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8)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5

要是我没有去思索我现在思索的事,不竭力想弄清楚何来这种痛苦、这种欣喜、这种惆怅和抱憾的心情的话,十之八九我是不会忆及下述这些事情的。

在海滩上

我穿着大学生制服,手里拿根手杖,漫步在海滩上。

那是在谢斯特罗列茨克海滨浴场。时值盛夏。天气燠热。交响乐团演奏着一支支乐曲。

人们分坐在发烫的沙滩上。仪态优雅的淑女们戴着帽子,撑着阳伞。弱不禁风的绅士们戴着夹鼻眼镜,穿着西装。

孩子们循规蹈矩地走来走去。他们也都戴着帽子,穿着长筒袜子和皮鞋。

有个小姑娘憋不住了。

“好妈妈,”她说,“请允许我脱掉袜子。”

“不行,这是不文雅的。”做母亲的说。

“只有洗海水浴时,我们才可以脱掉袜子。”

到处彬彬有礼,枯燥乏味。几乎看不到晒黑了的身体。几乎听不到喊声、欢叫声、笑声。有人在下水时尖叫了一下。有人在念着难听的诗。侍者用盘子托着啤酒端给什么人。

我的天哪,乏味得难以忍受……

“精神高于一切,年轻人”

我一面用手杖轻轻地拍打着我的紧身裤,一面朝我的两个熟人走去。他们是名律师H和他的妻子H.H女士。

我对这位律师的妻子颇为爱慕,常常向她献点儿殷勤。

我走到他们跟前时,H.H女士朝我嫣然一笑,羞涩地掩住紧箍着一件漂亮的游泳衣的身躯,不时轻轻地摇几下雪白的鸵鸟羽毛扇。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H.H女士向我频频投来秋波,可是我们俩却无法一诉衷曲。丈夫就在旁边,这真是大煞风景。

“谢尔日,”她对丈夫说,“说实在的,你也该下海去。即使不去游泳,也该在海水里泡一会儿,这是必要的,我的朋友。这对你的健康有益。”

谢尔日顺从地脱下黄绸的西服上装,松掉丝背带,把衣服一件件脱掉。

我看到了他病弱的身体,肺痨病患者的凹陷的胸脯和没有肌肉的干枯的手臂。

这位法律工作者发现我的目光注视着他,便嘟囔着说:

“精神高于一切,年轻人。我们要操心的是精神而不是肉体。精神是我们美的所在。”

谢尔日像踩在钉子上那样,小心翼翼地踩着沙子,向海水走去。

他那双干瘦的、没有生命力的手臂,像两条绳鞭那样晃荡着。

我们听诗朗诵

一间陈设雅致的会客室。锦缎面子的沙发。花边。透花纱。瓷器小摆设。宾主用法语交谈。

男主人——苍白、萎顿、满面倦容。他脸上有某种颓废的神情。

他在朗诵他的诗作,辅之以从容不迫的手势。他朗诵的是首长诗,讴歌人们应当倾其全力去追求的某种“原始的”美,喟叹一颗高雅的、柔肠寸断的心灵不得不踯躅在这粗俗的、卑鄙的、人欲横流的世界上。可朗诵被门厅里某个人的叫喊声打断了。

男主人蹙紧了眉头。一名侍女走了进来,轻声地向他禀报着什么,他听着,前额上皱起了悲天悯人的纹路。

没料到一个女子突然出现在客厅门口,她已上了年纪。衣着蹩脚。苍白的头发蓬起在帽子下边。

“彼埃尔,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她说道,向会客室里扫了一眼,虽然看到有客人,可还是管自说下去:“不,我可不管你有客。让人家都知道你是多么卑鄙的人,你已故的父亲,我的亲哥哥,立有遗言,按月给我一百卢布。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这个没心肝的东西,怎么,想侮弄我?”

男主人像牙疼似的皱紧着脸,轻声说道:

“莉泽特姑姑,您走吧。父亲生前从未跟我谈起过这件事。你到法院去起诉好了。”

女仆和男主人一齐把姑妈推出去。不料姑妈在门坎上倒了下去。

“装腔作势。”男主人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掷给姑妈。

会客室的门关上了。下文如何我们没看到。男主人用一只手捂住眼睛,请客人们原谅发生了这么一件始料所不及的事。有个客人说道:

“这件事跟您的诗完全吻合!多么粗俗的世界!幸好还可用诗歌,用心灵的孤独来回避这个世界,摆脱这个世界……”

男主人继续朗诵被打断了的长诗。

在后门的楼梯上

楼梯上坐着好些工人,全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其中有好几个穿着树皮鞋。

这都是些打短工的,他们在盖大院里的一幢房子。今天是星期天,他们来找房主,领取一周的工资。

他们中有个人说道:

“不,那些家伙总是不肯爽爽快快地付钱。总要作弄你一阵子,才肯把钱掏出来。”

有个工人站了起来,走到后门前,畏畏缩缩地敲了敲门。

一名女仆把门打了开来,她束着白围裙,头上戴着浆得硬硬的白头饰。

那名女仆说道:

“魔鬼,你们敲什么门……我不是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老爷正忙着呢。晚上来。”

有个打短工的说:

“晚上来了,又会打发我们第二天早上再来。没一个礼拜不是这么拖拖拉拉的。求您行行好吧,禀报老爷一声,说我们都在等着呢……”

女仆恼火地说:

“老爷忙着呢。今儿不发工钱了。全给我滚。”

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这时正同瓦丽娅坐在窗台上。瓦丽娅是房主的女儿。我们俩都十五岁,彼此似乎挺有意思,所以已经在窗台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海阔天空地神聊着。

我问瓦丽娅:

“瓦丽娅,您爸爸在忙什么?”

瓦丽娅发窘地垂下眼睛,说道:

“阿涅莉又来找他了。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可不敢来。现在她三天两头儿来。我真怕爸爸娶她。她今儿一大早就来了。他们准备去赌跑马。”

我望着坐在楼梯上那些打短工的。他们中有的在吸烟,有的在喝酒,吃着下酒菜。

我同瓦丽娅望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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