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12)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3

就这样,手夺走了乳汁,营养。手出现在婴儿面前是为了要把他拿走,抱走,拐走。

可是为什么会从这只手联想到老虎的形象的呢?是否还发生过其他什么事?

说来也巧,就在我致力于分析老虎这一象征性的形象时,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证实这种象征并非无中生有。

我梦见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光线非常亮,有许许多多的窗。我没命地在这条走廊里跑着。有人在追我。我稍微转过头去,看到那人手里捏着一把刀。刀非常之长,寒光闪闪。这把刀已举到我头上了。

我猛力往前奔去,冲出了走廊,到了堆满乱石的院子里。我跌倒在乱石堆上,头上是蔚蓝的天空,是太阳。周遭一片寂静……

我立刻理解了这个梦。走廊里的窗户给我指明了准确的方向。这些明亮的窗户是医院手术室里的。

毫无疑问,捏着刀的手是外科大夫的手。

我突然记起了母亲很久以前讲给我听的一件事。我在两岁那年动过一次外科手术。我突然血中毒,病情危急,连上麻醉都来不及就动手术了。

我还依稀记得母亲讲的这件事。其中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母亲讲她一听到我的惨叫声,便晕了过去。

母亲讲给我听的这件事,我记住的就这些。

我察看我的身体,指望找到外科大夫的手术刀留下的刀疤、切口。

我找到了这个刀疤,大约有三厘米长。想必切口非常之深,否则刀疤不会终生留下的。

这个小不点儿够可怜的了。当那只给他带来那么多灾难和不安的可怖的手,用刀子武装起来,切割他可怜巴巴的小身体时,他的恐惧是可以想见的。毫无疑义,这只手,确切地说,生有这只手的人,就其性质而言,不啻老虎。这是猛兽的手,是嗜血的野兽的爪子。

这个可怜见的小不点儿甚至想象不出会切割他,也想象不出为什么要切割他。他躺在手术台上,两只小脚向上挺起,感到抽筋剥皮的疼痛,同时看到了那只捏着刀的手——这只手是熟悉的,是乞丐的手,窃贼的手,掠夺者的手,杀人凶犯的手。

这是多么惊人和不幸的巧合呀!

多么根深蒂固的创伤!多么痛苦的心理上的阉割!此后每接触到条件刺激物时做出了多么激烈的回答动作呀!

但仅仅是接触到第二条件刺激物——手的时候,才会做出这样激烈的回答动作吗?不。在接触到第三条件刺激物时也会做出同样激烈的回答动作。这第三刺激物是乳房,母亲的乳房。乳房同手之间存在着有条件的神经联系。

我重又记起了条件反射的原理。一个刺激物一旦同其他刺激物有条件地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甚至可以跳越第二刺激物),便可形成两个力量相同的兴奋灶,因为两个兴奋灶之间存在着有条件的神经联系。

因此婴儿看到的母亲的乳房在婴儿身上构成第二兴奋灶,也就是婴儿看到手——窃贼的手,乞丐的手,掠夺者的手,杀人凶犯的手后所构成的那个兴奋灶。

在我面前展示出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这注定了我的童年时代、青年时代和成年时代要过多么不幸的生活!注定了我将会有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举止……

4

我开始回忆我母亲讲给我听的各种事情。她不止一次把我童年时代、婴儿时代的事讲给我听。每回她都微笑着告诉我,我当年是个多么难侍候,多么复杂和任性的孩子。

那还用说吗!我的生命刚一开始就处于剧烈的冲突之中了。我理应拒食乳汁,拒绝进食,这样就可不必长年累月地处于惊吓之中,受此焦躁不安之苦了。可是我办不到,我心心念念要吸吮乳汁。母亲含笑告诉我说,我直到两岁零两个月才断奶。

“这是不成体统的,”母亲微笑着说,“你已经会走,会跑,都会咿咿呀呀地背诵一些短诗了,可你却说什么也不肯断奶。”

母亲把奎宁抹在乳头上,想使我憎恶这种吸取营养的方法。我的确憎恶了。而且由于母乳中又埋伏着新的灾祸而害怕得瑟瑟发抖,可我还是照吃不误。

这是可以理解的。我那里在进行一场斗争。而且我要保住的东西失去的可能性越大,斗争就越激烈。

我的可怜的母亲把我童年时代的事讲给我听时,总是笑眯眯的。可是每回一讲到我当年某些怪脾气时,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了。

要是跟母亲同睡一张床,我就睡不着。我只有独睡一张床才能入睡,而且必须漆黑无光。哪怕圣像前的圣体灯的那一点火光也会刺激我。得用好几条被子把我的小床蒙住。

母亲提及我这些怪脾气时总是说,这一切大概得怨她。因为有一回她正在给我哺乳时受了大惊,感到了异乎寻常的不安和恐惧。

母亲说,很可能“我在吃奶时,把这种恐惧感,不安感也咽下了肚去”。

那年夏天的雷电可怕极了。她说,几乎天天打雷。有一天又雷电大作。一道特别强烈的闪电击中了我们家别墅的院子。一头母牛遭到了雷殛。牛棚烧了起来。

可怖的雷霆震得我们家的别墅整个儿晃动了。母亲那时正巧开始给我喂奶。雷打得那么猛烈,那么突然,母亲吓得晕了过去,我从她的怀抱中掉到床上,扭伤了手。母亲马上苏醒了过来。可我这一夜却一直惊悸不安,不管母亲怎么哄我也不管用。

这个可怜见的小不点儿当时的心情怎样,是可以想见的。也许孩子的小嘴刚刚咬住奶头,焦雷就炸响了。本来孩子一接触到母乳就已提心吊胆了:会不会冒出一只手来把他抱走,拐走,打他……没料到突然一声巨雷,他摔倒在床上,母亲的身体失去了知觉。这不是又一次证明乳房的危险性吗?

雷声是什么,婴儿怎么会懂。要知道他还刚刚认识世界,刚刚接触事物。在他看来,这声巨响是因为他的嘴碰到了乳房才爆发的。谁会去向他证实并非如此呢?

母亲告诉我,那年夏天雷雨天没断过。因此完全有可能正巧在喂奶时不只一次雷声大作。这很容易就在婴儿敏感的心理中形成条件反射,何况这个婴儿的心理本来就在担心手和乳房会给他带来新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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