲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静谧的心死”之后,她又用凌乱的字迹写下了对太宰的思念。

如果我死了,治子该怎么长大呢?太宰会在天上守护着孤零零的治子吗?我到死都不会知道答案,这让我感到痛苦不堪。若他真的深爱我,必定会守护治子。可是,若他早已对我没有爱恋……不,不可能。尽管已经决定了要死亡,依旧会感到迷茫。我没有自信。

最后那句“我没有自信”至今读来仍让我心中一颤。母亲为何会如此丧失自信呢?

从我出生到太宰投河,中间大约有七个月时间。在此期间,太宰未曾踏入下曾我一步。我认为,他应该是想来却不能来。

“若与‘斜阳之人’相见,我定会死。”

太宰曾对新情人山崎富荣女士这样说。

他来到毗邻下曾我的热海旅馆时,也曾提议见见母亲和襁褓中的我。这件事被山崎写到了日记中。当然,山崎女士是不愿意的。在热海停留期间,她也片刻不离地跟着太宰,使他难以单独行动。

太宰治氏 正于热海执笔创作长篇

看到这样的报纸标题,母亲无疑会联想,他一定会到下曾我来看我们。然而她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山崎女士可能也会跟来。

当母亲意识到太宰不会来之后,立刻发起高烧卧床不起。这样的女子之心何其悲哀。做女儿的我被难以忍受的悲悯和慨叹吞噬。

“明明已经生下了孩子,你却一心只想着太宰。就算再怎么痛苦,这种时候也该作为一个母亲顽强地生活下去吧?”

我多想对当时的母亲大声说。

为母亲看病的医生说,母亲心脏十分虚弱,应该是受到了非常强烈的心理打击。奄奄一息的她,终于忍不住给太宰发了电报。

静子 病重

太宰马上汇来了一万日元的电报汇款。在这方面,山崎女士倒是会按照太宰的吩咐认真处理。曾经是个优秀美容师的她,彼时已经成了太宰的优秀秘书。

“山崎女士一直陪伴太宰到了最后。因为太宰是个懦弱的人,没办法一个人死去。”

母亲曾经这样说。

得知母亲怀孕的太宰,曾对她说过:“这样就不能一起死了。”读到母亲的日记前,太宰曾构思过《斜阳》的另一种故事:那时他脑海中的想法是,以故乡津轻为舞台,让很像太宰治的主人公和很像太田静子的女性在小说中殉情。

母亲认为那实在太阴郁了。

“如果太宰叫妈妈一起死,你会跟他一起吗?”

长大后,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如果没有生下你,可能真的会跟他一起死。当时我觉得,我是个很怕死的人,所以跟好几次尝试自杀的太宰在一起,一定会不再害怕死亡。后来我发现,太宰其实比任何人都害怕死亡。”

母亲这样说。

尽管如此,那个时候的母亲却一生病就给太宰发了电报,冒着被人怀疑求财心切的风险和无奈。

新潮社刚出版的《斜阳》销售状况喜人,当时的太宰也算成了一位流行作家。尽管如此,在每晚恣意饕餮的情况下,不断汇钱应该是挺困难的。当时美知子夫人带着三个孩子,想必身心俱疲。然而,当时的母亲并不清楚那个情况。主动断绝了家族关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不久的我,只能依靠太宰维持生活。

或许,太宰那封“无须忧心生活”的电报让她信以为真。更重要的是,她还天真地认为,自己是创作《斜阳》的助手,理应拿到《斜阳》的一部分版税。

钱一汇到,母亲就给太宰写信道谢,甚至毫不在意第一个拆开阅读的人并非太宰,而有可能是山崎富荣女士。

母亲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曾经去东京找过住在三鹰的太宰。她想直接与太宰商量今后的事情。还带着比她小五岁的弟弟通。

久违的太宰在母亲眼中显得如此陌生。当时他与山崎富荣女士的关系刚刚开始,而《斜阳》已经与怀孕的母亲一道,在太宰心里画上了句号。他的恋情也必须在这里完结。

只要读了《斜阳》里和子最后那封信,就能清楚地理解这点。

看样子,您也把我给舍弃了。不,是逐渐忘却了。

然而,我是幸福的。我的心愿实现了,我怀上孩子了。如今,我感到失去了一切,可是,肚子里的小生命,正是我孤独微笑的动力。

与和子态度的平静相比,现实中的母亲却因太宰的变化而噙满泪水。

久违的太宰身边,时刻跟着新潮社责编野原一夫及山崎女士。母亲怎么都找不到两人独处的时机。这是太宰刻意安排的。

坐在一群酗酒狂欢的男人中间,母亲只能低头不语,当时对内情一无所知的山崎女士还邀请她一同到别的房间吃乌冬面。母亲当时动情于这位女性的善解人意。她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女性刚与太宰建立了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在她眼中,山崎女士恐怕只是一位脸上没有脂粉气息的严肃女性吧。

另一方面,山崎女士也只把太田静子当成了《斜阳》的日记提供者。因为太宰只对她说了这些。若当时山崎女士知道眼前这个一味低着头的女性腹中怀着太宰的孩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太宰非常害怕。但他还是应该说出完整真相。那样一来,说不定就能缓和我的出生对山崎女士造成的打击。

知情后的山崎女士千方百计地阻止太宰与太田静子、治子见面。她日记中透露的那种激烈感情,大概与太宰此前只字不提有关。

与此同时,母亲在得知两人关系后,依旧没有改变对山崎女士的想法。她心里只有山崎女士代替自己照料了一切的安心感,从未有过半点嫉妒之情。母亲之所以常给两人在三鹰的住处发电报,就是因为这种感情。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后,两人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内心冲突。

关键在于,母亲是个艺术至上主义者。在这一点上,太宰与她一样。对他们来说,艺术高于恋爱,恋爱存在于艺术中。理解了这种观念,似乎也就理解了为何母亲会对山崎富荣女士毫不介怀。

当时母亲心中也尚不存在对美知子夫人的歉意。因为她认为,或许能让美知子夫人将这件事理解为孕育艺术的行为。

然而,太田静子的心却超越了“存在于艺术中的恋爱”。即使在《斜阳》完成之后,她也未能抹消对太宰的爱恋。

“好想你,好想你,你能再到下曾我来看我吗?”

她心中只有这一个想法。太宰为何不再出现,思考这一问题的余裕,早已被炙热的恋情排挤掉了。

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斜阳》中这句极富象征意义的话,也是直接从母亲日记中摘抄下来的。我认为,母亲写这句话时,并没有理解那两样东西真正的重量。

革命即是罗曼,与炙热的爱恋相通。然而成为“未婚母亲”这一道德革命,是永远不可能推动那两者的。母亲正是因为不明白这点,才陷入了痛苦之中。

母亲说,她是带着因违背道德而受重罚的心情接受腹部大手术的。当时她才第一次有了考虑美知子夫人苦楚的心情。与此同时,她似乎也动摇了自己为太宰所爱的自信。

“静子做的事情,唯有在二十年后,你一个人将孩子抚养成人之时,方能为世间所认可。”

母亲告知怀孕一事时,太宰用平静的语气这样对她说。考虑了母女俩二十年后之事,然后死去的太宰治,不知是否也曾考虑过,自己死后那几年,母亲作为一个女人将要面临的痛苦。

证明:

太田治子

这是我的爱女

望你能够健康成长

并为父亲骄傲

昭和二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太宰治

我虽然很想尽数太宰的不足之处,还是对专门为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父亲充满感激。在富荣女士面前写下这几行字,对太宰来说恐怕需要做出舍命的准备。

当时同在一间屋里的野原一夫注意到,太宰书写证明书时侧脸仿佛挂着温和的微笑。他在《回想太宰治》中,提到了这个场景。

母亲告知怀孕一事时,太宰轻抚着她的头说:“静子做了一件好事。”然而在熟识的诗人面前,他却哭诉着“这女人怎么这么快就怀上了”。我想,当时的太宰与死前一样,陷入了混乱。

“太宰先生跟正房夫人生了三个孩子,我觉得他不会想要别的孩子了。”

母亲曾听弟弟的新婚妻子如是说。第一次去三鹰太宰家时,这个比她小的女孩子也一起去了。母亲其实也有这种感觉。所以,大约一周后太宰给她发出希望见面的电报时,母亲似乎既高兴又担忧。

太宰站在两人约定的东京站花店前,披着和式斗篷,看起来有点法国演员的味道。之前在他家见到的武士印象完全消失了。母亲那天早上恰好听了舒曼的《克莱斯勒偶记》,眼前的太宰让她不禁联想到如那首曲子般温柔的绅士。

那天,两人在新宿武藏野馆看了西蒙妮·西蒙的《女人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母亲在京桥的国立近代美术馆电影中心看过这部战前拍的电影。娃娃脸的西蒙妮·西蒙与母亲有点神似。当时母亲边看边哭,后来还告诉我,那部电影她反复看过好几次,实在太让人怀念了。同时她也说,小时候教她学习新短歌,又兼具洋画家身份的六条笃先生也很喜欢那部电影。他专门为母亲作了一首诗,题为《这是牛奶浇灌的花儿》——“这是牛奶浇灌的花儿/在水曜飨宴的缓流上/印下闺影/引来众多议论与赞赏/我的西蒙妮·西蒙啊/花儿轻触你的指尖/以散落为永别/徒留黄昏的指纹。”

确实,我的母亲即使在满脸皱纹的年纪,依旧保留着那种牛奶气质。这也让我这个女儿时常烦恼不已。因为我憧憬的,是更加坚定凛然的女性。然而我明白,太宰也是被她这种气质吸引了。

看完电影后,两人走进咖啡厅,太宰听母亲诵读了那首诗,说要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诗读完后,太宰脸上泛起了红晕。

“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我把我的命交给你,所以你的责任会变重哦。”

或许是出于对六条先生的反抗,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话说回来,头一次约会就说这种话的男性,在我看来有点过于装腔作势了。而且太宰当时还有妻室子女。我倒是想反问,那你的责任跑到哪儿去了?或许他认为,这也是艺术世界的一种行为吧。

母亲完完全全接受了他说的每一个字。想到她这样的纯真,我突然忍不住要说太宰的坏话。

太宰治告诉母亲,为了等她,他在花店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当时他盯着眼前那些淡紫色的无名花朵,想到不知佳人是否会来,甚至很想哭泣。这样一想,这个男人又有点让人恨不起来。

“为了纪念,我想写一本最美的小说。”

太宰《斜阳》里的序幕,就是由那淡紫色的花儿拉开的。

那是太平洋战争刚开始不久的冬天,头一次落下冷雨的日子。恰好一年后,母亲就跟随太田纪沙女士疏散到了下曾我。

4

在东京站检票口道别时,太宰说:

“再见,别忘了给我写信。”

他还说:

“四五天后,告诉我一个合适的时间地点。”

一起看电影、喝茶,那场跟今日男女别无二致的约会,是太宰用电报提出的。他的言外之意是,下回轮到你约我了。

这是典型的太宰性格。那是一种自己先抛骰子,然后静观对手如何应对的被动姿态。好一个狡猾的太宰。

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自己主动写信不就好了吗?为了诱导女孩主动喜欢上他,太宰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我最讨厌这样的男人。那种表面讨好对方的做法,恰巧说明自己心中并没有任何紧迫感。

也就是说,他并非百分之百动了心。正因为心里还存在着一定的冷淡,才会说出那种话来。

在作为小说家的太宰治看来,那也是为了尽快读到太田静子的信。尽管她究竟会给自己写些什么还是未知,他还是预感到,那封信能用到小说当中。《藤十郎之恋》的幕布已经拉开了。我的母亲太田静子,却还对此毫无知觉。

“我把我的命交给你。”听着太宰酸掉大牙的话,母亲如入梦境。

在检票口,太宰告诉她:

“你要转过头向前走。千万不能回头。”

昭和二十五年,太宰友人檀一雄先生上下打点出版了《我的悲歌》,母亲在书中写下了当时的光景。遵照太宰的吩咐,她直直地大步向前,心却留在了背后那个人身上。

我想,太宰一定乐于看着母亲如同幼女般无助的背影。他一定心满意足地想:很好很好,这下她就会对我言听计从了。

母亲说,《我的悲歌》虽是一部小说,太宰说的话却完全真实。那着实是本甘美又毫无防备的书。

母亲甚至遵照责编的吩咐,写出了与太宰同床的场景。那些文字,成了她毕生的污点。

深深藏在我家壁橱深处的那本书,只有那几页被她亲手撕去了。尽管知道那些文字已经不在上面,我依旧不想翻开《我的悲歌》。

对我而言,父亲与母亲多年以前的恋爱故事已经不重要了。我活在当下,只想考虑眼前。

母亲还很后悔只让太宰治一个人用了真名,自己则化名为“园子”。当然这也是出版社为了畅销而提出的要求。

现在读来,我依旧觉得这是个错误。既然要书写事实,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从自身跳脱出来,用真名进行书写。

这一切都因为太宰死后不久,母亲就没有了钱,实在无法照顾自己和年幼女儿的生活。在性格爽朗的九州男子檀一雄先生的关照下,她好不容易把书出版了。

然而很明显,当时母亲并没有写文章的心理准备。

母亲去世后,我看见壁橱深处露出这本书的蓝色封面一角时,心情立刻沉了下来。那有种触碰母亲旧伤口的感觉。不过这回我总算鼓起勇气打开了这本书。如我所料,母亲当时的单纯让我感到万分悲痛。

虽然这本书是她在太宰死后第二年写的,她对太宰的思念,较之前反倒更加强烈。

“你要转过头向前走。”

一想到那句临别之言的深意,她的心情就难以平静,正是在那种状态下母亲写了这本书。

“我想重写《我的悲歌》。”

晚年的母亲曾经对我叹息道。

母亲对我说,我只想留下真实,如果我做不到,就由你来完成。如今我虽然写着这些文字,却始终有种感觉,仿佛自己一直在逃避真实。

那么,太宰治和太田静子的心境,究竟是什么样的?我越来越想冷静地审视这两个人。《我的悲歌》中时不时能看到母亲毫不遮掩的真实心情。

“那位先生是真心的吗?他明明有夫人和孩子,为何还要说那种话呢?”

她在床上边哭边想。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流下泪来。她还在书中写道,并不认可爱上了太宰治的自己。因为她认为,恋爱只有在通往婚姻这一条道路上才能得到认可。

从文字中就可看出,母亲是那种完完全全抱着旧式女子大学思想的人。然而正如那句“刚才流泪的乌鸦已经笑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她便如同雨后的鲜花那般活力十足了。她在那种高昂的心情中写了一封信:后天下午两点,在新宿站候车室等您。那是一种遵守了约定的骄傲心情。

“这次的来信太早了。”

约会当天,先行等候在候车室入口的太宰,一开口就说出了这句话。当他离开三鹰家中时,美知子夫人用严厉的声音问他:

“您这是要到哪里去?”

听了太宰的话,母亲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随后两人便结伴进了电影院。当时正在上映《次郎物语》,原作是下村湖人。穿着短小扎染和服的次郎因为想见乳母,边跑边回头。那惹人怜爱的小小身影让母亲联想到幼年的太宰,一时间又流下了眼泪。她边哭边想:太宰不想见我。于是哭得更厉害了。

待母亲回过神来,发现太宰在她旁边哭得比她还厉害。

每次说起这件事,母亲眼中都会含着泪水。

母亲每次看到电视剧里稍微有点悲情的场面,马上就会流下泪水。她那孩子般的哭泣面庞看起来十分有趣。一次我正出神地看着,母亲却突然发起火来。

“你真是个无情的孩子。不仅不流泪,还看着我的脸,把长辈当成傻瓜。”

我那样看母亲哭泣的脸,确实显得冷淡而恶劣。我感觉在这方面,我与站在东京站检票口凝视母亲背影的太宰是相通的。

不过太宰跟我不同,是个轻易流泪的男人。我之所以成了这么一个很少流泪的孩子,可能是因为有个轻易流泪的母亲吧。

不过,太宰治为何会对着《次郎物语》哭得如此厉害呢?或许是因为当初与美知子夫人结婚留下的绝不背叛的誓言开始动摇,化作泪水流了下来吧。由于哭得太厉害,二人还不得不到洗手间洗了把脸。

太宰不可能把计划订得如此详尽,甚至将那场哭泣也算入其中。我挺喜欢那种放下一切架子大声哭泣的男性。而且他还跟身边的太田静子一起哭了。这让我想起竹久梦二画中那个在女人身边掩面而泣的男人。

如此爱哭的男人,肯定当不成军人或武士吧。他新婚时期那种“武士”风姿,我感觉是硬装出来的。

当时太平洋战争爆发还不到一个月,那个时候的日本,即使在电影院里,可能也看不见几个放声大哭的男人。

几个月后,太宰把爱徒堤重久介绍给了母亲。面对堤先生过于浓重的贵公子气息,比他年长的母亲有些害怕。

第二天,母亲就去了三鹰太宰家。

“我不能跟不想结婚的对象交往。”

她断然拒绝了太宰。

太宰露出了高兴的神情。他之所以介绍堤先生,恐怕是为了考验太田静子是否对自己死心塌地吧。

其实他也对堤先生说过:“她保持这个样子是最好的。”言外之意是,母亲身体孱弱,不适合写小说。但是她的文字很有灵气,可以写写日记。

母亲并不知道,太宰心里想的是有一天用她的日记作为自己写小说的材料。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是否就不会如此爱慕太宰了?我迷乱在这番未知和猜疑中。

不管怎么说,太田静子的立场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或许初次相遇时,她就预感到自己心中的一切都会被太宰吸走。

“我把我的命交给你。”这句话中的“你”与“我”,不知何时在母亲心中已经换了个位置。

我觉得,美知子夫人应该从太宰和太田静子的交往中察觉到了危险。因此她也非常希望母亲与堤先生的相亲能够成功。

另一方面,身为母亲的太田纪沙女士也对太宰治有着担忧。

“太宰这个名字,感觉很沉重。”

她对母亲这样说。

昭和十八年初冬,太田纪沙女士与女儿从现在的大田区南千束疏散到了下曾我,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烧。随后,在小田原的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在此期间,母亲一直独自生活在那座山庄里。

“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长大后,我曾问过母亲。

“我每天都要带着水果和汤饭到医院去,为了做汤还要跑到山那边的村子里买食材,哪里有时间害怕呢。”

“你这么忙,还是给太宰写信了。”

“嗯,但那只是年后通知他地址变更而已。”

母亲这样说。

信寄出去几天后,母亲就收到了太宰发来的电报:

明日一点 小田原车站

发报局变成了热海。那天很暖和。太宰的小说《佳日》决定要拍成电影,他正在热海与人商谈此事。在回东京的路上他决定到下曾我看看,地点约在小田原车站。

“去下曾我前,先到医院看看吧。”

太宰刚见面就说出的话,让母亲慌了手脚。因为她怎么都想不到,太宰会想到医院去探望她母亲。

她对母亲说的是,今天有个女性朋友要从东京来找她。在她最喜欢的太田纪沙女士面前,我母亲总是坦诚相对,但唯独关于太宰,她会面不改色地说谎。

她实在不希望太宰到医院去,便借口说医院破旧,拖鞋上会沾染细菌。可太宰完全不在乎那些。他独自走进车站前的花店,不一会儿就走了回来,双手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和康乃馨。

太宰真的想见太田纪沙女士吗?实际上,他只是在病房前把花束交给母亲,自己一脸兴奋地躲在了门后,就像个玩捉迷藏的孩子。

太田纪沙女士当时正在病床上阅读太宰刚出版的《右大臣实朝》。

我感觉,他在门后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说不定太田纪沙女士也发现了贴在门后、身材高大的太宰。说不定,只有母亲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

太宰治很想见见太田静子口中那位酷似《樱桃园》郎涅夫斯卡雅夫人的太田纪沙女士,因为他打算在小说中写下《樱桃园》那种没落贵族的结局。他必须亲眼看到书中的登场人物。

他送上的玫瑰与康乃馨都红如火焰,甚至可说是并不适合探病的色彩。他用那种色彩表达的,或许是不久之后,准备以母亲的日记为材料,写出旷世杰作的热意吧。

那天晚上,太宰住在了下曾我的山庄。隔着一扇屏风,两人在卧室里并枕而眠。其间他们只接了吻。当时他眼前或许还残留着几个小时前看到的,太田纪沙像鹤一般瘦削的面孔。

与此同时,母亲则在旁边默默向太田纪沙女士祈祷,今天不要发生任何事情。

尽管心中想法各自不同,但我认为,这两个人还是纯洁的。

5

太宰治在下曾我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太田静子与他吃过早饭,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山下麦田里泛起的朝雾,像柔软的薄纱缓缓铺开。若换作平时,从院子里应该能看到远处的森林,和更远处相模湾的蔚蓝海面。

那对母亲来说本是早已见惯的光景,然而在那一天,她却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海底龙宫。至于头一次踏足下曾我的太宰,心中想必更加感慨了吧。

又或许,他在前一天黄昏踏入山庄大门,看见那如同竹篱环绕的麻雀之家,又有点类似中国寺院的山庄时,早已产生了那种感觉。来到茅草铺就的屋顶下,走进玄关大门,迎接他的是一座羊的石像。

抬头望向蓝色陶质天窗,身穿斗篷的太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随后,他走进客厅,在神龛的佛像前双手合十。那是一尊不知由谁制作的、高五十公分左右的小观音像。观音的相貌与法华寺的十一面观音极为相似。

“感觉就像静子站在这里。”

他自言自语般呢喃着,又小声说道。

“我想在死前写出一本跟这座佛像一样像样的小说。”

“佛像一样的小说”到底是什么小说呢?或许是肃然直立的感觉吧。不管是否低垂着头,我好像从没见过弓腰缩背的佛像。而含胸严重的太宰之前写出的那些小说,可能与佛像的从容相去甚远。

然而当时的母亲并没有想到这些。她凝视着太宰在观音像前合起的纤细精致的手,想起了第一次读《虚构的彷徨》时的情景。作者因为害死了一个女人而感到的痛苦和悲伤,化作兴福寺的阿修罗像浮现在眼前。

太田静子又何尝不像兴福寺的阿修罗像呢?她经历了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失去了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并为此万分苦恼。

两个“阿修罗”在浓雾中走下庭院石阶,来到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

“昨晚我几乎没合眼。”

太宰说。

“我一直醒着,直到外廊玻璃门露出湛蓝的颜色。阿修罗往空中伸出的四条手臂,就是我的手。”

他这样说道。太宰曾在半夜绕过隔开两人的屏风,来到母亲枕边,亲吻了一下母亲,便马上回去了。而她当时只是装睡,实际感觉到了一切。

“您还在为昨晚生气吗?”

母亲曾请求他不要更进一步。

“很好,昨晚真的很好。我感觉心灵受到了涤荡。”

太宰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清澈。周围的雾气渐渐散去,现出蔚蓝的晴空。

“静子跟我在一起,什么时候感到最快乐?”

母亲听了他的话,马上想到曼斯菲尔德《共同眺望之人》里的文字。

“我最喜欢现在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

他的侧脸如佛像般宁静。

母亲曾无数次提起那天早上两人的对话。她说,如果两个人彼此珍重,就不应该过早同床共枕。不知何时,那些话成了对我这个女儿的道德教育。我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对母亲的话深表认同。同时,我也很喜欢那两个只用亲吻迎来纯净清晨的人。

然而,若两人的关系仅止于此,我就不会降生在世界上,《斜阳》这部作品,也会是另一副样子。

我认为,母亲当时提出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是因为她的母亲太田纪沙女士还在世。当然,她并没有把太宰留宿的事情告诉正在住院的太田纪沙女士。她甚至没有写在日记里。可以想见,母亲当时一定充满了罪恶感。

太田纪沙女士非常希望离婚回家的女儿再次结婚。母亲自己也并未完全放弃自己的姻缘。她只想跟太宰维持文学师徒的关系。可能正因为她这种危机感,才让她对这种可能落入危险的关系更加难以忘怀。

母亲一直很想创作一部“独白之作”,以纪念夭折的女儿满里子。她把书写文字当成了人生最大的寄托。于她,无法书写文字的人生,是异常孤独的人生。

书写“独白之作”非常痛苦。母亲想着是否该像太宰说的那样写写“日记”,而不知何时,又开始考虑要带着那个“日记”步入婚姻。那并不是为了书写她对太宰治的暗恋,而是她与太田纪沙女士的“今天做了些什么”的日常。

换句话说,在某一时刻放弃创作“独白之作”的母亲,基本上无法成为一名小说家。而这就使她成了时刻寻找小说素材的太宰的绝佳猎物。他专门跑到下曾我住了一夜,其心境与瞄准了攻击范围内的野兔,决定悠闲戏耍的狐狸差不多。狐狸太宰决定不对那只名为太田静子的野兔太早出手。他认为,大可以一点点逼近猎物,细细鉴赏野兔心中的动摇。

“很好,昨晚真的很好。”

这句话里除了对太田静子的珍重,更多的是他身为小说家的算计。或许当时的太宰还在困惑,不知该与她如何走下去。

《斜阳》的大纲还没定下来。对太田静子的处置,若不看看她的“日记”就无法决定。

不过,他恐怕已经清楚认识到了一点,就是太田纪沙女士的存在。他躲在病房门后,凝视着她如同鹤一般纤瘦的身影时,心里可能在想:

“啊,静子的母亲怎么不快些去世呢。”

只要这位母亲还活着,他恐怕就无法拉近自己与太田静子的距离。因为他从太田静子日常的对话中,意识到了母亲与女儿的深深羁绊。想必,只有这位母亲死了,《斜阳》这部作品才能迈出第一步。

太田静子一定也怀有同样的想法。当她决定要对太田纪沙女士隐瞒自己与太宰的关系时,心里也暗暗希望母亲去世。

尽管她早已下定决心,今后要作为太田纪沙女士的助手生活下去,但我认为,母亲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时刻都在对那种生活的厌倦呐喊。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母亲更加憧憬“恋爱和革命”了。

两个“阿修罗”坐在院落池塘前眺望远方,谁也不发一语。

清晨的雾早已散尽,头顶那片清澈的蓝天,倒映在池塘里熠熠生辉。水面上还映出了树木和乌鸦的倒影,那一刻,周围的乌鸦仿佛比平时多了不少。

“树上的乌鸦好像很快乐啊。”

太宰轻轻地说。

“它们一定很幸福吧。”

说完,他就凝视着树木,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正好一年后的昭和二十年春天,太宰治发表了从《聊斋志异》获得灵感而创作的《竹青》。青年鱼容化作一只乌鸦,与名叫竹青的雌乌鸦结识,亲亲热热地比翼双飞。然而他最终无法忘却人类世界,还是回到了妻子身边。

“啊,景色真好。多么想让家里的老婆也看看这片风景。”

鱼容在竹青旁边不由自主地说了这句话,突然产生了想哭的冲动。

“看来,您还未忘记您的夫人。”

竹青感慨地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母亲说,她读完《竹青》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一年前两人在庭前眺望时,那此起彼伏的鸦鸣仿佛就在耳旁。

战争日渐白热化。这个短篇发表在《文艺》四月号上时,东京遭到B-29大空袭,将近十万人失去了生命。每天,从东京返航的B-29都把剩余的炸弹投在下曾我。有时,B-29会在夜晚擦着屋顶飞过;有时,它又会在白天朝着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母亲低空飞行,甚至能看见飞行员头上戴的墨镜。

现实世界已经落入了随时可能丧命的状态,母亲却在读完《竹青》后,愣愣地坐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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