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离岛,指远离本土的、隔绝于世的岛屿。日本有400多个有人的离岛,每200个日本人之中,就有一个生活在离岛。《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一书是作家库索历时三年,独自走访了日本最为偏僻的数个小岛,切入岛国鲜为人知的边缘地带的纪录。五岛、佐渡、隐岐……离岛满足人们与世隔绝的浪漫想象:丰裕的自然,亲密无间的邻里关系,悠闲缓慢,自给自足。与此同时,离岛存在着的多元价值和可能性也面临严峻的现实:这里没有超市、便利店、医院或任何娱乐设施,少子化和高龄化现象空前严重。交通不便、资源匮乏、性别歧视、传统文化与艺术无以为继……耕田捕鱼的原住民为生计所困,只能奋力逃离。
但意外地,她又看到很多崭新的气象:为日本人定制旅行的年轻美国亚裔,拜师学艺、移住小岛四十余年的加拿大老先生,从零开始种植葡萄的法国金牌酿酒师夫妇,毕业于东京名校、拒绝高薪offer的80后爸爸,带领非遗传统艺术重获新生的庶民表演者……
离岛不只是日本的缩影,也是世界的缩影。本文为该书序言。
2015年,在一次前往冲绳的旅行中,我第一次接触到“离岛”这个概念。冲绳是深受日本年轻人欢迎的旅行目的地之一,但我发现,对他们来说,冲绳指的不是那霸(他们将那霸称为“冲绳本岛”)。他们会直接飞到更南边的石垣岛,以这个小岛为中心的八重山群岛,是他们热爱的可以潜水和度假的“冲绳离岛”。
当我把冲绳的离岛全都去过一遍之后,就大概懂得了日本人对离岛的浪漫想象。它意味着透明的大海、丰裕的自然、美味的海鲜以及一种与世隔绝的理想生活——悠闲缓慢,自给自足……总之,在游客的认知里,离岛是城市生活的正反面,当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想要逃跑的时候,他们总是去离岛喘一口气。离岛是世外桃源。
离岛,从概念上来说,是指那些远离本土的岛屿。
今天我们谈论日本的时候,通常指的由北至南的五个主岛: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和冲绳,即在世界地图中一目了然的日本部分。事实上,日本之所以称为岛国,是因为它是一个由众多岛屿组成的国家。主岛之外还有更多的岛。根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的分类,除了上述5个主岛之外,其余的岛屿被称为“离岛”。多数离岛处于无人岛状态,但即便是少数的有人居住的离岛,如今也仍有416个。
前些年,日本诞生了一份名叫《离岛经济新闻》的免费报纸,专门为已经生活在或是想要移住到离岛上的人们提供生活和工作情报(可见已经有相当的用户需求)。我在上面读到:离岛人口总数为61万余人,占据日本总人口的0.5%——也即是说,每200个日本人中就有1个人生活在离岛。我对这些人感到好奇:他们为什么生活在离岛上?为什么没有离开?为什么还有新的人移住?冲绳的八重山群岛作为日本最著名的离岛目的地,毋庸置疑已经被高度观光化。可是,除它之外,在那些还没有太多游客涉足的离岛上,人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
我用了几年时间去了解离岛。离岛中较为著名的几个,在历史上曾是日本天皇和贵族的流放之地,这一罪名被称为“流刑”。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多数人在离岛上度过了郁郁的余生。离岛成为一处流放目的地,由它的地理位置而决定,如同它的名字中浓缩的意义:被隔离的岛。其偏僻的特性可想而知。但也正是它们在日本国土上的边缘性,使得这些小岛成为日本历史上最国际化的地方:它们曾是遣唐使前往大唐时告别日本的离岸之地,也是他们归来时登陆日本的第一站;它们曾经是亚洲海上繁盛的贸易港口,中国人和朝鲜人都在此留下了生活痕迹;它们还曾是江户禁教时期基督教徒的藏身之地,保存着完好的教堂建筑群……这些文化价值令它们在今天得到了世界范围的认可,甚至被列入了世界遗产名录。同时,又由于它们远离本土的封闭性,在明治之后的漫长时间里,较少遭受现代风潮的侵蚀,这令它们成为日本传统文化和传统艺能保存得最好的地方。
离岛存在着多元的价值、启示和可能性,同时也存在着很多维持人类活动时所面临的问题。在日本近代化的进程中,年轻人从农村涌向城市,传统农业和渔业衰落,农村集落解体,传统艺能因为后继无人而面临消失,都是离岛真实面临的困境。人口减少是离岛面临的最大问题,有数据显示:二战后至今,日本离岛人口减少了超过65%。今天,离岛的少子高龄化状况是全日本最严重的,且多数地方的财政能力指数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
如果离岛上的最后一个住民消失,那么它将从此变为无人岛,再无公共交通工具前往。为了阻止离岛可预见的无人化未来,日本在1953年制定了《离岛振兴法》,针对北海道、本州、四国、九州周边的离岛,通过国家承担大部分的交通、通信、供水、排水、电力等基础设施建设以及改善医疗和教育设施、帮助就业、帮助农林业和渔业等产业振兴等方式来对离岛进行经济和行政支援。到目前为止,这部法律已经被延长七次,从硬件建设到软件支持等方面,都进行了适应时代的更新。
《离岛振兴法》的幕后推手,是被日本人称为“离岛振兴法之父”的日本民俗学家宫本常一。他是现代日本最早号召和投身离岛振兴的学者,他也是“全国离岛振兴协议会”的第一代事务局局长,一生游走于日本各个离岛,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著作,而它们也成为今天人们研究这些岛屿的宝贵资料。
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宫本常一就说过:离岛是日本社会的缩影。从大的趋势上来说,这种缩影指的是在人口减少的社会中的少子化和高龄化,从更具体的方方面面来看,它也许还包括:海洋垃圾问题、气候变化问题、食品安全问题、传统文化破坏问题、宗教问题、教育问题、国际交流问题、贫穷和养老金不足问题、女性职场地位问题……事实上,一旦置身于离岛,你就会发现,离岛是一个问题的容器,所有将在日本各处遭遇的问题都正在这里加剧发生。
最近二十年,为了解决城市人口爆炸、资源不足,而农村却日益高龄化和少子化、人口过疏的问题,日本政府一直在积极倡导年轻人移住到地方和农村,并为此推行了许多优惠政策。离岛成为被政府大力提倡回归的重点目的地之一。于是,在离岛上发生的,又成了代表整个日本现状的另一幅缩略图:各个地方政府想出各种优惠政策来吸引年轻人。
多年来我一直关注着日本政府在2009年推出的“地域振兴协力队”制度,它以国家支付工资的方式,募集在城市生活的年轻人移住到人力短缺的地方和农村,进行诸如旅游业和农林水产业支援的振兴工作。这项制度虽然期限只有三年,动机却是让年轻人留在当地定居——参与者中65%的人确实在任期结束后留了下来,找到了各自的工作或是创业方向。参与这项制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根据2022年公布的数字,共有6447名地域振兴协力队队员在日本全国各地活动,其中不少是在离岛上。
与主流价值观背道而驰、不追求金钱与成功的年轻人,为什么选择了离岛?还是说,这在未来会成为一种主流的价值观?来到这里的年轻人正在做什么?他们如何建设生活?他们如何和当地人相处?世界遗产和历史文化之类的噱头,对他们的生活有帮助吗?当地人又如何在这些噱头下改变自己的生活困境?人们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遭遇了什么?带着这些问题,我踏上了离岛之旅。
在岛上的日子里,我遇到了形色各异的人,他们成为这本书的主角。留在岛上的人各有各的困境,来到岛上的人也各有各的目的:有人确实是为了美丽的大海、丰裕的自然和安全的食物,有人在3·11大地震后失去了对东京的信任,有人对城市生活的价值观产生了巨大怀疑,有人从海外归来、开始寻找日本传统文化的源流,有人离开了岛屿又回来继承家业,有人环游世界归来仍然在岛上做一个公务员。竟然也有来自全世界的人住在这里——一个美国人在当私人导游,一个法国人栽培葡萄准备酿造红酒,一个德国人种菜种得风生水起……离岛比我想象中更开放也更活泼,来自外部的人们为它找到了更现代化的世界性表达。在寻找理想生活和扎根于土地现实之间,在矛盾和冲突之后,他们的选择尤为有趣。
有人居住的每一个离岛都有其独特的文化、生活方式、产业和自然环境。如果把这些称为“离岛的宝藏”,那么支持这些宝藏的主体就是“岛民”。很显然,如今的岛民,不仅由原住民构成,新移民也占据着同样的比重——这些具有创造性和国际视野、想要建设自己理想生活的人们,正让离岛上萌生新的种子。当他们对我说起“城市里没有生活,离岛上可以建造生活”的时候,我总有个隐隐的感觉:战后的日本就是这么长出来的——是拥有类似心态的一群人,最终将东京建成了一座国际化大都市。
只是,今天在离岛上建设生活的人们,更重视自然与自我,他们不为任何机器和系统服务,只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离岛是一个宽容的容器,让生活长成他们想要的样子。这同样也体现了离岛的一种主流价值观:不是仅仅要“维持和扩大人口”,而是“即便人数很少,也要想办法过上充实的生活”。对于人口预测将在2070年减少至8700万人的日本来说,这也许将成为一种共通的价值观:未来隐秘的线索在离岛。
现代人对生活的追求,大抵是要“寻找更多可能性”;离岛的人们恰恰相反,他们选择在更少可能性、狭窄受限的环境中生活。在这本书里的一座离岛,有句在全日本都很著名的口号:“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这里的人们让我知道:在一个没有便利店、麦当劳、电影院的地方,“重要的东西”是与自然朝夕相处的恩赐、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完全被自己想做的事情填满的时间……对他们来说,这即是人类所需要的一切。
在城市里,我遇见很多飘在空中的人,而在离岛上,我遇见很多扎根于土地的人。他们让我看到一种充满养分的人生。在城市里,人们早已默认成为机器上的一枚齿轮,并且努力获取更多金钱和物质来适应生活,但在离岛上,人们从雏形和轮廓上改变生活,他们真的在建设一种“他们认为是正确”的生活。
最后一次从离岛回到本岛的飞机上,我从空中俯瞰漂浮在濑户内海上的小岛,突然意识到:我写作的是日本的离岛,但其实日本之于地球也是离岛,而地球对于宇宙来说,又何尝不是离岛?离岛不只是日本社会的缩影,也是人类社会的缩影。我们存在于宇宙的孤独时间之中,但它如何以无限广阔,承接我们短暂的一生?我想要借由在离岛遇见的人们,弄明白这一点。
《离岛:于偏僻之地重建生活》,库索著,北京贝贝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