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意象(2)

文学种籽 作者:(台)王鼎钧


  意象产生,作家的本领只使出一半,还有一半是把它写下来,使读者也进入那意象,或者说,使那个"象"进入读者的"意"中。作家的文字必须"具象",不能"抽象",一旦抽去意象(这个解释只在此处适用),作品就失去感人的力量。为了符合这个要求,"描写"的功能占第一位。一般讨论写作的书都劝我们"勿以叙述代替描写"、"勿以议论代替描写",因为叙述、议论可能"抽象"。有人讽刺某些作品,说是"文学技巧不够的地方用口号代替",因为口号大半是直接喊出来,未曾转化成象。语文的记录功能和论断功能都是使人"知",描写则是使人"感",作者不应该企图使读者"知道"有那么一个意象,而是企图使那意象成为读者的感觉。因此,作者必须充分发挥语文的描写功能,长于描写是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的技术条件。

  有人说好文章是"好的意见说得好",我们在这里缩小范围,强调"好的意象描写得好"。好意象的条件是:鲜明、生动、新鲜,能见出作家的人格气质性情,那些人人传诵引用的名句里面多半有好的意象。好的意象使句子好,好的句子也可能使意象好。"男女之事,就像一大筐黄豆里面碰巧有那么两颗红豆,而且,这两颗红豆碰巧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肩挨肩、面对面地挤压在一起。"这是"姻缘"的意象,妙在用豆(像人头),更妙在用红豆。"红"字不但色彩鲜明,红豆更有其历史文化色彩,代表相思。意象有时靠句中一两个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全靠这个"灰"字。文言如此,白话何尝不然?形容盛开的白菊"抖出一个水晶球来","抖"字极好,使人想见菊之肥,生命力之盛,同时也有点危机感,怕菊茎支撑不住。"那用寂寞寂寞加寂寞串成的昼昼夜夜",意象在"串"字,如果不用这个字,恐怕句子就"抽象"了。

  为什么文学这么看重意象呢?因为文学创作以语文为工具,必须把这个工具的特性充分发挥至尽,才可以在文艺的世界里占一个地位。工具的特性包括工具的优点和缺陷。大凡使用一种工具,要知道这工具能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通常,我们一面享有工具带来的方便,也忍受工具加给我们的限制。但艺术家何等了得,工具的长处他要利用,工具的缺点他也要利用,他能把短处化为长处。水彩画家的成就,固然离不开水彩颜料、画笔和画纸的长处,但是也可以说建筑在那些工具的短处上,化短为长,水彩画乃成为画坛上的一个门类。文学家深深了解,语文似乎天生为意象而设,在表现意象时,语文的长处充分显出来,短处也不再是短处,若非语文有那"短处",文学作品也许不能列为八大艺术之一。

  这话怎么说?原来语文有两大缺点,第一个缺点是,语文代表事物,但事物永远在变化、在演进,语文永远追不上、说不完。有一个小故事可以代表语文的窘境,据说有一群住在米仓里的老鼠搬家,它们想把仓里的米也搬走,搬运的方式是把米衔在嘴里来回奔波,一只只老鼠去了又来,来了又去,说故事的人一直重复下去,非到仓米搬空不能有下文。什么时候才说到老鼠搬完了家?而且老鼠还有动作表情,而且搬家要费那么久的时间,中途有老老鼠死了,小老鼠生下来……怎么得了,永远没个完,即使口若悬河、死而后已也说不完一件事。语文怎么这么不中用!文学家说:没关系,看我的。他用语文表现意象,而意象这玩艺儿恰恰不必把事物说完全,故意只说出一点点儿,没说出来的比已经说出来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为了解释一首诗可以写一本书,因为那首诗没有把话说完。一本好小说可以令人一生回味无穷,因为那本小说没有把话说完。为什么一定要说完?让天下读者自己去补充岂不更好?何不把"说不完"当作一项特色?所以他要写意象。

  语文的另一个缺点是不准确,我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偏偏认为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个意思,而她又可能认为是另一个意思。"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连"蓬门今始为君开"这样朴素的句子也可以有个别解。通常人们用语文沟通情意,促进了解,最怕弄拧了意思造成误会,而大小误会还是天天发生。使用语文的人天天提高警觉讲求准确,往往把语文弄得又单调又呆板。有这么一个故事:某记者写新闻,常常被采访主任挑出毛病来,认为不够准确。有一天,这位记者赌气写了一条新闻,报导某人表演魔术,当场有二百四十一只眼睛盯着看。采访主任问他:眼睛怎么会是单数?他说"这次我算得很准,其中有个人是独眼龙!"文学家知道文字不易准确,也似乎不宜准确,就故意利用它的不准确,以产生文学上的意象。长堤选美,给美女定下标准,计有身高五尺(英尺)四,颈围十四寸又四分之三,肩斜度二十度,大腿粗二十二寸,小腿粗十二寸,脚踝八寸半,写得很准确,但是你看不见美女的影子。文学家不这么干,他形容美女"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模模糊糊,但是其中有个美人。家住台中市府后街几号之几,很准确,没有意象,不像个家,"我家门前有小河,背后有山坡",不准确,有意象,反而像个家。"准确"的效果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样固然很好,可是文学家并不满意。为什么不来点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呢?为什么不让读者横看成岭、侧看成峰呢?在植物学辞典里,一种花只是一种花,绝不与别种花混淆;在诗人笔下,一朵花是一个世界。文学自有千秋,不与植物学争长短。

  文学作品是字句组成的,也是意象组成的。作家积字成句,因为句子有意象;积句成段,因为段中有意象;联结各段成篇,一篇作品可能是许多意象的组合。"枯藤"、"老树"、"昏鸦"合成一个意象,写出有些生命找到归宿;"小桥"、"流水"、"人家"合成一个意象,写出有些生活得到安定;"古道"、"西风"、"瘦马"合成一个意象,写出世上仍有荒原;"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合成意象,写出安身立命的困难。这些意象又组成一个复杂的意象,表现了"狐狸有洞,天上的飞鸟有窝,唯有人子没有枕头的地方。"这个天涯的断肠人究竟是无法得到小桥流水旁边的"人家"呢,还是不甘心做老树上的枯藤、昏鸦?他是"一生飘零",可怜,还是"四海为家",悲壮?他生存的价值小于"家",所以无家,还是生存的意义大于"家",所以弃家?有一首西部歌曲开头就问:"林哥林哥不回家,千山万水找什么?"……人人可以从中产生自己的话题,而且永远说不完。

  意象意象加意象,好的意象写得好,把最好的意象放在最适当的位置,这就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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