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残藕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作者:杨莹骅


她无声地离去在他熟稔的梦靥,恰似初秋时节的荷塘中凋落的最后一片花瓣。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月亮总是明亮而博大的,它的光芒如慈母温暖的双手,呵护着万物安睡,温柔如泥。

这一夜,她却无法入眠。那只疲惫的老马在管家的牵引下,踏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因为元祐事件的牵连,朝廷已向她下达最后的通牒,她无助地望着月亮,不禁想问天上的织女,我该何去何从?

夜安静得很,她站在门外,听见自己的心脏微弱的跳动声,像数着倒计时一般。闺房的温度低得可怕,像要冻结昔日的温存。月华如水,她看见月亮挂在遥远的天上依然向她微笑,仿佛告诉她这只是她生命的一隅。这一刻,地面的李清照和她身后的府宅似乎被凝结成一块琥珀,不小心漂流在丝般的月光中,不知当李清照孤单年迈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个人出现在天涯,为她拾起这块被埋在记忆下的琥珀?

马蹄声哒哒,叮当的铜铃锁住河畔的风月,平日熟悉的街道巷陌也变换了通常的形态,显得那么陌生,似乎早已不认得自己。她还是第一次洞见如此安静的街道。走时,天还未亮,夜里下过一场雨,像妇人哭泣过后的面庞。每一步都不叫人安宁,湿乎乎的气息。

路过太学府的时候,她叫停了马车,拉开车帘,外面是太学府森严的围墙,重重环绕的墙垣遮住了书香的院子,只剩墙内高高翘起的一角屋檐,那面朝天空张着大嘴的辟邪石狮,仿佛在催促每一个即将通往天朝的官宦子弟。

她不由幻想开来,在鳞次栉比的房屋之间寻找她的爱人。在某一张床榻上,赵明诚的思绪是否也在流浪的途中?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她在太学院的墙垣外洒下思念的种子,便命令马夫,急奔而去。

墙内的你是否听见墙外我的心意?唯愿日光初放前,他的思绪能陪她到未明的天边。

离别总叫人心疼。

数日之后,她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明水,故乡的温柔慰藉着她空空的心。天涯各一方,在依然慈祥的皓月之下,她忽然感到人生的渺小,生命的相似。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只有英灵苏蕙子,更无悔过窦连波。

同样是与君天涯各一方的苏若兰,那个前秦聪颖的女子,因一幅璇玑图而闻名的美丽爱情,流传至今。

她是在一次法门寺庙会上与他相识的。他叫窦滔,那时正是他心气极高的时候,射飞雁,穿池鱼,样样得意。她也是织锦刺绣诗词歌赋样样出众的大家闺秀,登门求婚的名门望族不尽其数,而她却被眼前这个英武少年深深吸引。于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

然而,有一天,一个窈窕似仙的女子踏进了她家的后院。这个能歌善舞,娇媚可人的赵阳台深得窦滔宠爱。她是西域的妖狐,生来就是要猎取男人的心的。

后来,窦滔奉命出镇襄阳,本欲携妻妾同往,可苏若兰因见不得窦滔溺爱赵妾,赌气不从,窦滔在一场无奈之后,带着爱得死去活来的赵阳台离开了长安。

女人对男人,天生就是自私的,更何况本就性情清高的苏若兰。敢问,有哪个女子愿意纵容一个有着夺夫之恨的女人在家里撒野呢。虽然赵阳台并非可恨,窦滔并非有意,但她备受宠爱的模样,与自己的冷落处境相比,实在令人伤心。

于是,苏若兰开始了负气的生活。她矜持地自欺欺人。个中滋味,谁与能说。

然而她的爱却终究是深邃的,癫狂的,终于有一天,她还是放不过自己。她无法克制住没完没了的思绪,是爱是恨,还是折磨,一股脑儿的宣泄在那熟宣纸上,她把在排遣孤寂的时光所作的诗词通通编排整理,暗藏在29行、29列的文字里,绣成一幅五色的璇玑图,也许窦滔不一定能够看懂。这是她的性格,爱归爱,不是臣服。

离开赵明诚的日子固然不好过。那就大胆一点吧,像苏若兰,一个人就一个人,抛弃自己的心虽然不是长久之计,却能度过最艰难的日子。眼下,李清照只好逃回故乡,找个人来倾诉。

然而,明水也正是凄凉时。李格非宦海翻船之后,李清照慈祥无比的祖父也跟着去世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孙女的乳名。李清照听着父亲的话,痛哭在祖父坟头,隔着厚厚的黄土,也许她永远也无法忘记小时候趴在祖父膝盖上头感受到的一抹暖暖的阳光和头顶上的那双苍老温暖的大手。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去了还会再来,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苏若兰终究受不了自欺欺人的生活,她几乎崩溃。不知道窦滔看到那张她亲手绣的璇玑图时会有何感想,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受伤的孩子最终还是被心爱的他紧紧揽在怀里。

李清照不禁感叹。海难枯,情难灭,与君既相逢,何忍轻离别。

夜阑月下,她踏上一只小船,就这样,静静的,任它漂浮,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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