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奉旨取经

世道人心说《西游》 作者:肖能


奉旨取经

取经行动,是佛祖决策,观音菩萨具体执行,并负责协调各方面关系。佛祖下达取经任务时,并未明确指定取经人,但其倾向性很明显,属意的是他的转世东土为唐僧的徒弟金蝉子。所以,取经与其说是考验唐僧的虔诚,倒不如说是为增厚唐僧的基层资历,便于他任务完成后好荣归西方极乐世界。观音能高度领会佛祖的意图,执行到位,一入大唐,便找上了唐僧。事情在往如来和观音预计的方向发展。

可是,在唐僧那里如来和菩萨的意图落了空,至少是部分落了空。如他们所愿,唐僧确受大唐的委派前往西天。但在唐僧自己看来,这是皇帝交代的政治任务,而不是弘扬佛法的宗教使命。

当唐太宗发问谁愿奔赴西天,唐僧当即闪出:“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如果说这是在太宗面前,不得不作此表态,那么一路上唐僧都是很骄傲地打着大唐取经钦差的旗号,哪怕是面对妖怪,就足以说明他的倾向性了。宗教使命使人神圣,政治重任使人荣耀,唐僧身上的荣耀感要远远大于神圣感;如果说这还是有个名义好出国办事、对外交涉,那么有回唐僧旅途生病,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准备修书一封,遗憾无法完成任务,叫悟空翻个筋斗极速快递给太宗再派专人取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的表白真实地袒露他的心迹。在唐僧心目中,经首先是为唐太宗而取的。

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唐僧前世虽是佛祖的得意弟子,今生却是大唐的臣民,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臣民。其外祖父乃当朝一路总管,父亲是状元且为现任大学士,根正苗红,标准的官三代。由于他的出身正,加之德行又高,一出娘胎就持斋受戒,是个很合适的为唐太宗管理宗教事务的人选。阴间无抱怨之声,阳世才有太平之庆;组织水陆大会,念经超度阴间无主的冤魂,关系到国家的安宁和太平,这是佛门为政治所提供的宗教服务,也是唐僧的职分所在。而超度亡灵,需用到大乘佛法,所以唐僧主动承揽到西天拜佛求取大乘真经的任务。

作为披着袈裟的官僚,唐僧本人的政治素质过硬,立场坚定。在大唐之日还看不出来,时穷节乃见,漫长的取经路程给了他充足的表现契机。第四十六回写到他们与蛊惑车迟国国王的虎、鹿、羊等三妖斗法,唐僧对国王说:“正是天下官员管着天下百姓,陛下若教臣死,臣岂敢不死?”他可不因自己是中华特使的身份就要求治外法权,而把车迟国国王当作本国皇帝来尊重,无形中承认了君权的普适性。这份忠君敬王的意识比韩愈“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自觉层次还要高。第六十八回,唐僧对朱紫国国王畅叙天朝上国“君正臣贤”,为大唐扬威于殊方异域而不是讲论佛法的微言大义,引得国王啧啧称羡,是个够格的外交使节。第八十五回,唐僧和一个樵夫被妖怪绑在一起,念及命在旦夕,放声大哭:“可怜,可怜!山人尚有思亲意,空教贫僧会念经!事君事亲,皆同一理。你为亲恩,我为君恩。”临死之前还惦念着辜负君恩,是个忠和尚。这么看,唐僧所率的取经队伍好像是个带有浓厚官方性质的佛教文化交流团,唐僧是个好领队。

书中的唐僧之所以如此为之,当然有真实的历史背景。中国历史上,宗教一直没有发展到与政治权力分庭抗礼的程度,基本上是以政治工具的角色而存在。每当宗教的发展超过政治所允许的界限,就会被清理与整顿,佛教便曾遭遇过著名的“三武一宗”的法难。的确,历代都不乏尊崇宗教的皇帝,对某些宗教徒亦有特别的礼遇,但仔细考究,其实绝大部分情况下是把宗教徒视为有秘术的方士或者有智术的谋士。明朝的永乐皇帝身边有个备受宠信的僧道衍,也就是著名的姚广孝,他为朱棣的起兵夺位提供宗教抚慰以及智力资源,立功甚多,凭此享有常人无法企及的殊荣。嘉靖皇帝迷信道士,是希望从道士那里获得长生久视之方,他对道教的义理可没什么兴趣。嘉靖一朝得志的道士群体,并非来自近在咫尺的京师白云观,而是湖北、江西等地。白云观属两宋之际兴起于北方的全真教,此派自觉与以诞夸面目出现的方士型道士划清界限,而讲究“识心见性”,这自然不合性好长生的嘉靖帝的脾胃。带有神秘气息的宗教,对帝王们来讲,做做姿态,表示礼敬,就可满足政治和个人的双重需要,是很划算的事。

认清帝王们的真实喜好就好办了。

北魏时有个叫法果的和尚,道行很高,皇帝对他有特别的尊崇,任命他统领国内僧人。法果曾经说过:弘扬佛法要依靠人间的君主。我们的皇帝就是当今的如来,我之尊帝,其实是拜佛。这个和尚很聪明。他知道佛法虽然是教化世人,但佛法的弘扬,不能只走下层路线。深入民间传教,在平民中推广佛法,成绩越是突出,在大一统的皇权体制下,越是容易遭到权力的猜忌,因为这意味着出现了一股权力所不能掌控的异己力量,在与权力争夺思想领域的控制地位。所以,必须要走上层路线。走上层路线,首要之举是输诚——取得权力的认同,而取得权力认同的前提是尊重它、效忠它。法果和尚放弃了出家人的“沙门不敬王者”的不臣派头,以谦卑、恭敬的姿态对待权力;权力自然“回礼”,予以恰当的优待。这样的政教关系就比较和谐,易于稳定。

历史上的玄奘也是个谙熟政治的和尚。他于唐太宗贞观三年出境西行,在外十七年,从天竺归来,暂住于阗,止足不行,特地上表太宗,观测风向;等了七八个月的时间,待太宗终有明确答复,这才启程回国。他当初西行求法是私自出境,违反禁令,如今固然已经得法,但若无皇帝的许可,还是不能在大唐之内名正言顺地弘扬佛法。玄奘带着一大堆来自异域的土特产到洛阳参拜太宗,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人事”呀!太宗问他这一路是怎么熬过来的,玄奘会意,马上表示:“既赖天威,故得往还无碍。”一句话,还是托皇帝您的洪福啊。这话说得太宗皇帝心花怒放。看,玄奘多懂太宗。

小说里的唐僧与历史中真实的玄奘,形象、性格自然两异,可都懂政治则是相同的。在中国,不讲政治的和尚可称不上是高僧。

  1. 见杨启樵《明清皇室与方术》,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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