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夜间常常听到虎啸。这虎啸像是远方滚滚的雷声。也许这滚滚的雷声是当年的暴雨、雷鸣和雷击的余音。也许这些声音在婴儿的意识中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同母亲的乳房联系在一起，并给予后者以新的、非比寻常的属性。

请读者不要笑话我的这些想法。要知道我谈的是婴儿。他还处于生命的开始阶段。还不存在理性之光，还没有逻辑力，还没有意识。这头小兽正在认识周围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可怕的，每走一步都有危险，必须处处提防。

老虎这一象征形象是这一切危险的结合。

孩子在动物园内听到的虎啸或者狮吼，最终完成了这一象征性形象。我打开我的笔记本，指望找到有关的笔记，看到一场新的决战——随着我智力的发育，通过知识的途径，同猛兽斗争的痕迹。

然而在笔记本里，我没有发现有关老虎的任何资料。

那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生活中从未同老虎发生过冲突。我看到的老虎都是关在笼子里的。它们无法袭击我，我是安全的。

可我在笔记本里寻找老虎的资料时，却无意中翻到了一大串单调乏味的笔记。

这使我惊讶不已。这类笔记都是关于医学方面的，主要涉及的是瘫痪、中风、脑溢血。

在我的笔记本里有许多医学资料，可是关于中风的资料却特别多，既有解释病因的，也有列举症状、治疗和预防方法的。

看上去像是我担心脑溢血。可我并未患多血症。相反，我挺瘦，而且年轻。看来，我根本不用害怕会落此可悲的下场。

我在思考我何以要如此小心翼翼的原因时，猛然从这种疾病——中风、瘫痪、脑溢血，联想到了雷击①、雷鸣。当年雷击曾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① 在俄语中，雷击的“击”与“中风”系同出yДap这个词，所以作者才会产生这种联想。

难道这就是我已淡忘了的当年的那次雷击吗？难道随着我智力的发育，那次雷击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形成新的稻草人吗？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重返的青春》一书。我在写那本书时还是无知的。我那里对许多东西还不甚了了。当时我的探索主要放在意识方面。而对意识门坎之外的一切却掉以轻心。

我在写那本书时，是什么在指引着我的手呢？

那本书仿佛是一本防御性的书。我在捍卫自己不要遭到危险。我提出了危险确实存在的证据，指出了同危险斗争的方法。

在那部中篇小说里，我写了一个年事日高的教授娶了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教授瘫痪了。他得了中风，脑溢血。

可见人会中风的这个想法亦步亦趋地跟踪着我。所以我要去证明中风是确实可能发生的。可见，神经联系同过去一样把两个恐惧载体①有条件地联系在一起。

① 指雷击和中风。

眼下我还不打算把围绕着这两个“病源”体的锁链全部解开。可我已非常清楚，引起我精神神经官能症的复杂的综合活动的第四个条件刺激物是——雷击、雷鸣、枪声。

6

那件不幸的事终于找到了。

没有思想的小生物在认识周围世界的过程中，把并无危险的东西误当成危险的了。

乳房乃至一切食物都促使婴儿焦灼、惊骇，有时甚至恐惧。

幼小的生命刚一诞生，就出现了冲突。

惊人的巧合加剧了这一冲突，证实害怕是有道理的。婴儿敏感的心理证明了这类恐惧的有条件的正确性。

水、手、乳房、雷击。

老虎是危险的象征。

在刺激力和回答动作之间，看来像是横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由于回答动作是矛盾的——既拒绝又渴求，既怕又爱，既想逃跑又想抵御，就益发难以逾越了。

在婴儿摇摇晃晃的生活之途上，四个极其有条件的刺激物一直伴随着他。

这四个条件刺激物以巨大的、势不可当的力量影响着婴儿，因为这四个被有条件的暂时性联系捆在一起的刺激物，往往是聚心合力地，有时几乎是同时对婴儿施加影响。

是暂时性联系吗？是的，如果它们是产生在狗的简单的心理中的话，完全可能是暂时性的。如果智力是不变的话，它们很可能就断裂了，消失了。然而智力是不断变化的，逐步形成意识，危险的证据也随之而变化、改装。两者的相互关系是紧密的——危险的证据同样是极其有条件的。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手只可能在童年时代成为吓唬人的稻草人。不，不对！形象思维把这手升华为象征。手成为惩罚之手，想象之手，象征之手。这一象征跟人的智力同步发展。

这手为什么要惩罚我呢？

这手惩罚我的原因同它在我婴儿时代惩罚我的原因一模一样——为了食物，为了乳房。

有条件的证据——这些证据是真实的、合乎逻辑的，同时又是有条件的——存在于一切食物之中！

当初母亲为了叫孩子不敢吃奶，把奎宁抹在乳头上。于是食物使孩子觉得像是毒药，像是砒霜。这后来得到了证实。食物往往害得人中毒、疼痛、患病。

当年在给婴儿哺乳时，正巧遇上雷鸣、雷击。这后来也得到了证实。据说食物能造成多血症——促成中风，脑溢血。

如此说来，应当避免进食？然而避免进食是不行的。不食就会死。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该怎么办？该吃，同时由此而生病。这就是准则。

我回忆我的吃相。我几乎总是站着吃，吃得非常急促（生怕有人会把食物夺走），同时漫不经心，兴味索然。我料定我吃东西必会有报应，这报应果然来了，那就是——疾病、胃痉挛、恶心。

我服用药面，以便中和食物带来的危害。我以为科学、医学能使我免于这种危害。

我吞服了大量药物，这些药物使我中毒更深。

服药的结果是可悲的，致命的。我停止进食了。大量的条件证据使我确信食物有置人于死地的危险。

在我的一生中，曾两次发生过这种拒绝进食的情况。可我过去一直弄不懂何以会发生这种情况。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拒绝进食的原因是清楚的，可怕的。是有条件的神经联系以越来越大的力量对我施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