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象(1)

文学种籽 作者:(台)王鼎钧


  "文学"有广义狭义之说。狭义的文学限于用语文表达思想情感。但狭义的文学还有一更狭小的核心,那就是表达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文学作家所写的乃是意象。认识这个核心,才真正认识文学。作家必须能产生意象并写出意象。

  意象又是什么?这个术语很难解释。它愈难解释,愈有人要解释它,因此它不止有一个定义。没有一个定义能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学习写作的人)满意。有人说,如果你懂什么是意象,不需要别人解释;如果你不懂,别人的解释是枉然。这话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我们由不懂到懂,有一个过程。所有的解释也许都难使人立刻豁然贯通,但是一定可以帮助我们过渡。各家对"意象"的注解都有"助解"之功。见过高手下围棋吗?有时候,你看见他随手在空旷的地方摆下一子,简直毫无用处,但是走着走着,双方鏖战到起初落子的地方,那颗"闲子"如画龙点睛,奠定大局。对于追求"什么是意象"的人而言,意象的定义也许就是这颗棋子。

  这个"意象"从翻译而来,专家多就原文下手解释,现在从中文着眼试试看。意象是"意中之象,象中有意",八个字中有两个"意"字,这两个意字的意思不同。先说"意中之象"的"意",这个"意"就是"意中人"的那个"意"。意中人藏在心意之中,未必实有其人,或者虽有其人,其人对我只有精神上的意义,只是心灵的供奉。当其人在我意中时,我能清晰地看见、听见、闻见气息。那是一种逼真的幻觉。在这幻觉中,我只有浑然的直觉,放弃分析,放弃判断,放弃验证。在如此这般的"意"中,有一个"象",这个"象"是具体的样相。如果你占卦问卜,卦上有"爻",卜师凭"爻象"断吉凶。他说:"火克金,破财之象"。"火克金"是烈火熔化了金块,这是一个"象",在如此这般中的一个"象"中又含有"意",即意味着破财。"象"常如梦境般的恍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但此象中所含的"意"却能清楚领略。

  此种"意象",确为相当微妙的一种经验。当它出现时,那经验近似作梦,因此有人用梦的构成来解释文艺。意象给我们的经验又跟看电影近似,电影是活动的连续的画面,是"象",因此有人管好来坞叫"制造白日梦的工厂"。在文学作品里面,诗最能引起类似的经验,诗最需要意象来表现,使读者神游于意象之中,人或称为"文字的催眠术"。其实何止是诗,好的文学作品(当然是狭义的文学)都应该如是。在这种要求下,文学作品是很独特的东西,在语文大家族中"生有异禀""别树一帜"。

  如此看来,不能产生意象的作家,犹之不能怀孕的母亲。不过意象并不神秘,它可能产生在每一个人的心意里。孔子在看见一条大河的时候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人说这是一句诗,因为句中有生动的意象(加上节奏)。朱子从这个"意象"里看出宇宙的"存神过化",可见孔夫子脑子里并非只有"欲治其国者,必先齐其家"等论断。当刘备是一个少年的时候,他坐在一棵树下面说:"我为天子,当乘此伞盖。"他是用语言表现意象,那时候,也许有人说他在做"梦"。这个意象的背后是天下大乱、豪杰并起的世局。可见这位"得相能开国"的政治人物也有其"文艺"的一面。耶稣布道曾经多次使用意象,他在号召门徒面对牺牲的时候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这个麦子落地的意象直到后世还能感动(或者煽动)许多人。

  作家是人类中的一员,他不是超人,他具有的能力,非作家也可能具有。不过"天之生物不齐",作家在某些方面可能比别人锐敏,而且"精神愈用愈出",他得天独厚的禀赋可能因锻炼而更强过同类。就像歌手、歌唱家唱歌比一般人要多,作家的意象也比一般人丰富。如果拿作家写的文章和非作家写的文章作一比较,可以发现作家在叙述议论中也常借重意象,非作家在抒情写景时反而缺少意象。一个诗人在想到黑白种族混合的时候,立刻"看见"一只黑手和一只白手紧握,他们的手指互相交叉,黑色的手指紧紧贴在软玉般的白色手背上,粗糙有力,白色的细长手指贴在黑色的手臂上,指甲上涂着蔻丹。有一次,我跟一位小说家谈到青年力争上游的故事。他立刻有个构想:一栋五层高的办公大楼,最低阶层的部门在地下室办公,越往上,层级越高,在一楼工作的人最大的愿望是调到二楼去。有一位电影导演告诉我,他想怎么处理一个殉道者的画面:演员倒下去,但是有一个半透明的影像随着站起,并且脱离尸体飘然上升。意象简直取之不尽,生产意象简直成了他们的本能。

  "本能",这个说法太夸张吗?也许没有。作者究竟是先有一个记录或论断的语句在心里,然后把它"翻译"成意象呢,还是本来想的就是意象?在创作经验中两者都有,但是论造诣,以本来就用意象思考为高。在学习的过程中这可能是两个阶段,也可能是意象出现的两个门户,一个"正门",一个"侧门",正门不见侧门见。有一次我需要一个秋夜寒冷肃杀的意象,想了好久,决定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倒置使用,写下:"打开门,看见满院月色,一脚踏上去却不见人影,仰看天色,才知道下了浓霜。"另一次我描写一片桃花林,中间不经任何转折,一下子就"看见"西天晚霞流下地平线泛滥到眼前来,自己立刻意乱神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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