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美人·天问

第四十三章国殇

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当屈原试着从行李中翻找出一件干净衣服时，那枚小小的护身符掉了出来。屈原一愣，俯身将它捡了起来。小小的、匀称的菱形，质地柔软的锦帛中缠裹着一圈圈细细的金线，而护身符正中的黄色锦面上，一点小小的红色有些羞赧地洇染开来，像一片金黄麦浪之中，稻草人孤单的红色头巾。
屈原记了起来。这护身符，是自己离开家门之前，昭碧霞为自己缝制的。那细细的一点殷红，想必是碧霞在缝制时不留心刺破了手指，才留下了这层痕迹。碧霞那欲语还休的神情忽然浮现在了屈原的眼前。
与莫愁在一起时，屈原的心中有多少向往和依恋，也就会涌起同样多的悔恨与悲伤。相互冲撞的情绪彼此厮杀到鲜血淋漓，却终究是清楚的——屈原知道哪些是欢喜、哪些是悲痛，分得清哪些是泪、哪些是血。
然而碧霞不同。想到碧霞，屈原的心变成了一团乱麻，矛盾、模糊、完全没有头绪。对于碧霞，屈原并非没有感情，但那感情不是爱，只是感激——感激她能够包容自己的无情和任性；或许，还有对一个敢爱敢恨、才情过人的女子知音般的欣赏。
他知道，无论如何，对自己的妻子、尤其是这样一位名动郢都、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来说，只这么一点可怜的感激和欣赏，的确是莫大的亏欠。有时候，静下心想一想，屈原也会觉得内疚。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碧霞来说，其实已近乎于羞辱。他宁愿碧霞跟自己大吵大闹、甚至一气跑回昭府，那样，自己的亏欠感还会少一些。
可碧霞偏偏没有。
她是隐忍的、包容的，甚至会以行动来显示自己对屈原的体谅和理解，即便在这样做的时候，她自己会心如刀割。
“如果没有遇见过莫愁，我可能真的会爱上碧霞。”屈原有时会这样想。然而假设终究是没有意义的。对于碧霞，自己所能给予的，或许只能是永远的亏欠……
就在这时，门帘轻轻一响。屈原回头看去，却见莫愁刚好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屈原忙将手中握着的护身符放回了行囊之中。
其实莫愁已经看见了，却什么也没问，她定了定神：“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屈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莫愁，你要走”
莫愁惨然一笑：“嗯，明日一战，生死难料，倘若我……那么今日就算与你诀别了吧。”
屈原听出了莫愁话中的深意，她这竟是抱定了战死沙场之心啊，于是定定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有事，更不会让你死！”
听闻这话，莫愁心中一动，却坚决地说：“我不怕死……因为我的心，早就死了。”说完，莫愁转身出了营帐。
屈原连忙追了出去：“莫愁，等等……”
莫愁却加紧了脚步离开，根本不理会屈原。屈原心急，却是真的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情急之下，竟然疾步赶上，从身后猛地拉住莫愁手腕，莫愁一个回身，被屈原紧紧抱进怀中。
思美人兮，揽涕而儜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这是那出生入死之后的情不自禁，这也是心如火煎后那始终扑不灭的渴望。
欲挣扎，却是那么无力。

夜色深沉。
宁静的山林中，屈原和莫愁和衣相拥，躺在树林中间一片空阔的草地上。月光如水，温柔地倾洒在这一对伤心人的发梢、面庞和衣襟上，片刻缠绵，又无声地滑落向地面，在微微摆动的草叶间无声的洇染消散开去了。
莫愁轻轻倚靠在屈原的胸前，闭目睡着。屈原的心累了，却无法睡着。他仰头怔怔地看着星空，那浩瀚的星河仿佛抽走了屈原的魂魄，他久久地注视着，无限的时间在他空荡荡的目光深处坍塌、缩小、沉淀出荒凉的平原。他的身体却是一动不动，那微微仰望的姿势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像，要在这平静的月夜里永远安坐下去一样。
许久，屈原微微低下头，挨近了莫愁的额头。莫愁平稳的呼吸在夜色中起伏。屈原的心中涌起无限的渴望与哀愁。他闭上眼，想要在这额上印下轻轻的一吻；可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收回了身体，几乎不出声音地轻叹了一声，向后仰倒，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莫愁紧闭的眼中淌下泪来。
相逢最痛，因为瞬间便又分离。纵有千万不舍，却又如何留住时光只一相逢，便又不知去向何处。

决战的日子终于到了。风也暴烈起来，呼啦啦扯动着大旗；楚军雄壮的战鼓声在山脉间狭窄的平原上撞击、扩散开去，屈原抬眼远望，乌云般的秦军已在对面布好了阵势。
屈伯庸骑在战马上，右手紧紧地按住剑柄。远远地，秦军阵中驰出一将，在战场中间策马逡巡一阵，从背上扯下大弓，圆月一般拉满。
“是白起！”屈原心中一震。紧接着，一道尖利的呼啸声飞来。“咔嚓！”一支铜箭准确地射中了楚军大旗的旗杆，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打旗的兵士都跌倒在地。旗杆从中间折断，大大的“楚”字歪歪扭扭地飘落到地上。
旗手惊慌失措地爬起来，拢好半截旗杆，急忙又把旗子竖起来。秦军阵里传来一阵欢呼。屈伯庸心里一沉。可这战场之上，已容不得他多想。屈伯庸迅速抽出宝剑，在头顶高高地旋转一圈，气沉丹田，高吼一声：
“杀！”
顿时，像河堤突然决开了口子，潮水般汹涌的将士们高声呐喊着向对方冲了过去。

屈原的任务，是压住中军身后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上去。他感到热血沸腾，同时又满心担忧地看着阵线最前沿的将士们冲上前去，同敌军厮杀在一处。
几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庄乔还是那样身手敏捷、自信满满，身子不躲不闪，只轻展双臂挥舞着两把长刀，冲来的秦兵便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勇伢子跟在庄乔不远处，手持一柄长刀，大开大阖地挥动着，每一刀劈下差不多都能砍倒一个秦兵；紧接着，屈原看到了他最挂念的那个人——莫愁手持长剑，冲杀得异常勇猛坚决。
在庄乔等人的冲杀带领下，楚军的士气越战越高。屈原轻轻松了一口气，拳头却依然紧握着。这时，屈伯庸策马持剑，一声怒吼，带领亲卫骑兵冲入了敌阵。身后的步兵也跟着发一声喊，奋勇冲杀过去。秦军阵中一阵骚乱。没多久，秦军的阵型渐渐保持不住了。魏章和白起见楚军兵锋锐利，不敢与之硬拼，只好派出一支精锐部队顶上前去，暂时抵挡攻势，其余秦军收缩阵型，后退十里重新列阵。
战鼓越擂越疾。
秦兵的尸体躺了一地，楚军自己的损失也有不少。不知不觉间，楚军已经离自己的营地越来越远。两翼山势起伏，将士们已经杀到了这片狭长平原靠近秦营一边的腹地。
“会不会追击得太深了”眼看着两侧的山势已经全然陌生起来，一个念头闯入了屈伯庸的脑海。孤军深入，容易遭遇伏击，这点屈伯庸不是不知。但很快，他便让自己打消了这种担忧。如果说敌军有伏兵的话，屈伯庸自己也留有后手。
身后不远的山腰上，屈由正带着一支精锐之师埋伏待命。倘若秦军设伏，必然会倾巢而出力求全歼自己，自己的处境自然凶险。然而，这种时候，若是屈由再率军从外围奔杀过来，却能瞬间把包围变成反包围。楚军内外夹攻，处境凶险的就变成了秦人。
“此战的胜负，或许真的要看屈由了。”屈伯庸默默对自己说道。
就在此时，屈伯庸发现，退却已深的秦军，已经重新摆好阵型，在魏章、白起的带领下，重新朝楚军冲杀过来。
庄乔依然冲在最前线，二话不说，挥刀便砍杀过去。勇伢子也大喊一声，高高抡起了大刀。然而，那一刀却并没有砍下去，便在空中停住了。勇伢子身边的莫愁吃了一惊，转头看去，一截细长带血的箭头从勇伢子脖颈正中的咽喉部位探了出来。
来不及哀痛，只看见箭头从身前刺出，说明这支箭是从背后射来的。
“不好！”莫愁心里喊了一声。果然，当勇伢子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下，莫愁看到，一支秦军正从自己侧后方的密林里冲杀出来。领头的将领手中高高挥动着一对青铜大锤，正是秦军大将樗里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