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题往事(6)

半生为人 作者:徐晓


本来我很想将那故事的情节和细节描绘出来,我甚至已经在那样做了。但就在我遣词造句试图讲清楚来龙去脉时,又改变了主意。讲给谁听?和我一同从那悲剧中走出来的人,对这一切—文字狱、株连、莫须有、欲加之罪……简直是太熟悉了,这样的案件在全国不会是绝无仅有的。和很多人相比,我们的经历可谓是小巫见大巫,没有任何新意。而对于那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你的讲述越逼真,就会越发使人不相信,他们会当成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虚构的故事来听。

那么下一代呢?对于识字却缺乏阅读能力的孩子们,我如何向他们解释,好人有时候也会被投进监狱呢?我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仁爱而单纯的,知道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曾经被戴上象征着罪恶的手铐,能够不生出困惑和仇恨;我更加无法想象,假如我的儿子是冷漠而世故的,知道生他养他的母亲被污辱被歧视,居然生不出困惑或仇恨。我无法估计当我的儿子有能力读这篇文章时,会对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如何都是我所不愿意承受和面对的。

总之,这成了我一个致命的情结。虽然儿子才八岁,但不管是写一凡,还是写我死去的丈夫,都无法逃避儿子审视的目光。我想象着他到了我初次认识一凡的年龄,读到这些文章以后的表情和感受。我甚至幻想着,他向他的朋友、恋人、儿女讲述他出生时死去的这位叔叔,以及这位叔叔和他母亲的故事。那故事应该是温馨的、柔美的、宁静的……所以,最终我把血腥和粗暴的细节删除了,也把荒诞和滑稽的故事删除了,唯独没有删除的是从那个故事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那其中虽然凄婉,却飘散着丝丝缕缕的温情。我愿意把这传达给我的儿子,传达给所有我的朋友,因为我深深地懂得,这对人有多么重要。

为了判断一凡是否和我同监坐牢,听到窗前有脚步声时,只要看守不注意,我就趴到窗前去看,但从没见过一凡。听号里的人说,这个大院里还有一处牢房叫“K字楼”。提审时常常穿过大院,我总是特别注意“K字楼”的动静。每次洗澡之前,“王八楼”的犯人都先在“K字楼”的放风场里等着,借两三个月洗一次澡的机会,我故意走到看守站的平台底下,用小石块在砖墙上并排写上我和一凡的名字。我多么希望一凡能碰巧看到我的名字,能知道在这高墙深院里有我和他在一起。

一凡在出狱后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写道:“回家后,我急于想见到你,好像是急于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实际上是想看看你,想知道你有什么变化。当看到你除身体有些影响外,其他都变得更美好了,我是多么欣慰!两年中,特别是后一阶段,我好像在另一个世界似的,社会、家人、亲友全都淡忘了,但是我没忘记你,我经常惦念你,担心你的身体、情绪,想到万一他(作者的男友)……那你将如何承受这个打击。两年中,所有的亲友都和我隔绝了,只有你(如果还有别人那我并不知道)陪着我,在同一个大门内……这两年,你成了最近(不仅是距离上的)的亲人……”

也许因为刚出狱,我们有相同的话题相同的感受相同的处境,所以我们能够相互理解相互体谅相互支撑,我们彼此使对方感到一种……安慰,甚至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情感—我想那可以称之为爱怜。我无法给这种情感下定义,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是友谊的延伸,还是爱情的准备?或者是友谊的深化,爱情的升华?我不知道。我们习惯于彼此依靠,有一种类似于相依为命的感觉。从我们相识起,他就热切地影响着我。我依赖他,他也从被依赖中得到力量。他需要以我的变化来证实他的存在、他的价值、他的影响力。他做到了,靠的不是说教,而是他自身。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与一凡的关系,人与人之间本来就需要这样相互证明、相互依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一凡的一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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