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专题论文

《新唐书·列传》误采小说传闻辨析

隋唐历史文化续编 作者:郭绍林 著


  摘要:《新唐书》的人物列传除了利用正常资料,还补充了一些唐代的小说和传闻。而对于这些文学杜撰和街巷琐语,作为文人的宋祁却缺乏史官那种详核史实的能力,采集入史时一概以为即是实录,未免以讹传讹,影响了该书的可信度。

  《旧唐书》的人物传记所依据的资料有四个来源,一是唐代实录中所附的重要人物的传记,二是唐代国史中原有的列传,三是唐人的私家传记、行状、谱牒,四是唐代地方机构送入史馆的各类社会人士的事迹。这些资料虽然免不了存在造假、虚饰和曲笔等情况,一般说来,经过多道程序把关、审核、编修,其可靠成分居多应是不争的事实。《新唐书》的人物列传却不同,除了利用正常资料,还补充了一些唐代的小说和传闻。而对于这些文学杜撰和街巷琐语,作为文人的宋祁却缺乏史官那种详核史实的能力,采集入史时一概以为即是实录,未免以讹传讹,影响了该书的可信度。有的情况古人已经指出,笔者则进一步予以辨析,并将自己发现的问题一并予以阐述。

  一、 李林甫排挤张九龄导致其罢相事

  《新唐书》卷126《张九龄传》说:"[宰相]李林甫无学术,见[宰相张]九龄文雅,为帝知,内忌之。……[帝]将以凉州都督牛仙客为尚书,九龄执曰不可。……帝不悦。翌日,林甫进曰:'仙客,宰相材也,乃不堪尚书邪?九龄文吏,拘古义,失大体。'帝由是决用仙客不疑。九龄既戾帝旨,故内惧,恐遂为林甫所危,因帝赐白羽扇,乃献赋自况,其末曰:'苟效用之得所,虽杀身而何忌。'又曰:'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帝虽优答,然卒以尚书右丞相罢政事,而用仙客。"《新唐书》卷223上《李林甫传》又说:"帝滋欲赏仙客,九龄持不可,林甫为人言:'天子用人,何不可者?'帝闻,善林甫不专也。由是益疏薄九龄,俄与[宰相裴]耀卿俱罢政事,专任林甫,相仙客矣。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趋,而林甫在中,轩骜无少让,喜津津出眉宇间。观者窃言:'一雕挟两兔。'少选,诏书出,耀卿、九龄以左右丞相罢,林甫嘻笑曰:'尚左右丞相邪!'目恚而送乃止,公卿为战栗。"而《旧唐书》卷99《张九龄传》只说:"李林甫自无学术,以九龄文行为上所知,心颇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龄屡言不可,帝不悦,[开元]二十四年,迁尚书右丞相,罢知政事。"《旧唐书》卷106《李林甫传》也只说张九龄与中书侍郎严挺之关系亲密,严挺之的前妻改嫁蔚州刺史王元琰。王元琰犯贪赃罪受审,严挺之加以营救。玄宗对张九龄说:"王元琰不无赃罪,严挺之嘱托所由辈有颜面。"张九龄说:"此挺之前妻,今已婚崔氏,不合有情。"玄宗说:"卿不知,虽离之,亦却有私。""玄宗藉前事(反对重用牛仙客事),以九龄有党,与裴耀卿俱罢知政事,拜左右丞相。"这两份传记都没有上引《新唐书》的那些情节。

  《新唐书》的情节系采自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卷下的一则小说,大略说李林甫"屡陈九龄颇怀诽谤","阴欲中之"。"于时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赐,将寄意焉。九龄惶恐,因作赋以献,又为《归燕》诗以贻林甫。其诗曰:'……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林甫览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九龄洎裴耀卿罢免之日,自中书至月华门,将就班列,二人鞠躬卑逊,林甫处其中,抑扬自得。观者窃谓一雕挟两兔。俄而诏张、裴为左右仆射,罢知政事。林甫视其诏,大怒曰:'犹为左右丞相邪?'二人趋就本班,林甫目送之。公卿以下视之,不觉股栗。"这些情节与实际情况不符。宋人葉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指出:"九龄惶恐,作赋以献,意若言明皇以忤旨将废黜,故方秋赐扇以见意。《新书》取载之本传。据[张九龄]《曲江集·赋序》云:'开元二十四年(736)盛夏,奉敕大将军高力士赐宰相白羽扇,九龄与焉。'则非秋赐(原作'阳',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明皇杂录》条校改),且通言宰相,则林甫亦在,非独为曲江(张九龄)而设也。所谓'纵秋气之移夺,终感恩于箧中'者,彼自知仙客之忤,而惧林甫之谗,故因致意耳。不然,帝果将废黜而迫之以扇,不亟引退,犹献赋云,乃是顾恋不忍去托,祈哀以幸苟容,尚何足为曲江哉?此正君子大节进退,而一言之误,遂使善恶相反,不可不辨。乃知小说记事,苟非耳目所接,安可轻书也。"葉梦得是站在肯定张九龄否定李林甫的立场上说这些话的,尽管指出小说中的细节与事实不符,但没有揭示更多的理由。笔者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李林甫被说成是口蜜腹剑的人物,城府一定很深,岂肯在大庭广众之前轻易流露自己对别人的猜忌憎恶和幸灾乐祸?因此,上述"嬉笑"、"大怒"、"目恚"云云,其可信程度至少要打折扣。《新唐书》是一部情绪化色彩极浓的史书,对历史的记载,主观成分大于客观成分。《新唐书》极度厌恶李林甫。《旧唐书》为李林甫立了专门的传记,按人物的时代顺序排列。而《新唐书》则把他列入类传《奸臣传》中,放在周边民族和外国列传之后,最坏的《叛臣传》之前。《新唐书》卷5《玄宗本纪》天宝十一载(752)条记载:"十一月乙卯,李林甫薨",还按他的级别称他的去世为"薨";但卷62《宰相表中》则写作"死",被刻意贬低降格,到了不顾及实际情况的地步。因此,宋祁很容易认为天下的一切坏事都是李林甫干的,见到这则小说,便以为是实情,而不去加以辨析,直接写入史文中。

  二、唐玄宗为太子时屡过王琚家事

  《新唐书》卷121《王琚传》说:"[王琚]时年甫冠,见驸马都尉王同皎,同皎器之。会谋刺武三思,琚义其为,即与周璟、张仲之等共计。事泄亡命,自佣于扬州富商家,识非庸人,以女嫁之,厚给以赀。……睿宗立,琚自言本末,主人厚赍使还长安。玄宗为太子,闲游猎韦、杜间,怠,休树下。琚以儒服见,且请过家,太子许之。至所庐,乃萧然窭陋。坐久,杀牛进酒殊丰厚,太子骇异。自是每到韦杜,辄至其庐。"《旧唐书》卷106本传没有这个情节。

  《新唐书》的说法系采自唐人郑綮的《开天传信记》,说:"上于藩邸时,每戏游城南韦、杜之间。因逐狡兔,意乐忘返,与其徒十数人饥倦甚,休息于封部大树下。适有书生延上过其家,家贫,止有村妻、一驴而已。上坐未久,书生杀驴拔蒜备馔,酒肉滂沛。上顾而奇之,及与语,磊落不凡,问其姓名,乃王琚也。自是上每游韦杜间,必过琚家。琚所咨议合意,益亲善焉。及韦氏专制,上忧甚,独密言于琚,曰:'乱则杀之,又何疑也?'上遂纳琚之谋,戡定祸难。"这个情节之不可信,清朝四库馆臣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开天传信记》条中这样说:"其纪明皇戏游城南,王琚延过其家,谋诛韦氏一条,据《[旧]唐书·琚传》,乃琚补选主簿,过谢太子,乘机进说,以除太平公主,并无先过琚家之事。司马光作《通鉴》,亦不从是书,惟《新唐书》兼采之。然韦氏称制时,琚方以王同皎党亡命江都,安得复卜居韦杜?"按《旧唐书·王琚传》等文献,韦氏是唐中宗的皇后,与武三思淫乱,模仿其婆婆武则天的做法把持朝政,甚至毒死中宗,临朝称制。玄宗当时为临淄王,发动政变,杀掉韦氏。这一时期,王琚作为谋杀武三思的王同皎同伙受到通缉,已改变姓名逃到扬州,当然没有在长安城南韦杜农村居住的经历,怎么可能在这里给身为太子的玄宗谋划杀掉韦氏?政变后,唐睿宗登极,玄宗立为太子,并监国,其姑妈太平公主屡屡危害他。王琚这时刚步入仕途,被吏部选补为浙江诸暨县主簿,他赴任前去东宫同监国的玄宗告别谢恩,才乘机鼓动玄宗杀掉太平公主的。对于《开天传信记》的写作,作者自称是"搜求遗逸,传于必信",宋祁便信以为真了。但他可能也看到《开天传信记》的张冠李戴,于是加以选择,只兼采了部分情节。

  三、李林甫陷害太子事

  《新唐书》卷77《章敬吴皇后传》,是唐肃宗的皇后、唐代宗的生母的传记,说:"后幼入掖廷。肃宗在东宫,宰相李林甫阴构不测,太子内忧,鬓发班秃。后入谒,玄宗见,不悦,因幸其宫,顾庭宇不汛扫,乐器尘蠧,左右无嫔侍。帝愀然谓髙力士曰:'儿居处乃尔,将军叵使我知乎?'诏选京兆良家子五人虞侍太子。力士曰:'京兆料择,人得以藉口,不如取掖廷衣冠子,可乎?'诏可。得三人,而后在中,因蒙幸。忽寝厌不寤,太子问之,辞曰:'梦神降我,介而剑,决我胁以入,殆不能堪。'烛至,其文尚隐然。生代宗,为嫡皇孙。生之三日,帝临澡之。孙体挛弱,负姆嫌陋,更取他宫儿以进,帝视之不乐,姆叩头言非是。帝曰:'非尔所知,趣取儿来。'于是见嫡孙,帝大喜,向日视之,曰:'福过其父。'帝还,尽留内乐宴具,顾力士曰:'可与太子饮,一日见三天子,乐哉!'"而《旧唐书》卷52《肃宗章敬皇后吴氏传》却只是说:"肃宗章敬皇后吴氏,坐父事没入掖庭。开元十三年(725),玄宗幸忠王(后来的肃宗)邸,见王服御萧然,旁无媵侍,命将军高力士选掖庭宫人以赐之,而吴后在籍中。……明年,生代宗皇帝。二十八年(740)薨。"北宋人吴缜《新唐书纠谬》卷1指出《新唐书》的这则说法是"以无为有",理由有四点。第一,"今案《本纪》,代宗以大历十四年(779)崩,时年五十三。是岁己未,推其生年,实开元十五年丁卯(727)岁,而李林甫以开元二十年(引者按:误,应为二十二年,734)方为宰相。且案林甫本传,其未为相之前,亦无谋不测以倾东宫之事"。第二,"又案,开元十五年,太子瑛尚居东宫,至二十五年(737)瑛始废。二十六年六月,肃宗方为太子,是岁戊寅,则代宗已年十二矣"。第三,"肃宗既为太子,其宫室之内汛扫庭宇,整饬乐器,宜各有典司。玄宗既临幸其宫,则主者当扫洒整饬,以为备豫。岂有乘舆方至,而有司恬然不加严饬除治以俟之者乎?就如肃宗诚忧林甫构扇不测,则怀危惧,不过中自隐忧而已,何豫于掌洒扫、典乐器之人,而亦不举其职欤?"第四,"代宗既于玄宗为嫡长孙,而又生之三日,玄宗亲临澡之,其事体亦已不轻。彼负姆者遽敢率尔取它儿易之,上欺人主,下易皇孙,静寻其言,有同戏剧,虽人臣之家亦不至是,况至尊之前乎?"吴缜由此得出结论:"由是言之,则《吴后传》中所言虚谬可见,盖出于传闻小说增饰之言,不足取信于后世也。"但吴缜没有指出《新唐书》的说法出自什么传闻小说,当然不可能作进一步的推究。

  《新唐书》的说法系出自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第一则说:"肃宗在东宫,为李林甫所构,势几危者数矣。无何,鬓发斑白。常早朝,上见之,愀然曰:'汝第归院,吾当幸汝。'及上至,顾见宫中庭宇不洒扫,而乐器久屏,尘埃积其间,左右使命,无有妓女。上为之动色,顾力士曰:'太子居处如此,将军盍使我闻之乎?'……力士奏曰:'臣尝欲上言,太子不许,云无以动上念。'上即诏力士下京兆尹,亟选人间女子细长洁白者五人,将以赐太子。力士……奏曰:'臣他日尝宣旨京兆阅致女子,人间嚣嚣然,而朝廷好言事者得以为口实。臣以为掖庭中故衣冠以事没其家者,宜可备选。'上大悦,使力士诏掖庭,令按籍阅视,得三人,乃以赐太子,而章敬皇后在选中。顷者后侍寝,厌不寤,吟呼若有痛,气不属者。……良久方寤,……手掩其左胁曰:'妾向梦有神人长丈馀,介金操剑,谓妾曰:"帝命与汝作子。"自左胁以剑决而入腹,痛殆不可忍。……'肃宗验之于烛下,有若綖而赤者存焉。遽以状闻,遂生代宗。吴操尝言于先臣,与力士说符。"第二则说:"代宗之诞三日,上幸东宫,赐之金盆,命以浴。吴皇后年幼体弱,皇孙体未舒,负妪惶惑,乃以宫中诸子同日生而体貌丰硕者以进。上视之不乐,曰:'此非吾儿。'负妪叩头俱服。上睨谓曰:'非尔所知,取吾儿来。'于是以太子之子进见。上大喜,置诸掌内,向日视之,笑曰:'此儿福禄,一过其父。'及上起还宫,尽留内乐,谓力士曰:'此一殿有三天子,乐乎哉!可与太子饮酒。'吴溱尝言于先臣,与力士说亦同。"这里交代说法来自高力士。李德裕在《次柳氏旧闻》的前言中交代:唐文宗问宰相们宦官高力士的事迹,王涯说史官柳芳和高力士都遭贬谪,柳芳听高力士讲了一些宫廷秘事,编次为《问高力士》一书。此书这时已不存。李德裕的先父李吉甫与柳芳的儿子柳冕认识,听到过一些说法,认为"彼皆目睹,非出传闻,信而有征,可谓实录"。李德裕从父亲那里辗转听到,于是将自己还记得的17则编次为该书。问题是高力士述说目睹的事如果参杂个人的偏见,那便算不上是"信而有征"的"实录"。幸好《高力士外传》保存了一些说法,可以帮助我们探讨其中的奥妙。《高力士外传》是郭湜贬官后在贬所认识遭贬的高力士,也听他讲了一些宫廷秘事,而编纂成书的。唐玄宗登极二十余年间,五次率领朝廷文武班子由长安巡幸洛阳,每次驻跸洛阳,首尾两年或三年。开元二十四年(736)他由洛阳回长安后,对于奔波于两都之间感到劳累厌烦,想常驻长安不动。这一期间,由裴耀卿改革漕运,将江淮地区的粮食分河段运输到长安,又由牛仙客在关中推行和籴法,改善了长安的经济供应,于是玄宗不再巡幸洛阳。《高力士外传》这样记载:"李林甫用紫曜之谋,爰兴变造;牛仙客取彭果之计,首建和籴,数年之中,甚觉宽贷。"玄宗感到很满意,再也不巡幸洛阳,并私下同高力士商量:"朕自住关内,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无事,高止黄屋,吐故纳新,军国之谋,委以林甫,卿谓如何?"高力士回答道:"林甫用变造之谋,仙客建和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长行。恐变正仓尽即义仓尽,正义俱尽,国无旬日之蓄,人怀饥馑之忧。和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门,天下之人尽无私蓄,弃本逐末,其远乎哉?但顺动以时,不逾古制,征税有典,自合恒规,则人不告劳,物无虚费。军国之柄,未可假人,威权之声振于中外,得失之议,谁敢兴言?"所谓变造,是官吏把民间义仓所储备用以灾年救荒的粮食变换输送到京师长安;所谓和籴,是官府出钱议价购买民众的粮食。高力士认为李林甫兴变造,牛仙客建和籴,一时有效,长期有害,因而加以反对,认为国家只能依照正规制度,向百姓征收赋税,来解决财政问题,并建议玄宗按照帝王五年一出京巡幸的古制,恢复巡幸洛阳,更反对玄宗把国家大事的处理权交付给李林甫。这是内廷宦官和外朝宰相之间的矛盾,即内外朝之争。高力士以披露宫廷秘事的方式发泄对李林甫的不满,趁机造谣中伤,甚至如同吴缜所持的前两点理由,连发生事情的时间和当事人的年龄都不顾及,未免过于离谱。而宋祁却以为《次柳氏旧闻》所记是信而有征的实录,采入史文中,反映他对史实疏于考证。

  四、元德秀自乳婴儿事

  《新唐书》卷194《元德秀传》说:"兄子襁褓丧亲,无资得乳媪,德秀自乳之,数日湩流,能食乃止。"《旧唐书》卷190下《元德秀传》没有这件事。《新唐书》的这则说法来自唐人李肇的《唐国史补》卷上《鲁山乳兄子》条,说:"元鲁山自乳兄子,数日,两乳湩流,兄子能食,其乳乃止。"元德秀是一个男人,哥哥家的婴儿,初生即生母死亡,家贫雇不起奶妈,元德秀就让这个婴儿吃自己的奶,居然几天后奶下来了,而且直到这个孩子能吃饭,奶才停止,这需要持续一年左右的时间。元德秀是不是两性人,如果是,在选拔官吏重视体貌壮伟的唐代,他怎么能被选拔出来长期当官?两性人时而变性的情况是有的,但一个男人能够如此迅速下奶并长期喂养婴儿,古今中外恐怕找不出事例。此说法之不符合科学、不合乎常识,自不待言。《新唐书》居然采之入史,在炫博猎奇之余,透露出的却是荒诞不经和欠缺史识。

  北宋官方着手编纂《新唐书》,晚于后晋编纂《旧唐书》一个世纪。所以要另起炉灶,在《新唐书》卷末的曾公亮《进唐书表》中这样交待:《旧唐书》"纪次无法,详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实零落"。这是由于其编纂者属于"衰世之士,气力卑弱,言浅意陋,不足以起其文,而使明君贤臣、俊功伟烈,与夫昏虐贼乱、祸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恶以动人耳目,诚不可以垂劝戒、示久远"。新编唐书起而矫正,"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立传纪实,或增或损"。这里提出两项原则,一是文省事增,即精简文字,增补史事;二是劝善戒恶,即激浊扬清,指示导向。这两项原则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史书首先要注重记载的真实性、全面性,不得以编纂者的主观爱憎对史事随意取舍,更不得以劝戒的需要而随意寓褒贬。否则,那便把史书变成了道德读本,"立传纪实"也就成了空话。吴缜在《新唐书纠谬》的序言中批评《新唐书》说,"盖唐人小说,类多虚诞,而修书之初,但期博取,故其所载或全篇乖牾(原注:如代宗母《吴皇后传》之类),岂非多采小说而不精择之故欤?"如果以损害历史的真实性为代价来达到"其事则增于前"的目的,那便不能反映历史的真相,事增得越多,引起的混乱越大。从上面举出的例子来看,褒扬元德秀到了违反科学和常识的地步,怎么能加以推广并号召人们来学习呢?贬损李林甫到了根本不愿考察、核对事实的地步,怎么具备说服力呢?唐代杰出的史学家刘知幾倡导史家应该具备史才、史学、史识,并认为史识尤其重要。所谓史识,指的是史家对历史的见解,辨析、抉择史料扑朔迷离说法的眼光。宋祁身为文人,和职业的史家相比,毕竟素质有别,缺乏辨析史实的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的出发点是要惩恶扬善,过于情绪化,影响到主观的历史与客观的历史相吻合,因此,出现了《新唐书·列传》误采小说传闻的现象。我们今天研究史学史,应该指出这一点,以便今后编纂史书避免类似错误。

  (原载《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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