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册

史记卷一百二十 汲郑列传第六十

史记新注 作者:(汉)司马迁原著


  史记卷一百二十 汲郑列传第六十胡平生 注译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1〕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2〕至黯七世,〔3〕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4〕孝景时为太子洗马,〔5〕以庄见惮。〔6〕孝景帝崩,太子即位,〔7〕黯为谒者。〔8〕东越相攻,〔9〕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10〕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11〕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12〕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13〕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14〕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15〕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16〕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17〕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18〕以数切谏,〔19〕不得久留内,〔20〕迁为东海太守。〔21〕黯学黄老之言,〔22〕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23〕其治,责大指而已,〔24〕不苛小。黯多病,卧闺内不出。〔25〕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26〕列于九卿。〔27〕治务在无为而已,〔28〕弘大体,〔29〕不拘文法。〔30〕 【注释】〔1〕“濮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2〕“古之卫君”,指战国时期卫国的君主。战国时卫已沦为赵国的附庸,先贬号为“侯”,后更贬号为“君”,仅据有濮阳一地。〔3〕“七世”,《汉书》作“十世”。古隶“七”字中画略短,与“十”字相似,后人常常混淆。〔4〕“黯以父任”,汲黯由父亲保举而作了郎官。汉代“任子令”规定:凡职位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吏,服务满三年的,都可以保举自己的同胞兄弟或自己的儿子一人为郎。〔5〕“太子洗马”,官名,太子宫中的属员,秩六百石。在太子外出时,骑马担任先导。“洗”,读为“先”,不作“洗涤”讲,《汉书·百官公卿表》即作“先马”。〔6〕“庄”,庄重,严肃。“见”,表示被动,相当于“被”。“惮”,畏惧,音dàn。〔7〕“太子”,即武帝刘彻,景帝七年(公元前一五○年),被立为皇太子。公元前一四一年即位。〔8〕“谒者”,郎中令属官,掌接待宾客,通报传达之事。〔9〕“东越相攻”,居住在今福建和浙江东南的闽越和东瓯,于武帝建元三年(公元前一三八年)发生战争。事详本书《东越列传》。〔10〕“吴”,古地名,此指当时会稽郡的吴县,故地在今江苏省吴县。〔11〕“河内”,河内郡,辖境相当于今河南省黄河以北及京汉铁路以西(包括汲县)地区,郡治在怀县(今武陟西南)。〔12〕“屋比”,房屋毗连。“比”,挨着,并列。〔13〕“河南”,河南郡,辖境相当于今河南省黄河以南的洛水、伊水下游,双洎河、贾鲁河上游及黄河以北的原阳县,郡治在雒阳(今洛阳市东北)。〔14〕“便宜”,指方便灵活的办法,不经请示而见机行事。“便”,音biàn。〔15〕“节”,符节,用以作为凭证的东西。“振”,通“赈”,救济。〔16〕“矫制”,汉律罪名之一,即伪造皇帝的命令,是很严重的罪行,依法要处以死刑。但是对于像收捕谋叛等不容先请示因而矫制的特殊情形,有变通的处理。“制”,皇帝的命令。〔17〕“荥阳令”,荥阳县令。荥阳县,故地在今河南省荥阳县东北,汉属河南郡。〔18〕“中大夫”,官名,属郎中令,掌论议。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改为光禄大夫。〔19〕“数”,多次,屡次。音shuò。“切谏”,直率而击中要害的劝谏。〔20〕“不得久留内”,不能长久地在中央机构里做官。“内”,皇宫,此指京官,与地方官相对。〔21〕“东海”,汉郡名,秦时薛郡地,后称郯郡,汉初改为东海郡,辖境相当于今山东费县、临沂、江苏赣榆以南,山东枣庄、江苏邳县以东和江苏宿迁、灌南以北地区,郡治在郯(今山东省郯城北)。〔22〕“黄老”,黄帝、老子,道家以黄、老为始祖,因此道家学说称之为“黄老之言”。〔23〕“丞史”,丞和史都是太守的助理官吏,此处是泛指太守属下各级官员。汉律规定,太守下置内吏、史各一人,卒、史书佐各十人。〔24〕“大指”,即主旨、要旨,主要的意图。〔25〕“闺”,内室。“闺”本指一种小门;“”是旁门。〔26〕“主爵都尉”,原称主爵中尉,掌列侯。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年)改为主爵都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右扶风,治内史右地,与左冯翊,京兆尹合为三辅。汲黯作主爵都尉时,尚未改为右扶风。〔27〕“列于九卿”,汉初以奉常(后改太常)、郎中令、卫尉、太仆、廷尉(后改大理)、典客(后改大行)、宗正、治粟内史(后改大司农)、少府为正九卿,中尉(后改执金吾)、主爵都尉、内史准照九卿待遇,故云“列于九卿”。〔28〕“无为”,顺应自然,不加人为的干扰。这是道家思想的主旨,《老子》:“为无为,则无不治。”〔29〕“弘大体”,《汉书》及本书《袁盎传》皆作《引大体”,意思是抓大的主导的方面。“引”,引导,率领。〔30〕“文法”,法令条文。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1〕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2〕任气节,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3〕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4〕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注释】〔1〕“面折”,当面指摘、批评别人。“折”,驳斥,使人屈服。〔2〕“好学,游侠”,《汉书》作“好游侠”。按汲黯无“好学”事迹,下文武帝又以“人不可以无学”评论之,是应从《汉书》解读为“好游侠”。意即喜欢行侠,见义勇为,打抱不平。〔3〕“傅柏”,梁(故地在今河南商丘、安徽砀山一带)人,为梁孝王将。“袁盎”,楚人,曾为吴王濞相,事迹详本书本传。当时,傅、袁二人都以刚直而闻名。〔4〕“灌夫”,颍阴(今河南许昌)人,在平定吴楚之乱中,以勇敢善战闻名,“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事迹详本书《魏其武安侯列传》。“宗正”,九卿之一,职掌皇族宗室事务。“刘弃”,《汉书·汲黯传》又作“刘弃疾”,《百官公卿表》仍作“刘弃”,元朔四年至六年(公元前一二五年至前一二三年)为宗正。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蚡为丞相,〔1〕中二千石来拜谒,〔2〕蚡不为礼。然黯见蚡未尝拜,〔3〕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4〕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也!”〔5〕群臣或数黯,〔6〕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7〕宁令从谀承意,〔8〕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9〕奈辱朝廷何!”

   【注释】〔1〕“武安侯蚡”,即田蚡,武帝母王太后的同母异父弟,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出任丞相,事迹详本书《魏其武安侯列传》。“武安”,属魏郡,故地在今河北省武安县。〔2〕“中二千石”,汉代官吏俸禄的等级。汉制,中二千石者,月俸一百八十斛,全年二千一百六十石;二千石者,月俸一百二十斛,全年一千四百四十斛;比二千石者,月俸一百斛,全年一千二百石。中二千石是九卿的俸禄。此处以俸禄代指官阶。〔3〕“然黯见蚡未尝拜”,汲黯官主爵都尉,俸禄为二千石,较中二千石官略低,但见田蚡不拜。〔4〕“上曰吾欲云云”,荀悦《汉纪》卷十记此事云:“帝问汲黯曰:‘吾欲兴政治,法尧舜,何如?’黯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如何欲效尧舜之治乎!’上大怒。”可为参考。〔5〕“戆”,愚而直。音zhuàng。〔6〕“数”,责怪,埋怨。音shǔ。〔7〕“辅弼”,帮助,纠正。〔8〕“从谀”,纵容谄谀。“从”,音zhòng。〔9〕“爱身”,爱惜自己的身体。意思是,如果冒犯了皇上,降罪受刑,身体就要吃苦受难。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1〕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2〕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3〕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之不去,〔4〕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5〕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6〕至如黯,近之矣。”

   【注释】〔1〕“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汉制,病休三月当免职,而皇上特地赐给病假,可以不免官而休假养病。“告”,休假。〔2〕“庄助”,吴人,郡中举为贤良,参加对策,为武帝赏识,擢为中大夫,后出任会稽太守,复召回留侍中。因与淮南王刘安私交论议,连坐受诛。《汉书》有传,作“严助”,系史家避汉明帝刘庄讳,改“庄”为“严”。“请告”,请假。〔3〕“守城深坚”,《汉书》作“守成”,指保守成业,《史记》作“城”,可能是后人误改。“深坚”,长久而牢固。〔4〕“麾”,通“挥”。〔5〕“贲、育”,古代的勇士孟贲和夏育。〔6〕“社稷之臣”,与国家同患难,共存亡的忠臣。“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社稷”就代表国家。

  大将军青侍中,〔1〕上踞厕而视之。〔2〕丞相弘燕见,〔3〕上或时不冠。〔4〕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5〕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6〕其见敬礼如此。

   【注释】〔1〕“大将军青”,即卫青,字仲卿,平阳(今山西临汾西南)人,武帝卫皇后的同母异父弟,以征伐匈奴有功,官拜大将军。事迹详本书本传。〔2〕“踞厕而视之”,蹲坐在厕所中接见他。一说,“厕”通“侧”,指床的边侧。钱钟书《管锥编》说:“踞厕接见大臣,亦西方帝皇旧习,蒙田所谓据厕■为宝座,处理机要;并有入厕面君特许状,颁与重臣,俾于溷圊得便宜如宣室之觐。”〔3〕“丞相弘”,即公孙弘,字季,薛县(今山东省滕县东南)人。武帝初为博士,后免归。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以文学对策第一复拜博士,迁左内史,御史大夫,元朔中为丞相,封为平津侯,年八十而终。事迹详本书本传。“燕见”,非正式的朝会和礼仪场合的会见。〔4〕“冠”,戴帽子。音guàn。〔5〕“武帐”,天子宫殿中的帷帐,内有矛、戟、钺、楯(音dùn)、弓矢五种兵器陈列,以示勇武、威严。〔6〕“可”,同意,允许。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1〕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2〕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3〕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4〕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5〕公以此无种矣。”〔6〕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7〕黯伉厉守高不能屈,〔8〕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9〕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10〕 【注释】〔1〕“张汤”,杜(后改为杜陵,故地在今陕西省长安县东南)人。为著名的酷吏,与赵禹共同更定诸律令,后官至廷尉,御史大夫,以积怨甚多,为朱买臣等所陷,自杀。事迹详本书《酷吏列传》。“廷尉”,九卿之一,掌刑狱,是最高司法官。〔2〕“褒”,发扬。〔3〕“囹圄”,监狱。音língyǔ。〔4〕“非苦就行,放析就功”,靠折磨人,使人受苦,而迫人就范;靠打破、搞乱原有的法令制度,而成就功业。〔5〕“高皇帝约束”,刘邦率军入咸阳,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余悉除去秦法”。后萧何作律九章,当时刑法仍较简省。至张汤更定律令,“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死刑)四百九条,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决事比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书盈于几阁,典者不能偏睹。”(《汉书·刑法志》)“纷”,杂乱。“更”,更改。“为”,句末语助词,与“何”字搭配,表示疑问。〔6〕“无种”,没有后代,犹言断子绝孙。〔7〕“文深小苛”,指法律条文的文字的意义,及细小繁琐之处。〔8〕“伉厉”,刚直峻厉。“守高”,指笃守正理。〔9〕“刀笔吏”,指办理文案的官吏。刀和笔皆为书写工具,刀用以削治简牍,笔用以书写,文吏必随身携带。〔10〕“重足而立,侧目而视”,双足重叠而立,侧着眼睛偷看,形容极度恐惧。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1〕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2〕上分别文法,〔3〕汤等数奏决谳〔4〕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5〕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6〕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天子亦不说也,〔7〕欲诛之以事。〔8〕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9〕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注释】〔1〕“招怀四夷”,招徕、安抚四方的少数民族,如东越、南越、西南夷、西域、朝鲜等。“招”,招徕,使之亲附。“怀”,怀柔,使之归化。〔2〕“吏民巧弄”,《汉书》作“吏民巧”。“巧”、“弄”,皆指虚浮不实,欺瞒伪诈。〔3〕“分别文法”,张汤、赵禹更定法令,从原有法律条文中分列出许多新的规定,“作见知故纵(看见或知道他人犯法不检举者)、监临部主(互相监视,有罪连坐)之法,缓深故之罪(对官吏判罪过重或故意致人刑狱者从宽处理),急纵出之诛(官吏若有意开释、放走犯人,立即诛杀)”,“转相比况,禁罔(网)浸(渐)密”(《汉书·刑法志》)。〔4〕汤等数奏决谳以幸”,汉代的奏谳制度规定,凡疑而不决的案子必须逐级上报,议定罪名,最后由廷尉报奏皇帝,由皇帝亲自裁决。典型案例,要通报全国,作为地方断狱的样板。“谳”,议罪。音yàn。以上两句是说,武帝要制定新的法律条文来惩治奸吏刁民,张汤等就选取合适的案例奏上,让武帝裁断定案,以此讨得武帝的欢心。〔5〕“刀笔吏专深文巧诋”,“刀笔吏”指张汤等人;“深文巧诋”,指玩弄法律条文,巧妙地陷害他人。《汉书·张汤传》作“舞文巧诋”。〔6〕“不得反其真”,不能恢复真实的面貌。〔7〕“说”,通“悦”。〔8〕“诛之以事”,即“以事诛之”,找件事做借口把他杀掉。〔9〕“右内史”,“内史”本是京都地区的行政长官,景帝二年(公元前一五五年)分置左、右内史。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将右内史更名京兆尹,左内史更名左冯(音píng)翊(音yì),主爵都尉更名右扶风,成为京都三辅。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1〕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2〕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3〕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4〕 【注释】〔1〕“亢礼”,以对等的礼节相见。“亢”,通“抗”。〔2〕“自天下欲群臣下大将军”,《汉书》作“自天子欲令群臣下大将军”。〔3〕“揖客”,行长揖之礼而不跪拜的客人。〔4〕“平生”,《汉书》作“平日”,意较顺畅。

  淮南王谋反,〔1〕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2〕 【注释】〔1〕“淮南王”,即淮南王刘安,厉王刘长之子,刘邦之庶孙,有《淮南子》一书传世。于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谋反,事败自杀。“淮南国”,治所在寿春,即今安徽省寿县。〔2〕“发蒙”,揭开蒙盖着的东西。“振落”,摇动树木使枯叶飘落。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1〕或尊用过之。黯褊心,〔2〕不能无少望,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3〕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注释】〔1〕“丞相史”,《汉书》作“丞史”,“相”是衍文。前言“择丞史而任之”,此即承上而言。〔2〕“褊心”,心地狭窄。“褊”,本义是衣服狭小,意biǎn。这一节明是对汲黯的批评,实则暗寓对武帝的褒贬。〔3〕“如积薪耳,后来居上”,《汉书·汲黯传》颜师古注云语出曾子,今传世曾子言论中未见。《汉书补注》引沈钦韩说语出《文子·上德篇》:“譬若积薪燎,后来处上。”《淮南子·缪称训》同,应是当时的熟语。

  居无何,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1〕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2〕民或匿马,马不具。〔3〕上怒,欲斩长安令。〔4〕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5〕汉徐以县次传之,〔6〕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7〕黯请间,见高门,〔8〕曰:“夫匈奴攻当路塞,〔9〕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10〕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11〕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12〕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13〕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注释】〔1〕“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匈奴浑邪王杀休屠王,合并两部共四万余人降汉。浑邪王与休屠王皆匈奴西部的部族首领,因屡被汉军击败,单于欲召而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同谋降汉,休屠王后悔,浑邪王杀休屠王降汉,受封为漯阴侯,事详本书《匈奴列传》等。“浑邪”,或作“浑耶”、“昆邪”。〔2〕“贳”,赊借。音shì。〔3〕“具”,齐备,完备。此处指马的数目未凑齐。〔4〕“长安令”,长安县令。长安属右内史所辖,故与汲黯有关。〔5〕“畔”,通“叛”。〔6〕“传之”,用驿站的车辆运送他们。“传”,驿站的车辆。音zhuàn。〔7〕“贾人与市,坐当死者五百余人”,当时汉与匈奴交战,律令规定对匈奴封锁关市,严禁与匈奴交易及携带财物出关,违禁者处以重刑。而这次商人在长安与匈奴降人交易,没有想到竟然也算犯法。〔8〕“高门”,宫殿名,在未央宫内。〔9〕“当路塞”,指地处匈奴入侵中国之路的边境要塞。〔10〕“巨万百数”,犹言数百个巨万。“巨万”,万万,极言其多。〔11〕“塞”,满足。〔12〕“阑出财物于边关”,未经官方批准,私自将财物运出边塞。“阑”,指没有官方颁发的通行证出入关卡。〔13〕“微文”,指律令条文含义不很清楚。“微”,隐晦,不显明。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1〕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2〕楚地之郊,〔3〕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4〕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5〕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6〕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7〕出入禁闼,〔8〕补过拾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淮阳邪?吾今召君矣。〔9〕顾淮阳吏民不相得,〔10〕吾徒得君之重,〔11〕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12〕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13〕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14〕内怀诈以御主心,〔15〕外挟贼吏以为威重。〔16〕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17〕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息罪。〔18〕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19〕七岁而卒。

   【注释】〔1〕“会更五铢钱”,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一一八年),废半两钱,改用五铢钱。“铢”,重量名称,一铢为二十四分之一两。〔2〕“淮阳”,汉初置淮阳国,以后有时为郡,有时为国,反复更易八九次。汲黯出任太守时,淮阳为郡,治所在陈县,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阳县。〔3〕“楚地之郊”,此“楚”指战国时代的楚国,其故地沿袭而称为“楚地”,“郊”,通“交”,指交通要冲。〔4〕“诏数强予”,武帝屡次下诏,强制地将太守印信给汲黯。“数”,音shuò。〔5〕“填沟壑”,卑辞,指死掉。意思是人死了,尸骨扔进沟壑中。“壑”,山谷。音hè。〔6〕“狗马病”,卑辞,以狗马自况。《汉书·汲黯传》此数句作:“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胜郡事。”文义不同。“狗马病”,犹言“犬马之疾”。〔7〕“中郎”,郎官之一,掌守宫廷门户,出任车骑,秩比六百石,为郎中令属官。汲黯之意是愿做皇帝近侍官员。〔8〕“禁闼”,宫廷的门户。“闼”,门,又特指宫中小门。音tà。〔9〕“吾今召君矣”,我很快即召你回来。“今”,立即。〔10〕“顾”,顾念,考虑到。〔11〕“徒”,仅,只。〔12〕“大行”,职官名,原名“典客”,景帝中六年(公元前一四四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鸿胪”,为九卿之一,职掌内附的少数民族事务(当时叫“归义蛮夷”)。“李息”,郁郅(北地郡属县,今甘肃省庆阳县)人。武帝时三次任将军,参与征伐匈奴,皆无功而还。事迹附见本书《卫将军骠骑列传》。〔13〕“巧佞”,伪诈而动听。“辩数”,“辩”是诡辩、狡辩;“数”是责难、数落。〔14〕“舞”,玩弄。〔15〕“御”,逢迎。〔16〕“挟”,携同,伙同。音xié。〔17〕“僇”,同“戮”,斩,杀,此泛指刑罚。〔18〕“抵息罪”,使李息抵偿应负的责任。“抵”,抵偿。李息在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年)张汤自杀后,被免去大行令职务。〔19〕“以诸侯相秩居淮阳”,诸侯王相秩真二千石(即中二千石),郡守秩二千石,官阶相当,俸禄不同。折钱计算,真二千石月二万钱,二千石月万六千钱。这是说武帝提高了汲黯的薪俸待遇。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1〕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2〕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3〕 【注释】〔1〕“文深巧善宦”,擅长玩弄法律条文,罗织罪状,善于做官。“文深巧”与前“深文巧诋”意近。〔2〕“盖侯信”,武帝母王太后之兄王信,槐里(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南)人,亦是武安侯田蚡之同母异父兄。景帝末,封为盖侯。“盖县”,在泰山郡,故地在今山东省沂水县西北。〔3〕“出其下”,出于汲黯门下,意谓濮阳籍的官吏都敬畏汲黯,认汲黯作前辈。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1〕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2〕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3〕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4〕郑君死孝文时。

   【注释】〔1〕“陈”,陈县为淮阳郡郡治所在,故地在今河南省淮阳县。〔2〕“其先郑君”,“先”指先辈,《集解》引《汉书音义》说,此指郑当时之父。《唐书·宰相世系表》说“郑君”名“荣”。〔3〕“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古人称呼他人,称字表示尊敬,直呼其名者不敬,项羽名籍,因此高祖让项羽的旧属直呼项羽的名字,不得尊称其字。〔4〕“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下诏把那些肯遵命直呼项籍名讳的都拜为大夫,而将不肯奉诏的郑君驱逐了。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1〕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2〕每五日洗沐,〔3〕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诸故人,〔4〕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5〕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6〕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7〕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8〕贬秩为詹事,〔9〕迁为大农令。〔10〕 【注释】〔1〕“张羽”,为梁孝王将军。其兄张尚为楚相,吴楚谋乱,张尚谏阻不听,被杀。张羽与韩安国率军拒吴,由此闻名。“厄”,危难。〔2〕“太子舍人”,太子太傅的属官,为太子的侍从人员。〔3〕“洗沐”,汉制,官吏每五日得休假一日,休息以洗沐,又称“休沐”。“洗”指洗澡,“沐”指洗头发。〔4〕“存”,看望,问候。〔5〕“遍”,遍及。〔6〕“大父行”,祖父一辈的人。“行”,行辈,音háng。〔7〕“鲁中尉”,鲁国的中尉。“鲁”是诸侯王国,都鲁县,故地在今山东省曲阜县。“中尉”,是负责治安的军事长官。“济南”,郡名,郡治在东平陵县,故地在今山东省章邱县西。“江都”,诸侯王国,都广陵,故地在今江苏省扬州市。元狩二年(公元前一二一年),江都王谋反自杀,武帝以其地封子刘胥为广陵国。〔8〕“以武安侯、魏其时议”,元光四年(公元前一三一年)武安侯田蚡与魏其侯窦婴为灌夫案廷辩,相互攻讦,武帝问朝臣孰是,汲黯支持窦婴,郑当时起初支持窦婴,而后不敢坚持,受到武帝的训斥。事详本书《魏其武安侯列传》。窦婴,是景帝母窦太后的堂姪,字王孙,因平定吴楚之乱封侯。“魏其”,故地在今山东省临沂县东南。〔9〕“詹事”,职官名,掌皇后、太子宫中事务,常以所在宫殿名称呼,如“长信詹事”等。〔10〕“大农令”,职掌谷物、盐铁生产与租税赋役事务。原名“治粟内史”,为九卿之一。景帝后元年(公元前一四三年)更名大农令,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一○四年)更名大司农。

  庄为太史,〔1〕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2〕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3〕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以给诸公。〔4〕然其馈遗人,不过算器食。〔5〕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6〕诚有味其言之也,〔7〕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称郑庄。〔8〕 【注释】〔1〕“太史”,此处有讹误,《汉书·汲郑传》作“大吏”,意即大官,而“太史”只是太常的下属,地位并不高,与下文不合。张文虎认为“太史”是“内史”之讹,亦通。〔2〕“无留门”,毋使人滞留于门口。〔3〕“以其贵下人”,指屈尊接待、礼遇客人。〔4〕“诸公”,指宾客。〔5〕“算器食”,一竹编食盒的食物。“算”,通“篹”,一种装食物的竹器,与笾近似(参吴恂说)。〔6〕“推毂”,推车轮帮助车子前行,比喻推荐人才。“毂”,车轮中心安装辐条的构件,此指车轮。〔7〕“诚有味其言之也”,指郑当时举荐人才语言生动而有内容,是真心诚意地推荐。〔8〕“翕然”,一致的样子。“翕”,音xī。

  郑庄使视决河,〔1〕自请治行五日。〔2〕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3〕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4〕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人,多逋负。〔5〕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6〕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7〕数岁,以官卒。

   【注释】〔1〕“郑庄使视决河”,郑庄被任为使节视察黄河决口处。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一三二年)黄河于瓠子(瓠子河口,故地在今河南省濮阳县西南)决口,东南流,经钜野泽,注入淮水、泗水。事详本书《河渠书》。〔2〕“治行”,整理行装。〔3〕“千里不赍粮”,行千里之远而不必自带食粮,意即交遊广,人缘好。“赍”,携带。音jī。〔4〕“晚节”,晚年。〔5〕“为大农僦人”,作为大农令雇用的服役及搞运输的人。“僦人”,雇佣载运之人。“逋负”,亏欠款项或物资。“逋”,音bū。郑庄自己是大农令,任用的熟人在手下负责运输事务,亏欠了款项或物资,自然难辞其咎。〔6〕“守长史”,代理丞相长史。“守”,暂时代理官职。〔7〕“汝南”,郡名,高祖四年(公元前二○三年)置,郡治在上蔡县,故地在今河南省上蔡县西南。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絜。此两人中废,〔1〕家贫,宾客益落。〔2〕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赀财。〔3〕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注释】〔1〕“中废”,中途被罢官。“废”,黜免,罢官。〔2〕“落”,零落,离散。〔3〕“赀”,钱财。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1〕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2〕及废,门外可设雀罗。〔3〕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4〕“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注释】〔1〕“下邽”,县名,属京兆尹,故地在今陕西省渭南东北。“邽”,音guī。或说“下邽”一作“下邳”。“翟公”,《汉书·百官公卿表》记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年)为廷尉,事迹不详。〔2〕“阗”,充塞。音tián。〔3〕“雀罗”,捕雀的罗网。〔4〕“署”,题字。以下六句是韵文,“生”、“情”押韵(上古音耕部韵),“富”、“态”押韵(之部韵),“贱”、“见”押韵(元部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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