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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纠结的回响——读《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

在以后的某一年代,人们造出了一部大机器,它能够自动地维持人类的生活。人们生活在蜂巢一般、光线柔和的小房间里,希望能获得一些好的思想意念。

在以后的某一年代,人们造出了一部大机器,它能够自动地维持人类的生活。人们生活在蜂巢一般、光线柔和的小房间里,希望能获得一些好的思想意念。他们互不见面,完全隔绝,只是偶尔有人乘飞艇旅行,但也被认为是不明智的。他们呼吸着大机器制造的空气,听着大机器放出的音乐,通过大机器交谈。他们每人有一本大书,列出了什么时候该按哪个按钮,什么情况该怎么处理,总之规定了生活的一切行为准则。如果违反这一准则,立刻就会遭到无家可归的处罚,这几乎就意味着死。那本大书被一次次再版,并装订得越来越精美,以至于人们一摸到它,就激动得浑身战栗。在小说中,这本书成了《圣经》的象征,大机器成了上帝。于是,人们开始对大机器顶礼膜拜,自己关闭了通向大自然的最后一条路。然而最后的毁灭来临了。大机器开始逐渐崩溃,直至那人类文明的黄昏,全世界的大机器都完蛋了,所有曾沐浴在大机器光芒下的人全死了。

以上这段内容介绍,是我在1996年写的评论文章《“大机器”的启示》中的片段。我看到的这部小说叫《大机器要停止运转了》(以下简称《大机器》),由何明翻译,收录在1982年科学出版社出版的短篇科幻选集《机器人AL-76走失》中。本文的讨论即基于这一版本。

当初,令我深感震惊的是故事的末日场面。整个体系崩溃的意象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也影响了我此后创作《MUD-黑客事件》时对末日场景的建构风格。二十余年后,重读这部小说,我震惊于它涉及的维度之广。

一、为什么会有《大机器》

20世纪初,科学体系除了“几片乌云”,光芒四射。爱因斯坦刚刚发表了他的狭义相对论,苏伊士运河刚刚开通,飞机刚刚试飞成功,但没人觉得它会比飞艇更强大。工业化带来的空前生产力让人类的生活质量得到极大提高。原有的文化、社会体系正受到现代性的猛烈冲击,一切都在变革中,一切都在成形中。在这高歌猛进的新时代,E.?M.?福斯特(E.?M.? Forster)却通过他少有的科幻作品,“反击了威尔斯早期幸福天堂的想象”。有研究者甚至认为,《大机器》是科幻中反乌托邦的开端。

那么,为什么这部小说出现在20世纪初?为什么出现在福斯特笔下?

这是一个科技乐观主义的时代。人们相信科技的进步可以解决吃饭问题、住房问题、出行问题,甚至社会问题。这种乐观主义使人们习惯见到新事物,也会去尝试新事物。但在另一方面,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会冲击社会传统,让人们有些难以适从。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序言中这样写道:“在从我开始长出胡须到胡须开始灰白这样短短的时间跨度之内,亦即半个世纪之内所发生的急剧变迁,大大超过平常十代人的时间。而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觉得:变迁未免太多了一点。”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时代;当他处于壮年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时代;当他步入老年时,时代又发生了变化。他的价值观是旧时代的,但他需要适应的社会,已经流行另一种价值观了。这种在一生中需要多次适应时代变化的情况,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过。新与旧、成长与现实的错位,使很多人处于一种纠结中。而纠结,在福斯特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E.?M.?福斯特画像


福斯特1879年生于英国伦敦,在剑桥大学加入了门徒社,该社推崇摒弃旧体制、建立新伦理的理念。他毕业后游历意大利、希腊,多次前往印度。他有多个同性恋人,与其中一位厮守终生。在他身上,英国文化与其他文明的异质文化、传统与现代、异性与同性……这些相互折冲的东西纠结在一起。这种纠结对他影响之深,主导了他几乎所有的重要作品。《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将英国与意大利、保守虚荣的英格兰乡村与热烈大胆的亚平宁市井进行了反复对比和剖析。《印度之行》则将这种剖析扩大到完全不同文明圈的英国与印度之间,涉及宗教、文化、殖民主义等更广泛的范畴。20世纪初,人类社会的纠结,尤其是在新旧之间的纠结,当然也不会逃过福斯特的观察。

二、《大机器》中的未来社会

在一个科技乐观主义的时代,人们自然会想象,未来科技可以解决现有的问题。在《大机器》中,未来人们衣食无忧,没有劳动的必要,自动机器可以提供舒适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人们的贫富差距也被极大地缩小甚至消弭了。你可以去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也可以什么都不干。虽然有“中央委员会”之类的组织,但没有迹象显示委员们的生活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全世界到处是一模一样的”。

人们居住的房间陈设非常简洁,绝大部分功能性的设备都被隐藏起来。“它既不是借着窗子,也不是借着灯光照明,可是房间里充满着一种柔和的光辉。那里没有调节空气的设备,空气却是清新的。那里没有什么乐器,可是当我开始沉思时,这个房间里却抑扬着音乐的旋律。一把扶手椅立在房间的中央,旁边是一张书桌——那就是全部家具了。”

智能家居已经实现。想睡觉的时候,可以召唤床;身体觉得不舒服,有医疗机器从天花板上降下来。

人们的生活也很简单,每日蜗居在家,通过网络与其他人交流。因为足不出户,也不需要工作,他们生活的主要内容是交流各种信息,寻找有趣的思想。这看起来像是个挺好的乌托邦,没有饥寒之忧,只要聊天、思考就行了。

同时,整个社会也是高度组织化的。人们的住房由委员会分配,可以申请调换,但申请也可能被驳回。主人公想换个小一些的床,就没有被批准,因为大机器只会做一种尺寸的床。大机器委员会制订各种规则,不能做的事都明令禁止。生育是计划性的,大机器认为不宜繁衍后代的人,就得不到生育指标。大机器甚至规定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父母的职责,婴儿一出生即行停止。”由于这个体系太强大、太完善,因此在大机器中,最严厉的处罚是无家可归,或者说放逐。一旦离开大机器,人是很难生存的。

三、人与现实的疏离

既然人们都待在家里,只通过网络与外界交流,他们与现实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远。作品中多次展示了这一点。比如主人公想乘飞艇去看望儿子,但当她长久以来第一次打开房门的时候,被直接经验吓坏了,立刻躲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个片段让我印象太深刻了,在《MUD-黑客事件》中,我描述了类似的感受。当我的主人公要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恐慌了:“身后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我一阵惊慌,几乎立刻就想返回那熟悉的家中。”

也正因如此,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也变得不必要,甚至令人厌恶。当主人公终于鼓起勇气,乘上飞艇后,她被真正的阳光吓坏了,叫喊着想躲开,乘务员慌乱下伸手想安抚她。这个举动被她视为极大的冒犯,乘务员也连声道歉。当她终于见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所受的教养太好了,以致不能同他握握手”。

这种抗拒现实、追求纯粹思想的趋势,导致整个社会将抽象的思想看得很高,而贬低现实体验。作品中,一个“最先进的人物”说:“要严防那些第一手的思想意念!第一手的思想意念并不真正存在。它们不过是爱和惧留给肉体的印象,在这种粗俗的基础上,谁能建立起一派哲学呢?让你的思想意念成为第二手的吧,可能的话,让它成为第十手的吧,因为这则思想意念便远远摆脱那种起干扰作用的因素——直接的观察。”

实际上,这种观念隐含着一种傲慢——科学征服自然后的傲慢。主人公乘飞艇飞越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的时候,她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没有意思,带不来什么思想,然后就和乘务员一起感叹:“我们已经如何进步啊,感谢大机器!”她随后又飞越了白种人的起源地高加索山脉和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思想,随手拉下了遮光板。

科幻短篇《大机器停止》(The Machine Stops,2009)剧照



人类对科学的认识,来自自然。当人类掌握了科技之后,生活在大机器里,与自然隔绝,自然就不重要了,因为它不再能影响人类,人类也不再需要从它那里学到什么。某种意义上,这种态度是有道理的——只要大机器依然能保护我们,供给我们。问题是,大机器太完善了,失去了前进的动力,甚至视探索为不正当或危险的举动。大机器委员会最终取消了外出探险必需的呼吸保护器,也就关上了与自然的最后一道门。大机器开始逐渐崩溃,最后,这个安全泡泡终于破灭,导致了大机器中人类的末日。

在福斯特看来,与自然的连接是人类得以存续的重要基础。“多少世纪错误地反对肌肉和神经,反对我们藉以能够独自理解的五官,而用进化的说法给它涂上一层釉光,直到身体成为白色的糊状,家的观念黯然无色。”讽刺的是,大机器中的人认为自己是进步的,而正是这种傲慢,让他们失去了进步的基础,导致了自己的毁灭。

四、宗教的镜像

大机器中人类的傲慢,凭借的是手握强大的科技。他们相信科技,推崇科技,进而崇拜科技。相对应地,他们鄙视传统宗教,认为那是迷信,当主人公的儿子在争论中说出“我宁愿要上帝的仁慈”这句话时,主人公犀利地反击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靠这句迷信的话,你能够生活在外界的空气里吗?”

但是,对科技的崇拜,演变成了新的宗教。这个宗教崇拜的具象,就是大机器。

为了便于人们使用大机器的各种功能,委员会发行了一本使用手册,被称为“大书”。这本书逐渐变成了新的“圣经”。人们宣扬说:“每当他们运用大机器的那本大书时,他们便立刻浑身感到那种奇异的恬静,他们的快事就是一再反复重述大书中的某些数字,虽然那些数字对听者传达不出什么意义。他们描述了按一个电钮时的狂喜,虽然这个电钮并不重要。他们还描述了使电铃响起来时的狂喜,尽管让它响着是多余的。”这里人们的行为和感受,与在宗教仪式中何其相似。

此外,人们还要找出理由来崇拜大机器。“那大机器,供给我们吃,供给我们衣服穿,供给我们房子住,通过大机器,我们彼此交谈,通过它我们彼此相见,我们在它里面享有我们的生存。大机器是思想意念的朋友,是迷信的敌人;大机器是万能的,永远长存的;大机器是神圣的。”这个非凡的演说后来被印在新版大书首页上。崇拜也变得更加复杂,包含歌颂和祈祷。

当然,出于对科学的信仰,人们依然抗拒宗教。所以,他们就在行宗教之实的同时,拒绝承认宗教之名。

在这里,传统宗教和“大机器教”互为镜像。它们都在解答终极问题、提供力量、安抚心灵上起作用,同时,也都贬低人的价值,将人类放在次一等的位置。主人公之子怀着反叛的精神,声称“人就是衡量的尺度”,是连接现实与思想的桥梁。这种人本主义的态度,正是旧宗教式微、科技新时代降临时人们心中的纠结。他们向前向后看,看到的都是无可抗拒的超越性存在,都是人的顺从。

五、与赛博朋克的连接

福斯特在《大机器》中对人与科技的关系有明确的观点。他将科技比喻为衣服,“只要人类能够任意脱掉它,靠着那本质即他的心灵,并靠着那同等重要的本质即他的肉体而活着,那衣服就是尽美尽善的”。福斯特认为,虽然人类发展了许多科技,但只要人类还能脱离科技生活,那科技就是好的。而当有一天,人类无法摆脱科技,甚至不得不去适应科技的时候,那科技就变成危险的了。

这点在今天的世界已经是某种现实。离开科技,社会化生产已经不大可能,无论从制造还是物流上皆是如此。社交网络也逐渐成为人们交流、协作的重要工具。在赛博朋克对未来的想象中,人机融合成为必然,科技不仅在社会性上不可或缺,在生理性上也变得不可或缺。到了这个时候,像脱掉衣服一样抛开科技,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从产品角度讲,科技产品已经从额外消费品,变成了必需消费品,提供这些必需消费品的企业,也就拥有了巨大的权力。在一个高度垄断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不是为了额外的消费娱乐花大钱,而是为了自己基本的生存(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工作需要)花大钱,从而引出了赛博朋克的经典表述“高科技,低生活”。

然而,《大机器》中的经济系统与我们现在不同,更接近共产主义。作品中,我们看不出人们有花钱的必要,一切都由委员会根据资源和需求分配。如果我们观察互联网早期的生态,与作品中的想象何其相似。服务器资源的分配,完全是根据已有资源和需求来调配的。早期网络社区的免费、自由、共享等理念,也可以在《大机器》中看到影子。当网络越来越深地融入我们的生活后,金钱的因素才变得越来越重要,最终促成了互联网经济的兴起。今天,我们也许可以像福斯特当初一样,设想某种新的组织关系和经济系统在未来的信息时代建立起来,从而让我们不会沦入“高科技,低生活”的境地。

六、与互联网的契合

在《大机器》中,主人公的生活及与外界的交流,跟当下一个宅在家的网民几无二致。她足不出户,除了吃饭睡觉、独处沉思,就是使用网络。必须承认,福斯特在这方面的想象,居然与当今的互联网契合度相当高。

她可以通过网络交谈,“她认识几千个人,在某几个方面,人的通讯交往已经大大进步了”。这种交谈也没有语言的障碍,似乎语言翻译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我们现在的网络,在以人为节点的连接上已经大大超过了小说中的想象,但在语言翻译上尚未达到完美。她和人交谈的时候,可以通过手里的一个圆盘看到对方,无论对方在哪儿。这几乎可以看作平板电脑或手机。

大机器里的人经常发表演说:要么是实践报告,比如有人去海边考察过;要么是某种研究成果,比如主人公就做过关于音乐史的演说;要么是某种理念的宣扬,比如对大机器的崇拜。在做这些演说的时候,他们是面对网络中其他人进行的实时广播者,或者用现在的称呼——网络主播。

福斯特也预见到了网络时代,由于信息高度密集导致的时间碎片化。主人公要在很短时间内,回应多个人的信息。当儿子要和她通话的时候,她高兴地说:“我可以给你整整五分钟。”而当儿子花了15秒才建立起网络连接的时候,她显得非常不耐烦。这点在我们当今的网络体验中,再熟悉不过了。

由于时代所限,对网络时代的一些有深刻影响的现象,福斯特并未有所察觉,比如亚文化群体的兴盛、信息茧房的自组织、虚假信息的泛滥等。此外,他也缺乏对后现代时期无中心局面的洞察。当然,这一点依然有待未来的观察与研究,网络社会是否正在中心化,“后现代”是否正在结束,已经是要开始思考的了。

七、依然无法解答的问题

如今,随着科技进一步加深对人类世界的改造,我们与现实也越来越疏远。人造的环境让我们难以接触到真正的自然,甚至(在宅居的情况下)难以接触到纷繁的现实社会。此外,虚拟现实、现实增强、神经改造等正在发展的技术,让我们可能连什么是现实都很难确定了。

如果说前者在福斯特的时代已经可以观察到,那么后者则完全超越了那个时代。主人公之子曾经到大机器外面去过一次。当他为这次远足做准备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锻炼身体,重新获得远和近的概念:走过去很累的是远,不那么累的是近。问题是,当你的神经系统可以被编码的时候,你感到的累可能不是真的累,那么你认知的远,也不是真的远。他认为“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而当人的所有感知都不真实的时候,又如何去衡量呢?

在《大机器》的设定中,只要回到“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上,人类依然是有希望的。而依照我们现在的技术路径走下去,连这个希望都不可靠了。

照福斯特的思路走,我们会发现人类社会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局面:我们有可能进入类似大机器的内卷化社会,同时,构成这种内卷的技术堵住了唯一可能的突破口。

福斯特的解决方案一如他在其他作品中一样:逃离。在故事结尾,主人公之子说人类的希望在那些生活在大机器之外的人身上。这就意味着不计代价,脱掉那件衣服。这在他的时代也许是可能的。在现在呢?在未来呢?

八、为何重读《大机器》

如今看来,《大机器》的故事过于简单,没什么情节,大段篇幅在介绍设定,或是描写人们在这些设定下的生活状态。但是,当我重读此作的时候,经常需要停下来,因为其中有太多触动我的东西。相比后来的诸多反乌托邦作品,《大机器》无政治立场的风格难能可贵。它纯粹从科学幻想出发,探索终极问题的答案,并营造了纷繁鲜明的细节。

我们现在的境况,与一百多年前福斯特创作《大机器》时非常类似。随着信息、生物技术的发展,我们正处于技术爆发的初期,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超过人类历史上任何时期。威廉·吉布森说:“未来已经到来,只是尚未普及。”在改革开放后经历了四十余年高速发展的中国,这种情况尤其明显。整整两代人,已经习惯生活在不断变化的社会中。新技术一出现,就会被立刻应用,并产生新的亚文化群体,然后变异,消亡,融入主流。这种持续变动已经成为常态。信息时代(或者叫智能时代)正在全面降临,我们原先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织结构正在经历科技的冲击。我们和一百多年前的人们一样,内心在纠结。

我们还可以从小说中看到更多熟悉的东西。比如对飞行(飞向星辰)的热情消退了,这与过去几十年人类将科技发展的主要方向从太空转向生活非常相似。比如人们对大机器的噪声习以为常,当大机器停转后,噪声消失,人们反倒受不了。这让人想起福斯特去世数年后,以模拟工业噪声为鲜明特征的金属摇滚的兴起。

福斯特身处工业革命对社会进行深度重构的时代,我们则身处信息革命对社会进行深度重构的时代。百年的纠结,百年的回响,可以协奏的音符很多。重读《大机器》,对今天的我们面向未来的思考,是有意义的。


(本文选摘自《想象科学:科幻文学经典撷英》一书,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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