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8)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6

曩日生活中这些小小的场面,犹如原已遗忘了的幻景,重又在我眼前掠过。这是一些多么令人不快的场面,多么苦涩的回忆呀!这是一种多么贫穷的美呀!

正因为如此,我很高兴我再也不会见到那个逝去了的世界,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一方面穷奢极侈,一方面赤贫如洗的世界,再也不会见到那个空前不公正的、穷苦的、大发不义之财的世界!也正因为如此,我很高兴我再也不会见到那种患有肺痨病的、胸脯窄小的人,在这种人的心里高雅的感情是同野蛮的意图交织在一起的!

总之,我没有任何理由抱憾。然而它,这种抱憾的心情,这种痛苦却明明存在。于是我又如坠五里雾中,不明白何来这种痛苦。

也许这种痛苦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我曾目睹与旧世界诀别时的凄凉情景。我是那个世界如何离去,那种脆弱的美,那种典雅、华贵如何从它肩上滑落的目击者。

我记起了一位诗人——A.T。

他不幸寿命过长,远远超过了该活的年纪。我与他分手还是在革命之前的1912年。我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十年之后了。

我发现他发生了骇人的变化。我看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例子。

高贵的气度消失了。高雅的辞藻忘却了。高傲的思想丧失殆尽。

在我面前的是个比其他动物更加可怕的动物,因为它还扛着诗人的职业习惯。

我是在街上碰见他的。我记得过去他嘴角常常掠过一丝微笑,一种隐含讥嘲的谜一般的微笑。而现在龇牙咧嘴的贪婪的狞笑取代了那种微笑。

这位诗人以一种急遽的动作从他破旧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刚刚印就的薄薄的袖珍诗集。诗人在诗集上题了款,彬彬有礼地朝我鞠了个躬,把诗集送给了我。

我的天哪,这本诗集里都写了些什么呀!

而过去这位诗人曾写出过这样的诗句:

宛若处子在背叛的痛苦时刻,

花儿流露出凄楚哀伤的神色。

露珠从花朵苍白的粉腮上滴落,

好似柔肠寸断的泪水一般清澈。

可现在,十年之后,同样的那只手却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隆起的裙子,鲜红的嘴唇,

疯狂地叮咚作响的钢琴,

可爱的婊子,

我什么都舍得,为了你们。

各自出卖各自的东西,

这是天公地道的交易,

婊子出卖曲线优美的肉体,

我出卖——灵魂和才气。

这本诗集是作者所在的出版社出版的(1922年),其中的每首诗都不寻常,首先是有才气的,同时又十分可怕,读时令人不寒而栗。

诗集中有一首诗,题为《乞食》。诗中说道:

我的命运,行行好,

赐我甜食、美食,让我把肚子填饱,

只要施舍给我吃食,

叫我干再下流的事,我也决不害臊。

我把心中洁净的东西弄个稀脏,

我把思想的羽翼剪得精光,

我偷,我抢,

我还伸长舌头舔敌人的脚掌!

这些诗句写得异常有力。这首腐臭的、充满灵感的诗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有才情的。然而与此同时,在我国文学史上肯定找不到同这首诗一样恬不知耻,一样自甘堕落的作品。

不过称这为堕落,称这为虽生犹死,称这为蜕化、腐朽也不贴切。诗人跟早先一样体魄健壮,朝气蓬勃,强健有力。他如饥似渴地追求着生活的欢乐。他只是不愿意再撒谎了。他不再矫揉造作。不再呶呶不休地谈粉腮、处子、酥胸。他用另一些更符合他精神世界的字眼替代了这些字眼。他掷掉了革命前乔装出来的高贵的气度,还给自己以本来的面目:饥渴、贫困、卑劣。

7

诗人T后来真的成了乞丐。这是他自作自受。

有一回我在铸造街的拐角上见到他。他没戴帽子站在那里,向所有走过他身边的行人深深地鞠躬。

他仪容伟岸,满头白发的脑袋几乎可以用气宇轩昂来形容。他很像耶稣基督。只有目光锐利的人才能从他的仪表上,从他的脸上,看到某种可怕的、丑恶的东西——一张形同面具的丑脸,挂着呆滞的微笑,只有已无任何东西可以失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脸相。

我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走到他跟前。可他喊我过去,喊得很响,直呼我的姓。他嘻嘻地笑着,讲给我听一天能讨到多少钱。唉,数目远比一个文学家的稿费要大得多。不,他对于自己落魄到这般田地并不怨天尤人。人活在世上,怎么打发日子还不都一样,总归有一天要两脚一踹,断气了事的!

我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钱几乎通通掏给了他。为此他竟然吻我的手。

我指责他为什么要这样自暴自弃,受这样的屈辱。

诗人冷冷地笑了笑。屈辱?没有东西下肚才叫屈辱。未尽天年就一命呜呼才叫屈辱。其他一切压根儿谈不上屈辱。其他一切都是同现在所过的生活一致的,而现在的生活是过去的生活换来的。

一小时后,我又走过这条街。使我惊讶的是诗人仍站在街角上,不停地鞠躬行乞。

这么说,尽管我给了他一大笔钱,可他甚至都没离开过他行乞的地方一步。我至今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为什么不立即奔进啤酒馆,奔进饭馆或者回家?不,他仍站在原地不断鞠躬。可能,这并不使他感到难受,也许反使他觉得有趣。或者诗人用早餐的时候还没到,他还要在街上做一会儿户外活动?

我再次遇到T已经是在一年之后了。他已经不像人样。衣衫破烂,浑身邋遢,喝得醉醺醺的。像乱麻似的白发戳出在帽子外边。胸前挂着一块小牌子,上边写着:“请施舍几个钱给当年的诗人。”

T抓住行人的手,粗声粗气地詈骂着,硬向人家讨钱。

他以后的命运如何,我就一无所知了。

这位诗人的形象,乞丐的形象,作为我平生所遇见的最吓人的幽灵,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这样的命运我是可能畏惧的。这样的感情,这样的诗我是可能畏惧的。

乞丐的形象我是可能畏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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