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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手

相遇而已:我要的是那一瞬间,而不是永恒 作者:姚谦 著,杨晓燕,张诗扬 编


诗人的手

蓬勃的中国艺术市场不正常地热络起来,小东的画也都成了千万级巨作。偶尔我们会在一些不能逃开的社交晚宴上见着面,他还是没变多少,即使穿着西装,该抽烟时也会把领结一松,就溜到外头抽他的烟了。

我和刘小东的认识,完全是一个安排好的意外。

其实在此之前我就知道他了,因为偶尔在中国大陆出差时,听过许多喜欢艺术品的朋友讨论起他。当时我只觉得他的画跟英国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有些关系,他们都用自己的绘画语言描写身边的人。然而当时我对中国大陆了解得太少,所以一下子也无法投射太多自己的情感去体会。不像我对弗洛伊德,因为对英国艺术界了解较多,加之网络上有许多关于他的论述,很快就能理解,并以自己的情感进行对照。但是随着到大陆的机会越来越多,我开始喜欢上了北京这苍茫而干燥的老旧北方大城市,和在这里住的一群压抑已久的老灵魂,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生命观、他们的价值观,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沧桑气息。

刘小东是东北人,大学时到了北京,在此居住了十几年。在他描述中,在北京生活里遇到的人,都是当下的、此时此刻的。这些感想在我多次到访北京后才感受印证到。

记得有一次我看了几件他的新作品,忽然发现他的创作与我的情感距离颇为相近,其中有一幅画名叫《撑着》,描述一个三十岁的白领新贵族,在郊区自宅的阳台上,无意识地用双手撑着栏杆,仿佛一张随性而拍的照片。在2000年初,白领的势力刚刚兴起,画面与画名有着许多言外之意,似乎预测了未来的中国就将是这个局面。我特别喜欢这幅画,从此一直把刘小东的作品设定为自己往后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品的一个目标。

不久以后,小东居然在台湾有场个展,因为他之前于台中待了小半年,在台中的大学任教一学期。在那个两岸不相通的年代里,这对彼此来说都是难得的经验。那半年他画了他在台湾看见的风景与人物,其实很多都是他没来台湾之前,对于台湾的好感与好意,在与真实对照之后所产生的感想作品。

在画展展出前他有个想法,他希望再多画一个台湾人物,于是通过画廊的邀请,我接受了这项任务。从未当过模特儿的我之所以这么做,全是因为我想收藏他的作品,而我的条件就是这张肖像必须卖给我。很快地,双方同意了这个合作。

不久,我到了画廊,与刘小东第一次见面。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健谈,也比我想象中还要朴素。我那天没有刻意打扮自己,完全照着平时上班时的穿着直接从办公室过来。因为没有经验,所以生涩、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意外地,他不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用画架作画,而是直接与我面对面。他把画布铺在地上,每看我一会儿,就弯下腰作画,同时他把需要的颜料事先全都涂在画布的一侧,低头画的时候很即兴地用着有限的颜料,快速调色,作画速度极快,来来回回,不久他就满头大汗了。

而我却怀着心事,因为那天我必须参加一个我极不愿意参加的记者会,迫于要求我需要在记者会里板起脸数落某某电视台,这件事让我困扰极了。作画前我就跟小东提过此事,中途会离开两个小时参加这场记者会,他欣然同意,因为中间他也需要休息吃点东西。于是之后我看那张肖像时总会觉得像呈现出两种神情的我:一个是每回在面对媒体群众前,我的不安与烦躁的表情;另一个就是记者会后,我松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自在。

记者会回来后,小东也休息够了。后半段的几个小时,我们开始聊起天来,我问他来台湾的感想,没想到他告诉我,最早对台湾的印象是侯孝贤电影,而来了台湾之后他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台北市很多人行道地砖特别漂亮!

他还感叹地说:不知道哪一天北京才有这样的人行道地砖可以走。那天下午我们聊得特别愉快。看他挥汗地画着我,心里头有些感动和不舍。原来画画也是个劳力活儿!我见他画得特别来劲,到了晚上虽然还没画完,他却让我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他自己会修改。我临走时才看了一眼画中的自己,觉得他把我画成了一个清瘦的少年,有一个夸张的大额头。我笑了笑跟他说,原来我在别人眼中就是这个模样啊!

不久后,画展开幕,我的肖像放在橱窗里,小东修了几天才完成。画中我也不再显得那么清瘦,不过额头依然,事后他告诉我,他画我时总觉得我整张脸的面积,有一半是额头。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印象。

也因为这一次画肖像的经历,我们有了更多的来往。我们一起参加了蔡国强金门碉堡展,在金门共处了几天。他给我看他刚画完的三峡,我一直记得那只中了枪的大雁,有种平凡人的绝望;我也记得他告诉我,贾樟柯跟着他在三峡创作时拍纪录片的点滴;后来他又告诉我,他计划去泰国画当地的热带水果与性产业工作者,这真是奇妙而切题的联想。往后几年我们都是大半年通一个电话,没有刻意见面。

随着北京成了世界中心,面容一天一变,蓬勃的中国艺术市场不正常地热络起来,小东的画也都成了千万级巨作。偶尔我们会在一些不能逃开的社交晚宴上见着面,他还是没变多少,即使穿着西装,该抽烟时也会把领结一松,就溜到外头抽他的烟了。

通过媒体看到他画了青海、画了新疆、画了自己的故乡,依然都是人与物在当下眼里的感受,我也越来越明白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和感情作诗,绘画只是一种手段。他似乎如先知般预测到眼前的一切都将过去,于是在他画中的人与物即使不美好,作者的手依然对眼前充满了眷恋,因为这一切都将过去。

很快地,认识刘小东也快十年了,北京现在到处都看得到当初小东曾经期待过的美好、高质量的人行道地砖,而台北的却已渐渐老旧了。但上回遇到他时,小东告诉我他还是喜欢台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侯孝贤还住台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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