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展尽芭蕉数尺心

安得情怀似旧时:那一袭风雨的温存与凄凉 作者:李不非 著


展尽芭蕉数尺心

燕子将雏语夏深,绿槐庭院不多阴。

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汪藻《即事》

雨打芭蕉,自古以来都是凄苦的意味,不堪听闻,然而汪藻这首,却有了新意。

时间已是深夏,飞红落尽,早过了伤逝感怀的暮春,绿肥红瘦,剩下的多是蔓延肥硕的枝叶。真正凄苦的时候,竟连悼花惜春的资格都没有。槐树发芽开花甚晚,而此时,已是浓郁的一身。天气沉闷,燕子在枝头将着幼雏,细数逝去的日子,算着离长大的年岁还有多少时日。

端坐室内,有意无意地听燕子的絮语叨叨,窗外下起了雨,这雨不知是骤是缓,是大是小,只是下个不停,打在帘外的芭蕉之上,凉意袭来,透骨入心。

其实,冷的不是天气,而是自己的内心,这股寒流从心穴溢出,散入四肢,凝冻了四围的气息。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断肠,雨和芭蕉叶从来都是自然界的无情之物,只不过是人自己多情的心,听出了里面本不存在的断肠声音。

“非是风动,非是幡动,是尔心动。”心动没?动了,就得认输,输了境界,输了修为。输了就要重新修炼,今天也许为这动心,明天也许为那伤怀,然而,把时间和空间延长到无限的黑白,这一切都不过是宇宙苍茫中的一粒尘埃,甚至连尘埃还来不及算上,就已全部消失。所以人生的悲欢,又怎能不可笑?

也许是因为看得如此通透,也许是因为时间没给他“碧梧偷恋小窗阴。恨芭蕉、不展寸心”的机会,笔锋一转,把神思拉到芭蕉树前,恶狠狠地指给人,看吧看吧,哪里有什么芭蕉不展丁香结?你还不开心什么?

原来,那紧锁的丁香结已是悄然舒卷,展尽了数尺寒心。只是,芭蕉本无心,剥尽层层,内中空空,那里竟然不存一物。禅语有云“修行如剥芭蕉”,世俗的心被人间种种欲念所裹,修行便是将层层伪装脱去,找回纯真的自我。唯有彻悟尘世的一切杂念,乃后方可见性,求得正果。

可是,联系到汪藻的身世,这首小诗自有其背后的深意。

汪藻,字彦章,饶州德兴人,生存于南北宋更替的时代,心性耿直,对国事有着几许感痛。早年曾向江西诗派的徐俯、韩驹学诗,因一篇《春日》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末世开始得享盛名。

一春略无十日晴,处处浮云将雨行。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

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茅茨烟暝客衣湿,破梦午鸡啼一声。

春日里本应风和日暖,然而这一年却是略无十日晴明,天空的浮云携带着雨水到处浪荡,这般的天气不由使人想起时局的惨淡,人事的困顿。野田里的积水,吞没了庄稼禾苗,湛碧如镜。尽日的漂泊,连渡旁的鸥鹭都相熟起来,看着似曾相识的江湖浪子,不惊不惧。世事即已如此,悲叹亦是无法,幸好有茅舍人家的一株桃花,似开未开,最是风情,耐不住寂寥,出篱而望,向来往的匆匆行人嫣然一笑竹篱间,见此入画景致,浮想联翩不已。然而,草屋边的烟雨靡靡,打湿了衣裳,午后的鸡鸣一声将人从闲梦中唤引回了现实。

全诗清新明快,闲情适意,原是一首难得的好诗,只是透过岁月的苍白,里面的真意已是不敢仔细推敲。

早在徽宗崇宁五年考取进士时,彦章就跟同官舍的王黼交恶,到了王黼当政之时,他便失去了出头的机缘。虽是在翰林院里以敢于上书直言而为人所称道,仍不足以官运亨通。

心性孤高的男子定是不忍就此沉沦,处处仰人鼻息,神思抑郁之中,在那冷冷清清的翰林院里,填写了一首词牌名为《点绛唇》的小令,以寄寓自己不堪牢落的情怀: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

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

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

新月娟娟,夜色寒冷,江水宁静,朦胧如梦的山川衔起满天的星斗。有月有江,有山有星斗,这不过是极寻常的景物,却给人一种凄清的感受。“起来搔首”,只是一个动作,内心的沉郁便已自现,横窗的梅影清瘦,更是诗人的自诩,隐约透出胸怀不平的愤懑。大好夜晚,远离了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宴饮欢歌,独自消受,月落乌啼霜满天,突然间心头兴起了浓郁胜酒的归思。“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于酒”,这个结尾看似是前面喝酒话题的延续,然而辞浅意深,颇耐咀嚼。用语一气驱使,旋折而下,繁音促节,余音不尽!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无可厚非,旁人也没有多少余话可说。只是后来有人觉得这词不大好理解,便先后前去问询:“你词中的‘归兴浓于酒’,何以定然要在‘乱鸦啼后’?”心中正有无穷失落的他,竟连头也不抬地回答:“无奈这一队畜生在那里聒噪个不停!”来的人识趣地笑了笑,不再说话,大家怕自己惹上麻烦,从此不敢再与彦章来往。

好个炎凉的人情世事。

命运虽是不可预知,但它毕竟总在变化,万事都有个转机。不过,这个转折彦章未必愿意经受,他心中所想,只怕是宁可一生就此消沉,也不要眼睁睁地看着它一步步来临,却又无能为力。1127年,宋室南渡,年近半百的彦章承受着亡国的惨痛出知徽州,已是君临天下的高宗对他颇为赏识,数次提拔,但他仍然不得不屈身侍人,因为那时还有一个秦桧。

彦章不满于帝国的摇落和秦桧的奸诈,在一次宴席之上,想起当年所写的《点绛唇》,遂命人在酒宴上演唱起来。露骨的嘲笑与讽刺,必然招来恶毒的嫉恨与报复。不久,秦桧唆使朝臣弹劾彦章,将他贬到远离京城的永州。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理虽如此,终究不过是困顿于途的人发牢骚的借口,而说这样话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也定然不是今后如何独善其身,而是怎样才能够再起东山。

谪官永州的彦章亦是如此,“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

在那片苦风楚雨之中,白费了些许气力,禀性忠烈,肝胆似铁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无人待见!

江山本是他宋家的江山,彦章心肠虽热,到了也只能作为一个局外之人,冷眼旁观,或体味身为一个孤臣的悲哀,或享受一个平民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院中的芭蕉,纵然展尽了心结,雨声敲打,依然动人魂魄。

浮生余年里,也许会像杜牧之那样,“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为的是聆听点滴之声,赢得归乡的好梦,然而,好梦还是不回去的好,若是梦中归去,觉来免不了又是一场肺腑的翻动;也许可以听闻寒雨滴上芭蕉,参禅入定,在觉后悟得生命的真谛,原来“浮生不定若飘蓬”的江湖浪迹不过是一场梦的虚无。

风儿飘,雨儿扬。风吹回好梦,雨滴损柔肠。风萧萧梧叶中,雨点点芭蕉上。风雨相留添悲怆,雨和风卷起凄凉。风雨儿怎当?风雨儿定当,风雨儿难当。

——张鸣善《普天乐·愁怀》

当无名的烦恼来袭,失意与彷徨灼烧每一根脆弱的神经,若守住一颗宁静的心,烦恼将不复存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条通向远方的路,崎岖但充满希望,却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得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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