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命运多舛

黄继光 作者:程芬 著


命运多舛

第二年,油菜刚割,地主李积成就来逼债。

晌午时分,李积成挺着圆肚子一脚踢开黄德仲家的茅草门,大声叫嚷着:“老黄,你给我出来。”

看到凶巴巴的地主老财,6岁的际广懂事地走上前,他赶忙搬了一条凳子用手擦擦,然后轻声说:“李大爷,你坐撒。”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凶狠的人,却也知道被债务缠身的父亲的苦楚。

李积成站在堂屋里,骂骂咧咧:“我那担油你该还了吧?借的时候说好油菜一割就还的。”

面对理直气壮来要账的李积成,黄德仲低三下四地哀求:“李东家,你快坐下歇歇。这年头,雨水太多,地里的油菜收成实在不好。今年,我家的地里收到的菜油还不到1担,那个油账我暂时实在没有办法还清,我把收到的一担菜油先还你,其余的等明年再还吧。”

“什么啊,你家的油菜地是村子里最好的地,收成每年都最好,你想赖账不是?”李积成一脸蛮横。接着,他又滴溜着贼眼说:“不还也可以,等明年利滚利,你就该还八担了。”

“八担!”黄德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是榨他的血吗?!黄际广听到这里,他的眼睛喷出怒火,小小年纪的他,心中充斥着愤恨。

邓芳芝也小心翼翼地说:“东家,你那个油账,拿我们一年打的粮食和油都抵不上,我们家这苦日子你也看到,连稀粥都喝不上,孩子他爹成年累月累成了黄肿病,都没钱治病,我们家的大儿子就因为没钱治病,过了。你发发善心,让我们缓过这阵子,等孩子他爹病好些了,能到江边拉纤,赚够了钱再还你吧。这阵子我们实在没办法啊。”

“那不行!”地主盛气凌人,毫不相让。“借据在这里,我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菜油借给你,算是看在乡里乡亲的分上,难道还亏待了你们不成?你看好了这是借据,白纸黑字,不要再抵赖,借账就得还钱,要不然你想怎么着?”

“东家,可我们实在拿不出啊。”

“那行,我就放宽期限,等你明年还,不过你重新立个借据,明年还8担。”

“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我们全家就是不吃不喝两年也没有8担油的收成啊!”

李积成听到这里,暗暗欣喜,他就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了。他趁着黄德仲和邓芳芝都在唉声叹气时,摇晃着脑袋说:“还不起也行,就把你家的几亩地抵债吧!”

李积成终于露出真面目,他提起黄德仲家的田地,其实,他早就巴望黄德仲还不上债。他一直眼瞅着黄家的那块富庶的菜地。以前他靠着放高利贷就盘剥了乡亲们的许多土地。

李积成家里有5个儿子,父亲辈也有6个儿子,在村子里算是人多势众的大家族,谁也不敢得罪。当时,村子里有一个大爷,本来也有几亩田地。有一天,大爷家的牛跑到李积成的地里,把李积成家的一块包谷地拱了一个洞,其实也就只毁坏了那么一小块地。可是李积成非逼着大爷赔偿,大爷答应赔偿一亩包谷,可是这家人仍不依不饶,非要大爷把家里最好的包谷地赔给他。大爷家人单力薄斗不过李家,只好把包谷地赔给了他家。就这样,李积成仗着家里有5个儿子,他们隔三差五地寻事端找乡亲们的麻烦,因为在当时农村,家里儿子少,注定要被人多势众的大户人家欺负。

在旧社会,一些恶霸地主仗势对农民进行花样繁多的残酷压迫和经济掠夺,他们采取“利涨准折地”的手段,利用穷人断炊缺衣之机,放高利贷,有的高达四分利,放贷时利息先扣下,贷期半年或一年,指地作保,到期还不上,以地抵债。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这是一个朴素的辩证法。发财垭也是一样,虽然大多数人都很穷,但恶霸地主李积成就这样靠着自己家人口众多,势力强大掠夺了不少村民的土地,摇身一变,变成当地最大的地主。变成地主后,他又靠着花样不断的卑鄙手段变成当地赫赫有名的一霸。

听到要把土地抵债,黄德仲说什么也不肯,他知道一旦土地被盘剥走,全家将面临更大的困境。农民失去土地就意味着永远不得翻身。地主见黄德仲死活不同意抵押土地,便变了脸色,他说:“走,把他抓到乡公所评理去!”

说着挥挥手,让手下的人冲上前去抓住黄德仲的衣领子,黄德仲被几个冲上来揪住他的狗腿子凶神恶煞的样子吓软了腿,脚都抬不起来。邓芳芝也是东家长东家短地哀求。际广望着这一悲惨的情景,仇恨的种子在他幼小的心中发了芽。

李积成见拖不走人,说:“好,不去乡公所,老子去喊几个人来跟你要,我才懒得搭理你。”

当天下午,李积成就派了两个乡里混的小痞子来到际广家,这两个好吃懒做的小痞子在黄德仲家一住就是好几天。他们一会儿要大烟烧,一会儿要油糕吃,在黄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刚摘下的包谷,还没来得及剥皮就被搓下来,给拿去换面、换肉吃。他们在家里随处大小便,最后家里被弄得乌烟瘴气、尿骚屎臭。

几天后,黄德仲家几乎被弄了个底朝天,许多种子都被他们糟蹋光了,最后他们实在找不到一丁点可以糟蹋的东西。可是,他们依旧赖在黄家不走。际广兄弟三个被吓得整天躲在村后的小树林子里,不敢露面。白天他们摘些野果吃,晚上,在凉风中冷得直打哆嗦。黄德仲每天伤心地看着担惊受怕的孩子,被胡作非为的小痞子逼得实在没办法,只好答应把菜地抵债。

这一天,地主李积成把村子里的人招拢,让黄德仲当众把地契交了出来。黄德仲交出地契的那一瞬间,似乎有把刀割走了他的心头肉。恶霸地主接过地契露出得意的欢笑,这可是全村最肥沃的土地啊!他处心积虑的阴谋终于得手了!

祖上的土地被自己败落了,黄德仲每天对着那几块土地发呆,脑子中经常闪现小时候和祖父、爹爹去地里种庄稼的情景。那时候,每年到了收获的季节,大人们在前面用镰刀收割稻子,他就跟在身后去捡人家割收时洒下的谷粒。一大早,身上带一块贴饼子、一块咸菜出门,一捡就是一天,多的时候能捡好几斤稻谷。不同的季节,地里有不同的收成,他就跟在大人后面捡不同的庄稼。包谷成熟了,当大人掰玉米棒子掰剩的老玉米粒掉在地上,他就捡玉米粒。他最喜欢的是拿镐刨白薯,爹爹挖过的白薯地,他拿小镐一镐一镐地刨那些没被挖走的白薯,干这个活最累但是他最喜欢,因为他随时都可以拿起甜脆的白薯往嘴里塞。小时候的生活不像现在这么艰难,因为他们家的田地肥沃,每年收成都好。此后,黄德仲就一直耕作在祖上留下的这几块土地上。早些年,黄德仲单身时,靠着这块土地,再加上自己有一身好技术—编蔑器、晒粉条、炸米糕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日子过得很红火。可是现在,他把祖上的田地都给抵债了。土地是农民生存的根本,在当时来说,他就是个败家子。他就这样整天困扰在悲痛中。

从此以后,黄际广全家没有自己的土地,只有靠给地主打长工度日,这日子比以前更加艰难了。每年的收成大多数都被用来交租,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其实在封建制度的摧残压迫下,很多农民被逼得逃荒要饭、卖儿鬻女,冻死饿死、被逼自缢身亡的不在少数。

年少不懂事的黄际广,还不懂得人世间“剥削”这个词,每年去地主家交租时,他只觉得自己的爹娘很孬,自己种下的粮食为什么总是给别人。他不明白,当时的地主,变着花样剥削穷人,他们有时采用“吃分子粮”的手段压榨百姓,每年春吃一斗,秋还三斗,有的还四斗,凡是使用地主牲畜的佃户,都得吃分子粮;还有的用“双除种”方法,即种地时使用地主的种子,收获时用一还二,余下再分租;更大多数是采用“白带地”,佃户租种地除缴租外,再给地主无偿地带种一部分地。黄际广9岁那年,爹爹领着黄际广去交租,这是黄际广第一次在交租场看到交租的场景。

那天上午,爹爹把前些日子从地里收割来的稻子晒干了,装了满满两麻布袋缝好,挑着去地主李积成家。地主家的粮仓前,黑压压地站了一堆人,板车、箩筐什么的,都装满了谷子。

地主老财吸着水烟筒,坐在院子中央,身边站着地主婆,还有一个管家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八仙桌上摆着算盘、账本。地主老财提着嗓子说:“今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好,最好的田地,每亩交租一石五斗,差一点的地每亩收租一石二斗。”

院子里立即像炸开了的油锅,交租的农民大声嚷嚷:“缴这么多,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我家租种的地,一亩只收了一石四斗,我们一年到头,只落下个两斗谷,全家6口怎么过啊?”

“一年都没下几滴雨,还风调雨顺。这是什么世道啊?!”

大家伙激动地说着,边说边往地主老财身边挤,他们想争个理。地主老财把桌子一拍,哼了一声说:“你们用我的地,用我的工具,还嫌多。嫌多,就不要租,滚蛋去。”

大家叫唤归叫唤,没法还是得交租。

际广的爹爹忠厚老实,他知道自己再争也是枉然,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谷子送到两个狗腿子前验租,狗腿子抓起一把谷子,装模作样地看看,说是秕谷,接着他们用一种特制风车车谷,一担谷经他们的风车一车就只剩八九斗了。其实被这风车吹出去的谷子,不是秕谷,全都是好谷。际广蹲在地上,想把这些所谓的秕谷捧回家。可是刚蹲下捡,地主婆就走上前来,喝住际广:“狗崽子,敢在我家里偷谷子走啊。”说着,还把手捂住鼻子,接着,她把际广一把揪起来往门外推。“走走走,哪来的臭小子,这么脏、这么臭,别踩脏了我家的地。”

际广的爹爹一直关心着狗腿子称自己的谷子,又要结账,一时也顾不上际广,际广被推搡到门外。站在门外,他怒视着地主家的高墙深院。

不久,爹走出了地主家,爹爹垂头丧气,连连叹道:“吸我们的血啊!和吸血鬼有什么不同啊!”

际广上前气愤地问:“爹爹,我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收的谷子给他啊,他要谷子,叫他自己种去。我们的谷子留给我们自己吃撒。”

爹爹看着不谙世事的际广,边摸着际广的头边叹着气说:“伢子,你还小,跟你说也不晓得啊。地主的租债比山高,压断穷人腰,地主手里算盘响,佃户头上杀人刀啊……”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黄际广长到10岁时,就跟着爹下地干活了。爹上山坡种豆,他就跟在后边点种;爹下田割稻,他就跟在后边捡穗。10岁的孩子,正是上学念书的年纪,可他却成了割草、种地的劳力。

每当际广和哑巴哥哥、娘去四里外的地里干活时,黄际广的娘和哥哥背着租来的农具,际广就背着小际恕一起来到地里。下地干活时,就把际恕像绑着小牛犊一样绑在大树下,让他独自玩耍。有时遇到天气不好,他们就把际恕绑在自己家的床脚上,免得他跑出门外跌进山崖。下地干活后,际广和母亲常常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际恕饿得哇哇大哭,又渴又累。偶尔邻居李大婶不忍心,会抽空过来给他点水喝,但是李大婶自己家也常常穷得揭不开锅,是很难弄点东西给际恕吃。每当际广和母亲回来时,际恕总是歪倒在床边睡着了,屎尿满裤满地。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和际广兄弟,顾不上歇息,母亲便忙着给际恕擦洗,际广兄弟便一个砍柴生火,一个煮野菜粥,有收成的时候还能有点白米,一大锅水洒下几十粒米合着野菜熬一锅,没有油盐,即使这样的野菜粥,他们也吃得香喷喷的。

大半年的时间,他们连野菜都没有,只有上山采摘一些绿色的叶子或者树根熬汤喝,际广兄弟个个头发枯黄、脸色黯淡、骨瘦如柴。那时他们最大的愿望便是过年,因为只有大年三十晚上他们才能吃点饱饭,饭桌上有时能见到一盘肥肉,这肥肉不是用来一次吃完的,而是端上桌,孩子们看着肉喝着野菜粥。母亲做年夜饭时,先把肥肉在锅里热一下,熬出点油,再煮粥,这样的野菜粥、南瓜粥、萝卜粥特香特香。但是,懂事的际广即使再饿、再想吃,也从来不会盛第二碗粥,细心的他发现母亲从来不会和他们同时吃饭,总是等全家吃完了再给空荡荡的粥锅里舀碗水,把粘在锅里的糊糊荡洗干净,再吃。际恕小,不懂事,吃了以后,哭喊着还要,母亲于是把刷过的汤又喂给他吃。在幼小的际广眼里,母亲似乎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

看着家道的贫寒,际广从不多言语,年少的他性情沉闷得像成年人,他整日闷头做活,总想尽自己的力量减少母亲的负担,增加家里的收入。每次累得腰酸背疼,直不起身时,就想起爹爹说过的一句话:吃饭凭力气,汗珠子就是米!他算不清自己流下了多少汗珠子,他也不知道要流多少汗才能换来白花花的大米。他总是认为自己流出的汗珠子不够多,才使家里的大米饭不够吃。看着长到3岁还走不稳路的小际恕,际广锥心地悲痛,他常常感到永无宁日的压抑和凄惶。他越来越自责,自责让他越发沉默,整天埋头苦干。年少的他不知道,这样的窘迫并不是他不努力的过错,而是那个吃人的社会造成的。世道黑暗,像他这样的穷人即使磨破了双手、累弯了腰,一生也难以逃离这茫茫苦海。

黄德仲长年累月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再加上祖上的田地被地主盘剥掉了,成了他心头永远的伤痕。日积月累的忧愁、苦闷、悲哀缠绕着他,使他难以释怀,残酷的生活摧垮了这位汉子。没过多久,他终于被病痛和心疾折磨得倒下来了,连着一个多月,黄德仲卧床不起。

一天深夜,爹爹把际广兄弟几个叫到床前,断断续续地说:“爹爹……不行了。要记住,是谁把爹爹……逼死的……你们要……要孝敬你娘,她苦了半辈子,没享过一天福……要……要争口气。”说完,黄德仲像际庆一样,鲜血直吐不止,在吐干最后一滴血后,他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临走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死不瞑目啊!他怎么能舍得下自己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们啊!孤儿寡母,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怎么活下去呢?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全家陷入茫然无助和极度的恐慌之中。

在父老乡亲的帮助下,邓芳芝把丈夫安葬在发财垭的后山坡上,当他们培好最后一铲土,跪着磕头时,际广的娘突然口吐鲜血,昏倒在土坟堆上不省人事,际广和哥哥际恕扑在娘身上,拼命地摇着娘的身体,哭喊着:“爹爹啊,娘啊!”

际广兄弟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母亲抬回家,喂了几口开水给娘喝。慢慢地,际广的娘在孩子们的哭喊中苏醒过来。她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哭成泪人的孩子们,想起丈夫的惨死,想想撇下的这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她悲痛欲绝地哭着。爹爹死得这么惨,际恕叫得这样叫人心酸,际广抑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和激愤,他胸口像扎着钢刀般揪心。穷乡亲们安慰邓芳芝说:“嫂子不要再伤心了,你要保全自己的身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看在娃儿们的分上,日子再难过,也要把几个娃娃拉扯大。我们大家有粥喝,不会撇下你们孤儿寡母的不管。”

在乡亲们的安慰下,际广的娘总算缓过气来,看娘儿几个安稳些了,大家这才放下心来,有的回家拿点红薯干,有的拿来点米面,帮扶着他们度过这些日子。

按当地风俗,下葬后第三天清晨,路上还没行人时,要为爹爹关山。

关山这天,天蒙蒙亮,寒风中,云缝间可见寥寥星辰,月光散射,山间一片朦胧。惨淡的月光下,林中小路曲折通幽。荒野中,不时地有蟋蟀、飞虫等跃过。“嘎嘎……”两只乌鸦站在荒草萋萋的坟头上望着他们,邓芳芝领着兄弟三个扑在坟前,他们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亲情更可贵、更令人难以割舍的了。比起以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没有比他们挚爱的亲人的离去更令他们肝肠寸断的了,这是生命中无法承受的痛。他们四个人互相牵扶着一步三回头地往竹林外走去。

来到家徒四壁的茅草屋。灶台上,还留着际广给爹爹扯来的还没来得及煎熬的草药。满眼、满屋子都是爹爹艰辛的背影,际广似乎看到爹爹在院子里吃力地挑水,爹爹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深夜,际广久久难以入睡,借着依稀的月色,他似乎又看到爹爹坐在炕头,手上不停地编着蔑具。际恕睡梦中的一声叫喊惊醒了他:“娘……饿……饿……”际恕梦中都喊着饿。际广搂紧了际恕瘦小的身子,他听到际恕肚子中发出的“咕咕”的响声。际广擦干了眼泪,强抑制住自己的悲痛,他不是不悲痛,他想得更多的是今后怎么帮助娘带着际恕活下去。

爹爹去世这年,际广还只有11岁,面对父亲的早逝,要担当起一个男儿的责任,他和哥哥怎样抚养幼小的际恕呢?他越发变得沉默!

黄际广的娘拖着病重的身体,在家含辛茹苦地抚养三个孩子。每天她既要承担所有的家务,还要像其他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每当累了一天的庄稼人都闲下来的时候,邓芳芝还是不得清闲,常常在深夜,不是就着依稀的月光洗衣,就是就着煤油灯的一点点光亮补衣服、编草鞋。有时还替有钱人家纺纱织布。在际广兄弟几个眼里,似乎从来没见娘休息过,他们睡下后,娘还在干活,当他们起床时,娘早就起来做事了。

际广12岁那年,际恕种天花,娘在家里整天提心吊胆地看护着。此时恰好是秋后棉花成熟的时候,娘实在抽不出身子摘棉花桃子,要照看际恕。娘就让际广和二哥给地主老财家收棉花。那时候的棉花壳子又干又硬,尖得像刀子似的,刚摘了一行,际广本就千穿万补的衣裤被划了一道道口子,这身襟襟吊吊的破旧不堪的衣服,还是父亲留给哥哥,哥哥穿小了后又留给他穿的“传家宝”。际广长到这么大,还从没穿过布鞋,天热时基本上是打着赤脚。冬天也只有草鞋穿。那时,一到冬天他赤裸的双脚就生冻疮,必须每天用热水泡脚才行,有时冻疮破裂并开始溃烂,烂了的双脚一瘸一瘸的。他知道衣裤是非常金贵的东西,他舍不得这身唯一的衣裤。想想干脆把衣裤脱下,什么也不穿,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棉花地里,反正有高高的棉花秆挡住身子,在这里也没人看到自己没穿衣服。光着身子的际广,在棉花地里,身上的皮肉被划得东一道口子、西一道口子,有时口子很深流血了,就在地下抓一把土撒到伤口上,再搓一搓止住血就不管了。就这样,际广整整捡了一天的棉花桃子,身上被划破的痕迹数也数不清。他穿好衣裤忍着痛回到家,也不告诉娘他是光着身子摘的棉花。娘见到他和哥哥两人身上整整齐齐的,还夸奖他们。可是,到了晚上,际广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火烧火燎的,热辣辣地痛得睡不着,娘走过来,问:“你怎么了,是不是白天累了?”

际广点点头,一声不吭。

躺在他身边的二哥看到娘疑惑的眼神,就指着际广的身上,咿咿呀呀地对娘比画着。

际广的母亲看到二儿子的比画,纳闷地走到际广身边,把际广的衣服掀开一看,像蜘蛛网样的伤痕布满了际广瘦小的身子,娘的眼泪像长线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淌。她顿时明白际广是舍不得刮破衣服,赤着身子摘棉花桃子。邓芳芝紧紧搂住自己这个懂事的孩子,直叹息孩子他爹死得太早,只怪自己不能给孩子幸福!

际广除了在家帮娘干活外,还每天去地主李积成家放牛。这天天不亮,际广就上山放牛了,他一边放牛,一边挖着野菜。正当他低头挖野菜时,地主李积成就怒气冲冲地赶上山来,边走边骂道:“狗崽子,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想要把老子摔死啊?!”际广直起腰身,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四处看看周围没有人,难道地主是在骂自己吗?还没反应过来,李积成一把夺过际广手里的放牛鞭,对着他一阵狠抽。

原来,际广早上把牛牵出牛圈时,牛屙了一堆屎在院子当中,当时天刚蒙蒙亮,际广没有看见牛屙了屎。早晨,地主李积成睡醒后,揉着睡意蒙眬的双眼走到院子里,他只顾伸着懒腰看天,没想到一脚踩在牛屎上,顿时摔了一个脚朝天。他爬起来一看是踩在牛屎上,气不打一处来,叫嚣着寻找际广。他一路找到山坡上,地主李积成恶狠狠地对着际广喊道:“你去给我把牛屎吃了!”说着揪着际广往回拖。际广忍气吞声地回到院子里,赶紧拿笤帚把牛屎铲除了,还用水把院子整个洗了一遍,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主还不答应。地主恶声声地喊道:“今天不许吃饭,罚你挑20担水!”

可怜的小际广,饿着肚子,一担一担地把水从井里打上来,又一步一步地爬上高台阶。一担水有七八十斤重啊!小际广挑着和自己一样高的水桶,挑了几趟,终于支持不住,累得摔倒在路边。长工陈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把际广扶起来,然后帮着际广挑了几担水。结果被地主李积成发现了。他抢下陈大叔的扁担恶狠狠地说:“你们要造反啊!不想干都给我滚!”

际广实在忍不下去了,说:“老子不干了,你给老子工钱!”

地主李积成骂道:“你龟儿子还要工钱,我的水桶被你摔坏了,赔我水桶!”

际广干了大半年,连一个铜板也没拿到,他想,这仇我记住了,长大了,一定要报仇!这就是发财垭的苦孩子黄际广的童年。

际广过着贫穷的生活。每天他都帮着家里干活,上山砍柴、挖野菜,下湖捞菱梗、捉鱼。他还能常常给家里弄点吃的东西填饱肚子。那时,他只知道生活很苦,常常吃不饱,但他觉得大家伙都是这样。但是特别让际广气愤的是交租的时候。一年到头拼命劳动,用血汗泡出来的稻谷全部交了租,也过不了鬼门关。每当他们交租时地主就用大斗大秤进,借谷时就小斗小秤出。每年秋后算账,不管天旱、天涝,有收、无收,狗地主那是铁板租,一粒也不能少。穷人终年用血汗换来的谷子,都被地主夺去了。一到算账,租债比山高,哪一家都是旧债未清添新债,旧仇未报添新仇。

这天,际广和娘去地主李积成家交租,明明在家量了是一石谷子,可是到地主这里一量就只剩下四五斗。

际广忍无可忍,站出来质问狗腿子。那些凶恶的家伙不但不听,反而一伸手把际广推翻在地。际广爬起来冲向狗腿子,娘和同来交租的其他叔叔伯伯拉住了他,满眼含泪地说:“孩子,你斗不过他们!认命吧!”

果真,狗腿子在验第二担谷时,更加刁难,非说干爽的稻谷里有水,结果一担谷又被减去一斗。在和娘回家的路上,际广愤恨地说:“斗啊!斗,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豺狼的口,你喝干了穷人的血,你刮尽了穷人的肉,可你装不了地主的罪,你量不尽我们穷人的仇!”

交完租,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地主这样凶狠?为什么穷人这样受苦?这血海深仇总有一天要报!他两眼射出怒火,恨不得砸碎这血腥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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