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荒诞体验,在我看来并无神秘之处,它是文学感觉中最基本最常见的因素。因为在普通人当中,特别是在那些忙忙碌碌既要个性自由又要物质享乐的现代人当中,荒诞的情绪与感觉比比皆是。只要你稍有敏感,就会发现生活周围的荒诞纠缠着你,或者让你生出无名的恼火,或者让你由迷惑而走向沦陷。荒诞体验就像我们自己的影子。一个人必然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是他存在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只不过有的人时常看到他自己的影子,有的人则对此视而不见。想一想,正常的眼睛是如何看世界,正常的心态是如何感觉世界?这时周围的一切风景都是常态、优美、自然而然的,所有的疑问和奥妙都将顺理成章地得到解答。如果是自已看自已,也会像健康的人在某个明媚的早晨照着镜子一样,他全身的优长和特点都清晰明快地复制着,他的某种缺陷也能够得到善意的理解。但除了常态的风景和镜子里的自我之外,毕竟还有别样的、不可理喻的事物,毕竟还有一个面容晦暗、行为古怪的自我。这种景象也属于我们自己,因为它是与生俱来的影子。有第一个世界,必然就有第二个世界。当司空见惯的风景徐徐展开的时候,所有的影子也不甘寂寞地在暗处婆娑起舞。这是一个无声的灰暗世界,它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有正经事要做的人似乎不必对它加以理睬。但它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世界,它光怪陆离地呈现着,复杂的形态表达着难以言尽的内涵。影子的世界变幻莫测、跌跌撞撞,像颤抖的幽灵和龌龊的梦境。影子在不同的环境中急遽地毫无道理地变化,因此永远是变形和扭曲的。影子常常奇怪和丑陋得令人厌恶,甚至使我们感到狰狞恐怖,与常态的景象处于一种水火不容的关系当中。如果说正常的思维是客观理性、有迹可寻的,那么影子就是非理性非现实的混乱的噩梦;如果正常的事物是生动可感的,那么影子就是冷冰冰的抽象和别扭的象征。影子并非无声无息,它时刻都迸发出幽怨的激情,时刻都在活跃着,并向我们发出尖锐的呼叫。影子是有灵性的东西,影子是一个跳舞的精灵。也许我们不喜欢自己的影子,不愿意承认那就是另外一个自我,但影子不是幻觉或梦中之物,它的确是非常真实非常自然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影子使我们看到了事物的真相。正常看来不堪忍受的景象,在影子看来没有任何奇怪之处。当我们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或者自我陶醉的时候,往往无法看到真相;一旦因为风吹草动而警觉起来,一旦改变了常规的视觉和感觉,就会看到未曾目睹的真相。影子不会欺骗我们,它只是引导我们逼进真相。我们将永远无法摆脱影子的纠缠,不管走到哪里,影子永远跟随。影子用它奇怪的舞蹈向我们倾诉,使我们一时陷入恐慌。这是无法回避的宿命。如果追问缘由,那是因为心灵的需要与外部世界先天存在的矛盾,这个矛盾是上帝给全人类制造的恶作剧,谁也无法改变。心灵是柔软脆弱的,心灵需要滋润和自由,但心灵的周围却堆满了坚硬的石块。每当敏感的心灵与坚硬荒冷石块发生冲突,并且内心世界的和谐被突然搅碎的时候,我们就会产生那种不可理喻的荒诞情绪。正是由于感受到扭曲与变形之后的焦虑,体验到被荒漠包围之后的孤独,才成就了反叛与颤栗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辉煌。那些令人敬畏的现代主义大师同时也是无与伦比的荒诞大师。他们首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感觉到了影子的舞蹈和尖叫,然后才创造了艺术中的荒诞。也许,我们可以通过理解卡夫卡、加缨、萨特、茨威格、贝克特等人的不朽之作,真切地触摸到他们同影子一起受难的心跳,从而寻找到荒诞情绪的根源及其惊心动魄的发展过程。天生忧郁的卡夫卡发现了人的绝望,他笔下的人物满怀激情地奔向神圣的目标,满怀渴望地与周围的人沟通,或者心甘情愿地卑微地苟活着,甚至不惜残忍地自虐,他们惟一的希望不过是为了证实某种信仰,但他们却被晦暗所围困,被逼到进退两难的绝境。如果说卡夫卡是激情和忧伤中的绝望,那么加缪则发现了极度冷漠中的绝望。加缪笔下的默而索先生本来能够走向神圣,但他断然拒绝了任何作为,因为他悲哀地看到了行为价值的丧失,他透彻入骨地看待自己,也透彻入骨地看待世界,他觉得自己是黑暗中的虚无,最后主动将自己葬送在黑暗之中。无论是卡夫卡的无法证明身份的K、在笼子里表演饥饿艺术的艺术家,还是加缪的没有任何杀人动机而杀人的默而索先生,他们其实都是纯洁的圣徒和现实中的精英人物,但他们同时也可以被认作不可思议的疯子。这是荒谬的,也是真实的。我们所能做的首先是要正视和承认自己的影子。我们不喜欢影子所带来的惊异、恐惧、恶心、焦虑、绝望,但也正是这些荒诞的情绪能够帮助我们认识自我与世界的真相。敢于面对影子,正是健康心态和富有勇气的表现。一个连真相都不敢认识的人,怎么能够探索存在的价值呢?博尔赫斯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圆形废墟》,其中描写一个沉默的探寻者历尽艰险涉过沼泽地,来到一座圆形的场地,这里是早在古代就被焚毁的神庙,还保留着象征神灵的石虎或石马,只是早已无人前来朝拜。这个意志坚强的人来此的目的,是要在圆形废墟上做一个梦,梦中之人好像早已被上苍确定。经过在纷乱不堪的梦中的艰苦努力,他终于梦到了他想梦的那个人。他先是在梦中制造了那个人的心脏,然后逐渐造出其它器官和完整的肢体。那个梦中的创造物很像他自己,或者说就是他的儿子,是神赐予了他另外一个完美的生命。石虎或者石马的雕像也醒过来了,它告诉他只有大火能够鉴定他创造的那个孩子是真还是假。他将自己的知识和技艺传授给儿子,希望儿子能够适应环境并独立地生存下去。聪明的儿子果然做到了这一点,然后他又设法让儿子忘掉自己的身份和学艺的过程,派他到遥远的地方去,为的是让儿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别人的一个梦。他相信只要不被烈火焚烧,儿子就不会知道这一切。这时,他所在的圆形废墟突然起火,他本想逃到水中求生,可他又想脱离纷乱疲惫的梦境,于是勇敢地向着火焰走去。出乎意料的是火焰并没有把他烧毁,他身上没有任何灼痛的感觉;这时他明白了;原来他自己就是别人的一个梦,他自己就是一个虚假的产物。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沼泽地和圆形废墟都是梦幻。他是谁?(或者他是谁的梦?)神灵和他的创造物是否存在?他与儿子谁是真谁是假?谁是谁的影子?是先有了活生生的生命还是先有了美丽的梦境?原来一切都是个谜。博尔赫斯就是这样通过他那无与伦比的幻想与荒诞,引导我们对生命存在发出深刻的探询,帮助我们逐渐接近事物的本质。走进荒诞,才有可能战胜破灭和虚无;大胆透彻地解读面临溃败的自我,才能寻找新的自我,重建丰富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