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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从衰败中跳出来,衰败也失去了立足之地

12月11日那晚,我在新公司加班,毫无希望地盼望着午夜时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第二天在如常的晨光里醒来,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庆幸而失望。

12月11日那晚,我在新公司加班,毫无希望地盼望着午夜时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第二天在如常的晨光里醒来,也许很多人和我一样,庆幸而失望。我们没有爱自己、爱世界、爱他人到了打了鸡血,欢庆活着的程度。太多的时候,生活和自己都让我感到困惑和麻烦,不惜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末日里借上天之手杀死自己。

这是青年作家陆茵茵的短篇小说集《表演者》里的一段话。读她的小说,总会被笼罩在人物身上的无力和空心感俘获。这部小说集一共收录了12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身份迥异,共通点是普通:为了迎合母亲期望,参加相亲活动的女孩;觉得缺少对生活的选择权,拼命做兼职买美妆的大学生;创业失败,被迫辞退员工,清空房间的男人;还有为了合群,隐藏自己的观点,努力扮演应声虫的公司职员……

他们努力地扮演社会期待他们成为的角色,往往又在最后一刻陷入虚无的情绪,展露敏感又脆弱的真身,丢失了表演的可能。而作者陆茵茵想要借着这些普通人思索的,是无力感背后的文化与社会意义,以及“我是如何成为我的”。

一、生活需要表演

陆茵茵出生于上海,曾在媒体和非营利艺术机构任职,作品荣获第二十六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2020年美国Pushcart Prize提名。2018年,陆茵茵出版了首部小说集《台风天》,《表演者》是她的最新短篇小说集。

陆茵茵


正如这部小说的名字所展示的,很多评论者和读者都将“表演”视为陆茵茵笔下人物的共性。陆茵茵说,在日常生活里,“表演”可以是某种蓄意行为,吸引她的“是不那么清晰、无法言明、更接近无意识的部分”。我们很难分辨出一个人是否真的在表演,更难分辨的是被社会、习俗、文化塑造的各种习惯性模式。而小说,则为我们凝视人物的表演提供了观看的方式。他们总在最后一刻露馅,而当“真实的自己”与读者面面相觑的时候,弯绕迂回的内心的世界才逐渐显示出来。

同名小说《表演者》中,阔叶草通过扮演“想要男友买价值十五万的蒂芙尼钻戒的拜金女”成功躲掉了她不想进入的婚姻。但新男友阿全却对她若即若离,边界分明。阔叶草不断旁敲侧击,确认自己在阿全心中的分量。但阿全不仅不为所动,还带着冷漠和嘲弄的心态旁观,将阔叶草的“大哭大闹”视为娴熟的表演,“她所有的所作所为,都千方百计想从阿全身上挤压出一点爱。看起来几近失控,洋溢着疯狂和绝望,可悲的是,这失控恰恰在精准的控制之中。”但等阔叶草离开,他认识了小自己12岁的女友宁宁后,关系再次开始倒转:他向女友讲述对衰老与疾病的恐惧,而对方无动于衷。

表面上,这是一个“谁在恋爱里认真,谁就失去了主动权”的故事,每个人都可以同时成为被辜负和辜负别人的那个人。但小说的耐人寻味之处在于难以看清的人心。就像陆茵茵在采访中思考的“这个人真的在表演吗?除去他/她本人,谁都无法断言。或者,他/她本人也不清楚。这几年我慢慢发现,了解自己的心意和了解他人的心意一样难。”阔叶草和阿全试探心意的行为有多少表演的成分,读者并不可知。唯一可以确定的,亲密关系中的爱意若被忽视,无论这种情感诉求是否出自真心,都被单方面定义为了滑稽的独角戏。

《表演者》


表演发生在恋爱关系里,在家庭生活中也从未缺席。短篇《母亲说》展示了母亲在替女儿相亲时用“表演”掩盖内心的私欲,而女儿在被迫配合表演与观看母亲表演中,戳破了母亲的自欺。从一开始,女孩就用看戏的心态审视母亲,她为了女儿能够找到理想的结婚对象所做出的种种行为也变得滑稽可笑起来:为了让女儿更符合“贤妻良母”的想象,她在资料卡上写下“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看世界名著和家政类的书”,并将女儿写的“现代独立”一词划掉;带着挑剔的眼光审视同台上场的其他女嘉宾,说她们“眼睛涂的很妖精一样”。等到父母发言环节,母亲握着话筒登上简陋的舞台发言,努力将女孩塑造成好妻子、好母亲……

陆茵茵让读者意识到,唯有最亲密,朝夕相处的亲人,才能彻底揭穿对方的表演。当母亲沉浸在夸张的演说时,她在心里冷笑,因为她深知母亲在撒谎——她说丈夫在女儿年幼时意外溺水丧命,隐去丈夫和情人一起游泳而溺亡的部分;只说他在女儿年幼时意外离世;隐去年轻时居住的逼仄之家,是左邻右里都羡慕的好家庭。

母亲对女儿“理想结婚”对象的描述,处处都在影射不尽责的父亲。她的“表演”不仅是为了女儿能相亲成功,也是在满足一己私欲,希望女儿能替自己延续未能拥有的“幸福婚姻”。“滚滚而出的语言屏障,精心织就,掩人耳目,让你抓不住明显的破绽。像擅用障眼法的魔术师,长于耍手段的说书人,母亲踏在冰面,碎步如飞,蓄意掠过了浮冰之下潜藏着的千疮百孔。”于是女儿几乎是带着“报复”心态,略过了母亲心里最适合当丈夫的四号男嘉宾,选了暂时待业的一号男青年。而当母亲在回程的车上抱怨她为什么要对着干的时候,她忍不住大吼:“难道你还不满意,都看你一人表演了。”此刻,她的心里蓄积的恶意已经沸腾,几近冲出来,“碾压此刻面前胆小如鼠的母亲,碾压她干裂发紫的嘴唇,皱缩的手,花白稀疏的头发,碾压那颗小小却沉重的心脏里膨胀的、自私的、不自知的谎言”。

但这种近乎沸腾的恶意却在看到母亲脖子里那条,自她上高中就围的丝巾时止住了。她意识到“表演”背后不仅隐藏着虚荣、自私与愤怒,还有更深的无奈与辛酸。母亲一生都在为他人的目光努力,生活逻辑是“实用”,丝巾几乎是她唯一一件“只为了美观”的无用之物。

女主人公虽被迫参与相亲大会,说了一些违背本心的话,但她随时能从表演中抽身,而母亲却无法从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中挣脱出来。她缺乏浪费的资本,日复一日地为生活奔波,坐在沙发上晒太阳就是她为数不多的享受。正因此,放弃戳穿表演的人,也是叹息她无法自在生活的命运悲剧。

二、现代人无处安放的内心

母亲对美好婚姻的渴望让人想起陆茵茵收录在《台风天》的小说——《生日》。主人公钟满是一名接线员,多年来她孤独的长大,缺朋友,缺爱,以至于遇到已过中年,冒出白发还未结婚的叔叔时,有当头棒喝之感,因为“原来真有人一辈子结不了婚”。

这些怯弱、自卑、渴望婚姻的女性形象,很容易让人将父权制对女性的规训与矮化联系起来,但区别于《美满》《如雪如山》《我本芬芳》等具有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的作品,她的小说却无意强调父权社会对女性造成的伤害。相反,《表演者》的精彩之处在于绕过了以性别政治为核心的批判视角,想要探讨权力关系外,无处安放的现代人的感情。

在小说《生日》里。钟满对幸福最大的想象是“一家人平平安安,每天下了班一家围坐在一张小木桌旁吃饭”这种对幸福的想象不仅来自对传统家庭的向往,也来源于原生家庭的缺失。童年时,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又在成年后意外高位截瘫,全身只有眼珠能动。她的日常生活在接听客户来电和照护父亲间来回,难以与他人建立深层次的感情。

虽然外貌不佳,性格沉闷,但她拥有唱歌的天赋,只不过这一优点从未被父亲重视,没有机会报考音乐院校发挥自己的长处,唯一可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也被截断。她对生活的唯一期盼是接听一个男顾客的来电。他没有要事,而是喜欢像老友一样向她分享自己的日常。她觉得奇怪,但因现实里无人可以陪伴,不仅不拒绝,反而依赖上了被“惦记”的感觉。当钟满迂回的内心世界展露在读者面前,读者也忍不住跟着钟满叹息——圆满的生活是永远不可能获得的吗?

对现代人的心理状态的描摹,在《金》中展现得更为明显。“我”敏感孤僻,开朗耀眼的同事金对“我”很热情,一度让“我”相信自己并非茕茕孑立,也是小团体中的一员。但“我”又难以对任何人敞开心扉,如一只“遇到外力触碰就蜷缩起来的乌龟”,为了避免被冷落排挤,只能充当应声虫的角色,或是模仿对方的说话习惯、行为模式。这种无法控制的“取悦”让“我”倍感疲倦,甚至有“渐渐枯萎的预感”。直至同事与自己都陆续离职,“我”都未能与任何人深交,甚至都没弄清颇有好感的赵赵,在共事期间有无恋爱,性取向又是什么。

时隔多年,因赵赵总是莫名进入梦境,“我”才尝试在互联网上检索他的名字,了解他的近况。搜寻无果后,又试着检索了当时同事金的名字,发现了她的博客。神奇的是,阅读金的博客如同自我疗愈的过程。曾对深层的亲密关系不抱希望的“我”,在金几近赤裸的自我袒露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当博客还流行的时候,金的文字还带有矫饰的成分,但当博客渐渐衰落,无人问津,金的日记就越来越去掉了矫饰的成分。“我”震惊于看起来最开朗自信的金,也会因为同事离职失落,也会在一段早已腐烂的感情里沉溺,也会为逐渐老去的父母忧心,并写下“我有一种危险的妄想,好像世界在迅速衰败下去,我逆着风浪前行,如果不生个孩子,以后就只有节节败退了”这样的句子。

“我”在这些文字中“感应到一种迟来的共鸣”,内心渐渐松动。原本难以与他人建立深层的连接,认为自己不值得的“我”,开始觉得自己是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到金,而现在,她有了“向前一步”的勇气。正如“我”心里想的那样,“只要我们从衰败中跳出来,衰败就失去了立足之地”。

三、迎着太阳,不躲不藏

陆茵茵与笔下的人物贴得很近,这使得读者放心地进入她的文学世界,而不必担心作者的声音盖过人物的声音。尽管她想探寻人物在表演下的内心,却从不扮演居高临下的审判者或同情者的角色,而是与笔下的人物并肩站立,每个相似的时刻,都心有戚戚焉。这也是陆茵茵出书不快不多,仍能获得读者喜爱的原因。

阅读陆茵茵的小说,让我想起了近年刮起的“韩国文学热”中的金爱烂、崔恩荣。在诸多立场先行,强调戏剧冲突的韩国文学中,她们能敏锐地捕捉到生活的细节,准确刻画千禧一代的内心,会让我们读着读着恍然惊觉,明明是发生在韩国的故事,却能找到自己的影子。这种对于日常生活的叙事看似简单,其实极为难得。与金爱烂相似,陆茵茵也善于用去奇观化的语言,耐心细致地书写普通人内心的暗礁,熟练地将生活的细节拆散缝合,用文字接住充盈的情绪,让那些被宏大叙事遗漏的个体经历有了抒发的窗口。

在国内的青年作家或聚焦结构性困境,或将文学作为抵抗父权制的方式时,陆茵茵依然安静地凝视着个体的内心世界,被热议的结构性问题从她的小说中退场,与生活磕磕盼盼的普通人才是她关注的对象。“平凡”一词在她的小说中频频出现,那些生活的横截面即使偶有波澜,也会旋即归于平静。她将“平凡”视为“人的落归处”。追求不一样的生活的人,就像在玩蹦床,而平凡就是在人蹦得过高时,能够接住你的垫子。

这种对“平凡”的态度也决定了陆茵茵写作的基调,“平凡”不是普通人想要突破的屏障,也不是未能过上“超越性生活”的无奈之举。这类写作的意义,便是通过对个体情绪的反复展示,照亮内心的暗礁。在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个体也越来越容易变得原子化,越来越趋向于思考个体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面对现代人内心的困境,在《金》的结尾,陆茵茵尝试给出了乐观的解法,那不是妥协和退让,而是努力从个体的孤岛中走出来,直面负面的情绪,去交流,去拥抱,去和他人建立更深层次的连接。从而在动荡的浮世,建立新的、非强迫性的小共同体。于是,即便并非英雄和伟大人物,在对于彼此的接纳中,身而为普通人,我们也能“迎着太阳,不躲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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