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部分

靖江宝卷 作者:


圣卷 三茅宝卷(1) 大圣宝卷(135) 香山观世音宝卷(203) 梓潼宝卷(上)(261) 梓潼宝卷(下)(281) 土地宝卷(299) 月宫宝卷(又名张四姐大闹东京) (339) 药王宝卷(365) 目连救母宝卷(379) 血湖宝卷(407) 十王宝卷(431) 庚申宝卷(459) 地藏宝卷(473) 东厨宝卷(493) 财神宝卷(507) 龙王宝卷(533) 东岳宝卷(561) 玉皇宝卷(583) 眼光宝卷(597) 关帝宝卷(613) 延寿宝卷(631) 李青宝卷(647) 灶君宝卷(683) 地母宝卷(727) 雷祖宝卷(737) 庚申经(753) 草卷 十把穿金扇(759) 独角麒麟豹(905) 牙痕记(941) 五女兴唐(987) 彩云球(1011) 罗通扫北(1045) 白鹤图(1077) 回龙传(1115) 八美图(1155) 九美图(1195) 薛刚反唐(1235) 和合记(1311) 香莲帕(1351) 五虎平西(1383) 狸猫换太子(1457) 文武香球(1485) 刘公案(1525) 寿字帕(1555) 科仪卷 功课(1589) 拜愿(1593) 请佛(1595) 念疏赞(1598) 送圣赞(1599) 念饭偈(1600) 送佛偈(1601) 忏悔偈(1603) 解结课(1604) 上茶偈(1605) 篆香庆寿开关(1611) 附录 靖江宝卷讲唱曲调(1625) 江苏靖江的做会讲经/车锡伦(1633) 《靖江宝卷圣卷选本》序/段宝林(1645) 《靖江宝卷草卷选本》序/车锡伦(1648) 三茅宝卷 卷一 三茅降生 法令传下来,遵命坐经台。讲起《三茅卷》,梅花带雪开。——圣谕 上有法令传下来,弟子遵命坐经台。 开讲一部《三茅卷》,犹如腊月里梅花带雪开。 说者,《三茅宝卷》,一部劝善书。自古说:日月有光,山川有景,草木有根,流水有源。是“宝卷”一部,必有朝代帝主,忠将良才。内中有文有武,有甜有苦,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叫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方成“宝卷”一部。卷书写明是昔日所著。昔是远年,日是今日,当初经典,弟子今日来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主,当然不难。 昔年汉朝高祖皇登位,一统江山总太平。 提到高祖皇帝,乃是有道明君。江山太平,干戈不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外国年年进贡,小邦岁岁朝君。如同当初尧天舜日,甘雨和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我主江山该当稳,文出忠良,武有能将。 文官执笔安社稷,武将拖刀治乾坤。 疆无强寇国无魍,刀枪不动半毫分。 江湖长长流活水,南北二京总太平。 马放南山吃青草,兵裁粮止转家门。 圣天子一想,现在刀枪不动,要它何用? 刀枪改作农用物,兵书改作劝世文。 老兵回转种田地,小兵抄写“上大人”。 黎民百姓见是有道君王登位,真是龙腾虎跃,山欢海笑。 国正天星顺,官清民乐安。 妻贤夫过少,子孝父心宽。 高祖皇帝即位英明,五更鼓打端坐龙廷。 家家户户安乐康宁,父慈子孝兄爱弟敬。 八方多清净,处处罢刀兵。 三阳初开泰,六合正同春。 风调并雨顺,五谷贺丰登。 万民齐喝彩,称赞有道君。 皇帝有道,忠良辈出。但不知忠良出在哪州哪府,哪村哪庄?是出在荒山野地,还是出在外国边邦? 也是我主洪福大,大邦中原出忠良。 这位忠良出在广西施恩府,宾州北门安乐村,此人姓金,号叫金宝,同缘钱氏。 金宝身为文宰相,钱氏皇封正夫人。 大众一听,不大相信。我们小时候听经,总说金宝出身于边邦小国,你今朝怎说他出在中原大国?众位,《三茅宝卷》要讲它的始末根由,金宝是在茅国出生,是茅初成的儿子叫茅宝。茅宝长到七岁,父母双亡,被姬家山上的大王姬龙、姬虎掳到高山作为螟蛉之子,改名就叫姬宝。后来姬龙、姬虎都亡故了,姬宝长大成人,习得满腹文章,一身武艺,文武双全。他就想了:我在高山独霸一方,自称为王,终究是个草寇之徒。 假使朝中出能将,剿灭我高山命难存。 罢,我不如归顺朝廷,帮皇定国,那是功在当今,名在自己,功名俱全。随即身坐银銮殿,呼兵唤将:“众弟兄们来呀!而今大汉高祖在位,河清海晏,君正臣贤,男有耕种,女有桑织。我等在此占山称霸,骚扰百姓,是天理不容,良心有愧,孤家决意焚山解伙,归顺朝廷,你们老者回家度晚景,少者回家读诗文。 安家银子三百两,各自立业做营生。” 姬宝解散了喽,将多余银子打成包袱,焚起南方丙丁火,营寨霎时化灰尘。宁愿高山长松果,不让荒草躲强人。 飞身跨上银鬃马,单奔中原去安身。 众位,他到哪里歇脚呢?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一座城。 到了宾州,姬宝歇下脚来,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广交良朋好友。 东门结上熊总督,西门交上桂翰林。 两位大人见姬宝谈吐非凡,通文熟武,就把他留在家里,与他结做八拜之交。 两位大人把京上,带了姬宝进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 ,到了天子午朝门。两位大人带姬宝来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 五更三点皇登殿,二人带他入朝门。 天色已亮,皇帝早朝。熊总督、桂翰林就把姬宝带到金殿。天子就问:“卿家,跟随你后面的是何人?”“万岁,这就是姬家山的姬宝。他文武双全,现在他焚山解伙,投奔中原,效忠陛下,伏乞我主封他官职,予以重用。”熊、桂二位是天子的耳目大臣,一说一听,两说两听。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随手将姬宝传到殿前—— 姬宝前来听封赠,护国将军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姬宝奉皇圣旨,带领三千兵马,镇守北阴山关不提。 再说边关有座二龙高山,山上有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也是霸占山寨,自称为王。钱秀英跟钱毛龙讲了:“我你本是忠良后,枉在高山做大王,随我们本领有多大,冰霜不得见太阳。 假使朝中出能将,征剿我高山谁敢当?” 钱毛龙说:“妹妹,现在有底高办法呢?我看打人不如先动手,骂人不如先开口。先用战书一封,送进中原,如果朝中有人来讨伐,相机行事就归降,朝中无人来讨伐,我身居高山享太平。”但战书上没有这样写。而是大话连篇,向朝廷挑战。几天后,战书呈到天子手里,天子接过战书,转动龙目观看—— 高祖把战书看完成,龙须也躁得乱纷纷。 天子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就商议了:“现在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有战书一封,说‘如有能将去交战,他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如果无人来抵敌,杀进中原午朝门,江山与他平半分’。你们哪位文官,哪位武将,能献计定策,领兵出京征剿二龙山? 捉拿他兄妹人两个,班师回朝重封赠。” 问到文官不答应,问到武官不做声。 个个跪在金殿上,总像泥塑木雕人。 万岁看看六部大臣没有本章启奏,急得暴跳如雷。 可怜呀,太平年岁,你们官上加官还嫌小, 燎乱年岁,个个胆小怕出征。 万里江山无好汉,总是些贪生怕死人! 六部大臣见万岁悲伤流泪,随即执笏当胸:“启奏我主,龙体保重,不要悲伤。泪出龙目要水荒三载,不出龙目要旱荒三春。我们文武百官只能保护你万岁龙廷,没有出征剿乱的本领。如要出征,只有请北阴山关姬家山来的姬宝,他是文武双全。 一人能当千员将,单刀能杀百万兵。 他本身就是强寇首,还用强寇杀强人。 看他姬宝来归顺,究竟是假还是真。” 天子一听,龙心大喜,顿时发诏文一道。 立召立召三立召,姬宝召进午朝门。 姬宝来到金殿,拜见万岁:“微臣见驾,不知万岁召臣,是何要事?”“啊呀,卿家,非为别事,只因二龙山大王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兴兵作乱,图谋我汉室大好江山,有战书一封要打进中原。我深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能为朝纲出征平乱。”姬宝一听:“启奏我主万岁,区区小事不要紧,请解罗带放宽心。 随他兄妹多厉害,有我一到总太平。” 天子问了:“卿家,你要带多少精兵?”“万岁,我不要一兵一卒,只要我一人出征。但求我主赐我三件东西:清香一股,大红手帖一本,六角香盘一个。”天子一听,龙心大喜,一一准奏。姬宝接过钦赐三件东西,随即将马匹喂饱,鞍披备好。 姬宝跨上银鬃马,独马单枪就动身。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哪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二龙山在面前呈。 姬宝来到二龙山,下马离鞍。马朝松树上一系,叫声:“寨上岗哨,快替我向钱大王通报,就说他的世兄姬宝来到。”喽哨兵还不曾报到钱毛龙身边,姬宝把香焚起来,头顶大红手帖一本,手执一股清香,他就一步一拜,两步两拜—— 慢慢拜到银銮殿,钱兄连连口内称。 钱毛龙抬头一看:“哎呀,是姬弟呀,你怎中原打扮?”“钱兄,我是中原人怎不中原打扮?”“姬弟,如此说来,你已不在姬家山啦?”“钱兄哎!—— 占山为王名声坏,落草为寇天不容。 堂堂七尺男子汉,何不献身伴君皇。 我已放火焚山寨,归顺朝廷受皇封。 北阴山关我镇守,戍疆卫国统三军。” “姬弟,你既归顺朝廷,为何到我高山上来?”“哥哥啊,只为你们兄妹战书进京,天子动怒,发三千兵马来剿你们了! 我从中帮你保一本,劝你们兄妹进皇城。 朝中多你们两大将,胜获擎天柱一根。” 钱秀英随手把哥哥喊到内室:“哥哥啊,恐怕他姬宝心术不好,把你我骗到朝廷问斩!”钱毛龙说:“妹妹,不像。他与我契若金兰,不会把当我上。这样吧,我们暂且跟他进京,如果他当皇保本,封我们官职,我们兄妹两个尽忠报国。如果要拿我们问罪开斩—— 我们兄妹就先动手,闹得他皇城不太平。” 兄妹两个跟手叫众兵将听令:“你们在山各就各位,坚守寨门,不准巡山打猎,不准下山掳掠,我们同师弟下山游赏数日,即速回山,再听吩咐。” 兄妹跨上银鬃马,随同姬宝上皇城。 路上行走不耽搁,到了天子午朝门。姬宝叫钱毛龙兄妹两个在午朝门外休息,而后来到金殿:“启奏我主万岁,微臣奉旨征剿二龙山,现已将钱毛龙、钱秀英兄妹两个带到午朝门外,听候发落。”天子一听,龙心大怒:“如果留住冤家在,我铁打龙廷坐不成。 替我把他兄妹俩,腰斩两段不容情。” 姬宝连忙叩头,跪下来帮求:“祈求万岁,龙心息怒。两国交战,尚且不斩降将,何况他钱家兄妹还是个俯首思归的人呀! 万岁呀,他扰乱江山没此事,也想做个帮皇辅国人。” 高祖皇帝一听,倒也相信。依本准奏,随即把钱氏兄妹二人传到金殿听候。天子与姬宝金樽玉壶对座,龙凤香烛细谈。万岁问姬宝:“你看是封他内京官,还是封他出京官?”“万岁呀,钱毛龙初顺朝廷,只能封他出京官,不能封他内京官。”天子一听,正合其意。 钱毛龙前来听封赠, 山海关总兵你当身。 赐你三千兵和马,镇守边关受皇恩。 钱秀英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哥哥呀,你到山海关把官做,丢下妹子靠何人? 众位,万岁是个有心人,就问了:“钱爱卿,你的妹子可曾有门当户对啦?”“万岁,她不曾有哩!”万岁又问:“姬爱卿,你可曾攀亲求缘啦?”“格么,我也不曾有。”天子一听,万分高兴。 寡人今朝把媒做,赐作秦晋结良姻。 高祖又说:“姬爱卿,你能征服二龙山,为孤家分忧,我也不负你有功之臣。 姬宝前来加封赠,当朝一品受皇恩。 钱秀英前来听封赠,当朝一品正夫人。” 从此,姬宝、钱秀英夫妇就在午朝门东首文华殿安身。朝朝伴皇,夜夜事君。他们上护君臣,下爱百姓;老者不打,少者不杖,耆老年幼,对他仰之如北辰。 二人朝纲把官做, 赤胆忠心报明君。 姬丞相算是天子的鼎足大臣,官高爵显,名扬四海。早起上殿,万岁开口是姬丞相;到了退殿,万岁闭口也是姬丞相。不得了啦,姬呀姬,倒年年闹起饥荒来了。万岁端坐金殿同六部大臣商议了:“可是我孤王福薄,最近几年,各州各府怎闹起饥荒来了?”众大臣启奏:“我主万岁,莫非当朝姬丞相的姓不好?天天姬,月月姬,饥呀饥,弄得年年饥荒。伏望我主替姬丞相改姓。”天子一听,倒蛮相信,立即写了“金银”两个字,卷起阄团来,放在六角金盘里,吩咐焚起广南真香,掌起通宵红烛,万岁双膝俱跪,祷告上天:“苍天在上,玉帝有灵,下界饥荒,是何原因?如关姬姓,伏乞玉帝赐‘金’。”万岁用御筷在六角金盘里抄三抄,拌三拌,拿起个阄团拆开一看,是个“金”字。万岁龙心大喜。 姬宝当殿改了姓,就叫金宝金大人。 光阴似箭,三载过去,钱秀英倒有了六甲怀孕在身,是东斗文曲星到钱氏腹中投胎。十月怀孕满足,瓜熟蒂落。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到一子后代根。 金丞相看看欢喜哩:“夫人哪,这一子你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太师,你的怎说,我的怎说?”“我的男为乾,你的女为坤。”钱氏说:“就算你的吧!” 取个名字叫金乾,当作无价宝和珍。 过了三年又生一子,是武曲星临凡。金宝说:“夫人,这一子算你的吧。” 次子取名叫金坤,到老终身不改名。 再过三载又生到一子,是应化童子转世。丞相说:“夫人,我们连生三子,这是你我都有福气。” 取名金福三公子,金相府天地福满门。 相府九载生三子,总是天星下凡尘。 他们弟兄三个总是天星临凡,长起来不难。伤风咳嗽无他们份,顺顺当当长成人。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 春去夏来秋又到,残冬过去又逢春。 转眼间,大公子长到十二岁,二公子长到九岁,三公子也长到六岁。这天,天子早朝,金宝来到金殿朝下一跪:“启奏我主万岁,我要回去造宅,请师训蒙,让三个孩儿念书,伏乞恩准。”“爱卿,你的住宅打算造在什么地方?”“万岁呀,我来的时候是在宾州歇脚的,打算造在宾州北门。”万岁准奏,发帑银到宾州,南山伐木,北窑搬砖,兴工动土。 宾州北门砌座金相府,旗杆竖到九霄云。 一天,金丞相又来到金殿,口称万岁:“我要回去请师训蒙,教子读书。”“卿家,论我朝纲事情多端,照理不准你回转,不过,你为公子请师训蒙,也是大事。 只准回转六个月,速到京都伴寡人。” 金丞相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安童到水码头雇舟船一只。船夫把跳板一掺,丞相登上官船,吩咐水手拔跳撑篙,扯篷开船。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滔滔往前行。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丞相回府运气通,天空赐他好顺风。 旗牌水手忙调桨,到了宾州天妃宫。 调过桨,又到朝阳殿;转过弯,来到西水关。 水码头上震三炮,惊动下官早知闻。 城里州官府,乡下知名人,武职带兵马,文职用香鼎。一步一拜,两步两拜,齐到码头迎接金丞相。 把丞相送到金相府,众官才敢转衙门。 金丞相抬头一望,相府造得金碧辉煌,红漆堂堂。屋上盖的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有左厅右厅,前厅后厅;有廒房库房,厨房马房。狮子亭对玫瑰亭,穿衣亭对脱衣亭。里外花园好几座,沉香阁对牡丹亭。 前后房子廿四进,中间嵌座万福厅。 张口狮子竖头匾,朱漆大门镶金边。 金字灯笼当门挂,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相府真有钱,买了安童和梅香。丞相吩咐安童,请先生回来教公子念书。 安童察访三天整,文居士先生请进门。 先生接到高厅,饮过茶,喝过酒,把先生送到小书房。弟兄三个换过衣服,来到书房。 先拜山东孔夫子,后拜恩师老大人。 开蒙教读孔子书,题头抄写“上大人”。读了三个月光景,丞相来到书房,跟先生讲了:“先生,他们弟兄三个读书,哪个书性好点?”“太师呀,你家大公子、三公子读书都有过目不忘之才。二公子嘛,他的脾气又犟,你教他读书,他不肯念,你问他可熟,他用手在书上乱戳,整天摩拳擦掌,武气腾腾,蹦跃如飞。 就怕文官伴里没他份,武官阵里好轧头名。” 丞相说:“好哇,有文没得武,怕要吃武官的苦;有武没得文,又愁要求人。我次子不贪读书,就请教头回来教他学武。”钱氏夫人就说了:“太师呀,公子要习武,不要请教头,由我传给他。安童,替我在花园搭起兵器馆,筑起演武台来,教次子习武!”众位,这个金坤是武曲星临凡,叫他读书不上进,叫他习武多来劲! 公子习武三年整,百般武艺紧随身。 硬弓拉到十三力,置子拉到九百斤。 拈弓搭箭穿杨叶,抱石如飞只嫌轻。 不提次子有百般武艺,再提到大公子读书。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公子读书腾腾向上。 公子读书好聪明,先生只做领头人。 不提公子读书。再提熊总督、桂翰林那年从京里回来,到金相府来拜客。安童一报,丞相知道,打躬作揖,出来迎接:“不知年兄驾到,有失远迎。”“啊呀,年兄,何须客气。” 一把搀住年兄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香茶解渴。格么,吃酒寻话,耕田寻耙。熊总督先开口了:“金年弟,你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不瞒年兄说,生到三位男儿。”“啊,二位年兄,你们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熊总督说:“不要提,我只生到一位小女。”桂翰林说:“我就生到一位千金。 可惜徒劳千秋计,没得香烟后代根。” 金丞相劝说:“年兄,不要紧,有了小姐就算是福。”熊总督对桂翰林说:“桂年兄,我替你家小姐为媒,匹配相府长子如何?”“啊唷,我高攀不上。”“哎,你真正客气哩。” 换靴一双为聘礼,更改没得半毫分。 桂翰林对熊总督说:“好,有一礼还一礼,我亦替你家小姐为媒,许配金相府次子如何?”熊总督说:“我更加高攀不上。”“啊唷,你也不要客气。” 换酒三杯为媒证,两下结成骨肉亲。 熊总督、桂翰林二位谢过丞相,告辞回府。丞相来到后楼,告诉钱氏夫人:“夫人啊,我算是男了女办了。”“怎的?”“终年积德,所生三子,两子学文,一子习武。我倒定了两房媳妇,这还不算男了女办了?”“唔,我看你一件事还未办完哩!”“怎?”“文,不曾封官;武,不曾拜将。你只定了两房媳妇,一房也不曾过门哩。”“格么,这也容易的。写个拜帖到熊家,再写一个拜帖到桂家,不就行了吗? 只要他们肯答应,就将小姐娶过门。” 钱氏就同丞相说了:“今年只好娶一房媳妇。”“怎?”“一年之中,一个门堂不作兴走两顶轿子。”“啊呀,夫人,不要说娶两房,娶三房总好娶。娶熊氏走东廓门,娶桂氏走西廓门。马上我就翻开通书万年历,择个吉日好时辰。” 经中言语省一省,把两房媳妇娶进门。 日脚过了没多久,二位公子皆完婚。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两对夫妻拜天地,又拜彭祖八百春。 再拜堂前双父母,到兰桂香房去安身。 夫妻同花烛,五子便登科。 长命百岁寿,千载万年和。 一夜夫妻如山重,二夜恩情似海深。 三朝日子分大小,君是君来臣是臣。 熊、桂二氏真贤惠,三从四德女千金。在家敬父母,出嫁孝公婆,香房敬丈夫。早起打水婆洗脸,晚上搀婆上楼门。 婆把媳妇当亲生女,媳妇将婆当母亲。 夫妻说话如姊妹,争论没有半毫分。 过了三个月光景,丞相同夫人讲了:“夫人哪! 我把两房媳妇丢给你,将三子带了进皇城。 朝见万岁讨官职,你在相府做当家人。” 夫人说:“太师呀,你不必叮咛嘱咐,我总归牢记在心。 你把两房媳妇丢给我,一切尽可放宽心。” 丞相备好路费银子,三位公子换好衣服—— 各自身坐一顶轿,父子四个上皇城。 路上行走数天整,到了天子外罗城。丞相将三子带到自己朝房,歇宿一夜。次日五鼓早朝,金丞相把三位公子带到金殿,高祖皇帝问道:“爱卿,后面是你的何人?”“万岁呀,一靠天,二靠地,三靠我主福气,也是微臣祖上的德气,终年积德,生到三个孩儿。”“卿家,你家三位公子是学的文还是学的武?”“启奏我主万岁:两子学文,一子学武。”万岁说:“文要看文章,武要看武艺。孤家出一篇金字题目,你家公子做篇文章让我看看。” 三篇改作七篇做,水线也不漏半毫分。 天子一看,龙心大喜。文章贯穿直落,定能帮皇定国。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扶皇保驾人。 顿时就把金家长子传到殿上—— 金家长子听封赠,接本御史你当身。 金丞相仍不眠笏,还求万岁再为他长子加封官职。天子依本准奏。 金家长子听封赠,谏议大夫受皇恩。 接下去又叫二公子舞刀弄枪,与御林军比武。金坤武艺高强,马上十八般,马下十八般,圈子里杀到圈子外,飞刀放上九霄云。开弓如满月,箭发似流星。到后来—— 金坤用个拖刀计,对手跌倒地埃尘。 天子一看,金坤是虎背熊腰,鼻直口方,龙心更喜。 孤王该应江山稳,出到擎天柱一根。 金家次子听封赠,荣州总兵你当身。 万岁又出题目叫三公子做篇文章,文章做好,天子一看,眼睛发暗。颠颠倒、倒倒颠,文章不成腔:“卿家,你家三公子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还要攻读三年整,好到朝纲来跳龙门。” 金家两子,长子金大夫到文鹤殿安身;次子金总兵带三千兵马镇守荣州去了。丞相对三公子说:“儿啊,万岁说你年纪轻,读书不用心,我看你啊—— 回去陪伴你生身母,再读三年好进京。” 三公子没法,只好气塌塌,辞别父亲。 身坐一顶四人轿,安童抬了转家门。 行走数日,赶到宾州。公子来到高厅,拜看母亲大人。钱氏夫人问了:“儿啊,你家两个哥哥呢?”“母亲,不要提,哥哥总有了官职罗。大哥哥封谏议大夫,二哥哥封荣州总兵。我呢,万岁说我年纪轻,读书不用心。 亲娘呀,我还要读书三年整,再到京都跳龙门。” 钱氏夫人说:“儿呀,你要为父母拗气,替祖先争光,必须用功读书。”“母亲,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在心。” 公子又进书房门,夜苦读可认真。 不提公子把书读,另表经中一段情。 经典是个劝世文,丢掉前文讲后文。一口难说两句话,一手难拿两支针。下文讲底高?再讲宾州南门极乐村,一人姓王名乾,同缘陆氏。王乾是两榜科甲第廿八名进士,有官无职。没得官,他心上不大宽,在家同陆氏讲了—— 夫人哪,我到京里求官做,家里靠你一个人。 安童、梅香你要好好用,呼来喝去可不成。 陆氏说:“老爷不必叮咛嘱咐,妾身自会料理。”王乾换过衣服,带路费银子千两—— 身坐一顶轿,安童陪他进皇城。 陆氏送到滴水檐前,说:“老爷,我不远送了。 老爷呀,依礼要送你二三里,我鞋尖足小路难行。” “夫人,尔为尔,我为我,你送我一步远一步,我进京一步是近一步,家里事情多端,你速速回转。” 老爷赶上阳关路,陆氏回转绣楼门。 老爷晓行夜宿,一刻总不肯耽搁。 路上走了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王老爷一看,欢喜哩!人人总说皇城好,话不虚传全是真。二三里听见人说话,四五里看见买卖人。远望城头层上层,近望总似鸟枪门。外罗城住的是渔樵耕读,里罗城住的是文武百官。 紫禁城不把别人住,总是皇子共皇孙。 城里城外,三十六行生意买卖,七十二样店家招牌,书画琴棋,仕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 壮汉挑水街上卖,樵夫担柴进城门。 看这皇城闹热哩: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摆设得真正像样,有买有卖,有赊有现。 石灰店里雪雪白,乌煤行里暗通通。 米麦行里摆斗斛,银匠店里口吹风。 皮匠店里忙不住,手拿锥子口衔鬃。 茶店门口碗叠碗,酒店门口盅叠盅。 铁匠店里兴兴烘,丝弦店里乒乒嘣。 饭店门口摆胡葱,混堂门口挂灯笼。 遇到一班好世兄,解开罗带拍拍胸。 你洗澡来我会东,混堂里洗澡不伤风。 到了皇城是底高时候了? 到了皇城天已晚,要寻招商客店门。 安童就问了:“老爷,今朝下住哪家店?”“安童,生处好寻钱,熟处好过年,我那年子中进士的时候,是住在张都司的饭店的。安童,你帮我还寻找‘张都司饭店’。”讲讲说说到了双六巷首,张都司饭店门口。 老爷抬头看招牌, 后堂走出伙计来。 伙计把筷子对围腰里一插,抹桌布对肩头上一搭,灯笼对夹肘里一夹,脚对户槛上一踏,说几句招徕生意的俏皮话—— 不欺三尺子,义取四方财。 生意滔滔涨,财源滚滚来。 外面明不明来昏不昏,可有生意买卖人? 辛辛苦苦上皇城,歇宿小舍饭店门。 小店买卖最公正,老少不欺半毫分。 暂到我家住一宿,一本万利转家门。 如有求官取职人,歇宿小舍饭店门。 暂到我家宿一宿,整整衣冠宽宽身。 福星高照天官赐,高官厚禄受皇恩。 安童说:“老爷,正是三月三,七月七,来得早,遇得也巧,这个吉兆讨得蛮好。”王乾说:“安童,你替我去问问看,他是店堂里老板,柜台上的先生,还是跑堂的小倌?他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安童对里喊:“喂,少请教,你是店里老板?”伙计说:“不是的。”“你是柜台上的先生?”“也不是的。”“是走堂的师傅?”“哎,岂敢,岂敢,小的是跑堂的伙计。”“我家老爷问你,你家算账可公平,床铺可洁净,茶饭可新鲜?”“不瞒你客官说,我家这个店,在皇城是数一数二的。我家老板年纪虽轻,做事蛮当心,算账哪怕是大钱夹小钱,和你客官一点不较量。你如果不信,我把店里的情形,说给你听—— 我家早上洗脸铜盆花手巾,早茶百合煨莲心。 搭粥菜是扬州酱菜共瓜丁,上茶吃的癞宝馒头秤半斤。 糖炒豆沙包烧饼,吃到嘴里甜到心。 中午冬舂饭米刮见心,蘑菇煨香菌。 粉皮绿豆饼,山药拌面筋。 要吃荤点心,青龙心对玲珑心。 狮子心对野兔心,鹿肝心对凤凰心。 如若客官不对味,另杀北海活麒麟。 晚上是,快刀切面细柔柔, 干子百页做浇头,大蒜叶子做香头。 如若客官嘴里淡,加上酸醋麻酱油。” 王老爷听见了,就喊:“安童,你与他开店之家乱说底高?你不晓得,卖瓜的哪肯说自己的瓜苦?做生意的是三钱买把壶——就一张嘴。”伙计说:“客官,这不是凭嘴说的,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到斜对门的饭店望望看。 斜对门的饭店屋子矮墩墩,烟熏眼睛不得睁。 堂尘掸掸有半寸深,筛子大的棉絮像硬衬, 臭虱、扁螂刷刷有半升。 客官到他店里去住宿,咬得你一夜睡不成。” 安童说:“老爷,就不要三移四改,反正东也把钱,西也把钱,伙计既然说了,就把铺盖行李搬进去吧。”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去安身。 王乾得到安身处,专等出任受皇恩。 王乾到通检司朝房投上求官名帖,在饭店里等缺。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 不觉等了三年整,官职不曾有半毫分。 王乾对店主说:“店主,拿把算盘来算算账看,我要回去了。”店主用算盘珠一拨:“一一如一,一二如二,三上五去二,四上五去一,算算银子一千零七。” 老爷听了吃一惊,身上急得冷汗淋。 求官不得犹小可,亏空银子可伤心! 安童就说了:“老爷哎,我家东库有金子,西库有银子,亏空这点银子又算何事?”王乾说—— 安童呀,我家东库金来西库银,值不到紫禁城里一衙门。 店主听见连忙插话:“老爷哎,自古说:‘手脚不熟莫打拳,港门不熟莫行船;厨房不熟莫端盘,朝中无人莫做官。’你到京里求官末,你京里可有哪些熟人?”“店主呀,我们宾州城虽小,在京做官的还不少。东门有熊总督,西门有桂翰林,南门有张天官,北门有金丞相,都在朝享受高官厚禄。”店主一听,哈哈大笑—— 你家北门金丞相,他们父子三个在朝廷。 “老爷,你何不投奔他?只要有金丞相保本,你的官职十拿九稳。”“店主哎,我又不知他朝房住在哪里?”“哎,这总不晓得?君在高,臣在低;文在东,武在西。太师朝房在午朝门东首珠市巷口,有白玉石铺街的一段。”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就写了大红手帖一本。 辞别店主动身走,来到太师朝房门。 王乾抬头一望,吓得心里直荡。张口狮子竖头匾,百丈旗杆竖青天。 金字灯笼当门挂,红漆大门镶金边。 王乾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门上有人?请你通报一声。”管门安童回答:“子为谁,何人也?”“呵呵,吾非别人,乃与你家老爷同乡,两榜科甲、二十八名进士王乾是也。”管门安童说了:“你在门外等一等,等我去报与我家太师知道。”安童来到高厅,报与老太师得知。安童问:“太师,你看让他从哪廓门进?”太师吩咐了:“论王乾官卑职小,只好从西廓门进;格么,近是邻舍远是亲,为官莫欺当乡人。安童,替我打开正门吧!” 安童站起身,大开朝阳两扇门。 这时王乾想了:我王乾官卑职小,到太师朝房只好从廓门而入。现在太师敬我一尺,我要敬他一丈;他敬我一丈,我要把老太师顶在头上。他把大红手帖对头上一顶,弯腰作揖,一步三拜。 拜到文鹤高厅上,“太师”连连口内称。 太师连忙赐坐。王乾说:“小人官微职小,不敢就座。”“哎,既来之,则安之,岂有不坐之理?”王乾领坐,呈上名帖。太师接过名帖,从头到尾,观看到底,说了:“乡亲哎,你胡须花白,不必再为朝纲操心劳碌。哎,我问你,你家生到几位令郎?几位令爱?”金丞相问到这里,忽然门外安童通报:“老太师,张天官驾到。”金丞相听到吏部张天官临门,谅必有什么要事而来,连忙对王乾说:“乡亲,请暂回避一下,我要迎接贵客。”王乾立刻起身,避到屏后。金丞相同张天官并肩进厅,分宾主坐下,左右奉上香茶。张天官道:“太师,刻下有何贵客临门?”太师道:“你怎得知?”“哎,太师,我怎不知,这座椅还滚热的嘛,不正是有客人适才离开?”“不瞒年兄所说,适才有广西乡亲王乾到此,因他身分低微,故叫他暂避一刻。”天官道:“这又何须,王乾乃吾门生是也。”太师说:“他既是年兄门生,倒要叫他出来见见你。”王乾听到太师一声呼唤—— 急急来到厅堂上,恩师连连口内称。 张天官问:“门生来京有何要事?”金丞相接口道:“喏,他为此事而来。”说着,将名帖递与天官大人观看。天官将名帖观看到底,对王乾说:“哎,门生已年过半百,何必再为求官奔波? 不如请太师当殿保一本,照顾你家男女坐衙门。” 王乾一听此言,两滴眼泪挂到胸前—— 恩师哎,不提男女还就罢,提到男女苦伤心。 张天官问:“啊呀,你这样伤心,哪里男花女花总没得?”王乾说—— 恩师啊,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张天官劝道:“门生,不要悲伤,有位小姐就算有福。”金太师听王乾说他家有位小姐,接口就问:“你家小姐今年多大?”王乾说:“太师,小女年方十八。 她是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金丞相掐指一算: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要做阁老。“乡亲,你家小姐八字不丑,与我三儿同庚。”太师话头才出口,天官就明白八九分。天官说:“我来得早,遇得巧,你们两家既是乡亲,我看就再结个姻亲吧,我还可讨杯喜酒喝喝哩。”王乾一听,吓得一惊,两手直摇,放趟子对旁边跑:“恩师呀,你这样说,我是蜢子钻在盐包里——腌不死,渍就渍煞得呱。 太师是天我是地,乌鸦怎好入凤凰群? 太师家相公是高山沉香木,我家小女是河边柳树根。”天官说:“哎,不必客气,同是家乡人嘛。不过,还要征求老太师意下如何?”太师连忙欠身:“但愿乡亲把光。”天官说:“这就好了。 爱亲就把亲来做,皇上也有草鞋亲。” 天官说:“门生呀,恭喜你高攀,真是打灯笼火也找不到。”但是王乾又说—— 先生呀,我家没得香烟后,只生一位女千金。 我内助要将小姐留家招女婿,传接王家后代根。 金丞相说:“乡亲,这件事情好办。我家又不是生一子,我家生三个儿子哩! 把三儿送到你门上,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王乾见太师爱亲,又是先生作媒,不好再推却。不过,他有点放心不下,就说了:“先生,恩蒙太师金诺,将三公子招我王门为婿,但口说无凭啊。”太师一听,哈哈大笑:“乡亲,我们是上等之人,口说为凭;中等之人,才用纸笔为凭;下等之人,有纸有笔总算不得凭。乡亲,你愁底高呢?”天官说:“这事由我作主。”随手倒起三杯酒来,端到王乾面前,又倒三杯酒,端到太师面前。 酒换三杯为媒证,更改没有半毫分。 格么,天官本来是路过太师府门,顺便进来拜会一下的,谁知又帮说合了一门亲事,媒做成了,他就辞行,回朝房有事去了。王乾见天官一走,立起身来也谢谢太师说:“我也要回家去哩。”太师说:“亲翁,我们结得亲,就同得心,你登我府不相十天也要相他半个月。 等我到天子面前保一本,料理你出任坐衙门。” 王乾说:“太师,你有所不知:我出任为官受禄,我内助在家当家把作,如果她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小姐允媒人,我不是一个小姐许两家?”丞相一想,不错半点。俗话说:小姐是千金,我就执银子一千两,权且作个定金。就叫手下取来一千两银子。王乾想:他来得慷慨,我回得也要客气。 收一半来回一半,客客气气定门亲。 王乾收下定金,谢过太师,来到饭店,算过饭费银子,辞别了店主。 他身坐一顶二人轿,心急火燎转家门。 行走数天,赶到宾州极乐村。轿帘落平,安童通报陆氏夫人知道。王乾走上前去—— 一把搀住陆氏手,并并排排进前门。 来到高厅,夫妇谈心。陆氏开口了:“你进京一晃三年了。是做了州官,还是做了府官?”“夫人,提到做官,我边总不曾沾。 我枉进京城三年整,不曾见到巡检司老大人。” 夫人说:“老爷,你在京三年,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你怎甘心的?”“夫人,我虽然不曾做官,但比做官还要心宽。”“老爷,此话怎讲?”“我同金相府攀了门亲事了。”陆氏夫人一听,暴躁如雷—— 老爷呀,你不是为求官上皇城,你是送了我小姐女千金。 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门可有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不要哭,金丞相说的,他家不是生一子,他生到三个儿子哩。说把第三个儿子送到我王门为嗣婿,传接王门后代根。”“唔,有这样的好事?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他们做大官的是黄梅时节里的天,御史老爷的脸,说变就变的。到时候—— 经不起他说句混账话,立即要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说:“夫人,你只知梳梳洗洗,不懂得世务道理。他在朝纲做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上等人说话不算数,莫怪我下官乱胡行。 我们做亲不是脸对脸,张天官在中间做媒人。” 不提王乾夫妇为女儿婚事议论,再提本朝金大人。王乾走后,金丞相就想了:我在皇城为官受禄,太夫人在家掌管门庭,我金相府亲戚朋友又多,如果亲托亲,邻托邻,再替公子做媒人,就对不起王乾了。罢,我不如回府把三儿送到王家门,好让他们早日成婚。 次日五鼓龙登殿,太师带本入朝门。 金丞相拜见万岁,呈上奏本说:“万岁,微臣有本不可不奏,无本不可冒奏。只为三儿终身大事,我要回转料理一番。”“啊呀,卿家,要论朝纲事情多端,不准你回转;你三儿终身大事,一生一世难得的一次,孤王准本就是。”金太师退后百步,谢主隆恩。来到自己朝房,吩咐备八人轿一顶。 太师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只为儿女事,昼夜都操心。 守门安童得知太师回府,赶快通报钱氏太太。钱夫人见太师回转,真是喜出望外,赶忙下楼迎接。金太师一把搀住夫人,走进府门,穿过天井,来到高厅,各自坐定。钱夫人就问了:“太师,你往常回来总要谣讲很长时间,这次怎不曾听见作声,不唧不动就回来了。可有底高要事?”“夫人,我在京里做官,上为国家出力,下为庶民担忧,中为我们夫妻男女,总要操份心血,我倒又为三儿攀了门亲事了。”钱氏夫人问:“太师,这次是攀的文官家小姐,还是武将家千金?”“夫人哪,一不是文官家小姐,二不是武将家千金,是同乡南门外极乐村二十八名进士王乾的女儿。王乾和同缘陆氏中年所生一女,叫王慈贞,正好与我儿同庚。”钱氏听见这话—— 太师呀,你平常做事聪明得很,这次怎么糊涂到这功程 。 太师很不高兴:“夫人,好说不好听,我哪方面糊涂?”“太师,你还不糊涂?你是当朝一品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替三儿定亲,文官、武将家总不找,偏同第二十八名进士做亲?”太师说:“哎,怪不到哩,你懂底高?王乾职份虽小,他家小姐命好,命逢三卯哩! 男子逢三卯,做官总不小;女子逢三卯,丈夫做阁老。穿不完吃不了,命里儿孙也不少。”钱氏一听,哈哈大笑:“好好好,俗话说,我只认他盘篮里米,不管他盘篮有底没有底;只要小姐命好,就不问他王乾的官职大小。”太师说:“夫人,我还有句话倒要问问你,我多时不在家,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啊呀,太师你客气底高? 太师呀,天字出头夫作主,非关妾身半毫分。” 太师说:“主倒还是让我做的。夫人,我做了你的主啦!”“太师你做了我底高主?”“夫人,这门亲事,不是王家小姐把我家,而是我家三儿把他家。”钱氏太太装聋作哑:“啊呀,我怎不懂?”“啊,你不懂?就是说,我家有三个儿子,他家就该一个女儿。攀亲的时候,由他的先生张天官在中为媒,我亲口准他,将三儿招与王门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决无更改。”啊依喂,钱氏听见这话不得过哇—— 太师呀,东天日出一点青,你对三儿两条心。 你把长子次子当作擎天柱,把三儿当作路边人。 太师呀,你把王家小姐娶过门,我一笔勾销莫谈论。 若把我三儿送到王家去,我不上刀来就上绳。 金相府里的日子我不过,只愿死来不愿生! 金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安童啊,打轿!”安童说:“太师,打轿做底高?”“进京!”安童说:“老太师,你才从京里家来,怎又要进京?”太师说:“我千山万水回来怕没得脸嘴看?进门我就问过她,金相府里的主是哪个做的?她又说天字出头夫作主。既然我做主,她这种脸嘴对哪个?走,送我进京,我要把点颜色她看看! 五鼓当皇奏一本,她妒夫之罪罪不轻。” 钱氏一听,吓得没命。随即用个缓兵之计,走到太师身边,一把拉住他—— 太师呀,你慢点跑来慢点行,我有话同你说分明。 你把公子打发到别家去,要笑坏朝中许多人。 说你传接王家后代是假意,谋占他产业是真情。 说你是当朝文宰相,父子三人受皇恩。 赚到银子用秤称,竟爱王家宝和珍。 老太师一听,夫人说的也不错。他想:我如果把三儿招到王家去,有些不懂道理的人要胡说瞎道,说我金宝有这样好的良心,怕人家绝后代,把儿子招到人家去?不是的,是眼热他家财产。格么,我心问心,口问口,他家就这一个独杆女,要是挨我家硬行娶过来,他家老夫妻俩不要哭杀得?再说,把三公子打发到王家去吧,钱氏夫人又不愿。我又在京里为官受禄,顾及不到家中许多琐事。钱氏在家当家把作,操心劳碌,如果有个初二、十六,躁杀得怎得了哇! 太师在那转了几个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丞相左思右想:罢,人在马鞍上,不得不行走。就对安童说:“安童,替我请两个‘月老’来说亲。”众位,金相府请人说媒可要出门?不要,是信到奉行。只要带个信去,两个媒婆就来的。钱氏在高厅上望好了的,见媒婆才进他家门,她就连忙稀稀步子下来拍拍媒婆的肩头,背背她的衣袖—— 媒婆呀,你帮我用点心,这门亲事很要紧。 说成王家千金女,我暗里赏你雪花银。 两个媒婆来到高厅,拜见太师:“太师,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哦,媒婆,我在京里同王乾攀了门亲,攀亲的时候我不曾从心上出发,信嘴里一塌,准他将我的儿子给他家招婿的,哪晓得我家夫人不愿意,所以请你到王家说说看,是否可以让小姐过个门!”哎,媒婆的嘴巴子好哩:“太师哎,你请到我,没底高不妥。如果她家肯的,就拉倒;如果不肯,那老实不客气,我就向你借大帽子坎他的头!”太师问:“媒婆,你去准备怎样说?”“怎样说?你王家放漂亮点,金老太师说呱,小姐给他过门,两家欢欢喜喜,客客气气,是一门好亲;如果留落小姐,金老太师是火光老爷,他有几个理哩——烧不着要敬他,烧着了也要敬他。他这遭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对京里一跳—— 五鼓当皇奏一本,你家赖亲不嫁罪不轻。” 太师说:“媒婆,你不要乱说,办底高事体总不能离开规矩,你们做媒可有底高规矩?”“有的。”“你们的规矩怎么说的?”媒婆就胡说了:“太师,现在的乡风哪—— 只有嫁娶二个字,招赘二字不作兴。” 老太师一听,心上高兴。对媒婆说:“如果有这样的乡风,倒请你们去说说看。”钱氏说:“老太师,不能空口去说白话,把礼仪带了去。”这遭就配了千两金子千两银,珍珠玛瑙亮晶晶,绫罗绸缎廿四匹,康桃安枣十二斤。再加上—— 茶花对果一杠担,又用四支万年青。 钱氏夫人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写张拜帖。上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要把小姐娶过门。 打发小姐到金相府,一笔勾销莫谈论。 留落小姐千金女,赖亲不嫁命难存。 老太师一看:“哎哎,夫人,你怎好这样写?俗话说,骗杀人不要偿命,打杀人照常要偿命呱!等我来重写一张。”金太师另外又拿纸折迹,磨墨掭笔。你看老太师怎样写?——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王大人。 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 太师接着又写:“本相辞朝回转,告诉钱氏,夫人不肯,三儿不愿,今来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门。小姐过门之后,一家不接,一家不送,在金府过六个月,再到王府过半年春。 生到男来育到女,传接你王门后代根。” 钱氏一看,眼睛发暗:“太师,何苦唷,你倒说金府过六个月,王府过半年春。他们小夫小妻,恩爱稀奇,可肯过六个月半年啊?三天一跑,两天一趟,向南向北,跑得好看?”金太师哈哈大笑:“夫人哎,你懂底高?能够把我骗家来,就是我金家人了,还放她跑得掉!” 金相府门槛三尺三,进门容易出门难。 礼物备齐,安童挑礼。众位,做媒人竟要到金相府做呱!随常人家礼物动身,安童前头走,媒人后头跟;到金相府做媒,阔气哩,媒人不用跑,有的是轿子。 媒婆身坐两顶轿,安童挑礼后头跟。 北门到南门不远,穿街过巷,走出南门,来到王府门前。媒婆用指头敲门:“门上有人?”守门安童问了:“是哪个?”“哦,我们是金相府请来的月老,来王府行聘礼的。”安童随手报到高厅说:“老爷,金相府有媒婆行聘礼来了。”王乾一听,喜之不尽。心想:哎,金相府为人竟好哩,又不是我家小姐把他家,是他家公子把我家,我家还未行茶过去,他家倒有礼上门了。随即吩咐安童大门正开。媒婆走到高厅,弯腰奉揖,拜见王大老爷。王乾接过拜帖,把纱窗推开来,二铜钱眼镜戴起来。念道:“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亲翁姓王人……”王乾鼻子一哼:“唔。”随即站起身来用手对北摇摇:“亲翁,不须客气。”又往下看:“朝纲同你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王乾随即喊陆氏:“夫人,你来听听,别家可像你,小心眼狭肚量。你说他家要娶小姐过门的呢,他家怎不提!这拜帖上写得多客气啊,一拜上不算,二拜上;二拜上不算,三拜上;还说朝纲同我攀亲事,更改没得半毫分。你看,不歇几天就把公子送到我家来呱。”又往下看:“丞相辞朝回转,夫人不肯,三儿不愿……”王乾自语道:“小婿,我晓得,祖父祖母爱的是头孙子,爹娘惯的是荡江儿。你在金相府岁数顶小,爹娘把你当个惯宝宝。小婿哎,你胆大点,上我家来没底高朝四两、夜半斤等你来做!我把实话告诉你听—— 随你金相府多惯养,我王家还要胜三分。” 又对下再看:“与亲家翁母相商,权且将小姐娶过——” 一个“门”字不曾念得出,腮边不住泪纷纷。 王乾丢下拜帖,手对北门恨恨地一指—— 亲翁哎,你我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把小姐娶过门? 亲翁呀,你娶走我王门千金女,叫我老来靠何人?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哭,我可是一口断定他金丞相说话不算数的,要依官仗势把小姐娶回去的,你还不信呢?”“夫人,依你怎么说?”“依我哇,我也不想他家公子来招婿,他也不要想把我家小姐娶进门。 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 格么,媒婆倒催起来了:“老爷,你家到底肯还是不肯?肯末,写个允帖;不肯,要把句话我,好让我回金相府做个答复!”王乾揩揩眼泪问:“媒婆呀,我家亲翁可曾有底高话在你面前说过?”“有的。说小姐给他家过门,双方亲眷欢欢喜喜;如果不给他家过门,他是火光老爷,性子又躁,对京里一跳,五鼓当皇奏一本,说你赖亲不嫁你吃不消。”王乾一听,犹如头浇冷水,怀里抱冰—— 叫声陆氏夫人哎,就怕高山上倒树留不住,要让他把小姐娶过门。 陆氏呀,我们只好捏住鼻子吃酸酒,哑巴吃黄连肚内吞。 夫人哪,苦是苦了我你人两个,不要连累小姐不太平。 夫人啊,恨只恨我官职小,鸡蛋怎好同石头拼? 王乾伤心哩,他揩揩眼泪,一头写允帖,一头哭—— “谨遵台命”四个字,更改没得半毫分。 亲翁,你家看到良时黄道日,就把小姐娶过门。 王乾喊:“安童、梅香,前来料理聘礼。照理,他家来多少我家要倍多少。今天,我家不收他的金银,可也不倍给他金银。只是—— 茶花对果收一半,分他两支万年青。” 再说媒婆。二人得到允帖,忙得不歇,赶紧动身回到金相府。钱氏太太看见媒婆回来了,就问:“媒婆,我家亲事说得怎样的?”格么,做媒婆的人是反过来葫芦正过来瓢,反一说正一说,死人总要挨他说活的:“太夫人哎,我们一世的媒话说过来了,还不曾见过王老爷家的话难说。你晓得他家说底高?他家说:‘他也不想你家公子来招婿,你家也不要想他家小姐去过门,就这样南北摇摇手,譬如不曾做这门亲’。”钱氏说:“从前我家亲翁倒在理的,就怕是你们去把话传错了。”媒婆说:“哎,太太,你等我把话说到底呀。我老实不客气,就用老太师的大帽子对他头上一克,他吓得命总没得,拿允帖写了对我手里一塞。”媒婆跟手就把允帖摸出来交给老太师。老太师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站起身来对南门指了三指:“王乾、王乾,你就这样胆小?竟被两个媒婆吓住了。我先前倒想说了试试看,你家肯么,顶好;不肯么,也只好拉倒。这遭,允帖对我家一来,我倒是一定要去娶亲了。怎?我有了把柄了。就是请你的先生张天官来作证,我也不怕。 你当皇告我说赖话,我要问,允帖怎得到我门?” 太师对媒婆说:“媒婆,你们且吃酒去,等我家看到周堂喜日好娶三娘娘,到时候再请你们来领轿。”媒婆说:“太师,我们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供在外面说这倒头媒话。东家到西家,成年累月不归家。现在趁我们在这里,你把通书万年历翻开来看看,何时有好日,我们到辰光就好到你家里来。”钱太夫人说:“好的,太师你查查看,几时日子好?”老太师拿通书万年历在手里横相竖相,嘴里就是不念。钱氏倒心急起来了:“太师,几时有个好日子啊?”“唉,夫人哪,不巧,远的是太远,近的是太近。”“远的何时?近的何日?”“夫人,远,三年之内总没得好日子;近呢,就在这三天之内。”钱氏哈哈大笑:“好的,就这三天之内。”太师说:“你倒说得轻巧呢!我家娶长媳不曾摆銮驾,娶二媳也不曾摆銮驾,娶三媳再不摆銮驾,金相府的架子到底高时候才摆得成?”钱氏说:“要銮驾容易的,拿大红单条送到州官府就是了。 如果哪个不把銮驾送上门,叫他瘟官做不成。” 太师说:“夫人,还有桩事体。有了銮驾还要顶相配的轿子呢。”“太师,这也便当的。你的八人大轿好从京里坐到家,我家三儿媳就坐不得?”老太师又问媒婆:“我家三天之内娶三媳妇可嫌急促?”媒婆说:“太师,急促底高?还有比你家更快的呢。我们有一次上西门,杜老三家请我说门亲,随便哪个总想不到有多快—— 早上说话中上成,黄昏就把媳妇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说:“好。”决定这三天之内娶媳妇,跟手叫人拿单条送到宾州府。这叫大官动动笔,小官忙得不得歇。宾州大小官员就议论了:“金相府做事刁呢,如果不叫我们送銮驾,我们连人情礼物总不要送,而且下次看见他,还好说点漂亮话:太师,你家娶三娘娘总不把我们晓得,我们哪里带铁筷子叉你家盆底啦?这下銮驾未行,人情倒是要先送过去呢!唉,送就送吧!”于是—— 执行官提盘托盏,四城里保肩旗打伞。 仪仗队前呼后喊,没得哪个敢拖后偷懒。 这帮人到金相府里吃了酒。老太师把人数一点,没得这么多,缺少扛漏筛的,还少抬香亭的。便说:“安童,上街, 把乡下人对家喊。”钱氏太太说:“不要,我家喜事堂堂,假使人家没工夫,硬七硬八把人家背得来,人家要骂的。”“夫人,胆大点,我只要把工钱,还有哪个不愿。”随手用梅红纸写几个大字对照墙上一贴—— 大工开支一百六,小工开支八十文。 格么,有吃有拿,哪个不去?没得功夫挤也要挤出功夫来。大家到金相府把酒一吃,钱一拿,站站队,就动身。格么,金相府的銮驾是怎样摆的? 前锣铳,后鼓手,喇叭涨号, 有笙箫,和细乐,不得绝声。 青道旗,黄道旗,遮天蔽日, 掩云伞,百脚旗,八面威风。 香亭一座前引路,四角红灯耀眼明。 有纱灯,和信灯,前面开路, 有硬牌,和掌扇,后拥前呼。 硬牌上,写的是,金殿接本, 掌扇上,写的是,边关总兵。 纱灯上,写的是,当朝一品, 信灯上,写的是,相府迎亲。 漏筛叉起高高举,上插狼牙箭三根。 福星高照当中贴,又挂四盏状元灯。 催亲官,骑白马,催亲结事, 有兵丁,带链索,锁捉歹人。 捆绑校尉好几个,八个中军官赛阎罗。 红黑帽子十六顶,喝道就像响雷阵。 抬轿的扮作阿罗汉,护轿扮作吕洞宾。 安童身上披红纱,梅香头上戴金花。 三十六盏天灯高高照,七十二盏杨柳雪花灯。 大红轿衣衬燕青,珍珠玛瑙亮晶晶。 轿帘上面绣龙凤,五光十色耀眼睛。 轿子生来四角平,轿子顶上放光明。 三寸须头四面挂,六尺红头绳锁轿门。 大明红烛用一对,还用一对老寿星。 啊唷,多少人啊,里里拉拉不脱链,北门摆到祠三殿。 相府娶亲闹热很,男家摆到女家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那个王乾将允帖写给媒婆带走,心上烦躁不安,带领安童在外面散步。正在烦闷之中 ,只听远处笙箫管乐,吹拉弹唱,闹热非凡。就问:“安童,今朝是哪里的菩萨出会,哪个承头,怎不把个信我? 让我摆它一堂祭桌上个会,也让我好消消罪。”停了一停,王乾忽然叫道:“不好,锣鼓越敲越近,菩萨快要到了,摆祭桌来不及了。安童,赶紧替我端张椅子,供个团花纸马,摆个路头祭吧。”安童真正就去端张椅子,拿张团花纸马,舀杯净水来,恭恭敬敬在路边供起来。王老爷跪下去烧股香,点对烛,磕头,也算消灾降福。他正在那里拜菩萨,催亲官打马加鞭来了,一把拉住王老爷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说:“恭喜您呀! 恭喜老爷福气好,相府到你家娶千金。” 老爷闻听这一声,转过头来进前门。 吩咐安童人两个,把前门杠得紧腾腾。 王乾想:随你们人多旺,我把门一杠,你们只好站在外头望,不得进去。哪晓得媒婆对他家熟悉哩,角壁角落透透烂熟。转呀转,转到半掩的耳廓门边轧进去了。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王老爷,你何苦啊!要得狠,只有不写允帖;写了允帖,他家娶不到人可就肯歇?现在生米煮成熟饭,这个事情也不得不办。”王乾找不到话说了—— 媒婆呀,相府娶亲太慌忙,我家妆奁还不曾办停当。 媒婆的嘴皮子薄绡绡,说起话来轻飘飘。你晓得她说底高:“老爷哎,没得妆奁不怪你,只怪丞相家看的日子近,小姐到了相府,还愁没妆奁用?就是等养了外甥么,再办也不迟。 哪怕等个三二载,车推船装送上门。” 王乾一想:“罢了罢了,安童开门。”门拿起来一开,淘淘罗罗的人对里直栽。媒婆说:“老爷,你来,把小姐轿子里的行规礼套接过去。” 你家小姐二九十八春,镇轿米有斗六升。 掸草衣裙还娘席,富贵猪头发两门。 拥轿被来踏轿鞋,千年旺盆取过来。 王乾拭泪叫道:“亲翁哎,你好无道理了呱! 你在朝纲攀亲末准我王家招嗣婿,为何要硬将小姐娶过门? 你知道我就该独杆树一根, 呼前应后一个人。 你把我小姐娶到金相府,绝了我夫妻后代根。” 陆氏说:“老爷,你哭有底高用?小姐在楼上还不晓得哩。我上去同她讲讲,让她早点准备准备。” 陆氏夫人站起身,揩揩眼泪上楼门。 小姐听见楼板响,抬头一望是母亲。“母亲,你怎到我楼上来的?”陆氏眼泪挂下来了——小姐呀,你还在楼上昏沉沉, 可晓得你家父亲在皇城,将你许配相府门。 金家全副銮驾闹热得很,要把小姐娶过门。 小姐听见这一声,热身子泼上冷水盆。 调过头来进楼门,又是抛来又是滚。 亲娘连连叫几声: 亲娘啊,你怎不走走前来望望后,王家可有后代根? 亲娘啊,我指望在你们千年后, 由我罗裙打结来化纸,做个传宗接代人。 不提慈贞小姐哭得伤心。再提催亲官只是催:“老爷,金相府对我说呱—— 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王老爷挨催亲官催得没法,只好揩揩眼泪上楼。 老爷上楼亭,对夫人说分明。 打发小姐早上轿,反正已是别家人。 陆氏叫声梅香呀, 你把小姐搀去香汤沐浴洗个澡, 早生贵子跳龙门。 老爷叫声安童呀,你到高厅上去烧香点烛请个老。 让我家小姐别过祖,金相府才好退家亲。 这叫鼓打哔哔嘣,红烛亮彤彤。 小姐换衣帽,高厅上别祖宗。 陆氏叫声宗亲呀,当初生到小姐么, 你们在高厅上也喜欢,今朝要别王家门。 宗亲呀,我如今失落千金女,断了王门后代根。 小姐见娘哭得伤心,鼻子一酸,揩揩眼泪也哭起来了呱—— 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灵,有灵有感, 保佑我母亲生到一位小弟弟,日后才有烧钱化纸人。 宗亲哎,如果我母亲男花女花总生不到,王家是斩草又除根。 陆氏夫人一把背住小姐说:“小姐, 你不要哭了。”随手摸出手绢替她揩揩眼泪,搀上楼去。媒婆说:“你们不要哭了,小姐好上头了哇?” 寿香寿烛上寿台,上头纸马供起来。 弯下腰来拜三拜,脚踏相府发大财。 小姐呀,你到别家去么, 脚踏别家地,头顶别家天。 你要紧开口来慢开言,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足色要让三分。 小姐呀,你到人家去么,认得的人叫一声。 不认得的人要立起身,你若是不叫人又不起身, 等到人家来议论,要说你小姐是呆人。 小姐呀,你从此嫁夫着主了, 我把锦囊言语吩咐你,你要牢牢切切记在心。 陆氏将言说,小姐听分明: 你到人家为媳妇,里里外外要照顾。 堂前敬重你公婆,香房里敬重你丈夫。 公婆在说话,别把嘴去岔。 遇事要忍耐,抵不得沿小在娘家。 未暗先点烛,五更听鸡啼。 闲话要少说,多言惹是非。 夫妻要和睦,妯娌莫相争。 邻舍相处好,遇事让三分。 劝善终有益,挑祸两无功。 人无千年好,花无百日红。 说话要轻声,穿衣要齐整。 吃饭要斯文,跑路要稳沉。 坐凳要端正,堂前有外客。 厨房莫高声。 说话不轻声,穿衣不齐整。 吃饭不斯文,走路不稳沉。 坐凳不端正,堂前来了客, 厨房里放高声,人家要齿论。 说你是下三等。 小姐呀,敬重公婆敬重天,敬重丈夫称贤良。 小姐呀,你到相府里去么,叫安童到大米囤里挽米淘。 叫梅香到大草堆上拔草烧。 你这遭头顶生天,脚踏生地, 眼见生人,如同白鸽子上天天天旺, 脚踏楼梯步步高。 陆氏在那里细细叮嘱,媒婆倒又催起来了:“老爷,放快点,金相府说呱,日落酉时要上轿,黄昏戌时要成亲。 打发小姐早上轿,不能错过好时辰。” 王老爷挨媒婆催得没法,二次上楼。 老爷对楼上跑,两手只是摇。 夫人、小姐不必哭嚎啕, 怨不得我心肠狠,痛处割一刀。 小姐又哭了—— 爹娘啊,我下无弟来上无哥,白白丢掉个暖被窝。 王老爷也伤心起来了—— 心肝呀,你苦更比我命苦, 我家没得香烟后,小姐又没得抱轿人。 小姐呀,为父今朝来抱轿,你要包涵二三分。 话犹未了,脚夫等人轿子倒掌过来了。王老爷狠狠心肠,咬紧牙齿,走近小姐身前,夹腰一捧, 把小姐抱上花花轿。 脚夫人等七手八脚将拥轿被一拥,毡带抹得紧筒筒。 轿子掌出去,抽了短杠换长杠,打了几个喜圈郎。众位,过去人家嫁女儿,小姐上轿后,为底高轿子要在场上转?这是旧社会的风俗。如果轿子不在场上转,小姐要时常对娘家跑的;轿子在场上转三转末—— 转得小姐头发晕,把娘撂到脚后根。 轿子正在场上转,王老爷端出一盆小姐上头梳洗的洗脸水,对轿脚下一泼—— 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你离开双亲要自做人。 脚夫人等忙忙碌碌,敲锣的摸锤子,吹喇叭的装哨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打灯笼的寻媒子,抬轿的糊红纸。有的寻帽子,有的拔鞋子、系带子,东邻西舍赶来看轿子。轿子要动身走了,陆氏夫人越想越难过,赶紧下楼。梅香说:“太太,你又下来做底高?”“梅香呀,我下来望望轿子是对东折的,还是对西斜的?”“太太,对东折怎讲,对西斜怎讲?”“对东折旺夫家,对西斜旺娘家。”“太太,别难过,轿子平平正正,也不对东折也不对西斜,两头总发财。”轿子才出门,陆氏一把背住王老爷的手说:“你倒望望看—— 轿子前头千盏火,轿子后面冷清清。 老爷呀,相府娶亲闹热得很,我王家怎没得送亲人?” 王老爷一看,当真的。随手揩揩眼泪,叫声:“安童,你来唷! 安童呀,小姐长到十八春,她是善良厚道人。 你在我家三五载,她从未高声对你们。 看在我的面子上,送送小姐女千金。” 一班懂得送亲规矩的安童就说了:“我们送亲不要跟轿子后面跳,要在轿子前面慢慢跑,叫押轿送亲。如果我们在轿子后面跳呀跳,脚夫跑得又哨,小姐就要晕轿;我们在轿子前面跑得慢,老爷家猪头才煨得烂。”这遭—— 轿子走得慢吞吞,流星火炮不绝声。 吹吹打打进城门,城门外面等一等。 送亲的遇到接亲人。 送亲的安童回家转,接亲的安童领路行。 送亲的安童要打转,走到轿子跟前对小姐说:“小姐不要哭,我们走了。 姑娘呀,你到相府权且过上一个月,我们来接你转回门。” 小姐见安童一走,更加哭得伤心。 高哭又怕人听见,咽咽低哭泪纷纷。 安童打转回禀太太,见太太还在呜呜啼哭,就劝太太说:“太太,不要再哭了。 把眼睛哭得鲜鲜红,就怕小姐只当耳边风。 太太呀,你务必不要朝思量来夜肉麻,姑娘将来要赖娘家。” 这时,梅香也开口了:“倒也是的。太太,我也劝劝你。 桃花落地瓣瓣红,娘养女儿一场空。 花花轿子抬到别家去,亲娘丢在冷房中。 女儿养不得娘,草灰砌不得墙。 雪飘千里总得化,霜见日头不久长。” 太太依了梅香劝,揩揩眼泪上楼门。 丢下这头不说。再说小姐的轿子要到金相府了。抬轿的听见小姐还在哭,就说:“小姐,你不要再哭了。 小姐呀,你不要在轿子里泪涟涟,金相府里不愿养娇娘。 小姐呀,你如果在轿子里哭喳喳,将来是不旺夫家旺娘家。” 劝劝说说,轿子快到金相府了。催亲官打马加鞭来到太师面前:“恭喜太师,三娘娘的轿子回来了。” 轿子到门庭,太师喜在心。 安童忙不住,轿外去“退家亲”。 轿子到门庭,搀亲娘子喜盈盈。 双手来接宝,步步入高厅。 轿子到内厅,公子喜开心。 牵动红丝带,搀出女千金 。 高厅上摆开八仙红桌,设供天地纸马,掌起通宵蜡烛。小夫妻俩手搀手,八拜天,八拜地,八拜虚空过往神,再拜夫妻同到老,又拜父母养育恩。 夫妻二人手搀手,到兰桂香房配成婚。 青春公子少年女,讲讲说说如一人。金福公子和慈贞小姐,恩恩爱爱,情投意合。 公子日间把书读,夜归香房伴千金。 金相府家规很严。每逢初一、月半要到高厅见礼。单说那天熊、桂两个媳妇到高厅拜见公婆,王氏小姐也走到高厅拜见公婆。钱太夫人一看,欢喜不过。为底高欢喜?熊桂两个媳妇的相貌就已经倾城难数了,而王氏小姐的相貌更是天下难寻。 总说我家长、次二媳相貌美,谁知三娘娘还要胜三分。 老太师说:“夫人,看你欢喜得这个腔调,你晓得还有人家在哭哩!”钱氏问:“哪家在哭?”“我问你,我说把三公子给王家做嗣婿,你怎要哭的?王家不曾招到我家公子,反而把小姐挨我家娶回来,他们夫妇俩不在家哭杀得!”钱氏说:“这倒是的。格么,我也问你:王乾进京可是为了把小姐送给人家的?”“不是的,他是为求官去的。”“那你可曾料理他为官?”“那倒不曾。”“喔,你这就马虎了。我说你呀,速速进京! 照料亲翁有官做,好让他坐在衙门散散心。” 太师说:“夫人言之有理。安童,赶紧备轿!” 太师身坐一顶轿,连夜赶了上皇城。 太师一路不曾耽搁。到了京都,明天一早来到巡检司朝房,把职官簿子取来观看。查到江淮二地、云桂二州、山东济南总没缺任。可查到广南,才知道四品陈太守官任完满,要交印回转,无人接缺。金太师一想,这是一个好地方,好差缺,有心让他亲翁王乾讨封去广南接任。次日五更三点,金丞相执笏当胸,快步上了金殿,向万岁奏了一本。天子一听,心里想了:王乾大不了是个进士,两榜科甲,官底实在太小,哪好平步青云一下接任四品太守?于是对两旁众部大臣看看,看众朝臣的脸色。金丞相晓得这是朝廷破格加封,恐怕众部大臣不愿,皇上不准。随手又把两个儿子搬出来:“启奏万岁:如王乾官卑职微,不足充任,就由我金宝和我长子接本御史、次子边关总兵共同担举。 父子三个在朝内,保举我亲翁受皇恩。” 万岁见金宝竭力保本,哈哈大笑:“爱卿,既有你们父子三人保举,不要说王乾还是两榜进士,就是白衣之人,也好加官受禄。”遂用圣旨一道,加封王乾到广南上任。钦差官奉旨,不分晓夜,赶到广西宾州极乐村王乾门前。安童来到高厅,回禀老爷:我家门前来了两位将军,说是要老爷接旨。众位,王乾家和金相府大不相同:金相府接圣旨是常事,王乾长到这么大年纪,才第一次听到圣旨上门。 见圣旨一到,不由心上战战兢兢,放声高喊:“夫人哎,不得了啦呱! 小姐被亲翁娶过门,亲翁自己上皇城。 五更当皇奏一本,传出圣旨来召人。 夫人哪,把我召到京里去,是祸是福不知情。” 陆氏说:“老爷,你不要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小姐被他家娶过去了,又不是赖婚,哪有告发你之理?你要把钦差官迎进家来,把圣旨接过来看看,才晓得头底。”王乾想:倒也是的。便大开正门—— 一来迎接皇圣旨,二来迎接钦差两大人。 王乾将钦差接到高厅,摆起龙凤香案,铺起绣绒毡毯焚香掌烛,二十四拜,钦差开读圣旨。 从头至尾读完毕,千中意来万称心。 陆氏一看:“老爷,你方才听见圣旨一到,吓得魂飞魄掉;听了圣旨,又眉花眼笑。你喜从何来?”王乾说:“夫人哎,攀亲到底要攀大门第亲的。我前年进京三载,你说我芝麻绿豆总不曾弄到一粒;这次小姐过门才几天,四品皇堂就到手了。竟是港门不熟莫撑船,朝中无人莫做官啊!” 陆氏喜开怀,进厨办酒菜, 山珍与海味,款待二钦差。 酒宴饮毕,王乾拿出一百两银子走到高厅,对钦差说:“二位大人,你们一路跋山涉水,为我而来,这里有百两茶仪执把你们,聊表寸心,望莫见笑。”俗话说:抬轿的肩头吃肉的嘴,钦差收几个跑腿银子也不为愧。二钦差收下银子,叮嘱王乾速到广南上任,不可耽搁。王乾送走差官,回到高厅同陆氏讲讲说说,不禁眼泪珠抛。陆氏说:“老爷,你真是货郎不来望货郎,货郎一来又着慌。既然上任,喜事堂堂,你哭底高?”王乾说—— 夫人哪,我你多男多女不曾生,只生小姐一个人, 膝下仅有的独生女,又给相府娶过门。 我今到广南去上任,家里财产交何人? 陆氏说:“哦,就为这件事?你不要难过。 老爷呀,你到广南去上任,我做当家把作人。” 王乾说:“夫人,你这话错了。你不陪我在任上,广南人要笑的。笑我四品太守,连太太总不该。 夫人呀,你陪我到广南去,坐在衙门散散心。” 陆氏说:“老爷,我在家当家把作,不陪你去衙门享福。如果你在广南心焦的话,不妨请地方人士帮你为媒—— 拣美貌小姐娶一个,陪伴老爷度光阴。” 王乾说:“夫人,我不是十七八、廿二三,我头发总花白了。 夫人啊,我为官不过三年整,怎好误失人家女千金? 夫人呀,我只身广南把官做,决不把偏房娶过门。” 陆氏说:“老爷,我又要问你了:你去做官末,是做清水官还是浑水官?”“夫人,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清正官留芳百世,糊涂官遗臭万年。况且我这万贯家财将来丢把哪个还不得而知。 我一不图财,二不为利,只求四方升平,官民同乐。夫人哪! 我红笔黑笔随身带,不用广南任上人。” 王老爷整顿四季衣服,带了能作安童,乘官船一只,到广南上任去了。 卷二 寺庙得经 水东流,向前修,花正茂,遭冰蹂。 大江滔滔水东流,宝卷未满向前修。 六月荷池花正茂,冰雹一来芳尽休。 《三茅宝卷》上册之文讲到金丞相以官恃势,强将慈贞小姐娶了过门,料理王乾为广南四品太守。王乾接到圣旨一看,悲喜交加,便辞别陆氏夫人,带了安童四个,雇官船一只,拔跳起程,到广南上任。 船头冲开千层浪,水路登舟往前行。 四品灯笼船头挂,旗分八字两边飘。 顺风扯起篷来走,逆风打纤支橹摇。 路上行程数天整,到了广南一座城。 众位,广南码头离城有多远?只有二三里路程。王老爷就想:还不晓得前任官在此治理得如何?我倒要察访察访。 他未曾到任先私访,察看当地风土情。 王老爷吩咐水手抛锚落篙,靠岸掺跳。他头戴道士巾,身穿蓝布袍,手执竹板,进城而去。 手敲竹板来相面,私访广南城里人。 从北门访到东门,遇到一淘油头恶光棍。这班油头恶光棍,帽子三七欠,鞋子拖脚上,膝馒头上长鬼脸,哼哼唱唱抽老烟。要么台子一搀,来摸“十八张”;通夜点火,满屋乌烟,赌呀赌,输得伤心,就偷“九饼”。赌钱台上是三双眼睛看住两只眼睛,倒挨那三个赌伴看见了。这遭,拳头不装柄,三人背住一人钉。打得头破血流,像个血猴。王老爷一看,啊呀,那位前任,为官怎么这样糊涂? 我到此地把官做,决不容量这等人。 王老爷从东门访了上南门,忽见前面来了一壮胖汉子,就问了:“安童,这个人怎沿路跑沿路哼,颠颠倒倒乱骂人?”“老爷,不要管他,他喝醉了。酒是麻木水,多喝就软腿。他倚酒三分醉,酒后乱骂人,说不定要撒野打人哩!”王老爷一听:“啊呀,这种行为,伤风败俗,不能不治!” 南门访了上西门,胭脂巷到面前呈。 这个地方的女人,打扮得如花似玉,日里不做事,夜间作买卖。王老爷问:“这叫什么地方?”安童说:“叫夜市街。油头光棍找上门,嘻嘻哈哈度青春;来往客商从这里过,把他就往里边拖,铜钱银子化得差不多,两手空空才让走。说夜市街是好听点,骨子里就是妓女行。” 老爷一听,大吃一惊。 这种邪风不整顿,是害国殃民的大祸根。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访了多少时间? 城里城外访了三天整,奇闻丑事尽知情。 王乾访了三天,依还来到船上。震炮三响,广南人知道新官来了。这遭,掮旗打伞,敲锣放炮迎新官,忙忙碌碌心喜欢。 就把老爷接到衙门里,个个敬重王大人。 王老爷第一天到任,前任官交过禄簿、册户,槽过皇银;第二天准备坐衙理事。到了第三天,老爷吩咐写告示张贴四门。上写:“本郡太守为安民正风,兴利除弊,特规定男子不准酗酒,女子不准抹脂;帽子不准三七欠,鞋子不准拖脚上。有田种田,有店开店;不准开场聚赌,不准掳掠妇女。男安正业,女守本份,不准明娼暗妓,不准为匪作盗。特此周知,违者必究!” 哪个不依告示做,拿到公堂不容情。 告示贴到四城门,城里城外都知闻。大众就议论了:“新来的王老爷究竟是清正的,有事情只管去向他禀报。”这遭,为一个钱的纠纷也到老爷面前去喊冤,为两个钱的瓜葛也到老爷面前告状。老爷从早接到中,不曾放点松;中午接到晚,不曾偷点懒。 眼睛对案桌上瞟一瞟,状子垛上来数尺高。 总是哪些案件?也有为小偷小摸,也有为强占良田,也有为奸淫拐带,也有为田土买卖。代书说:“老爷,这么多案件到何年何月能理完?”王老爷说:“把被告、原告都抓来,替我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打廿九。”老爷开口,衙役动手。 一五一十打完成,原被二告喊冤声。 嘿嘿,中午打到暗,人就退了一大半。告状的人走到衙门外就说了:“不晓得这位老爷住哪块?”有人说:“听说住宾州。”“宾州?不是的。这个老爷可能住溧水?溧水地方打铁的人多,叫溧水人做官——只会打。所以他接到状子就撒野,揿下来就打。” 往后有点小是非,不要告到衙门里。 请乡间老者讲场和,免得自找苦吃动干戈。 众位,这遭可有人来告状啦?有的。南门外有个张伯龙,叔侄两个为一棵菜,长在当合界,侄儿要挑去吃,叔子要挑去卖。吵呀吵,侄儿坐夜把菜对家一挑。叔子第二天望望这棵菜倒没得了,吵呀吵的告诉邻舍:“我家这个侄儿可犯着?这合界上一棵菜挨他坐夜偷去了。”格么,有的人就劝解了:“老爹呀,你们叔侄二人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不是外边人,大不了就一棵菜,能值几文?他挑去就拉倒吧!”众位,这个劝解的当然是好人。嘿,也有好唆事的人就说了:“现在一些后生家把年纪大的不放在眼里,处处想吞吃你。你不要当一棵菜是小事,小事不治,大事不止,将来还要锯你的树哩! 听说新来一位王老爷,你何不到衙门去把冤伸。” 这个叔子给他一唆,不晓得多火。三个钱买一张呈文格式纸,请代书写张状子送到公堂。王老爷接过状子一看,眼睛发暗:“广南地方人这么坏?为棵菜呀,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出张拘签堂票,把叔侄两个抓到公堂,惊堂木一拍:“我问你这棵菜值几钱,还到本府来告状?”“老爷,我这棵菜一个钱还值一个钱呢,到你老爷面前完钱粮国课,少带一个钱裁不到券!”“啊,你倒还有理,下去!”老爷又问被告:“这棵菜是不是你挑的?”侄儿的嘴巴子也不错:“老爷在上,这棵菜我不曾挑,我家男女出门挑野菜的,他不识得这棵是家菜还是野菜,就把它挑回来了。当时就招呼我家叔叔,这棵菜值几钱,我赔钱给你;如不要钱,我赔菜给你。我家叔子偏不依,要到你老爷面前来告状。”王老爷一听:“啊,你倒会辩理。衙役,替我打。”衙役问:“打哪个?”老爷说:“他们总有理,总要打,原告打三十,被告只要打廿九。被告本不要来,是挨原告背来的,所以原告要挨多打一记。”衙役动手,揿下来就打。 一五一十打完成,叔侄气死又还魂。 叔侄两个不分输赢,一起具结了事。他们走到衙门外面,侄儿拍拍叔子的背:“叔叔,官司你赢了。”“哎,怎我赢的?”“你打到三十,我只打廿九,比我多打到一记,不是你赢的!”“唉,我打三十,你打廿九,虽不伤命,总归现丑。侄儿哎—— 今朝皮肉吃得苦,只怪我心高气不平。” 这桩案件过去了,以后可还有人来告状?有的。东门外面有个人虽穷,胆不小,绰号叫穷大胆。他中年丧妻,留下一个女儿,长到五岁。穷大胆没得妻子管束,更加放荡不羁,就在茶馆里吃茶,酒店里吃酒,弄得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走投无路,就替小姐把人家。把哪家?把了姓陶的人家,得六两银子。这六两银子你当点宝贝呢,他不!又到酒店里吃酒,赌钱场上伸手,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二岁,又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姓吴的人家,得十两银子。这十两银子到手你慢慢用啊,他不。到胭脂巷里过夜,钱倒又化光了。小姐长到十八岁,又打她的主意,替她把人家。把哪家?把东门外青货行毛老板做小。毛家看了良时好日来娶小姐。轿子经过吴家门口,吴家就问:“今朝毛老板家到哪块娶亲?”“唔,到穷大胆家。”“他家有几个女儿?”“还几个哩,一个也养不活!”“不对,这个丫头十二岁的时候把我家的,应该我家寻,不应他家娶。”随手抬起一顶轿子—— 两顶轿子站起身,哪肯耽搁片时辰。 一路吹吹打打,灯笼火把。不一会,两顶轿子走到陶家门口。陶家问:“哎,这倒稀奇,你们这两顶轿子又不像回门轿,上哪家去?”“嘿,不要提,穷大胆这个贼,不说人话,一个小姐把我们两家。”陶家一听,大吃一惊:“怎?他家的小姐,沿小是把我家的,你们去,我家也去!” 三顶轿子站起身,齐进穷大胆的门。 穷大胆一看,眼睛发暗,咂嘴顿脚,实在为难:把毛家娶吧,吴家要争;把吴家娶吧,陶家要闹。“你们不要争不要闹,我一家总不发轿。”嘿,一闹三天,三家商议商议,齐齐一张禀单,总告穷大胆一女三许,赖亲不嫁。王老爷接到状子一看:这个广南地方的风气真坏哩,总说一家女儿不吃两家茶,他竟敢一女三许!随手出张拘签堂票把穷大胆抓到公堂。王老爷审问了:“下跪者姓甚名谁?”“老爷,我姓穷,叫穷大胆。”“嘿,本府看你的胆子确实不小啊!总说一个女儿不吃两家茶,你竟许把三个人家,这事体你可知罪?”“老爷,我知罪的。”“你可犯法?”“老爷,我也晓得是犯法的。”王老爷就想了:他又知罪,又晓得是犯法的,就是拖他去杀么,这个案子还是不得了结!只得把小姐传到公堂。老爷问了:“小女子,你的父亲把你匹配三家,你愿上哪家去?”老爷就等她嘴里一句话好定章程。 小姐跪在公堂上,青天连连叫几声。 我父亲做了没头的事,凌迟碎剐只嫌轻。 “老爷,我爹穷得没路走,才把我一女许三门。我现在横也难来竖也难,说上吴家去吧,陶家要争;说上陶家去吧,毛家要闹。 老爷哎,我舍得自己一条命,替我生父顶罪名。 我三个人家总不去,情愿了却命残生。” 女儿要为父亲顶罪。王老爷听了哈哈大笑:“小姐,你孝心真重!这里有钢刀一张,药酒一服,麻绳一根,我问你愿走哪条路?”“老爷,我为父伏法,不能将我用刀去杀,总要留我一个整尸呀!”“这里有药酒一服,拿去吃吧!”小姐一心舍己救父,捧起药酒就吃。 药性发作了不得,活跳鲜鱼丧残生。 众位,来看审官司的人多哩。大家见了愤愤不平,说:“这个瘟官可犯杀!一个活蹦蹦的体面小姐,就挨他不分青红皂白,用药酒毒杀得。”王老爷也不着躁,他听到当没有听到。吩咐左右将毛家传到公堂。王老爷对毛家说:“我问你姓毛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启禀老爷,她十八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银子?”“老爷,我家出了十六两财礼。”“那这样,我劝你再出十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掉吧。”毛家一听,浑身松劲:“老爷在上,活人我是要的,这个死尸我不要。 死小姐娶了转家门,要笑坏邻舍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不要还是假不要?”“老爷,我真不要。”“当真不要?”“不要不要真不要,死活总不要这个人。”“你可肯画字?”“老爷,不要说画字,画刀我总来的。” 当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毛的半毫分。 随即又把姓吴的传到公堂。王老爷说:“我问你姓吴的,穷大胆的女儿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是十二岁时把我家的。”“我再问你,你家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家出了十两银子。”“好啊,我也劝劝你,再出十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吧。”“老爷,毛家是刁的,我家也不是呆的。他家不要,我家也不要。 把这个死尸娶上门,要笑坏亲眷许多人。” 老爷问:“你是真的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你可肯画字?”“老爷,我双手画字。” 公堂上面具了结,非关姓吴的半毫分。” 老爷又把姓陶的唤到公堂:“我问你姓陶的,这个小姐是几岁把你家的?”“老爷,她是沿小把我家的。”“出了多少财礼?”“老爷,我当时出了六两银子。”“噢,我劝劝你,再出六两银子,买口棺木,买点衣服,把小姐承办了。”“老爷,小姐她沿小就把了我家,在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决不反悔!”王老爷一听,哈哈大笑:“哈哈,恭喜你量大福大。 小姐一刻转还魂,好到你家做新人。” 王老爷吩咐衙役,把小姐的青丝细发打开来。只见王老爷胡须一分,喝口水一喷,小姐翻个身,倒动起来了。 小姐并非喝毒酒,只是蒙药口中吞。 冷水激面转还魂,喜坏了姓陶的一家人。 啊唷,这遭姓吴的和姓毛的急得没法,站在那里顿脚:“这个瘟官,早知道小姐得活,不要说出十六两,再搬十六两银子也舍得。”毛家说:“不管他,我们吃点亏,拦在半路上对家背。”陶家一听,吓得没命,连忙又去禀老爷:“王老爷,这个小姐我家也不要了,毛、吴两家拦在路上对家抢哩!”王老爷说:“你不要怕! 本府官轿送她上你门,衙役扮作送亲人。” 众位,这个案件又过去了,以后可还有哪个来告状?有的。如果这么多案件统统讲来,就怕四天四夜也讲不完《三茅宝卷》。正因为王老爷为官清正,审案有方,一般刁民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前来告状的也就越来越少了。你看,衙门口清闲到底高样子? 案桌灰尘有半寸高,公堂上面老鼠跑。 乌龙板子烂了两三条,衙门口青草齐人腰。 差人衙役没事做,衙门里面把棉摇。 衙门里太清闲了,公差、衙役总要辞职回家。“老爷,我们不蹲这块了。老爷啊,我们家里不种田,就靠手上寻几个钱,只望有人来告状,我们手上才有进账。现在老爷为官清正,我们银子寻不到一星星。妻儿子女还小可,要饿倒八十岁的老娘亲。”老爷说:“哎,你们倒也有敬老爱幼之心。这样,替我挨家挨户将人口统统登记。”登记人口做底高?发赈。但老爷没有告诉他们。有些年老之人,经历蛮足,公事透熟,就猜想啦:老爷叫我们挨家逐户登记人口,不晓得是要抽丁还是要征兵?所以,十来个人口的一家只敢报七、八个;七、八个的只报四、五个;三、四个的只报一、二个。穷大胆一想:我寻死不如闯祸,一口报上十六个。王老爷拿起来一算,如果发赈,连自己的俸禄贴进去还不够。当时就写封书信打发安童送回宾州家中。陆氏夫人一见,开口就念—— 陆氏贤夫人,广南遇灾情。 差役家贫困,灾民不聊生。 我老爷想发赈,国库少纹银。 万望贤内助,赠银度众生。 陆氏夫人大贤大德,见到老爷写信回来要银子到广南发赈,高兴不过。 老爷他为官清如水,修男修女修子孙。 他在广南做好事,我在宾州也放心。 陆氏夫人随手吩咐安童雇船,脚夫装箱,把银子搬到船上,水路迢迢送到广南。王老爷接到陆氏夫人送来银子,吩咐代书用梅红纸条写了告示贴到四城外面—— 大口发赈米麦二斗整,小口一斗零半升。 大家说:“惹鬼,真是胆大赢胆小,胆小赢不到,我只当人口登记是要抽丁,哪晓得是发赈?”一班贫民灾户,天天把米麦对家背,顿顿就有得炊。王老爷在广南为官,真是口碑载道。 人人称赞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丢开此事不提。再讲到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 金公子,在书房,辛勤苦读, 读《春秋》,并《礼记》,夜昼操心。 哪一天,不读到,黄昏时候, 哪一夜,不读到,鼓打四更。 天天读到东方白,金鸡一叫又起身。 他高读能像鹦哥叫,低读犹如凤凰声。 夜静夜静,啊呀,听出去不近。 公子读书不打紧,惊动玉主早知闻。 玉主端坐灵霄殿,左眼不跳右眼跳,心血来潮不安宁。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应化童子转世失落红尘,只知勤读诗书,不知吃素修道。 等他再读三年整,稳是新科状元身。 玉主想:他有了官职坐衙门,就不思吃素办修行。顿时把三官大帝召到御宰台前:“三官,应化童子转世,现在宾州北门三里之遥安乐村金丞相府内,昼夜攻读诗文,不思修身了道,将要掼掉七世道功,你去指点他修行,就算你的徒弟吧!”三官大帝想:“我在宫中事情多端,难以分身,不如打发玉清真人临凡劝化。”于是,一阵仙风来到蓬莱仙山,对玉清真人说:“玉清,你赶快临凡,点化我徒弟金三公子吃素修行。”“师父,我不去。”“怎的?”“我是你的徒弟,他如在我名下修道应是我的徒弟,这究竟哪是哪的徒弟?”“啊,这样吧,我把个名目你。 我算他的名师父,你算他的领头人。” 三官忙传令,玉清下凡尘。 要问仙家何方去,东土里点化小书生。 仙人显神通,飘然一阵风。 不为这个点化事,无事怎肯下虚空。 玉清奉了师父令,来到金家相府门。 仙风一息,玉清真人对金三公子小书房一立。众位,这是什么时候?将中未中的辰光。金三公子瞌睡蒙忪,伏在书桌上曲肱而枕之,他倒睡着了。玉清真人顿时就变,变作白发童颜仙者模样。对他面前一站,口中就喊:“金三公子醒来,金三公子醒来!”这不是喊他的人,是唤他的魂。金三公子抬头一看:“仙家,你唤我何由?”“嗯,非为别事。我问你是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仙家,清福怎讲,洪福怎讲?”“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日后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不过,这样你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哩!这事由你抉择,吾乃去了。” 仙家去是一阵风,公子惊醒出梦中。 公子惊醒,大汗淋淋,有点恍恍惚惚。梦中之言,忽中之语,记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他就把梦中之事对先生讲了:“先生,我梦一兆,就怕不妙。”“怎?”“我看见个人童颜白发,就像菩萨。他问我愿享清福,还是愿享洪福。我问他清福怎讲,洪福怎讲?他说愿享清福,吃素修道,修成正果,是三茅祖师神职,应化真君之位;愿享洪福,勤读诗书,龙门高跳,有头名状元之衔。这样,要掼掉七世道功,还不得成其本位。我不知此梦是好是歹?”先生说:“门生,春梦反也。你见的那个人莫非是魁星菩萨? 门生呀,文曲魁星跟随你,稳中头名状元郎。” 师生二人在详梦,玉清真人早知闻。玉清真人说:“好啊,你不信我的话,反听先生言。看来,我不下无情手,你也不知神有灵。”就用拂帚对下界一闪。一闪,三公子一个哈欠;两闪,三公子两个喷嚏。 连闪三闪不得了,公子寒热上了身。 “先生呀,这叫天上风云有不测,人间祸福旦夕临。 才间我还好得很,现在毛病紧缠身。 头疼如同乱剑砍,腹痛犹如万箭穿。 眼目昏花不得过,生死在此片时辰。” 先生给门生哭呀哭,心上哭得像突粥:“门生,你不要哭。你朝朝用心,夜夜苦读,是劳心过度,心上积郁。现在百花盛开,万物放青,你出门散散心就会好的。 外出游春散散心,再到书房念‘五经’。” 公子提到出门游春,毛病轻掉八九分。他来到高厅,拜见母亲:“母亲,孩儿有礼。”“儿啊,你不在书房读书,到高厅来作甚?”“母亲,为儿要出门游春散心。”“儿呀,你说哪里话来?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男子游春是风流子,女子看灯要看花心。” 金三公子见母亲不准,心上发狠,困下来就滚。 娘亲呀,你不准孩儿去游春,为儿也不要命残生。 钱氏夫人就想:我儿平时娇生惯养,不要让他躁坏了。就说:“儿啊,你出门游春玩景,不要走远,要知道,父母在,不远游。”“母亲,我游必有方。”“孩儿,你要速去速回。 早上去,要谨防,云腾致雨, 晚上来,又要防,露结为霜。 你出门游春玩景么,见人要懂礼。看见老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年少妇女叫贤嫂,闺门小姐叫千金。” “孩儿呀,你出门么,要懂得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叔嫂不亲授,长幼不比肩。好比你从人家瓜田经过,瓜藤一绊,鞋子倒绊脱了,宁可跑出瓜田再把鞋子拔起来,如若在瓜田里弯腰拔鞋子,人家要说你是偷瓜的。李下不整冠:好比你从李树底下经过,树枝把你的帽子刮歪戴头上了,你宁可走出李树下伸手将帽子戴正了。如果你在李树下伸手戴帽子,就有偷李子的嫌疑。叔嫂不亲授:在路上遇到年轻妇女,如果与她肩并肩,手挽手,这叫男女授受不亲,说你品行不正。长幼不并肩:看见摇篮里的孩童,如是辈分比你大的,要按辈分称呼,不可欺公别祖,称名道姓。 孩儿呀,如果欺公又别祖,算不得相府念书人。” 三公子说:“母亲,你不必叮咛嘱咐,为儿牢记心头。”钱氏夫人又说:“儿呀,你在家无好歹,出门要有新鲜。”随手翻箱倒笼,把好衣裳对外捧。三公子立刻打扮起来。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鹦哥绿海青。 腰里束根丝罗带,粉底乌靴簇簇新。 手执一把白纸扇,文质彬彬念书人。 公子吩咐安童,用草料将马喂饱,鞍披备好,辞别母亲。 公子跨上银鬃马,离开家门去游春。 只见乡间人攘攘,不少儿郎放风筝。 金三公子在小书房读书,从未出过远门,也不晓得外面世景,就同安童讲了:“安童,不要跑多远,我们玩一刻早点就打转。”“怎的?”“你可听见天上老龙喊?我在小书房听先生说的。 老龙一喊要下雨,小龙一喊起狂风。” 安童说:“少爷,你宁动冒失鬼手,不要开冒失鬼口。那个大的叫风筝,小的叫鹞子,不是老龙喊,是鹞子上的葫芦声。”公子懂了:“哦,这叫风筝。”乃作偈文—— 鹞子生得四角齐,篾作骨子纸糊皮。 倘若一日棕线断,跌倒荒郊伴土泥。 安童说:“少爷啊,亏你还是宰相之子哩,不说它的好话,总说它的霉话。给放风筝的人听见,要挨他骂的。”公子说:“格么,我就来说它几句好话。 纸糊一把弓,脚踏一条龙。 也是前世修来的福,今世才得伴虚空。” 公子提到修行事,毛病轻了八九分。 主仆双双对前行,看见少年寡妇上新坟。 公子说:“安童,你看啊,要得俏,常穿三分孝。这个女子啊,浑身穿了雪白,在那乱滚乱哭,不知她为点底高?”“少爷,看样子,她是死了丈夫,在丈夫坟上化银锭纸锞,所以要悲泪啼哭。 这叫三月寡妇过清明,啼啼哭哭到坟茔。 罗裙打结来化纸,逢社先要祭夫灵。” 主仆双双对前奔,听见农夫唱歌声。 金三公子说:“你望这个老公公,头上戴个草帽子,肩上杠根木棍子,可是在田里追兔子?”“少爷,他手里掮的是耙子,向南向北窖棉籽。”“啊呀,他胡须倒也花白,文章怎么不熟?还学得哼文章哩!”“少爷,他不是哼文章,是唱山歌。 这叫县官出门一面锣,和尚出门念弥陀。 戏子出门唱小曲,农夫辛苦唱山歌。” 公子说:“安童,你望哦,一淘丫头老小弯腰驼背,在田里像寻找底高东西?”“少爷,你不晓得,他们家里没粮吃,要盖锅断顿,在田里挑野菜回去度命。”“安童,我来作首偈文。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朝昏。” 主仆双双再起身,六板桥到面前呈。 公子对河里一望:“安童,河里偌大的脚盆不对家里收,怎又没人偷?”“少爷,这不叫脚盆,小的叫舟,大的叫船。”“哦,这就叫舟。 为人在世好比一只舟,天天总在水上游。 木头一烂钉要锈,不如及早上坞修。” 公子提到修行字,毛病轻了二三分。 哎唷,公子对河里一望,欢喜了—— 河里水深鱼撒籽,青黛河里绿沉沉。 主仆双双对前行,望见宾州北城门。 金三公子又说:“安童,你看啊,乡下瓦匠多坏唷,总把锅洞门砌得朝外,天阴下雨,滑之滑塌,怎样烧法?”“少爷,你又开冒失鬼口了。 远望很像锯齿口,近看都是鸟枪门。” 公子问:“这鸟枪门有底高用?”“怎没有用? 外国叛军来造反,鸟枪门抵挡他二三分。” 主仆两个进了宾州城。啊唷,宾州城里热闹了,三十六行店面对店面,招牌像雪片。 十字街上行人多,挤挤攘攘推不走。 老者倚杖街边过,少者孩提背上驮。 这边敲锣做把戏,那边喊看武少林。 东边敲板来相面,西边鱼鼓唱道情。 主仆双双到城中,看见一位老年翁。 扁担挑得像把弓,贩的胡州大蒜葱。 主仆双双站起身,学场到了面前呈。 三公子来到学场,抬头一望,面前是座孔圣庙。跟手下马离鞍,马对旗杆上一系。 双膝跪到尘埃地,拜拜山东孔圣人。 孔子三千门弟子,出到七十二贤人。 主仆双双出城东,听到三清寺里撞铜钟。 金三公子说:“安童,不好了,你怎把我领到天子皇城来了?那不是皇上撞钟击鼓,天子要坐殿了?”“哈哈,少爷你说错了。这是三清寺道士撞钟上班拜忏。”“啊,钟声一响就是上班拜忏。我们可好进去看看?”“怎不好去,我家也算半个头山主哩。”“安童,何谓半个头山主?”“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听老太师说的,为修这个三清寺,我家出了一斗金子,一斗银子,所以,我家就成了半个头山主啦。”金三公子说:“我们进去看看。” 三清寺里走一遭,轻灾薄难一齐消。 主仆双双站起身,到了三清庙堂门。 二人把马对旗杆上一系,抬头一相,开口就念——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惊。 “嘿嘿,这个口气真不小,能降龙伏虎,神鬼皆惊。”金三公子说着又对前跑。二人穿过天井,来到后殿,又见一副对联—— 参礼黄金相,皈依大法王。 公子说:“安童,这个‘参礼’二字当‘拜’字解说。参礼么,就是拜。不好啦,我倒拜迟了。” 公子跪到尘埃地,拜拜虚空过往神。 三清寺的小道士看见了,说:“哦唷,这位金三公子,骨子里是个金三呆子。又没得菩萨在哪里,你着底高慌,着底高忙,跪下来磕枣木榔?”众位,金三公子是宰相之子,从来未被人奚落过,他挨这小道士一耻笑,说了就像挨骂了,骂了就像挨打了,打了就像挨杀了。 公子听到这一声,脸就红到耳朵根。 这时,三清寺的当家师走出来了,随即责怪小道士:“你这小囚,不懂道理。我们人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之人,见佛不拜;中等之人,见佛就拜;上等之人,望空而拜。 少爷他是上等人,望着虚空拜世尊。” 三公子回头一望,在后廊有个韦驮菩萨,面向朝北,身穿明盔亮甲,手执降魔宝杵。金三公子欢喜不过,对前直轧,背住它两只脚:“哥哥,说你在边关做总兵的呢,怎站在此地看庙门?”安童说:“哎、哎,少爷,你怎同菩萨调起来了?这是韦驮菩萨,不是二少爷。”公子仔细一望,看见韦驮两边还有对联一副—— 十世真童体,三洲护法身。 公子说:“安童,这个庙宇的对联,口气大的只嫌大,小的又嫌小。韦驮菩萨修十世,只在三洲做护法,还及不到泗洲大圣。”安童说:“三少爷啊,提到这句话,我听见人家讲过的,三洲同泗洲相距远哩。泗洲地方富了,富到底高样子?它有四大名洲:东胜身洲,西牛货洲,南赡部洲,北俱卢洲。东胜身洲驴吐布:说东胜身洲的驴子,把棉花吃下去会吐出布来,百姓不要纺纱织布就有衣穿。西牛货洲鸟呕油:说西牛货洲的鸟,把黄豆吃下去能呕出油来,所以货洲地方家家户户养鸟。南赡部洲蚕作茧:南赡部洲的蚕把桑叶吃下去,能作起茧来,抽出丝来,织出缎来。北俱卢洲骨出羊:说卢洲地方的人不种麦,不种稻,不吃五谷,都吃羊肉;羊肉吃下去,羊骨磨细了,对地里一撒,又生出小羊来。泗洲人讲道德,从不偷东西。金银财宝拿不动,摆在半路上画上圈圈,过了十天半月时间再去拿,总没得哪个贪小挨你的,就叫‘路不拾遗’。韦驮菩萨一看,泗洲那么富,我不蹲三洲,我要上泗洲去。三洲和泗洲隔一条黑河,要游水才得过去。韦驮菩萨就想了:我修十世修到这件明盔亮甲,不能脱掉,留在身上过去吧。泗洲人一看:你这小气鬼菩萨,你那一套衣裳,我们这块少朝宝哩。” 泗洲人就笑呵呵, 怪不到三洲小人多。 泗洲地方不给你蹲,还到三洲去安身。 韦驮菩萨给泗洲人打得溜到三洲来的。韦驮菩萨哭了。佛祖说:你不要哭。 玉皇大帝重封赠,你手执铁杵管山门。 诸位,凡是庙宇里的韦驮菩萨为底高总是面朝北?有解说的—— 韦驮菩萨朝北撑,望望你泗洲可出小人。 要是泗洲出了小人,他就好回过来朝南的。此话不表。再讲到三清寺里当家师。他见金三公子一到,打躬作揖,招呼不及:“刚才小徒儿言语冒犯,多多有罪,万望公子宽恕。”随将金三公子接到缘堂,献上香茶一杯。金三公子说了:“老师父,你热水要烧,冷水要挑,我无功不受禄,怎好打扰呢?”“少爷,不须客气。 清茶不待无情客,杯杯总敬有缘人。” 三公子问:“师父,底高叫有缘,底高叫无缘?”“往常少爷来散心,我们师徒在经坛上诵经,不好歇下来迎接你,这叫无缘;今天少爷来散心,恰遇我在寺里守清净,这就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今朝与公子来相会,真可算是有缘人。” 宾主用过香茶,又到大殿上去浏览散心。金三公子看呀看,看见大殿上坐着三个菩萨,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两边一样的对联。金三公子就问:“老师父,这三尊菩萨是一样的脸相,一样的袍帽,还又是同一对联,他们是祖孙三个吧?”当家师说:“不是的。”“啊,可是父子三个?”“也不是的。”“可是弟兄三个?”“正是弟兄三人。”“这叫底高菩萨?”“这叫三官菩萨。”“啊依喂,这弟兄三个真舍得吃苦,一个个总修得成道作祖。师父啊, 他们弟兄三个一条真心修到底,我家弟兄三人倒有六条心。” 当家师说:“少爷,你这话我不要听,而且我也不相信。弟兄三个一人一条心,也只有三条心,哪来六条心?”“师父,果真不信,我讲给你听:大哥是接本御史,大嫂要望他拜相;二哥是边关总兵,二嫂望他封侯。 我么现在年纪轻,有心吃素办修行。 我的妻子王氏女,望我高中得头名。 师父啊,十三位算盘算一算,三人可是六条心?!” 三公子又问:“当家师父,这三官菩萨住哪里,他姓底高,叫底高?”当家师说—— 提到三官大帝话头长,小道讲他并不难。 三官大帝本姓陈,父是中州陈梓春。 母是龙宫三王女,他是龙王家小外甥。 三公子说:“师父,你这话不真,我一点总不信。陈梓春是凡间人,怎得到东海龙宫招亲?”“哦,你要问这个根由,我再讲给你听。 光明皇上改国号,逍遥帝主忙兴灯。 陈梓春,带领安童四个人,灵台县里看花灯。 学场上轧得头发昏,轧散了安童四个人。 太白星君下凡尘,变作李梓春。 结拜陈梓春,同到龙宫看花灯。 看灯看到鳌山脚,闯进龙宫十重门。 龙皇爱他书公子,一龙三凤配为婚。 龙宫招亲三宿整,生到三元弟兄三个人。 云台山上学仙法,迷魂洞里救父亲。 光明皇上封神职,三官大帝受香烟。” 三公子说:“师父,我再问你:他可有底高经忏留下来?”“有的。有三官忏好拜,还有《三官经》好诵。”公子想了:要说拜三官忏嘛,我没得这许多人,也没这套家伙;《三官经》么,倒字字分清,一个人好诵的。就问:“师父,《三官经》有什么用处?”“少爷,你还不知?父母健在诵《三官经》,可以加添阳寿得长生;如果父母亡故诵《三官经》,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得生死轮回苦,报得父母养育恩。”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把这《三官经》卖给我吧。它是量了卖,称了卖,还是大约估估价钱?”“嘿嘿,三少爷,这部《三官经》一不称了卖,二不量了卖。人人都说黄金贵,它比黄金更值钱。”三公子说:“黄金虽贵,要份量还人,你到估估价看。”“不瞒你说,三天之前山东来了个酒肉汉子,精精壮壮,肥肥胖胖。 愿出黄金四百两,要买这部《三官经》。 千两黄金总不卖,只想送给有缘人。” 三公子一听,连声道谢:“多谢师父,你想把《三官经》送给我了?”“喔,怎会送给你?”“才间还说你与我有缘,一歇辰光你倒赖账啦。”“三少爷,我和你有缘没用,要佛祖和你有缘。这叫有缘得度,无缘就不度。况且,这部经卷还有几个‘不得’:荤眼相不得,荤手碰不得,荤口念不得。 荤口念了《三官经》,佛祖罚你瞎眼睛。” 公子一听,喜之不尽:“师父,你帮我烧香点烛,我来罚愿。”“三少爷,往常你来还香了愿,我可以替你烧香点烛;今朝你罚愿修道,只好自己点烛,自己烧香。 是经要从佛口吐,自点香烛才诚心。” 金三公子连忙烧香点烛,整冠理服,跪下来就拜:“三官大帝,我金福二十二岁,十月初三子时诞生。为上报父母,下免轮回,情愿舍妻弃读,吃苦修行。 到你面前初罚愿,永远不开酒和荤。 如果吃吃素来再开斋,南牢里拖到北牢里来。” 当家师说:“三少爷,不要信嘴里瞎嚼,瞎许菩萨啊! 看见西天好就吃长斋,说不定馋痨病一发又要开。 你吃素来我担忧,就怕长斋不到头。 要是以后再开戒,全盘功德一齐丢。” 三公子说:“师父,你要是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吃素当初最艰难,犹如肩挑重担上高山。 宁可一步高一步,绝不中途退下山。 我今好比南山一棵松,三丈六尺透虚空。 十万八千枝和叶,树大哪怕起狂风。 要说吃斋就吃斋,爹娘打骂永不开。 船到江心把紧舵,不被狂风刮转来。” 当家师见他蛮有决心,就说:“你真心吃素么,我来替你求堂忏悔吧! 初吃斋,就如同,新栽杨柳, 根又浅,土又松,怕起狂风。 求佛祖,洒甘露,微降细雨, 浇一浇,润一润,慢慢生根。 吃素修行苦向前,爹娘打骂你不还言。 十分情理你不要说,不成佛来也成仙。” 金三公子说:“师父,宁可钢刀头上滚,要我回心万不能。”他向师父作个揖,拿了经典就走—— 你就算我名师父,经典是我领头人。 当家师一听,不大对劲:“三少爷,就算了吧,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怎?”“假使你家老太师回来,晓得我是你的师父,说是我叫你修道的,将来我的性命不稳,头也不在颈脖子上滚啊!”“格么,依你怎说?”“三少爷,我把个名目你。 三官是你名师父,经典是你领头人。” 金三公子得到一部《三官真经》,辞别师父,正要走出山门,老道师又喊住他:“三少爷,你不要走,经典还是丢把我吧!”“师父,又为底高?” 你左肩高来右肩低,香房里必定有娇妻。 金三公子说:“有妻要什么紧?我不要她就是了。你如不信,我再罚愿你听。 今日取经回家转,永远不进绣楼门。” 主仆二人出了三清寺。金三公子同安童讲了:“安童,从此,我吃素修道,牲口骡马也不骑了。它也是前世不曾修,今世背驮日月难抬头啊! 你替我解解笼兜松松绳,让它到荒山野地去安身。” 安童说:“少爷,你这样做,不是修道,是在作孽啊!”“怎?”“一马有五口,它嘴里要嚼,四蹄要踏;嘴里啃呀啃,还要困下来打滚;五谷滚死不少,孽障作得不小。你把它放掉,不是在造罪吗?”“安童,我总归不骑它了,你替我骑回去吧。”“三少爷,万万不能。 我骑马走到宾州城,大小人等要议论。 金相府里奴欺主,这顶帽子要压杀人。” 三公子想了想,说:“安童,你替我牵了回去吧。”“哦,牵了回去是可以的。” 公子单身前头走,安童牵马紧随身。 转弯抹角来得快,自家门在面前呈。公子说:“安童,这匹马的颈项里挂起牌来,牌上写起字来,‘在不准耕役,死不准宰剥,还要替它砌个坟廓’。”公子来到小书房写起三官大帝神位、三代宗亲牌位、南北星斗牌位来,供在小书房内。把“四书五经”—— 一概放进书箱内,单诵三官一真经。 专心书房来修道,也不回转绣楼门。 公子得到《三官经》,朝朝夜夜忙诵经。王氏小姐在绣楼上问了:“梅香,你家三少爷出门游春可曾回来?”“啊呀,三主母,三少爷他回来了。怎么,他不曾到内楼来?”“不曾啊。可在暖阁楼?”“没得!”“可在万福厅?”“没得。”“可在小书房?”“也没得。”“难道他上天去了?”“天不曾得上,恐怕在那里搭上天梯了。”“奴才胡说,底高叫搭上天梯?”“主母呀,三少爷不像读书的腔口,倒像诵经的调头。”“梅香,你是耳闻还是目见?”“主母,我是耳闻。”“耳闻是虚,眼见是实。梅香,前面领路,陪我下楼!” 梅香搀住主母手,移动金莲下楼门。 二人来到小书房门口,望望小书房门关的。王氏说:“梅香啊,打断经,罪不轻。我们来听,听他念到‘终’字才好叫门。”梅香说:“不要说念到中,念到晚就怕也不开门。”“梅香,不是到中到晚,《三官经》念到头,要有‘终’字的,你只要听见一个‘终’字,就好推门了。”主仆二人对门外一蹲,接耳听声。金三公子这两天伤了风,鼻子管里“嗡呀嗡”。这一“嗡”就像“终”,王氏以为经念到头了。连忙走上前去—— 经卷不曾念到底,王氏推开两扇门。 公子见了王氏到,好像来了对头星。 金三公子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得了! 金相府里规矩重,你无事怎好下楼门。 我去告诉生身母,你违条犯法罪不轻。”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出了好心没得好报,烧了好香得不到好兆。 我好心好意来张看你,冷落我慈贞为哪条? 公子想:啊呀,我骂王氏骂冤枉了。不过,我和她是夫妻,陪个笑脸也没底高稀奇。公子就用手背住她的衣袖,还又转上几个溜溜:“王氏啊,近不过夫妻,才间我说句笑话,你不要见气。”“少爷,你说话没轻没重。”公子说:“我以后不说好了。王氏,你晓我现在念的底高书?”王氏说:“我认得字的,你给我看。”公子拿《三官经》对王氏面前一摆,用手按住“官”字下面两个口,上面剩个宝盖头。王氏说:“少爷,我知道了,你念的《三字经》。”公子巴掌一拍,三个字猜着两个半,你好陪我办修行。 公子告诉王氏:“我‘四书五经’都不念,单诵‘三官’一真经。”王氏一听,眼睛发定。 三少爷啊, 我在家靠父母。 出门靠公婆,香房靠丈夫。 亲亲丈夫啊,你倒修办道,叫我叶落归根靠何人? 三少爷啊,你年纪轻轻修办道,绝掉王家后代根。 哪怕是黄胖道人生一个,我王氏也没这伤心。 公子哈哈大笑:“王氏,既然修道,要男女做底高?男是冤家女是害,无男无女多自在。养了鸡子就莫种菜,吃素修道就不要生后代。我同你好有一比—— 我日后能像阿罗汉,你将来好做活观音。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 少爷啊,老来修道不嫌迟,切莫耽误少年时。 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修道要在年少修,老来修道气吼吼。 等你想到要修道,阎王要出票来勾。 修道要趁早,莫等腰驼背曲了。 念佛也念不动,手戳拐杖不能跑。 修道要趁少年时,六月荷花透莲池。 九月菊花遭霜打,到老修道只嫌迟。” 王氏说:“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也陪了吃素?”公子说:“有的。 夫吃素来妻吃斋,两朵金花一齐开。 同修道来同结果,同到西天伴如来。” “三少爷,我问你,可有人家丈夫吃素。妻子吃荤的?”“也有。 夫吃素来妻吃荤,鸳鸯荷花两条根。 一支升到天堂里,一支埋入地狱门。” “三少爷,可有人家丈夫吃荤妻子吃素?”“也有的。 妻吃素来夫吃荤,半河清水半河浑。 但看初八廿三月,半个明来半个昏。” 王氏说:“还有桩事我问你:你读读书蛮好,怎想到吃素的?真是闲思量,惹角落,吃得五谷想六谷。”“唉,王氏啊,我告诉你: 我在书房读‘五经’,越读越觉闷在心。 奉得母命赏春景,游看宾州四城门。 到了三清寺,遇到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减轻。 不是念念《三官经》,哪有性命到如今。” 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少爷,你倒出门游春玩景,得到经卷修道,我对家一坐,哪有经卷送给我呢? 少爷啊,你陪我花园散散心,我也好伴你去修行。” 众位,王氏底高心?她想:我把公子骗进花园,将今比古,将古比今,好劝他转意回心。就说:“三少爷,你先请啊。”“哦,王氏,别客气,你先请。”“少爷,夫到天边妻要跟,应当你走前面,妻走后面。”“王氏哎,假使到你王家去,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今朝在我金相府,应当你走前面我走后面,我不能坐家欺人。”“啊呀,少爷,你真客气。” 夫妻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园门。 王氏到花园一看,百花齐放,绿草茵茵,好不欢欣。 三公子,王氏女,花园玩耍: 桃花红,李花白,柳绿松青。 栀子花,和海棠,争相斗艳, 玫瑰花,开出来,血点鲜红。 十姊妹,并蒂莲,成双作对, 丁香花,茉莉花,香气扑人。 墙头长了虎尾草,盆里栽的万年青。 观音莲对垂杨柳,罗汉松对马尾松。 王氏抬起头来看,长春花紧靠月月红。 迎春花开赛黄金,木香花开满天星。 牵牛花开口朝上,山茶花开像红云。 夫妻双双往前走,玉兰花到面前呈。王氏看到玉兰花开得好看,就是几片叶子障眼。她心上着急,把叶子朝下一摘。公子说:“王氏啊,说你聪明么你一点也不懂事。 花开没得叶来遮,何年何月显荣华?” 王氏一听,两滴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啊,我比叶来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三少爷啊,你倒吃素修办道,我何年何月显荣华? 夫妻双双往前行,后花园里去散心。众位,金相府里的花多哩。各个花园总有花,花总归队的,一队对一队—— 东园内,栽的是,“俞任袁柳”, 西园内,栽的是,“苗凤花方”。 南园内,栽的是,“滕殷罗毕”, 北园内,栽的是,“顾孟平黄”。 有石台,和石凳,“澹台公冶”, 金鱼池,银鱼缸,“雷贺倪汤”。 数九天,落几夜,“费廉岑薛”, 风刮动,树枝摇,“柴瞿颜充”。 王氏指着一朵花问:“三少爷,这朵花我怎不识得?”公子说:“这总不识得?你往常蛮聪明,给个哑谜你猜猜。这种花叫墙上长青苔。”王氏就想:墙上长青苔?莫非发了霉才长青苔。就说:“少爷,我晓得了,这叫蔷薇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这盆呢?”“这一盆,叫东海里砌瓦屋。”梅香插嘴了:“哪家海里还好砌瓦屋。”王氏说:“这屋砌在海中间就叫海棠花。”公子大笑:“哈哈,又猜对了。”“三少爷,这一盆呢?”王氏又问。“这一盆叫卖油郎不带秤。”梅香说:“不带秤不错把人家?”王氏说:“梅香呀,错不掉的。俗话说,骂不过看牛的,算不过卖油的。卖油郎算计最狠,一勺子四两,两勺子半斤。这就叫芍药花。” 公子听了笑盈盈,真是聪明伶俐的女千金。 王氏又问了:“三少爷,这盆花末?”“啊,这盆花叫兔子拜新月。”“哦,我晓得了,这叫芙蓉花。”还有这一盆呢?”“这就叫姑嫂两个睡一头。”梅香说:“两人睡一头,人不挤杀得。”王氏说:“他们姑嫂二人合得好,这就叫罂粟花。”“哎,正是,正是。”王氏又问:“三少爷,这一盆呢?”公子说:“这叫铁匠店里烧稻草。”梅香说:“铁匠店不烧煤炭怎烧稻草的?”王氏说:“没法子,煤炭贵嘛,就叫玫瑰花。”“三少爷,这一盆呢?”“这一盆啊,叫马上翻跟斗。”梅香说:“骑马一阵风,两手带住鬃,性命尚难保,哪还敢开弓?连开弓总不敢,还敢翻跟斗?”“梅香,可以的,他骑马熟练,所以叫簇旗花。”公子说:“王氏啊! 倒底你是官家女,才学非比寻常人。” 王氏又问:“三少爷,这牡丹花有多少样数?”“啊,总共有二十四样。有青黄牡丹、紫白牡丹、墨绿牡丹、芙蓉牡丹、凤穿牡丹、芍药牡丹、荷包牡丹、枯枝牡丹……”王氏听到这里,又喊:“少爷,你来看啊,这一盆花多有趣,只成双不成单。”“哈哈,王氏你不晓得,这种花在我们中原只有三盆。皇上御花园里有一盆;皇亲刘驸马家一盆;我金相府有一盆。这就叫双头牡丹,要么不开,要开就是两朵。” 王氏听到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三少爷啊,牡丹花开成双对,我们为何要离分? 三少爷啊,你看看牡丹花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金公子心倒软下来了。说:“王氏,你不要哭,我们一同上楼吧!”他们夫妻游园,当方土地一直跟在身边。这时,花园土地想:“不好啦,今朝金三公子如果上了楼,要惯掉三茅祖师之职。”随即用手一扇,来了一阵狂风,把一朵花吹落地上。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的一对花,就剩一朵啦。这又有一比:我好比修行,你好比作孽。 修行的还在枝叶上,作孽的吹落地埃尘。” 王氏急得没法,在那指手大骂—— 你这个瘟风啊, 我家少爷正要回心转,你活拆我夫妻为何因。 慈贞小姐连忙喊:“梅香快点上楼,替我拿针和绒线下来,把这朵花缝好,让两朵花攀在一起。少爷,这遭好同我上楼了吧””三公子说:“王氏,你这话错的。 水在大海月在天,人死怎得再还阳。 月落明星看不见,花落怎好线穿连。 王氏啊,花开花落年年有,人老怎得再转少年。” 夫妻双双又朝前走,来到西花园里。看见一对蝴蝶,飞来飞去,穿枝透叶,自在翱翔。王氏说:“少爷,你望望看,它们合得多好哦!前面的飞到东,后面的也飞到东;前面的飞到西,后面的也飞到西。 三少爷啊,蝴蝶飞到东来飞到西,如同我你小夫妻。 三少爷啊,化生还要成双对,你为何一定要修行? 三少爷啊,你就看看蝴蝶的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三公子心又软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同你上楼吧!”花园土地说:“不好了,他又要上楼了。”就变呀变,变作一对乳燕,飞过来一口,把一只蝴蝶衔了就走。公子说:“王氏,你倒望望看,好好一对蝴蝶,活活挨拆散了!” 蝴蝶心欢喜,双双展翅飞。 燕子衔了去,拆散好夫妻。 金三公子正要对慈贞小姐讲话,慈贞忽然又喊:“三少爷,你望望那对乳燕合得多好啊。两只合吃一个蝴蝶,吃下去了还你替他梳梳毛衣,他替你理理翅膀,多亲热唷! 之乎与也者,也者与之乎。 虽然不言语,人不如鸟乎? 三少爷啊,乳燕还要成双对,你为何硬要办修行?” 三公子心又疼起来了:“王氏啊,你不要哭,我一定同你上楼。”花园土地一看不对,马上又变,变作八爪雄鹰朝下一攫,一只乳燕飞向东,一只乳燕飞向西。公子说:“王氏,你望望看,好好一对乳燕又被活活拆散了。 夫妻好比同林鸟,雄鹰一到各自飞。” 二人正说这话,一个猎户来了。猎户拈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雄鹰鲜血淋淋,跌落在地。猎户捉起雄鹰朝虾笼里一灌,未曾跑出多远,一只猛虎又到了。猛虎头像笆斗,颈脖子像棉花袋口,前脚像抓钩,后脚像伐树锄头,尾子像刷场扫帚,眼睛像明灯,牙齿像银针,毒气对外喷,追了要吃人。 一阵虎风了不得,把猎户拖去囫囵吞。 三公子说:“嘿嘿,王氏你想想看,花园多少稀奇事。蝴蝶遇乳燕,乳燕遇雄鹰,雄鹰遭猎户,猎户遭虎吞。 强人还遭强人手,恶人又被恶人欺。 王氏啊,你看看雄鹰猎户样,不如陪我去修行。” 夫妻双双又来到金鱼池。王氏说:“少爷你望望那对金鱼合得多好,前面的鱼游到东,后面的也游到东;前面的游到西,后面的也游到西。”三公子说:“王氏哎,一样的。我到东花园,你也跟到东花园,我到西花园,你也跟到西花园。”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又挂下来了—— 三少爷,鱼儿还要成双对,你怎荷花失根藕无寻。 你看看鱼儿面上份,陪我回转绣楼门。 公子说:“王氏,你只晓得乱哭,又不晓得鱼在前世里是底高?”“少爷,我不晓得。”“不晓得嘛,我告诉你。 张八赵九不曾修,投生鲤鱼水中游。 前头下了沉丝网,后面下了钓鱼钩。 连梢竹子当头打,不上网来也上钩。” 金三公子看看红日将沉,乌鸦归窝,就对王氏说:“你早点上楼吧,我也把句着实话你。 劝妻休想我,及早转楼门。 将军不下马,你另外定章程。 王氏呀,你到楼上慢慢过,我到书房去修行。” 王氏见公子一走,既伤心,又发火:“梅香,你来,我对你说句话。”“主母,底高话啊?”“我做鬼对金鱼池里坍,你就直巴嗓子喊。”梅香说:“主母,这我懂的。”王氏对金鱼池里坍,梅香就放开嗓子喊:“三少爷,主母投河死!”公子头也不回,直向前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你去念佛吃长斋,就怕要惹出人命来。 公子望也不望,只当没听到。梅香又喊—— 三少爷啊,官盐当作私盐卖,也作兴以假弄成真。 公子停步一望 ,心吓得直荡,一个趟子跑去抱住王氏:“你何苦呀,若在世上挨,莫对土里埋,阎王不寻你,你不要想发小鬼的财。”王氏对地上一坐,又哭了。 三少爷呀,我金鱼池里把命丧,让你无挂无碍好修行。 公子想:不要以假成真,断送命根。就说:“王氏,快点起来,我当真吃素修道啦?我是哄哄你的。”王氏听见这话,爬总爬不及:“少爷,我当真舍得这条命?我也是吓吓你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上楼吧。”三公子说:“王氏啊,不瞒你说,我是不想让你寻死。我许了三官菩萨,道还要修的。 今朝如上了绣楼门,地府里罪孽重千斤。” 王氏说:“三少爷,哩嗦,鬼话真多。 地府里罪孽千斤重,我帮你挑上八百斤。” 公子说:“还有二百斤哪个挑?”“还有二百斤你挑。”“你要我上楼,不要说二百斤,二两二钱我总不担当。”梅香说:“主母、三少爷,你们不要愁,还有二百斤包在我们两个丫头身上。”金三公子无可奈何,只好跟她上楼。 王氏盯紧难脱身,缠住公子上楼门。 日落西山暗昏昏,忙叫梅香点银灯。 掌好银灯,备好酒菜。一歇辰光,酒菜端到绣楼。王氏问:“少爷,这遭好吃了?”“王氏啊,我午间罚愿,要到半夜子时才好开斋。”等呀等,等到半夜,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王氏啊,这个席不正,我不坐。”王氏又叫梅香把台子搀正过来。王氏说:“少爷,这遭总好吃了吧!”“王氏啊,这个酒菜不烫,我吃了要醋心格。”王氏吩咐梅香把酒菜拿去烫烫。一歇辰光,酒菜又端到高楼。王氏说:“少爷,这遭可好吃了?”“王氏啊,你望望月亮到哪里了,可曾到半夜哩?”—— 王氏推窗望明月,公子吹熄桌上灯。 王氏说:“三少爷,现在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大星到了东南角,七撮星到月旁边。 正是亥时下三刻,等一刻就到子时辰。” 王氏正在望星望月,公子忽然翻脸,用手对王氏一指:“王氏、王氏,你还了得!你既然望望月亮到哪里好让我开斋,为什么又要把银灯吹熄?莫非怕我先吃? 你劝我开斋都是假,还是逼我去修行。” 王氏说:“少爷,山倒下来压不死人,舌头根子要压死人呱!灯明明是你吹的,怎说是我吹的? 总说相府没得冤枉事,这个冤枉海能深。” 三公子说:“王氏啊,不要哭。我问我,吹灯要化多大力气?”“少爷,不要四两力。”“喔,四两重的罪孽你总不肯担,还想你担当八百斤?少陪了。”王氏心里着急:“少爷,就算我吹的吧。”公子说:“我只听前言,不听后语。你要我在楼上,再给个哑谜你猜猜。你晓得:‘快刀劈竹’是底高?”“少爷,这我晓得的,竹子劈起篾来,打起箍来,把我们二人一天到晚箍在一起。”“嗯,你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快刀劈竹两分开,到何年何月拢起来?” 王氏听听倒没指望了:“梅香,替我把门关关,窗子闩闩,叫他来得去不得! 蜻蜓歇在蜘蛛网,苍蝇叮了面糊盆。 蚂蟥叮住螺蛳脚,要脱身来难脱身。 今朝我做撑门杠,看他怎得下楼门。” 王氏脸一青胖,像个五殿阎王。对楼门上一戤,像个八太。公子想:“不好,今朝不发火,我不得走哇!”就来了个乌云推月—— 把王氏推跌楼板上,将身跳出绣楼门。 三公子抬头一望,天上星光灼灼,寒气逼人。金三公子又当是底高菩萨晓谕他哩,连忙双膝下跪:“天地神明,三官师父,你有灵有感,要明察弟子的苦衷。 我是挨骗进沉香阁,师父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回到书房。安童说:“三少爷,你用夜点心。”“安童,你还不曾困?”“你还不曾用夜点心,小的怎敢困呢?”三公子用过夜点心,对安童说:“安童,我不能在小书房修了,王氏对小书房是旧马熟路,这遭她天天来吵,夜夜来闹,叫我怎好修道!你替我挑点空心草,把木香棚子夹夹好;能挡风,能避雨,在里头修道也不苦;再替我扛张抬子搬张凳,又好诵经又好困;日日夜夜没人问,我好一直修成正。” 金三公子想得周,一心成道作苦修。 谁知人前无直路,磨难日子在后头。 卷三 家书进京 苦作舟,不回头。遇恶浪,向前走。 公子修行苦作舟,三灾六难不回头。 不管风狂浪又恶,一路扬帆向前走。 依还一部《三茅卷》,接过前文往后修。 前册已经讲到金三公子吩咐安童替他搬进西花园木香棚里修道,就朝诵《三官经》,夜诵《三官经》,也算得到安身处,日日夜夜来修行。 不提公子在修道,再提王氏女千金。 王氏在沉香阁见公子一走, 她哭得发火。 梅香说:“三主母哎, 三少爷站起来与你一样高,困下来与你一样长,五点对五点,你怎压得住他? 少爷修道劝不改,五点要请出六点来。” 王氏问:“梅香,哪个算五点,哪个算六点?”“你们夫妇同辈是五点,钱氏太太是他的母亲,比你长一辈,大一点,算六点。少爷不肯回心,要把钱氏太太请下楼,才管得住哩!”王氏一听,倒也相信:“梅香,你前头领路,搀我下楼。” 梅香搀住王氏手,拨动金莲下楼门。 主仆二人转弯抹角,抹角转弯,来到暖阁高楼。王氏见钱老夫人,双膝下跪:“婆婆万福!”钱氏太太说:“三媳,既然祝我万福,为底高又要这样哭?”“婆婆呀,非为别事,只因三少爷修道,他……”钱氏夫人说:“他修他的,与你有何相干?”王氏一听,更加哭得伤心—— 婆婆呀,三少爷修道虽说不关我的事,但绝了我王门的后代根。 婆婆呀,他年纪轻轻就修道,你也少了个端汤奉茶人。 钱氏夫人一听,这倒非同小可。冤家怎想起修道的?他怎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问:“三媳此话可真?”“婆婆,一点不假。”“他在哪里修道?”“婆婆,他在小书房。”梅香说:“太太,主母,三少爷不在小书房了,搬到木香棚里去!”钱氏说:“何苦何苦!三媳,你不要难过,这事由我作主。我们一同下楼。”钱太夫人头上用青丝包头一扎,拐杖对夹肘里一夹—— 冤家要是不回心,我这龙头拐杖不容情。 婆媳二人由梅香引路,来到西花园木香棚。钱氏在外面一咳,公子一吓,抬头一望:“啊呀,不好了,我的母亲来了!”跟手把经书盖起来,走上前去双膝齐跪:“母亲在上,孩儿拜见!”“冤家,我不要你见礼,我有话问你。你不蹲小书房读书,钻在这草棚子里作甚?”“哦,母亲,我只要心宽,不要身宽,我蹲草棚子里心倒蛮安。”“儿呀,在小书房读书有何人打扰你不安?”“这个……”“不要这个那个,你读的什么文章拿来把我看看。 只要你腹中文章满,送到京里受皇恩。” 三公子说:“母亲,我不是读的文章,是读的经书。”“喔,是《诗经》、《书经》还是《易经》?” 亲娘呀,我不读《诗经》共《书经》,单诵一部《三官经》。 钱氏说:“你读《三官经》有底高用处?可好科考,可好治国平天下?”“母亲,只好修身,不好治国平天下。”“格么,你读它何用?”“母亲,你有所不知。父母健在念《三官经》,替你们加添阳寿好长生;父母亡故我念《三官经》,你们地府赎罪早超升。 免遭生死轮回苦,报答你父母养育恩。” 钱氏一听,很不高兴:“你这奴才,不用心攻读诗书,反诵读僧道经忏,不怕被人家议论? 相府容量你修道,要笑坏朝纲多少人。” 三公子不作声。钱氏又问:“冤家,这经要念多少卷数?”“母亲,我不论卷数,只论辰光。”“要念多少辰光?”“念三百年!”“你瞎说八道,人无百岁寿,花无百日红,你有三百年寿吗?”“母亲,我哪里连三百年寿总没得? 彭祖寿长八百岁,陈抟一忽睡千年。” 钱氏说:“冤家哎,你不要念三百年,三十年总不准你念。”“母亲,我同你商议,可不可以让我念三十年!”“三年也不准你念。”“母亲,你就准我念三年吧!”“半个月总不准念。”公子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母亲哎,我在小书房读“五经”,越读诗书越闷心。 奉你母命赏春景, 遇到三清寺里老道人。 送我一部《三官经》,毛病慢慢才转轻。 我今不念《三官经》,旧病一发要命归阴。 钱氏夫人心里想:孩儿毕竟是自己养的,一条痛肠一条恨肠。如果过份管得紧,弄不好也会断送命根呱!“儿呀,我准你念半个月,到了第十六天你要上楼。”“母亲,我晓得了。”钱氏夫人又对慈贞小姐说:“媳妇,你才间听到呱,等半个月,让他慢慢自转弯。他就上楼的。”王氏一听,喜之不尽。钱太夫人回转暖阁楼,王氏也回转沉香阁。这遭,王氏朝也望,晚也数,从初一数到十五。到第十六天王氏点好银灯,备好酒菜,等到半夜,三公子也不上楼哇!王氏就想了:我家三少爷诡计多端,可能要多呆一天才上楼呢?到了第十七天晚上,她又掌好灯火,备好酒菜,等到深更,三公子也不上楼。王氏暴躁如雷,用手一指—— 天亮已是十七天整,你为何还不上楼门? 三少爷,你对我欺骗是小事,忤逆了生身老母亲。 王氏想想没办法,一夜啼哭到天明。夜静夜静,听出去不近。哭声惊动了熊、桂二氏,妯娌二人商议了:“三婶婶为底高一夜哭到天亮?我们倒去张张看。梅香,同我们下楼。” 梅香前面来带路,妯娌两个下楼门。 转弯抹角来到沉香阁,熊、桂二氏问:“三婶婶,夜静更深,你为底高哭得伤心?”王氏可怜哩,话在喉咙口说不出,只是哭:“啊呀,伯母哇! 你们越过越欢乐,我是越过越伤心。”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哭底高?不好说点我们听听?”梅香插嘴说:“二位主母呀,三主母气得说不出来了,我说把你们听听吧?”梅香把王氏哭的原因说了一遍。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你不要哭,我们去劝劝他。”王氏说:“他是不听劝的。”熊氏说:“不是吹,三叔叔见我一到,就吓得笔堑笔——陡的。他在哪里?”王氏说:“在西花园木香棚。”“哦,我们去。俗说,长哥为父,长嫂为母,他不依我,我就发火,背起来好打的。”桂氏说:“你不要乱说,不是长哥为父,长嫂为母;是长哥为‘抚’,长嫂为‘磨’。就好比弟弟年纪小,父母亡故早,长哥要抚养他成人,长嫂要磨琢他读书,甚至还好磨他做活计。做嫂嫂的怎好撒野,背住小叔子打呢?—— 叔嫂两个来打架,要笑坏府门里多少人。” 熊氏说:“那怎么办呢?”桂氏说:“ 我看啊,小叔叔修道,我们去与他乱闹,吵得他心里发躁,他就陪三婶婶上楼了。”熊氏说:“那我们要分三路包抄,各说各的道理,劝三叔叔回心转意。” 妯娌三个像阵风,一齐奔向木香棚。 妯娌三个商议好了,来到木香棚外,两个向西,一个向东,面对面一碰。桂氏说:“啊唷,大嫂嫂,你到哪去?”“哦,听说花园里出了活菩萨,去问问我家大少爷几时拜相?”格么,二嫂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活佛,也是去问问我家二少爷何时封侯?”“三婶婶,你上哪去?”“哦,我也听说花园里出了灵菩萨,我去问问我家三少爷几时回心,不诵《三官经》?”妯娌三个齐打了个失惊:“啊呀,不好了! 走得慌来跑得忙,不曾请香烛进庙堂, 梅香呀,花园又没设香烛店,只好撮土为香敬神明。” 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南面拜这个活菩萨。”金三公子想:她们来胡闹了。我朝也修夜也修,修到点功劳被她们一拜,不是秤勾打钉——直扯直。哦,她从南面拜,我好转过来朝北的。梅香一看,又从北面拜。公子头一弓,转过来就朝东。熊、桂二氏说:“梅香,替我从东面朝西拜。梅香,你们姊妹多,替我把他四面围困起来拜。今朝看这个菩萨怎样转法子?”公子急得没法,站起身来手像舞绞车榔头:“不要拜,不要拜,我还不曾成佛哩。” 熊、桂二氏拍手打掌,哈哈大笑—— 自从盘古到如今,不曾看见转溜溜菩萨受香烟。 熊、桂二氏见到三公子,装着吃惊的样子说:“啊呀,哪里是灵菩萨,还是三叔叔哪!”“啊,是二位嫂嫂,好的,好的。 你们可知相府规矩重,无事不得下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叔叔,相府规矩不在家,公公进京复命,规矩总带京里去了。现在金相府的人做官的做官,做鬼的做鬼,没得人管。”“嫂嫂,你不要出口伤人。哪个做官, 哪个做鬼?” “你家两个哥哥做大官,三叔叔做鬼坐草庵。” 三公子说:“格么,嫂嫂你不要笑我。 两个哥哥做高官,比不上小弟坐草庵。 如不相信,我做个假皇帝你看看。我做万岁,二位嫂嫂做大哥、二哥,一文一武。我这里引磬木鱼一敲,好比金殿上钟鼓齐鸣,你们就上殿来见我。不过,你们不能对这块跑,要对金殿上爬,爬前百步,退后一步。”熊、桂二氏说:“这不像个鬼爬?”三公子哈哈大笑:“我原说的呢! 两个哥哥在朝门,进朝是个鬼,出朝才是人。”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不要扯东拉西,我们是来劝你回心转意,夫妻团圆的。”公子说:“要我回心一点不难,我出个哑谜给你猜,猜得着,我就回心;猜不着,要我回心你们想总不要想。”三公子想了一想,出了一个哑谜:“一点红,紧同同,悬空挂,讨皇封。”熊氏一听,不晓多兴。“这我晓得的。这哑谜么,应在我家大少爷身上。如不相信,我讲把你听。 大少爷头戴乌纱一点红,身穿蟒袍紧同同。 手执朱笔悬空挂,奏本上朝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你猜错了。”桂氏说:“三叔叔,我晓得的,这条谜在我家二少爷身上。 二少爷头戴将军帽一点红,明盔亮甲紧同同。 手执长枪悬空挂,杀退番兵讨皇封。” 三公子说:“嫂嫂,倒不是我说你们,摆来摆去是摆的金相府架子,你熊、桂二家可曾带点屑子来摆摆?我不摆则已,要摆就要摆自己。 东天日出一点红,我身在草庵紧同同。 《三官真经》悬空挂,修成正果玉皇封。” 熊、桂二氏说:“叔叔,你讨到玉皇封还早哩,先由我们来替你封吧? 三叔叔修道真用功,头末修得对前冲。 前面好躲雨,后面好栽葱。 等到三叔修成正,成个饿佛上天空。” 三公子说:“不管它,倒底还修到个饿佛哩。”桂氏说:“慢,慢,我来加封我家三叔叔。 三叔叔修道心着慌,脸上修得像裱黄。 眼珠落进骷髅塘,背脊修得像稻床。 肋骨修得像纸糊窗,脚膀瘦得像细木桩。 手膀瘦得像柴棒,若是等你修成正。 一身枯骨见阎王。” 熊氏说:“我再来加封三叔叔。 三叔修道真用功,把三婶丢在冷房中。 身在草庵喝西风,腰么修得像把弓。 脚膀肿得像灯笼,等到你要修成正。 鼻子管里没得风。” 三公子说:“嫂嫂,我抱你家几个小囡撂到井里的,这样刻毒地咒我?说我修成饿佛倒也罢了,竟要咒我死!”熊氏说:“这倒是的。梅香,替我倒杯香茶给三叔叔,向他赔礼。”梅香倒杯香茶给三公子。熊氏说—— 叔叔呀,我们有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二三分。 三公子说:“好了,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嫂嫂打了招呼就算了,我来替她求堂忏悔。 大嫂送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菊花。 大哥朝纲做御史,子子孙孙享荣华。” 桂氏一听,喜之不尽:“叔叔修呀修,修得会说好话哩,我也来倒杯茶招呼我家三叔叔。”三公子说:“二嫂嫂跟我和解,我也来替她求堂忏悔。 二嫂敬我一杯茶,茶杯照见金桂花。 二哥边关做总兵,二嫂她寒穿绫罗夏穿纱。” 王氏说:“两个嫂嫂都倒茶赔礼,我也来招呼我家三少爷。”三公子对王氏看了一眼——王氏送我一杯茶,杯里照见玉兰花。 我在草庵来修道,王氏她作得像叫花。 熊氏见机行事:“不错,不错。我家大少爷做官,我有吃有穿;二叔叔做官,二婶婶心宽;三叔叔坐草庵,三婶婶眼泪不得干。”三公子说:“二嫂嫂不要起劲,我再说给你们听。今朝一不过冬,二不过年,你们穿一身花花绿绿衣裳,可比鬼多两只耳朵? 大嫂穿红又带青,阎王看见当妖精。 二嫂穿红又带花,阎王看见当冤家。 我家王氏不打扮,素素净净老诚人。 阎王看见来迎接,南海来了个活观音。” 熊、桂二氏说:“人可要霉杀得!把我们比作妖精,把王氏比作观音。我们不是鬼,你修道倒像个鬼哩!你两个哥哥在朝纲里做官,轿子一动,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喇叭涨号;八抬八,像抬个活菩萨。”“啊,嫂嫂你可晓得,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终结没得好的收梢。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 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狼必身亡。 将军不离阵上死,猛虎也难逃陷阱塘。” 金三公子问熊氏:“嫂嫂,我这话你可懂?”“我不懂。”“不懂,我讲给你听听——如同老虎和羊在一起,老虎一饱和羊子合得蛮好;老虎一饿,羊的个子不大,被它一口一个。两个哥哥在朝纲做官也是这样,桩桩事情好,君王不恼;一桩事情弄不好,君王就要大发脾气。 天子眉头皱一皱,御笔在手勾一勾。 两个哥哥纵然不挨杀,天牢里也要把他收。 摘下官帽革去职,你们凤冠霞帔一齐丢。” 妯娌二人听到这一声,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熊氏大怒:“还不曾见这种人,这样不习上!二婶婶,我们走,随他去做鬼做人!”王氏说:“二位嫂嫂等我。”熊、桂二氏说:“你到哪里去?他念《三官经》,你要替我们念保佑经,保佑两个哥哥得太平。 保住你两个哥哥平平安安回家门,万事全休总不论。 倘若出了讹误事,一本脏账算不清。” 王氏一听,两滴眼泪倒挂下来了—— 三少爷呀,你恶言恶语对我总不关事,说了两个嫂嫂要多心。 三少爷呀,你若再不转心意,我决不回转绣楼门。 熊、桂二氏说:“三婶婶,不要这样了。我们既然一同来,还是一同走吧。我们劝不醒他,也许有人能劝得醒他的。” 妯娌三个站起身,禀告婆婆老大人。 妯娌三个来到暖阁楼,拜见婆婆。钱太夫人见三个媳妇一到,眉开眼笑:“媳妇,冤家可肯回心?”“婆婆呀! 三叔叔非但不回心,反而奚落一家门。” 钱夫人问:“冤家他说底高?”“他说官高必显,道高则稳。官高官高,早晚没得好收梢。他说臣伴君王,犹如羊伴虎狼。臣伴君王终有难,羊伴虎口必身亡。他还说大少爷和二少爷—— 有朝一日犯王法,御笔一勾坐天牢。 摘下官帽革去职,我们凤冠霞帔戴不成。” 钱太夫人说:“媳妇,他不是金口玉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熊、桂二氏又说—— 婆婆呀,他说了大二少爷总不关事,可知道,公公也在朝纲里伴君王。 打破水缸印破壁,连累我家公公老大人。 钱氏一听,大发雷霆:“好哇!冤家不肯回心转意,我们就写封书信进京,把老太师请回来对他教训教训!” 冤家修道劝不改,把家堂老爷请出来。 熊氏一听,浑身来劲。随手拿纸折迹,磨墨掭笔:“婆婆,我先写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您老膝下三个子,两个跟你在朝门。 三弟在家不习上,懒读诗书做道人。 伏望公公回家转,训他改正念诗文。” 熊氏写完,笔对下一搁。桂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你在朝中做大臣, 赚到银子动秤称。 用斗对家量, 簸箕对家畚。 出到一个‘好子孙’,懒读诗书诵经文。 万望公公回家转,训诲三弟早成人。” 桂氏写完,笔对下一搁。王氏说:“让我也来写上一笔。 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公公老大人: 准定王门招嗣婿,你仗势将我娶过门。 容量儿子来修道,害了我媳妇王慈贞。” 钱氏夫人接过手一看:“嘿嘿,你们这样写法,不是请老太师,是怪老太师,骂老太师,等我老身亲自来写。”钱氏夫人拿笔写道—— 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 你我所生三个子,倒有两子在朝门。 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 妾身年老难处治,伏望太师转家门。 三位媳妇一看:“唔,倒底婆婆才高识广,写得彬彬有礼,道道地地。”熊、桂二氏说:“请将不如激将,何不再添上几笔。”下写—— 顿首顿首再顿首,拜上公公老大人: 如果见书回家转,家中息事又宁神。 如果见信不回转,婆媳四个要上皇城。 一封家书写完成,封条封得紧腾腾。 钱氏夫人忙唤金龙、金凤二位得力家佣,用过早餐点心,将书信打进包袱,急速赶路。又嘱咐家佣要日不停留,夜不住宿,日夜兼程。金龙、金凤说:“钱太夫人,日间好走,夜不可行,有关口要查问的。”钱氏夫人说:“你们不必担心。你家太师进京金字灯笼不曾带去,现在正好用上。 你把金字灯笼带随身,铜关铁卡照样行。 路上有人来盘问,就说是相府的家书进皇城。” 这遭,金龙、金凤把马鞍备好,草料喂饱。 飞身甩上银鬃马,直奔天子午朝门。 家佣急急行,一路不稍停。 为了家书事,连夜赶进京。 出门一去二三里,经过烟村四五家。 看见亭台六七座,哪管八九十枝花。 慢走如同云推月,快走如同过天星,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不问浅和深。 路上行走数天整,望见天子外罗城。 金龙和金凤就讲了:“金凤弟,人人都说皇城好,话不虚传确是真。” 无心观看皇城景,闯进天子里罗城。 金龙说:“金凤弟,我们第一次进京,还不知老太师的朝房在哪里?”这时,有个巡街御史手杖一戳,在街边走踱。金龙、金凤下马离鞍,上前深深一礼:“老者在上,请问金丞相的朝房在哪方?”“啊,二位免礼。金太师朝房从这向东,转弯向右,有白玉石铺街的就是。” 二位家佣动身走,太师朝房面前呈。 金龙、金凤跨马下鞍,马对旗杆上一系,随用指头敲门。管门安童问曰:“何人也?”“我是宾州相府里金龙、金凤送家书到此。”管门安童开门一看:“啊,是你们二位哥哥。 你且门外等一等,我速报太师老大人。” 金老太师得知家书来到。随即吩咐安童大开朝房正门,迎接老太夫人家书。 安童急忙站起身,迎接家书进府门。 老太师接过家书,吩咐金龙、金凤:“你们长途跋涉,吃辛受苦,到厨房用膳去吧?” 家佣到厨房用点心,太师将家书看分明。 俗话说:“宰相肚里好撑船。”这不是他的肚皮大到好撑船,而是说他见多识广,事事胸有成竹。他看看家书,倒跟家书对起话来了:“托福、托福。”“不是的、不是的。”“正是、正是。”……安童对那一撑,接耳听声,说:“太师,你跟哪个讲话?”老太师说:“太夫人书信上写‘门清静度日月,太师万福受皇恩’,我答她是‘托福、托福’;‘我你所生三个子,倒有两个在朝廷’,所以我说‘正是、正是’,‘三子在家没出息,懒读诗书做道人’,我认为‘不是的、不是的’。这大概是我多时不曾回家,她们借此为名,要我回转故里张看张看。 金龙呀,可叹山遥路又远,老夫不能插翅飞。” 金龙说:“老太师,你再对下看,下面还有哩!”老太师不看犹可,一看呀—— 气得脸上青云生,鞋线蹬断两三针。 “安童,替我到大夫衙门把我大儿子唤来!” 小小安童奉主令,不敢耽搁片时辰。 安童来到金大夫衙门,禀上老太师旨意。众位,金大夫在平常辰光人家来请,总要带拜帖,备八人大轿才出门。今天听是老太师唤见,不敢耽搁,立即乘一顶小轿动身。 穿街过巷来得快,直奔高厅见父亲。 大夫来到高厅,双膝俱跪。口称:“父亲万福,唤儿有何吩咐?”老太师说:“只因你母有家书一封到此,你观看明白。”金大夫接过家书,从头至尾,上下观看到底。 家书上下看完成,跟手拂落地埃尘。 老太师胡子一翘,眼睛一暴:“你这畜生还了得! 拂落家书非小可,忤逆你生身老母亲。 我五更当皇报一本,你违母逆父罪不轻。” 金大夫见老太师不理会他的心情,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父亲呀,拂落家书非为别,只恨三弟要修行。 老太师说:“儿呀,既是如此,你不要哭,我们来商议商议。你看我回转呢,还是不回转?”“父亲,你一定要回转。如果不回转,让他们婆媳四个赶到京城,叫文武百官一看,你的面子要失落一半。 婆媳四个上皇城,要笑坏朝纲武共文。” 老太师说:“儿,我朝纲事情多端,怎得回转?”金龙、金凤就说了:“当今做官之人回家有几种回法。有的告老回家,有的告病回家,也有的被革职回家。我家老太师可以告病回家。 老太师就称身有病,告病回家养精神。” 老太师说:“你信嘴一塌,不从实情出发。我脸上红泼泼,身上胖突突,伤风咳嗽总没得,怎好告病?你们要晓得,我如告病不准,乌纱就不稳。”金龙说:“太师,这不要紧。你到参药铺买栀子三钱,荷叶三片,用槐花擦耳,荷叶水洗脸,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就可变成面黄肌瘦,病腔就出来的。”老太师随手用散碎银子叫安童到参药铺买三两槐花,三钱栀子,三片荷叶,一天洗三遭,三天洗九遭,用青铜镜一照,哈哈大笑—— 怪不得金家要发财,麻利军师总到我家来。 金大夫一看:“父亲,妥了,妥了。你真的面黄肌瘦,病腔出来了。 爹爹呀,你脸色如同裱黄纸,眼落骷髅半寸深。 看你毛病很不轻,告病回家定能成。” 金大夫将父亲的告病本章写好,等皇上五更早朝,面见皇上:“万岁,微臣之父有告病本章一折,伏乞我主龙目观看。”天子一看:“哦,金爱卿贵体失调,你把他扶上殿来见我!”金大夫想:“阿弥陀佛,好了装病,不然就怕命也送掉!”金大夫随手来到父亲朝房:“恭喜父亲,皇上等你验病准本,不过你要装重点,说话声小点,要有病腔啊。”这遭,老太师扶住金大夫的肩头,金大夫抱住老太师的夹肘—— 金大夫将父亲歪歪斜斜扶上金銮殿, 他脚一蹬,手一松,金丞相一个踉跄跌倒在殿中。 万岁问:“卿家,你后面何人?”“万岁呀,是我的老父亲。”“老爱卿,抬头见我!” 丞相抬头把眼睁,万岁连连叫几声。 万岁,我现在头疼如同千刀砍,腹痛好似万箭穿。 耳目昏花不得过,四肢无力欠精神。 万岁呀,我热起来如同炉中火,冷起来好似水生冰。 万岁呀,我毛病上身就如此重,不晓得可有命残生。 金丞相是朝纲耳目大臣,万岁见他病到如此样子,倒也十分心疼。爱卿呀: 你三天之前还面如三月桃花红喷喷,今朝怎像九月菊花又遭霜。 爱卿呀,现在你是心肺不适,还是脾肾不宁,快诉于寡人得知情。 金丞相说:万岁呀—— 我平常从无灾和难,这叫立时起风云。 昨夜东北风毛雨伤了我,就寒寒热热不分清。 万岁说:“金爱卿,你不用愁,这叫‘急惊风’。乡有民医,国有太医,我把太医召来,替你对症下药,细细调理,你的身体自会早日康复起来的。”金大夫一听,吓掉大半条命。他心里有话:若是被太医看出他父亲没病,这个欺君之罪如何担当得起?他就赶紧磕头,跪下来帮求—— 万岁呀,恕我父亲有个家乡份,让他回去会会我生身老母亲。 万岁说:“爱卿,孤王江山千斤重,你父亲肩挑八百斤,他不在朝纲,哪个操劳国事呢?”金大夫说—— 万岁呀,父亲不在朝纲内,还有我兄弟两个人。 我帮执笔安天下,二弟帮皇治乾坤。 天子一听,果然高兴:“老爱卿,孤王准本,你速回宾州治病。格么,卿家,你是有功之臣,我对你也不轻欺慢待,赐你半副銮驾,八人大轿,把你送到宾州。”金大夫一听,连忙跪上一步:“请万岁免费龙心。假使我父亲用銮驾回转,逢州有州官接,过府有府官迎,在路上要耽搁时间,延误其服药调理。伏乞我主赐免见牌一扇吧! 逢州不需州官接,遇府不要府官迎。” 天子准奏,赐免见牌一扇。金大夫谢主隆恩,退后百步,来到自己朝房,对金丞相说——金殿上面若是转不过弯,就要步步踏进鬼门关。 “父亲呀,三弟年纪轻,你回去训教要耐心,不可用处治下官的法子来对付他。 三棒五棍把他来吓坏,对不起我生身老母亲。” 金丞相说:“这我晓得。不过,我不在朝纲你要谨三分处事,退一步做人。 我今不在朝纲内,‘三年无改’父放心。” 金太师跟手向书仪官交过印信,又派人到水码头雇官船一只。动身之日,文官送出金銮殿,武官送出正阳门—— 个个跪在码头上,就像童子拜观音。 金丞相站到船头上把手摇摇:“众位年兄不必客气,你们朝房事情多端,请速速回转吧!”丞相一路不停,来到宾州城内憩官亭。顿时放炮三响,惊动宾州城内民众、官员。这遭,众官员个个拈香,前去迎接,用八人大轿把丞相送到金相府。 钱太夫人闻讯走出高厅,正要上前,金太师已下轿相迎,一把搀住钱太夫人—— 我想你想到肝肠断,望你望到眼睛穿。 钱太夫人也说一套客气话—— 我把你当作怀中乳,时时刻刻挂在心。 夫妇两个手搀手,并并排排进高厅。 太师来到高厅,梅香奉过香茶解渴。钱太夫人跟手吩咐厨房不要歇手,办菜办酒,为太师洗尘。一歇辰光,酒菜停当,端到高堂。老太师问了:“夫人,我多年不在家,金相府的人丁怎不兴旺?”钱氏夫人说:“你少说点,你不在家,我梅香也多买了几个,安童也多买了几双,人口只有变多了。”太师说:“夫人,我不信,我讲把你听。 往常我回来有三儿迎,今朝怎不见小书生?” 太夫人说:“老太师哎! 我家书上面写得明,你装聋作哑为何因?” 老太师说:“不错不错,怪我健忘。现在三儿在哪个寺院,哪个庙堂?等我去望望。”钱氏夫人倒为难起来了—— 太师呀,千百间房子他不蹲,木香棚里诵经文。 太师一听,漫不经心:“夫人,还好哩,一脚踏牡丹——造化又造化。三儿修道只有我金相府晓得,外边人还不知道哩。安童,替我把三儿呼唤前来!” 安童奉了太师令,急急忙忙向前行。 安童来到木香棚,口喊:“三少爷,你还在这里念倒头经哩,不得了啦!”“奴才,大惊小怪,天塌下来啦?”“天塌下来不要紧,老太师家来了,叫我来唤你。” 三公子闻听这一声,吓得三魂少二魂。 三公子说:“你这奴才,我家父亲回来怎不对我通报一声,让我好去迎接他?”“啊呀,还提迎接,我们晓得老太师回来,连忙备轿,他倒来到府门口了,怎来得及向你通报?”三公子一听,只好将引磬木鱼一搬,《三官经》对怀里一按,双膝跪到地上,叫声“师父呀! 父亲准我修办道,我再回来陪世尊。 倘若不准我修行,就少陪师父领头人。 师父呀,若是我父言语冒犯你,你要包涵八九分。 师父呀,此番我若有长和短,你要照应我二三分。” 安童说:“不要做鬼了,还不快点去,太师在那里立等哩!” 安童前头来引路,公子在后紧相跟。 三公子来到高厅,拜见父亲。老太师笑眯眯,走上前去:“三儿免礼。”太师用手一带,三公子对他怀里一戤。“儿呀,金相府大概有人对你偏茶扣饭,让你瘦到这种样子?”“父亲,不是的。安童、梅香听说听道,不敢五难六犟。只怪我自作自受!”“哦,我晓得了,是我儿读书用功,操心劳碌,吃点茶饭总不养肉。”“父亲,不是的。”“好,你把长文章、短文章,新文章、老文章,统统拿来把我看一遍,今年皇上开大考哩。”三公子一听,浑身松劲。叫声:“父亲呀! 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莫说真。 我‘五经四书’总不读,单读一部《三官经》。” 金丞相说:“儿呀,好的呢,不管底高经,字嘛,一样的识,书嘛,一样的读。今年皇上开考是考‘三官诰’,这是天下诸子不为,唯是我儿独有。 只等皇上开大考,你稳中状元头一名。” 三公子说:“父亲,你说错了,《三官经》不好进京科考。”“喔,既然《三官经》不好科考,读他何用!”三公子说—— 父亲呀,我念经不是去赴考,为的是和阎王攀交情。 身后不受轮回苦,及早吃素苦修行。 金丞相说:“儿呀,我这么大年纪还不曾想到阎王小鬼,你年纪轻轻的,怎想到它的呀?要修么,到老来好修。”“父亲,你不相信,我来说把你听。 小时不修老来修,老来修得气吼吼。 腰驼背曲路难走,黄泥护到颈脖头。” 金丞相说:“冤家,我晓得你修行是拗气,其实是对妻房不满意。你大嫂嫂是熊总督家小姐,二嫂嫂是桂翰林家千金。王氏不过是四品黄堂太守之女,门第不高,生得又不美貌。这次等我进京,请六部大臣到侯门爵府里帮你说一个。 娶一个美貌千金女,把王氏当做路边人。” 公子说:“爹爹呀! 要谈闺房女,好丑不能欺。 高田是祖产,丑女是真妻。 当年张敞嫌妻丑,天空里毁拆蟒袍衣。 即使妻子再美貌,也代替不了上天梯。” 金丞相说:“哦,我晓得,你大哥是文,二哥是武,你无官无势,怕日后分家要吃苦。那我写封信到北荫山关把你母舅请来,早点替你们分家。 好田好地分把你,丑的分把你两哥哥。” “父亲,此话错矣!田地是空的。”“怎样空?”“你不相信,我说把你听。 田也空,地也空,空挣田地, 到后来,只落得,七尺坟茔。” 太师说:“儿呀,你不要田,多分点房屋把你吧。”“父亲,房屋也是空的。 房也空,屋也空,空挣房屋, 到久后,四块板,就可安身。” 太师说:“你不要房屋,多提点金银财宝把你。 金银财宝你多得,另提几件宝和珍。” 三公子说:“父亲,金银财宝也是空的。 金也空,银也空,空有财宝, 到久后,见阎君,赤手空拳。 金银要惹事,财宝是祸根。 亲眷为它恼,邻舍为它争。 弟兄之间为钱财,骨肉亲当做路边人。 皇上为了金共银,两国相争动刀兵。” 太师挨他缠得没法,说:“你这冤家!”“啊呀,父亲,你提到冤家二字,我倒想起一个陈员外来了,他终年无子,就东庙里求神,西庙里拜佛,开头生一个儿子叫金银,后来生一子叫财宝,最后生一子陈员外嫌多了,就叫他冤家孽障。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你来把罪我受!’到了以后,阎王要捉陈员外了,他喊金银,‘金银呀,阎王要捉我了,你跟我到阎王家去,替我担当点罪孽!’金银说,‘我不跟你去。’又把财宝喊到身边,‘财宝,你跟我上阎王家去?’财宝说,‘我不同你去!’陈员外没法,把冤家孽障喊到身边,‘冤家孽障,阎王要捉我了,你陪我去,替我担当点罪孽?’冤家孽障说,‘好的,我陪你去。’ 金银财宝带不走,冤家孽障紧随身。” 太师对他一相:“嘿嘿,你竟打趣于我?我一不打你,二不骂你,好言相劝,你竟羞辱起我来!安童,头号枷锁嫌重,三号枷锁嫌轻,替我把二号枷锁搬到高厅上!”安童把二号枷锁搬来对高厅上一掼,三公子吓得不敢动弹。太师说:“安童,拿来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呀! 自从盘古到如今,哪有奴才枷主人。” 金丞相说:“我老太师做主,石头化卤。替我把他枷起来!”安童没法,跑去对三少爷面前一跪。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怪你,你们动手!”安童把三少爷的头对枷里一卡,罚他掮枷。太师在枷锁的封条上写道:一天回心,一天开枷;一个月回心,一个月开枷;一年回心,十二个月开枷—— 三年不肯回心转,三十七个月坐死你马房门。 三公子问:“父亲,一年十二个月,三年只有三十六个月,还有一个月可算饶头啊?”“冤家,这要看你的运气。三年闰中间是三十七个月,三年闰两头是三十八个月。 按规矩一天不得少,活活坐死马房门。” 丞相将言说,冤家你听清。 只怪你无义,莫怪我无情。 四个安童把三公子连枷带锁搀到马房门口说:“少爷,你是坐碎谷房还是坐马房?”“安童,碎谷房怎样,马房怎样?”安童说:“碎谷房和马房差不多,一排房子两个门。”“安童,我就上马房!”安童就问了:“少爷,你几时回心?”“奴才,我要回心不在高厅上回心,枷到马房就回心啦?”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叫声—— 少爷呀,你如三天不肯回心转,就要活活搀死我安童四个人。 三公子说:“格么,你们丢手,等我一个人扛一歇工夫,你们出去相相再来搀可好?”四个安童相互瞄瞄眼睛,齐齐一丢,压得公子眉头一皱。四个安童连忙又搀起来。心想:啊呀,这个骨尸怎这么重的?一个麻利安童说:“你们三个人搀住,我出去一下。”他到竹园里斫四根紫竹,把枝梢一秃撑住枷锁四个角,上面再用链子横起来。这样,下不卡肩头,上不顶上腭,搬点砖头衬呀衬,给三少爷当张凳。哎,三公子往下一坐,又开起心来了:“安童,替我到怀里摸。”“三少爷,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我要念哩!”“啊呀,你到这种地步还念这个倒头经?”“奴才,锁得住我的手,锁不住我的口,我有口气总要念的。”安童替他从怀里摸出经书来放在枷板上让他念。念到边,手不得上去掀。三公子叫声:“安童来呀,快点替我枵经。”安童一听,连忙对外跑。三公子喊道:“奴才,快点替我枵经啊。”“烧经烧经,我身边没得火,不去拿火怎烧得着?”“奴才,哪个叫你用火烧的?替我枵到那半边。”“啊依喂,少爷,你是相府之子,读书识字,我家父母手里穷,沿小不曾开过蒙。 人倒像个冲天棍,斗大的字识半升。” 三公子说:“格么,我做个关目你总懂得的呢。我一遍念到头,用嘴一尖,你就替我枵到那半边。”安童说:“少爷,你念经倒有功劳,我枵经又没功劳。”“安童,我也分点好处给你。 功劳修到十分整,同你来个二八分。” 不说金三公子带枷念经,安童帮忙。再提丞相大人心狠哩,吩咐厨房一天只准送三碗汤粥,而且他亲自督厨,不准烧厚。梅香就想:“年少后生,一碗汤粥够做底高啊!况且三少爷平时待我们也好, 就把粥碗舀舀满。” 哪晓得汤粥薄, 一端一渥,手指头烫得像根红蜡烛,跑去对枷锁板上一搁,嚅嚅突突就哭。三公子说:“梅香,你要做出这种腔调来做底高?你愿送就送,不愿送又没哪个强逼你?”梅香说:“三少爷,不是我不愿意送,是粥烧得薄,一跑一渥,我指头烫得像红蜡烛,你说我可要哭?”“原来是这样!”三公子对碗里一望—— 梅香呀,我家廒房米麦千万石,今朝怎穷到这功程? 梅香说:“米是多哩,不过老太师监好厨的,不准烧厚。”公子把头勾起来对碗里一望:“安童,快点把我搀出去。”“为底高?”“不好,不好,马房要倒。”“少爷,这马房实墙实盖,怎得倒哇!”“你说不倒,怎晃动的?”“少爷,是粥汤起浪,照见屋梁在荡。”公子依还又对碗里望望,一望就怪梅香了:“你作孽啦。”“少爷,我作底高孽?”“粥汤么就汤点,春二三月芋头种很贵,你帮我个芋头芽子在碗里,我吃了又能多饱多少时啊?”梅香一望:“少爷,碗里不是芋头芽子,是你的鼻影子。”三少爷一听,果然相信—— 梅香呀,你不要再送粥来吃,我情愿饿死马房门。 梅香说:“三少爷你吃,一米度三关,充充饥也好的。”三公子没法,端起碗来做偈文一首—— 一碗汤粥薄悠悠,鼻风一吹两条沟。 远看好像西湖景,缺少渔翁下钓钩。 三公子等粥冷尽,摒住气,一口喝到底,就两粒半段米,碗总不用洗。梅香收碗,三少爷问梅香:“你可从沉香阁经过?”“少爷,那是必经之路。”“你替我带个信把王氏,叫她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吧! 如果金相府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 譬如当年没出嫁,还是闺门女千金。” 梅香路经沉香阁,拜见三主母。王氏问:“梅香,你在哪里的?”“我送早点给三少爷吃的。”“喂,你告诉他,我公公回来了。”“三主母,你现在才晓得?三少爷已被老太师枷进马房里了。”“不枉的,他要念这倒头经哩!”“三主母,你心真狠哩。三少爷还叫我带个信把你……”“他说底高?”“他叫你好过么,在金相府里慢慢过;如果金相府日子不好过,就到娘家去安身。”王氏叹了口气:“梅香,有底高法哩?去帮说情吧,又没哪个帮我作证。”“三主母,你如去帮三少爷说情,我去帮你做硬证。”“梅香,你去帮我作底高证?”“三主母,这你不要问,到时候我会说的。” 一主一仆人两个,气气闷闷下楼门。 王氏来到暖阁高楼,一见婆婆,嚅嚅突突就哭。钱太夫人一看,心里很不高兴:“三媳妇,你何苦啊?我家三儿么,不过就为修道,已经给老太师押进马房了,你还要他怎样?”梅香说:“太太,不是哇,三主母是来帮三少爷说情呱。现在三少爷情愿回心,点火烧经,不修倒头道了。”“可当真?”梅香说:“太太,我还说谎吗?”钱太夫人说:“只要他回心,我去帮他说情。” 婆媳两个手搀手,高高兴兴下楼门。 钱太夫人拜见老太师。王氏拜见公公。老夫人说:“老太师,三儿现在情愿回心,点火烧经,我来同太师商议商议,能不能看我的情面把他放出来。”“夫人,我跟他是爷儿父子,不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只要管到他情愿回心就好啦?安童,替我开枷落锁,把他带来见我。” 安童奉了太师令,三步并作两步行。 安童来到马房:“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你这奴才,笑我坐马房啊!”“不是的,老太师叫我来替你开枷落锁,带去见他。”“可曾有哪个帮我说情?”“只见三主母和老太太在那块,可能是三主母说的情。”三公子说:“王氏,你何苦啊! 你真是有眼有珠不认人,白白为我费精神。 宁可钢刀头上滚,今世不开酒和荤。” 三公子说:“安童,你不要开枷。你们要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我父亲枷的,还要当我父亲开。” 四个安童连枷带人搀到高厅上,急坏丞相老大人。 老太师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奴才,我叫你替三少爷开枷落锁,带来见我,为底高原封不动?”“老太师,不能怪我们。三少爷说我们不懂规矩:当皇枷要当皇开,当府枷要当府开,当老太师枷的,还要当老太师开。”丞相忍住一肚怒火,为三公子开枷落锁。 丞相运足千斤力,枷锁扳得碎纷纷。 叫安童畚到后花园,一概把它化灰尘。 老太师吩咐厨房动手,办菜办酒,一歇辰光,端到高堂。“儿呀,打不断亲,骂不断邻,只要能开荤饮酒,我们还是爷儿父子。来,陪我饮酒。”“父亲,席不正不坐。”“我家三儿拘礼哩。安童,替我把台子搀正了。”安童把台子放放正。“儿呀,这遭好坐了。”“父亲,父子不同科。”“哦,忌讳我老头子。好的,好的,我坐旁边,你一个人吃。”“父亲,热酒我不吃。”“好的,冷冷,冷冷。”又等一歇:“儿呀,这遭总好吃了吧!”“父亲,冷菜我不吃。”“好。安童,替我拿去回烫回烫。”安童又拿菜到厨房里热热烫,端到高厅。“儿呀,这遭总好吃了?”“亲爹呀! 要我回心又转意,我还要几件宝和珍。” 太师说:“儿呀,你不过要发财唷,我从京里回来的辰光不就对你说过,只要你开口,要底高我总归把你的。”“父亲,我家里没得。”“没得不要紧,可以进京向皇上要。”“父亲,皇上也没得。”“皇上没得,我好请皇上出旨到十三个省里去觅的。“父亲,我们中国总没得。”“中国没得好到外国借的。”“父亲,天下总没得。”“冤家,你说说看,到底是底高东西?”三公子说—— 父亲若要我转回心,西天太阳往东行。 母亲若要我转回心,东海龙潭起灰尘。 哥哥若要我转回心,人死到“五七”再还魂。 嫂嫂若要我转回心,湿水灯草着火明。 王氏若要我转回心,白发变作少年人。 钱太夫人说:“太师,可有几件拿把他?”太师一听,气得没命。说:“夫人啊! 他句句说的刁难话,退道心没得半毫分。 一件东西总办不到,看他回心不回心!” 老太师即命安童把家法板子请得来。安童随手将家法板子拿来对高厅上一放,两眼直望。“安童,家法请来是看的?替我动手!”安童说:“老太师,他一岁是主,我百岁是奴。 世上没得奴欺主,奴仆不好打主人。” 老太师对三公子说:“嘿嘿,安童也看主仆之面,你竟不看父子之情!”金三公子说:“安童不打,你好打格。” 丞相闻听这一声,拨开心头火一盆。 一把抓住他青丝发,拳打足踢不留情。 丞相打人不在行,一记打在公子的性命堂,呜呼哀哉见阎王。安童喊:“老太师,三少爷挨你打杀了!”老太师手一松。三公子“崩叮咚”,头朝西,脚朝东,身子一动也不动。王氏走上前去背背:“三少爷,起来唷,我们上楼。父打不仇,母打不羞,我们走吧?”王氏背呀背,三公子倒一动也不动了。 喊他不作声,两足不打蹬。 脸上白得像张纸,牙关骨咬得紧腾腾。 王氏毕竟跟他是夫妻,有感情的。一见这种腔调,叫声:“三少爷啊! 你早也修来晚也修,修到这种祸场头。 公公呀,你既要把他来打死,何必把我娶过门。” 老太师一听,心中烦躁:“大胆王氏!三儿是我养的,我打死他与你何干?”王氏挨老太师一吼,只好住口。只是哭得不得过—— 三少爷呀,你年纪轻轻正好过,二八青春就不做人。 公公哎,人说虎毒不食子,乌鸦也知爱亲生。 我王氏前世又不曾盗你的墓,为何要拆散我夫妻两个人。 三少爷呀,你黄泉路上等等我,亲亲夫妻一同行。 王氏越哭越伤心,气直对喉头上涌。 高哭三声亲姊妹,她活跳鲜鱼也丧残生。 钱氏夫人对老太师说:“好了好了,你规矩重哩,管男女有用哩!打死三儿是自己生的,躁死王氏是别家人,可要偿命? 给你再蹲一个月,金相府要改作枉死城。” 老太师一听,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安童说:“太师,备轿做底高?”“我进京啦!我在京里太太平平,腾腾空弄封书信叫我回来。才给三儿稍微加点规矩,啊喂,她倒又心软了!”钱太夫人想:“不能让太师发火,他对京里一躲,两条人命丢把我,我这日脚怎得过!”赶快走到太师面前,背背他的衣袖,拍拍他的肩头:“太师,我才间高声两句,你包涵不起,我来赔礼,家里出了这种事体,还要同你商议商议。”太师说:“好哇,有事应当商议。你们不要惊慌,我在京里见得多哩!——安童,舀碗阴阳水来。”安童一听,吓得没命:“嘿嘿,我家死一个不算数,死二个;死两个不算数,还要死三个、四个,这下有得死哩!”“奴才,你口出胡言!”“太师,你叫我到阎王家去取水,阎王不要捉我去变鬼?”“奴才,哪个叫你到阎王家去取水?”“喔,你叫去取阴阳水,不到鬼门关就取到啦?”“奴才,河水么是阳水,井水么是阴水。河水同井水一并就是阴阳水。”安童连忙拿副水桶,挑一担水对高厅上一放。太师说:“奴才,叫你取一碗水,怎挑一担来的?”“让三少爷和三主母洗个澡,好活快点。”老太师用碗舀上水,吩咐把小夫妻俩的头发打开。他三仙胡子一分,喝水一喷—— 人不伤心心不死,冷水激面又还魂。 夫妻转还魂,嘴里只是哼。 行走两三步,枯木又逢春。 金三公子对钱氏老母看看,叫声:“母亲, 譬如我沿小关节重,三六九岁丧残生。” 又对太师望望,叫声:“爹爹哎, 我才间到了鬼门关,两个童子用手搀。 阎王要我修办道,你为何又喊我把魂还? 爹爹哎,金相府里多余我,阎王家却少我善心人。” 太师闻听这几声,更加恼怒八九分。“好,你这个三冤家!‘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教而不改,可谓大逆矣!’安童,替我拿枷锁来!”“老太师,枷锁被你扳了得呱。”“不,那是二号枷锁,替我取大号的来!”仍将三公子一枷一锁,贴上封条,押进马房。 太师气昂昂,枷儿进马房。 任你生铁硬,久打必成钢。 老太师又吩咐安童:“替我断他饮食三天,不准送一滴汤水,看他还修不修! 哪个偷送茶和点,一起同罪受苦刑。” 安童架住金三公子来到马房门前:“三少爷,哪里安身?”“还是照旧,送我进马房。”三公子二进马房,安童仍旧用四根紫竹撑住四角,搬些砖头衬衬,让三公子坐下来。三公子说:“安童,到我怀里摸摸看。”“三少爷, 摸底高?”“把我的《三官经》摸出来念。”“三少爷,老太师吩咐断你饮食三天整,不晓你性命可稳。肚子这么饿,还念它做底高?”“安童,这不要紧 ,俗话说,‘三天不吃,挺肚子过桥’。你不信,我说点古人的事把你听。 孔圣人,在陈国,断粮七日, 有弟子,公冶长,菏州借兵。” 安童说:“三少爷,你怎好与孔夫子比?他到有弟子到菏州借兵解难,你有哪个到老太师面前说情?”三公子说:“格么,我不好与孔圣人比,好同伯夷、叔齐比。 有伯夷,和叔齐,推位让国, 首阳山,采薇食,苦度光阴。” 安童说:“三少爷,你更不能与伯夷、叔齐比。他们赌气不食周粟,还能在野外挑薇菜度日。你身上的枷锁千斤重,怎得抽身?”三公子说:“我不比伯夷、叔齐,还可以与颜回相比。 有颜回,在陋巷,不改其乐, 一箪食,一瓢饮,苦读五经。” 安童说:“三少爷,你也不能同颜回相比。他还有一箪食,一瓢饮,你半瓢在哪里?”众位,金三公子在马房遭难,第一天好过,第二天难熬,到三天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他想想不得过,倒哭起来了:“师父哎, 弟子在马房遭磨难,你在灵山可知闻? 总说修道有好处,我看不如劝世文。 饿死马房我情愿,《三官经》丢下给何人? 师父哎,你早来三天能救到我,晚来只好会魂灵。” 一口怨气不打紧,惊动三官大帝尊。 三官大帝端坐八景宫中,忽然坐卧不安,心血来潮。他掐指一算,晓得一半:“啊呀,我徒弟在马房遭难危急,呼我搭救!” 三官大帝忙动身,蓬莱山到面前呈。 三官按落云头,站在仙山:“玉清首徒,前来见我!”玉清真人抬头一看:“师父,你无事不出门,到此有何吩咐?”“首徒,我给你一样东西,你即速下凡,赶到宾州金相府。金福公子被父责打,正在马房遭难,你去把他度到终南山,让他成其正果。”“师父,为徒即刻就去。” 玉清显神通,驾云又乘风。 前往金相府,度救修行人。 众位,玉清真人来到马房门口是二更以后,三更将初,半夜子时光景。玉清对马房里一望,四个安童坐在一起,轮流看望。玉清一想—— 任我玉清道功深,一人难度他五个人。 玉清真人没主意,只好到当方寻“土地”。众位,土地菩萨住哪块? 土地老爷本姓张,住在村头角落上。 玉清来到土地庙前:“土地可在家?”土地老爷上街点卯去了,土地娘娘莲花夫人把头伸出来一望:“我才间眼皮发跳,猜有神到。原来是玉清真人啊!有何贵干?”玉清说:“我来向你借桩东西。”“借底高东西?拣有的拿。”“有是有的,不知你可肯借?”“借底高?”“借四条睡魔虫。”“有,尽你拿。”玉清真人拣了四条精精壮壮、肥肥胖胖的睡魔虫,对袖中一拢,来到马房门口。玉清真人手一松,四条虫子对四个安童鼻子里一攻。这四人齐齐的“阿呸”一个大喷嚏。打打呵欠,揉揉鼻子,眼睛涩罗呵,像是要做窝—— 瞌睡一来了不得,打呼如同响雷阵。 玉清见安童入睡,就在马房门外面转溜溜,踢砖头,惊动一下三公子。金三公子想:有人来了。 可是安童送茶点,端进让我度残生。 玉清一听:啊呀,他饿得厉害哩,要赶紧度他动身。随即口出诗言,让金三公子晓得——远望青山绿沉沉,山旁站着一个人。 可惜腹中无一口,田中农夫一直行。 金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一个字谜呀!——青山绿沉沉,哎,山是绿的;山傍一人 ,哎,是仙字;腹中无一口,哎,他晓得我肚子里三天总不曾有一口汤水进去;哎,不对,福应该是我金福的福。福中无一口,只剩示和田了;田中农夫一直行,是个神字。呵呵,我师父来了!诗中我知神仙到,师父连连叫几声。 师父哎,我在这里遭磨难,快来搭救落难人。” 玉清真人说:“师弟,我不是你的师父,是你的师兄,师父叫我来度你的。”“师兄,我有枷锁在身,不能开门。”玉清说:“我有四句佛言,你只要能对得出来马房门自然会开的。”三公子问:“哪四句佛言?”玉清说:“你修行好比栽棵稻,你晓得这稻是何时报的芽,何时开的花,何时结的籽,何时可归家?”三公子回答说—— 三清寺得经稻报芽,木香棚苦修稻开花。 马房遭难稻结籽,师父度我稻归家。 三公子答出这一声,玉清打开马房门。 三公子问:“师兄,你来度我,可曾带干粮?”玉清真人说:“师弟,不要说干面,子总不曾带。”“师兄,你不要开玩笑,我饿得心里发慌,站总站不住,问你可曾带干粮!”“啊,干粮啊?师父有点东西给我带来的。”“底高东西?”“有半粒豌豆 ,带把你充充饥。”“啊呀,你真是小人做事不大,大人做事不小,这半粒豌豆够我做底高?还不够塞牙齿缝哩。”“师弟,你不晓得。 豌豆半个红来半个青,费了师父多少心。 五百年时间长一粒,带到马房来度善人。” 公子拿起来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酥松松,甜滋滋:“吾所欲也!”“师弟,你可饿啦?”“师兄,不饱不饿,真正好过。”这叫—— 天赐灵丹药,凡人不知闻。 欲修成正果,自有度难人。 玉清说:“师弟,我们走哇。”“师兄,我身上有枷锁,叫我怎得走?”“啊,不难,我来念开脱咒:‘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非小可,枷锁脱落地埃尘。 三公子说:“师兄,我金相府前门关的,后门闩的,围墙又高,又没梯,倒要插翅飞哩!”“哎,就是要插翅飞。师弟,你背住我的肩头,我背住你衣袖,你眼睛一闭,不要吸气。”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公子拨到云端里,飘飘荡荡就动身。 玉清一想:我不能一次就度他到终南山。不让他遭点烦,他也不知修道难。主意已定,真人将云头一收,把他对荒地一丢。公子抬头一见,前不靠村,后不着店。 师兄哎,一片荒地草萋萋,叫我修道往哪里? 玉清在空中叫道:“左手为东,右手为西,面为南,背为北,你速往甘肃,从特道州转个弯,径往终南山! 路在口边逢人问,寻访高山办修行。” 卷四 上终南山 苦尽头,难方休。神州度,任遨游。 修身历尽千般苦,苦到尽头难方休。 神州三官解厄运,极乐仙山任遨游。 上册之文方才讲到玉清真人把金三公子度到中途,把他对荒山野地一丢,告诉他终南山在甘肃特道州。金三公子直奔北方而行。他走过一里又一里,行了一程又一程,只觉衣衫单薄,疲乏难忍。玉清真人故意同他作难,用丝棉纸在手中一搓,仙气一呵,顿时天上黄橙橙,乌昏昏,北风呼号,大雪纷飞,三公子冻得牙齿敲铛当,浑身像筛糠。叫声:“师兄哎, 修道之人运气低,出门遇到大雪飞。 早知今日要落雪,怎不叫我带寒衣?” 玉清真人随手用灵芝仙草一变,变作雨伞一把,蓑衣一件,丢到金三公子面前。金福走近一看,前无人影,后无足迹。他想,一定是师兄送来搭救我的。 该应我修道又出家,师兄在云端里送袈裟。 他把雨伞拿到手,又吟偈文一首—— 雨伞生来亮堂堂,山竹做柄篾做簧。 寒冬腊月挡风雪,夏日炎炎遮太阳。 蓑衣雨伞随身带,哪怕它雪重风又狂。 公子朝前奔,想起他父母两个人。 双亲呀,我已不在马房里,寻访高山去修行。 公子朝前奔,又想到妻子王慈贞。 贤妻呀,你在沉香阁享洪福,我在狂风大雪中。 玉清在空中一听,心上一惊:师弟,你思念父母出于孝心;思量王氏,莫非是起了邪念?既出邪念,不访让我来试他一试。玉清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绝色美女模样。看见公子一到,连忙对雪坑里一跳,嘴里就喊:“行路君子,过往客商,做做好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公子想:人到难中须搭救,见死不救罪孽深。随即问道:“你是男人还是女人?”玉清说:“如字没得口,安无宝盖头。”公子一想:如字没口,安无宝盖头,总是“女”字。就说:“啊呀,你是个女子,我不可救,男女授受不亲,少陪了。”公子越走越远,女子越喊越响:“欲知心肠狠,当数吃素人。 人落雪坑总不救,你枉到高山去修行。 歪心也能修成正,佛国里蹲不下许多人。” 公子一想:这话不错,如果我不去救 ,修到点道功,不要挨她咒骂掉?随即退回雪坑,把雨伞柄伸过去:“来,背住我的伞柄,好拉你上来。” 公子修道心意诚,伞柄搭救落难人。 公子前头走,女子后面跟。公子问:“女子,你上哪去?”“我上终南山。公子,你上哪去?”“我也上终南山。”“啊,原来你是修道之人,这样我和你是同路。”公子想这就讨嫌了,弄个女子跟在身边,多不便呀。就撒谎说:“喂,你不要跟我走,我不上终南山。”“你上哪去?”“我上天。”“呃,你上天,我跟你上玉皇家去烧香。”公子一听,赶紧就溜。女子说—— 恩人腾云前头走,我好驾雾后头跟。 公子说:“当真哦,我又不是神仙,怎得上天?我去投海死哩!”“哦,我原要上海龙王家去看看水晶宫哩!” 恩人要去投海死,我要跟你到水晶宫。 “当真哩,我上马房去受罪,你可去呀?”“我怎不去?” 恩人呀,你上马房去受罪,我就替你来看门。 公子说:“你这个女子,不要头想尖了,心想偏了。” 我家有王氏四品太守女,哪个喜欢你歪心邪念人。 女子说:“恩人啊,你有王氏大娘,那再好也没有了。 我们两女合一夫,她做正来我做偏。 我早上起身快一点,洗脸水送到她床头边。 她睡被子我给她牵,她吃菜么我给她搛。 嘴么学得乖巧点,叫么叫她大娘娘。 生到男来育到女,好替我们三人接香烟。” 公子听了一肚子气:“你这个女子多没得道理,我救了你倒不是了?”“这叫我怎说呢?救倒救我上来了。”“怎说?你有夫家回夫家,有娘家回娘家。”“啊呀,恩人啊,说我命苦,好像盐卤! 从小父母就丧生,叔伯抚养我长成人。 长到二八十六岁,嫁个油头小光棍。 到了夫家三天整,死掉公婆两个人。 丈夫他朝朝夜夜不归家,吃酒赌钱瞎胡混。 连三管他上正路,一命呜呼送残生。 蹲在他家没依靠,半夜三更逃出门。 衣单薄,天寒冷,多亏恩公救我出雪坑。 靠张靠李靠不到,靠你恩人配为婚。” 公子说:“不要胡说,我吃素修行,不来那一套。你就像蚂蟥叮住螺蛳脚——死总不脱身。”“啊呀,恩人啊,你既然不要我嘛,索性不要救我,我蹲在雪坑里,倒是五面着实,只有一面冒风。”“算你会说,东南西北只有四面,你怎说出六面来?”“喔唷,上头一面,底下一面,加起来不是六面?”“好的好的,既然天气寒冷,我这件衣裳是我师兄送把我的,我就把你吧。”随手把袈裟脱下来把她。女子把袈裟对身上一穿:“啊呀,我倒上你个大当,你这个袈裟领大,上面落雪都朝下灌!”“格么,我雨伞也把你。”伞也把了她。公子说:“小弟子好有一比。 雪里赠衣人间少,雨中送伞世上稀。” 女子拿了袈裟、雨伞:“恩人啊,你叫我对此一站,站到明朝中,不把膝馒头站腾空?你真正不要我么,还把我推到雪坑里去。”公子说:“人真邪哩,好人做不得!”公子急得没法—— 就狠狠心肠把女子推到雪坑里,口念弥陀往前行。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三公子回过头来一望,影迹无踪。叫声—— 师兄啊,你不要三番五次来试我,师弟丝毫没邪心 。 公子走啊走啊,越走岔路越多,心里倒急起来了—— 师兄啊,日在东来月在西,不知终南高山在哪里? 玉清真人连忙叫当方土地去带路。土地说:“真人啊,我道功小哇,就怕度不到。”“哎,你去度度看嘛。”这下土地一变二变,变做樵柴汉子模样,带了绳索扁担,一路哼哼唱唱—— 大雪落了一天天,片片盖在扁担上。 读书公子识不得,疑是青锋白玉剑。 三少爷一听:嗯,樵夫总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雪花飘东又飘西,落到地上盖土泥。 天赐银装裹山谷,地结玉毯衬马蹄。 土地问:“哪个?”“我,修道人。樵夫哥哥,你到哪块去樵柴?”“我到终南高山去樵柴。”三公子想:恐怕离终南山不远了。就问:“樵夫哥哥,这里到终南高山还有多远?”樵夫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五里不差半毫分。 公子说:“啊喂,这么远的路去樵柴,你准备几个月家来?”“几个月,你倒不说几年! 杨木扁担软绵绵,樵担松柴白相相。 半途之中歇一歇,担到家中才出太阳。” 公子说:“这样快?”“快?还有快的不曾说给你听哩! 寅时起身把门开,终南高山樵担柴。 杭州城里卖一卖,不到卯时就转来。” 公子说:“你这种快法子,挣的钱多哩!”“嘿,挣钱? 樵柴汉子心高命不好,逐日樵柴逐日烧。” 公子问:“可以带我去呀?”“带你去?带你去可以,你脚头子倒要放快点。”公子说:“你年纪大,我年纪小,追你总归追得到。”土地菩萨走前面,公子走后面,看他跑得不快,公子放趟子也追不到。土地菩萨越跑越高,跑到九霄,遇到玉清真人:“啊呀,我原说道功小度不到哩。”玉清真人说:“也好,度一段算一段。你丢下来我再去。”玉清真人摇身一变,变做放牛牧童。仙风一散,对地下一站。嘴里哼哼唱唱—— 水满池塘草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公子一听:“嗯,放牛童子,出口成章,我不还他一首,算不得相家之子。 笛子生来两头空,千歌万曲在其中。 宫商角羽配成调,调调都吹《喜相逢》。” 牧童问:“哪个?”“我,修道人。牧童,你到哪块去放牛啊?”“我上终南高山去放牛。”公子想:这遭大概离终南山不远了,刚才那樵夫是说昏话的。就问:“牧童啊,离终南高山还有多远呀?”牧童说—— 你要问我几路程,三千八百十二不差半毫分。 公子想:啊唷,刚才年纪大的说三千八百十五,才间讲讲说说跑了三里差不多。“牧童啊,外面底高时候了?”牧童说—— 东方发白晓星高,大庙和尚把钟敲。 正是万民在安睡,当今天子坐早朝。 公子说:“唔,天要亮了。牧童啊,你到终南高山放牛,几时回来?”“不歇多少辰光,我每天把这头牛啊—— 牵到终南高山上吃饱草,西洋湖里洗个澡。 家来耕掉五十亩老沙田,碾掉十担谷子九担稻。 家务营生做一遍,接着再把晚茶烧。” 公子说:“啊喂,你怎这么快的?”“这么快啊?今朝我是用的牛,我家的马还要快哩? 我前天骑马上陕西,母亲抓米来喂鸡。 陕西城里回家转,鸡子还不曾啄到米。” 公子说:“真快,真快。”“快?还有快的哩! 我家妹妹同我赌东道,她点起火来烧眉毛。 我骑上一匹马,打马上如皋。 如皋城里回家转,望望她眉毛还不曾焦。” 公子不相信:“哪有这么快?”“嘿:还有快的哩! 我在水碗上放根针,骑起马来上杭城。 杭州城里回家转,望望银针不曾沉。” 公子说:“这算顶快的了?”“顶快?还有快的哩!我家有匹飞毛腿马,那才真快! 他耳在西天听佛法,足在北天踏云霞。 手在南天把仙桃采,身在东土乐逍遥。” 公子大吃一惊:“嗯,不慢不慢。牧童,你出口成章,读了多少诗书呀?”牧童手对天上舞舞,朝四面八方举举,又对胸口头拍拍。公子说:“这哑谜子我不懂。”“你不懂啊?这叫做——天空当做一张纸,四海龙潭做砚池。 南山松树做枝笔,写不尽我腹中诗。” 公子说:“啊喂,你的诗这么多呀!牧童,你住哪里?”牧童说——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要问牧童家何处,世代居住杏花村。 公子说:“喔,的确不错。 杏花村上出好酒,居然也出大能人。” “牧童啊,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老弯。”“九十?”“少弯。”“九岁?哦,你读过几年书啦?”“读过六年。”“啊喂,你真聪明。你三岁就开蒙啦?”“六岁。”“六岁?读三年读到九岁,哪里有六年?”“有个原因的。我早上念书夜里背,夜里念书早上背。 时间虽只是三载,连夜里算来整六春。” 公子说:“哦,你这么好的天资么,怎不读书,出来放牛呀?”牧童说—— 去年端坐学堂中,先生称我是神童。 只因父母双亡故,今年来做放牛童。 公子说:“哦,不错不错,为了生活。所以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往往沟头岸坎上埋没了多少人才啊!”牧童说:“修道之人,我还没问,你从何方而来?到哪方而去?”三公子想:他倒出口成章,我怎么好说俗话呢?就说——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牧童说:“喔唷,你出来千把里了吧?”公子说:“是的。牧童啊,你可不可以把我带到终南高山?”牧童说:“我做不到主呀,要问我这条牛哩。我的牛肯么,它就送角;不肯么,它就追人戳。”公子对牛面前一站,叫声—— 牛啊,你定是前世未曾修,背驮日月不抬头。 你度我终南高山去修道,免受轮回度神州。 这条牛真懂哩,把头低下去,把角向公子送过来。公子一想:我在三清寺得经时罚过愿的,永不骑骡马畜牲。就双膝对地下一跪,叫声—— 师兄啊,终南高山路程远,我暂借此牛代步行。 这下,公子把脚对它角上一搭,往牛背上一夹。玉清真人说:“唔,背对背,靠好了啊!两眼要紧闭,耳听风响,不能睁眼,我这头牛跑起来快哩!”二人背靠背,双目紧闭。玉清真人用拨金关一道—— 把它拨到九霄去,云雾滔滔就动身。 公子只听耳边呼噜噜噜如雷响,终南山在面前呈。 玉清真人歇下来:“修道之人醒觉醒觉,到了。”公子睁眼一望:啊呀,真正快哩。便问:“师兄,你究竟家住何方?”玉清真人说——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你问家何处,祖先在蓬莱。 玉清真人一阵仙风,上了天空。这下公子上了终南山。不曾跑多远,山上跳出个武士打扮的人,手提竹节钢鞭追下来了。“大胆强人,这是仙人之境,你来何干?”公子一见:“啊,我倒被你一吓。我当你是草寇大王哩!你说是仙人之境,我倒不怕你了。我来修道的,你家师父哪个?”“我家师父是三官大帝。”“啊唷,我家师父也是三官大帝。”“格未,师父叫你来就不该叫我来,叫我来就不该叫你来。你来倒来了,我又不好赶你走。这样,我们来比一比,哪家官职大,就让哪个登在这个山上。”公子说:“好的。”众位,刚才跳出来的是哪个?是九门提督之子王天罡。王天罡就比势了—— 我父亲在朝九门提督职,母亲皇封正夫人。 我是提督府里香烟后,拜师求道来修行。 公子倒笑起来了—— 说你家父亲官职大,比我父亲低三分。 王天罡问:“你家父亲多大官职?”“多大官职? 他是当朝一品文宰相, 母是皇封太夫人。 两个哥哥职位高,一大夫来一总兵。 我是金相府里三公子,有官不做来修行。” 王天罡说:“我来修道的,不和你比官势。俗话说一山不容二主,这山嘛,就算让把你,但我有言在先,以后哪个先得道升天,就以哪个为主,哪个晏成仙,就帮为主的管山门。”公子说:“好的。”这下—— 师兄弟两个拍手掌,更改没得半毫分。 王天罡从此离开终南山,就到宁波府定山修道。他后来脱胎得道,还是金三公子去度他的呢。 王天罡晏了三天修成正,封为令官菩萨管山门。 丢开这个不说。单说三公子一路上山,一路吟偈—— 弯弯曲来曲曲弯,弯弯曲曲上高山。 今朝来到山顶上,不成正果不下山。 三公子来到山上,见有草地一块,松树一棵,打算就在松树下修道。哪晓得一摸,《三官经》倒抛掉了。公子想不好了,经书不曾带,白吃辛苦到此地。不过不要紧,已经在家念了三四个月了,就背呀背,想呀想,倒背出来了。 日夜背诵《三官经》,忍受煎熬苦修行。 玉清真人想:我家师弟是凡胎哦,要吃人间烟火的,这里又没得五谷怎么行哦!遂用杨枝净水一洒,松果结得蛮大,球球累累,百鸟一见啄了吃。三公子想:百鸟好吃我也好吃。拾一个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油滋滋,酥松松。哈哈,我所欲也! 饥饿就吃松枝果,渴用山泉润口唇。 不提三公子来修道,再提安童四个人。 四个安童,到早上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人醒过来了。“三少爷,东天上晓星了,起来念早经哦!”一望,哪有三少爷,六少爷总没得!枷锁脱在地上。安童喊:“不好了哇,三少爷溜掉了呱,赶快去报!”有个安童说:“去报哇?报呀报,皮鞭在那里跳哩! 说我们只晓得兴得慌来相得忙,没得心事管马房。” 有个安童问:“这怎办?”“怎么办,我们把脚底老太师看。”有个冒老九安童把鞋子一脱,袜子一拉,对肩头上一甩:“走啊!”“上哪去?”“噫,你不是说把脚底老太师看?”“啊喂,这样去要吃门杠。”“那到底怎办?”“溜走哇! 东的东来西的西,各自改名换姓做生意。” 有个安童说:“你倒说得便当,我家老太师一品当朝,能管天下,对哪里溜?”“这样,我们先起个马前课。我们四个人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戽。戽到哪里,旋到哪里;旋到哪里,就蹲哪里。”这下,四个安童互相背住,眼睛闭起来,他们在那里戽,玉清真人在云端里望得清清楚楚。 拨金关一拨不费心,太行山到面前呈。 有个安童眼睛一睁:“啊唷,快点,不好了哇。 横一戽来竖一溜, 跌在老太师家泥堆头。” 另一个安童站起来一望:“不是泥堆啊,泥堆没得这么大哇!你望望看,还有石碣,这是山啊。快去看看,这叫底高山?”有个萝卜花眼睛安童跑去一望:“哦,是大行山。”另一个安童对那一望:“唔,你眼睛萝卜花,到夜不认得家。‘大’字肚里有一点的。这是太行山啊,我们上太行山去修道啊!”“我们修底高道?”“唔,我家三少爷念《三官经》嘛,我们好去念‘三官号’呢!”“好的。”四个安童上山了。 第一个安童说:“弯弯曲来曲曲弯。” 第二个安童说:“弯弯曲曲上高山。” 第三个安童说:“今朝上山来修道。” 第四个安童说:“我现成瘌子做和尚。” 一来来到山上,遇见虚无老祖在山上访徒。安童对地上一跪:“拜见师父,我们来修道的。”“你修道念底高经啊?”“我们念‘三官号’。”“哦,只有《三官经》《三官忏》《三官诰》,倒不曾听说有‘三官号’。你倒念点我听听看。”这下安童到山上拾一根柴当木鱼棰子敲,就念“三官号”:“南无三官大帝菩萨,南无三官大帝老子,南无三官大帝老爹,南无三官大帝太太,南无三官大帝祖宗……”虚无老祖说:“呸!这叫什么‘三官号’,分明是胡扯乱闹!我教你,念六字真言。”“师父,怎样叫六个字真言?”“就是‘南无阿弥陀佛’。” 不表安童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另表相府一段情。 金相府的梅香,真是扁担戤城门——三年会说话,个个会做偈子的。早上起来,一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第一, 脸上不洗像黑漆。 眼睛睁得像玉碟, 说起话来像霹雳。 第二个梅香说—— 金相府里我出奇, 叫我专门管放鸡。 鸡子赶它竹园里,鸭子赶它阴沟里。 狗子赶它场心里,一竹子打它脖里叽。 再把黄鼠狼请出来,叫它竹园里看小鸡。 第三个梅香说—— 天光光来地光光,笤帚生来独柄装。 刷了前厅并后堂,还要替三少爷扫马房。 众梅香嘻嘻哈哈来到马房一望,心吓得直荡:三少爷和安童总没得了。立即来到高厅:“老、老太师哎,不、不、不好了啊!马、马、马房里挨贼偷了……”“奴才,慢慢点说,偷掉底高?”梅香说—— 门不开来户不开,偷掉一张八仙台。 太师说:“去查查看,是好的还是坏的?”“老太师,好的怎说,坏的怎说?”“坏的,是夜把手偷了去换老酒,马马虎虎,不去追究;偷掉好的,拿张名片,送到宾州城,叫承审衙帮我查,限他三天。如果说—— 他三天不把台子送到金相府,我叫他狗官做不成。” 梅香说—— 太师啊,马房里偷走三少爷,顺带安童四个人。 老太师根本不相信,哪有贼子会偷人? 钱太夫人一听:“老太师啊,这点线索你总看不出来?”“夫人,你倒看出底高线索?”“我问你,三天之前,哪个在你面前说情的?”“我家三媳。”“亏你还记得,我看是年少夫妻恩爱,她买嘱安童,纵夫逃走。” 夫人说的无心话,太师以假就当真。 太师随即吩咐梅香:“替我把三媳王氏唤来!” 梅香奉了太师令,哪敢耽搁片时辰。 梅香来到沉香阁,拜见三主母:“老太师唤你,小人奉命前来。”王氏一听:“哎哟! 今朝婆婆不唤我,公公唤我为何因?” 有个快嘴梅香倒说起来了:“三主母,你不晓得? 马房里逃走了三少爷,又带走安童四个人。 还说是你买嘱安童,放他逃走的。” 王氏闻听这一声,跟手跌倒绣楼门, 又是啼哭又是滚,乌云扯得乱纷纷。 不好了哇,总说没得冤枉事,我这件冤枉海能深。 有个聪明梅香连忙跑去一把背住:“不格,三主母,我家老太师当朝一品宰相,不会冤枉人的。你去总归要去,太师要审问你嘛,你要笃行之,慎言之,明辨之,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家老太师不见得就吃掉你呀。”王氏没法,只得去见公公。她身上也不打扮,随手把楼门一锁。梅香说:“主母,你要锁门做底高,等会儿不上来?”王氏说—— 梅香啊,我楼房户槛一尺三,下楼容易上楼难! 也有的梅香在暗里挤眉眨眼,交头接耳:“唔,她有数的,有数的……” 梅香搀住主母手,忧心忡忡下楼门。 王氏来到高厅上,拜见公公老大人。 金丞相看见王氏一到,眼睛一暴,胡子一翘:“大胆王氏,你竟有吞天大胆,买嘱安童,放夫逃走!”王氏一听,直喊冤枉—— 公公呀,少爷逃走我不晓得,安童逃走也不知情。 老太师一听,用手一指:“王氏,王氏,我晓得你咬口紧哩! 我晓得东海潮头不会自转弯,你放夫逃走还夫难。” “梅香,替我拿枷锁来!她放夫逃走,就要替夫担罪!”梅香拿了枷锁来到高厅,咣对那一撂。有个梅香弯下腰来对王氏说:“三主母,你晓得三少爷逃在哪里!就照实说了吧! 还出主仆人五个,省得你去做罪人。” 王氏说:“我不晓得,这是件冤枉事。你们该动手就动手吧!”梅香在老太师催督之下,只好把王氏枷起来。太师又在枷锁上贴好封条:今日还夫今日放,明日还夫明日放—— 如果还不出人五个,活活坐死你在马房。 一枷一锁,梅香搀了王氏就走。王氏回头对金丞相望望,边哭边说—— 公公呀,你在朝纲为大臣,是非黑白不能分。 自己男女管不住,毒棒毒棍打好人。 梅香说:“三主母,既然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为底高在高厅上不辩上几句?”“梅香,在公公面前有三尺禁地,我不能辩嘴。”梅香说:“三主母,搀你上哪去?上马房还是上杂谷房?”王氏说:“三少爷在哪房?”“在马房!”“那就送我上马房。” 王氏进了马房门,哭哭啼啼泪纷纷。 哭声爹爹呀,你在广南为官好几载,至今怎不转家门? 爹爹呀,你怎不来到金相府,替我女儿把冤伸。 喊过爹爹又叫娘,你把我当作掌上珍。 自从嫁到金相府,他们当我是路边人。 亲娘呀,你要快来金相府,搭救女儿出火坑! 梅香说:“三主母,你母亲来接你嘛,家里又没人支宾待客,怪只怪你家三少爷要修哩!”一听这话,王氏又哭了—— 三少爷呀,你逃走应该让我也晓得,我好跟你一同行。 三少爷呀,你走之前对我说一声,我替你担枷也甘心。 另一梅香说:“三主母,三少爷走如果把你晓得,你肯让他走?”“唉,梅香,只怪我自己啊! 我不怨天来不尤人,要恨只恨我自身。 总怪我前世不曾修,今世里才种下这祸根。” 梅香又劝:“三主母不要哭了。三少爷不是逃掉的,是出门收账的。”“梅香,你怎晓得?”“主母你看哎,账簿子还在这里哩。”梅香不识字,拿起《三官经》来把王氏看。王氏一看《三官经》,犹如钢刀戳她心。破口就骂—— 《三官经》阿《三官经》,你是金相府的惹祸精。 依我性子要把你撕得粉粉碎,点起火来烧干净。 梅香说:“三主母呀,你不要撕。三少爷念《三官经》逃掉了,安童哥哥念《三官经》跑掉了,你念《三官经》么,念念你也作兴就飞掉了。” 梅香说的是无心话,后来就弄假成了真。 王氏说:“梅香,《三官经》是不好惹的,惹了它要招灾酿祸。我要修不念《三官经》,你们替我到观音庵抄一部《观音经》回来。”梅香照办。从此,王氏就一心念起《观音经》来了。 王氏千金女,披枷在马房。 前生做得孽,今世自承当。 不提王氏来修道,再说在广南为官的王大人。 王老爷在广南为官,耿直无私,官清民乐。他第一任三载完满,老百姓又留他复任三载。 王乾任满又复任,六载才得转家门。 众位,王老爷在广南复任三年,王氏在马房披枷修道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修道也是三年。金福公子在终南山三年修得怎样了? 修道修了三年整,功劳不见半毫分。 金三公子在终南山松树阴下修道,饥吃松果,渴饮山泉,一气苦修三年。不见功劳,心里想了:总说《三官经》好,哪晓还不如劝世文。我要是依了生身父母,蹲在书房里诵读“五经”,倒也可以龙门高跳了。 三公子起了退道心,惊动南海观世音。 观音老母端坐洛迦高山,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晓得一半:金相府三公子在终南山修道三载,没有成仙得道,让我下界助他。 观音菩萨站起身,带着善才龙女下凡尘。 观音老母云头一落,来到终南高山,叫善才童子变作孩提模样,拿把锹在半山挖井。金三公子看见就问:“你是哪个,为何在半山挖井?”“哦,我是修道之人。家里老母生病,嘴里干得要命,我拿锹挖井,取水回去烧茶给她吃。”“啊呀,你一锹怎挖得起井来?等你挖好井取水烧茶末,你母亲不干渴杀了?”“是呀,一锹是挖不起井来,但我修道人有长心。”三公子一听:啊呀,这是说的我啊!我也是修道之人,就是没有长心。他稀稀步子就跑走了。一跑跑到前山,看见一个老婆婆用根铁棒在石头上磨。这老婆婆是龙女变的。三公子上前深深一礼:“老婆婆,你在这里做底高?”“哦,我的孙女要绣花,缺少一支引线针,我在替她磨针。”“啊呀,你这么大年纪磨铁棒,等你把它磨成针么,你孙女已跟你差不多岁数了,还绣什么花啊?”“哦,相公,修道之人常说呱——” 世上无难事,就怕用心人。 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金三公子听见这一声,脸就红到耳后根。 金三公子直对山上跑。一路跑一路想:我修道三年不成正,说来说去还是道功浅哇! 九月菊花满地铺,华幡宝盖缀明珠。 不怪修行难成正,只因我还欠功夫。 依还回到高山上,再做刻苦修行人。 观音带善才、龙女回转,走到天空遇到文殊和普贤二位菩萨。文殊、普贤问:“三奶奶,你在哪里的?”“哦,金三公子在终南山修修没得指望,起了退道之心,我去劝他一把。”“可曾回心啦?”“又去修起来。”“好。这是他家师父马虎,不曾想到去度他。既然这样,让我们去度他成仙。” 文殊、普贤站起身,飘飘荡荡下凡尘。 来到终南高山,文殊拔根青丝细发一变,变做一只玉兔模样;普贤一变,变做斑斓猛虎一只,玉兔在前面溜,猛虎在后头追。玉兔溜得没处躲,就对三公子怀里一攻。老虎脚一扒一个潭头,尾子一甩像扫场扫帚,跳上趴下要吃他们。金三公子一想:玉兔是弱小生灵,还不够猛虎一口,要吃就吃我吧!猛虎知道三公子想的底高,就坐下来等。金三公子把怀一开,叫玉兔溜走,对玉兔说—— 你盘山过岭要小心,备防猛虎再追寻。 玉兔一走,猛虎等吃金三公子。金三公子说:“猛虎,你肚子真饿,我来割块肉把你。”金三公子望望身上很瘦,就想用刀到左手膀子上割肉。可是没得刀,就用指甲代刀,揭下一块肉约有四两重,对盘石上一搁。猛虎眼一白,“扑秃”,倒吃下去呱。还在那舔嘴撩舌,还想吃。金三公子到右膀子上又揭一块,对盘石一搁。“扑秃”,老虎又吃下去了,但还不罢休。金三公子说:“猛虎啊! 一只玉兔没得四两重,我两块臂肉重半斤。” 三公子又对猛虎望望:“猛虎,你肚子大哩。我身上这点肉斋僧不饱,困下来尽你咬,你喜欢我身上哪块肉就吃哪块肉!”猛虎可吃他?不吃他。就从他身子这边跳到那边,那边跳到这边。跳来跳去不过是吓唬他。 这边跳到那边去,那边跳到这边来。 今朝三月二十八,菩萨替他脱凡胎。 正是当年有此事,“圣诞”流传到如今。 文殊、普贤替三公子脱去凡胎,和观音一同回转。走到半天空又遇到玉清真人。玉清真人问:“啊呀,三位菩萨在哪里忙的?”观音说:“我助金三公子修道的。”文殊、普贤说:“我们替他脱凡胎的”玉清真人问:“可曾替他换法名呀?”“这倒不曾。”玉清说:“让我去!” 有道是:人无法名不成仙,锁没钥匙怎得开? 玉清真人来到高山,变作一个道人,手执鱼鼓简板,唱起了道情——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鱼鼓一声响,唱起道情来。 小道下山来,漫步走长街。 寻钱沽美酒,自斟又自筛。 小道下山来,逍遥又自在。 问我家何处?世居在蓬莱。 金三公子闻听道情声,“师父”连连叫不停。 玉清说:“你倒叫我师父,你晓得我是哪个?”“哎,怎不认得?是你把我度出马房在此修道的,我怎能忘记哩。”“哦,你既认得我末,我就告诉你:你已经由观音、文殊、普贤三位圣母替你脱过凡胎了。我是来替你换法名的。修道之时可以叫乳名金福公子;修成正果要取法名,不可再叫乳名。 金三公子你听清,法名叫元阳小真人。 三天之内有黄鹤到,驮你上天讨封赠。” 玉清真人替三公子取过法名,腾空而去。观音来到南天门,人还未到,嘴里就闹:“三官,三官,你好不糊涂,好不马虎!你家徒弟在终南山修道,道功完满,你还不替他封仙,度他上天?”三官大帝说:“他还没有脱凡胎,取法名哩!”观音哈哈大笑:“你还蒙在鼓里。金三公子脱凡胎,换法名,已由我们姊妹三个和玉清真人帮他做了。玉清真人还准他三天之内有黄鹤临凡,驮他上天成仙哩。”三官大帝说:“啊呀,对不起,倒又烦劳你们了。”随即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玉主召黄鹤前来,命黄鹤立即临凡。 黄鹤奉了玉主令,掠翅起飞下凡尘。 仙风一息,黄鹤对终南山松树顶上一立。口中叫喊:“元阳,元阳,我来驮你上天。”元阳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心想:“啊呀,我这个名字没得别人晓得,只有我家师父知道,现在是哪个喊我?”抬头一望,是一只灵鸟。元阳问:“啊,你可是黄鹤?是黄鹤你飞下来。”黄鹤飞下来,元阳一看,只有鸿雁那么大的个子。就说:“黄鹤,你能驮得动我?”黄鹤就说了—— 三天之前我还驮不动,今朝轻轻驾你上天空。 元阳上前用一只脚一踏,黄鹤身子斜总不斜。两只脚一盘,像和尚坐蒲团。 翅膀一蓬尾一动,把元阳驮了上天空。 三官大帝弟兄三个正来天宫接表,元阳一见他们—— 双膝跪到平阳地,“师父”连叫两三声。 三官问:“哪是你师父?”“哈哈,三位总是我的师父。”三官说:“徒弟啊,我愁你中途要退道的,哪晓你竟还能修到底!” 三官搀住元阳手,到御宰台前讨封赠。 来到御宰台前,拜见玉主。三官对玉主说:“这是应化童子,已经修成正果,应该成其本位。” 玉主一看笑颜开,这等善人哪里来! “元阳你吃尽苦中苦,我今朝要封你神上神。 元阳前来听封赠,三茅祖师治乾坤。” 三官大帝不眠笏,跪在那里求玉主加封元阳神职。玉主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应化真君你当身。 三官大帝仍不眠笏,还请玉主加封他神职。玉主再次降旨—— 元阳前来加封赠,接本章童子你当身。 生死权在手,日日接表文。 加封再加封,可谓神上神。 玉主一封,还要到王母宫中再封,才得成功。王母娘娘对元阳说:“不好了,你要早来三天,我要封你个八仙。元阳一听,两滴眼泪倒落下来了—— 师父呀,八仙没得我的份,我枉修道到如今。 王母说:“元阳,你不要哭,我还有一仙不曾封呢! 元阳前来听封赠,八洞飞仙你当身。” 王母顿时赐他钻天帽一顶,腾云鞋一双,袈裟一件,聚风带一根和慧眼一副。元阳说:“我朝也修,夜也修,怎就修到这些东西?”“嘿嘿,这是无价真宝,天下觅不到。你如不信,我来讲把你听。 钻天帽,头上戴,上天入地, 腾云鞋,穿起来,足底腾云。 袈裟衣,穿在身,佛家衣钵, 聚风带,腰间束,八面威风。” “别看慧眼是两个框当,戴起来越望越清爽。对上望见三十六天堂,对下望见十八层地狱;对东望见扶桑国,对西望见老祖说法台。”“师父,你说的我总望到了,真是个宝贝。”“徒弟,你再戴起对王氏绣楼上望望看。”元阳一望,心里一荡—— 楼上灰尘寸把深,王氏不在绣楼门。 楼下结满蜘蛛网,阶上青苔绿沉沉。 元阳想:“不好了,王氏上哪去了?在家一无依靠,可能到极乐村岳母身边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极乐村一望—— 岳母端坐高楼上,她越是年老越精神。 “啊呀,莫非到广南我岳父任上去了?”他又把慧眼戴起来对广南一望,只见岳父在衙门里开堂问事,精神抖擞,好不忙碌,王氏也不在广南。王母说:“元阳,你再对老陆地上望望,王氏可在你家老陆地上?”元阳说:“我家哪有底高老陆地、新陆地啊?”“马房就叫老陆地。”他回头对马房里一望—— 王氏正在马房门,披枷戴锁做罪人。 元阳可认得王氏?认得的,但又不敢认。就怕一认末,师父要责怪他想妻。就说:“师父啊,这女子不晓得种我家几亩田,少我家多少粮。 看见一个女姣娘,点头数脑哭青天。” 王母说:“呵呵,不要吃了果子忘了树,尝了橘子忘了洞庭山。她不是张三与李四,就是你家王氏女姣妻。因你被玉清度上终南山,她被你父亲押进马房,替你担枷做罪人。你要赶紧临凡,把她度上北海浮山修道。”“师父啊,我不去。父亲同我三世里冤家,七世里对头,我哪能够临凡?”“徒弟,你抵不得从前了。现在你有百般仙法随身,能够移山倒海,撒豆成兵,呼风风到,唤雨雨临,指山山崩,喝水断流,完全去得的。要不然,我再赐你一颗灵丹。” 元阳奉了师父令,带了灵丹就动身。 仙风一歇,元阳对马房门口一立。这在什么辰光?二更已尽,三更将初,半夜差不多。元阳抬头一望,梅香四个,结股成帮,四个人看住王氏一个。元阳想—— 就凭我元阳道功深,一个人也难度五个人。 元阳想想无主意,也就如同当初玉清度他自己一样,向土地借了四个睡魔虫虫,向四个梅香鼻孔里一放。 梅香困觉如小死,麻麻木木不知神。 元阳真人在外面转溜溜,脚下踢砖头,嘴里咳断咳断吼。王氏说:“外间哪、哪个呀? 可是梅香投送茶和点?快快端进马房门。” 元阳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大概是跑路的,不认得路哇!就问:“你是找错户,还是跑错路?我告诉你—— 向北就是金相府,向南通到宾州城。 元阳还是不做声。王氏想:啊呀,可不要是贼?公公对我无情,莫怪我对他无义。我也有一份家业,尽你偷吧。就说:“嘿,你听好,要吃东西进厨房,要偷衣裳进香房,要偷宝贝进库房。我家东库里是金,西库里是银,随你偷那桩。 多偷金来少带银,你快做逃灾避难人。” 元阳想:不好哇,把我当贼啦!我来喊她的乳名,让她晓得我是哪个。便喊:“慈贞小姐,你家亲丈夫家来了!”王氏一听,更加伤心,叫声:“不好了哇! 夜半并深更,来了小光棍。 闯进马房内,冒名喊‘慈贞’。 我高叫安童捉拿你,送你披枷戴锁进牢门。” 元阳说:“哈哈,王氏,不要哭。我真的是你家三少爷。”“你是我家三少爷?我问你,我们游看花园,说过哪些话的?”“王氏呀,我记得呱,告诉你。 我比叶子你比花,花开全靠叶来遮。” 王氏说:“你这个油头光棍,在外头听见的,扁担头上套来的。你是我家三少爷么,你晓得我属底高?”“王氏啊,我们是两条黄牛合张犁——同耕。 丁卯年来属兔生,卯年卯月卯时辰。” 王氏听见这一声,知道正是三少爷转家门。 三少爷啊,你离我倒有三年整,今朝怎思量转回程? “三少爷,你快点走吧,不要连累我。 金相府要捉拿你,赶紧逃难去求生。” 元阳说:“王氏啊,不要哭。我成了仙,上了天,捉不住我了。我奉师父之令,来度你的。”“少爷,你是白白来了。马房的门关的,里头的大门闩的。”“哈哈,这你不要愁,我能开的。” 元阳老祖道功深,大开马房两扇门。 王氏问:“三少爷,我问你:你是船来的,车来的,还是轿子来的?我这身上重枷重锁,一步总不得走。”“哈哈,枷锁是锁不住你的。”元阳随即念道:“天开锁,地开锁,神开锁,鬼开锁。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一个“敕”字不费劲,枷锁脱落地埃尘。 王氏脱开枷锁,说:“少爷,我肚里饿来心里嘈, 一步总不得跑。”“你坐马房么,怎不带点干粮来的?”“少爷,我哪晓得坐马房?早晓得这样,不要说干面,细也要抓两把带在身边来。”“哈哈,不是干面、细,是干粮哦。我到身边摸摸看,有没有吃的东西。”元阳到身边一摸:“哎,还有半粒豌豆。”“三少爷,你大人做事不小,小人做事不大哇!肚里饿,心里嘈,豌豆要嚼两大瓢哩!”“你胡说,不要吃胀杀得。只好吃半粒,吃一粒都要胀的。”王氏把豌豆对嘴里一撂,牙齿几嚼,闷酥蜜甜,连声说:“啊呀,不饱不饿。真正好过。”“好过?你不要当它是豌豆。 它半个黄来半个青,费了我师父许多心。 王氏啊,这豆五百年才结这一粒。三年前,师父带半粒把我,度我逃出马房;今朝我带半粒把你,也把你度出去。”“三少爷呀,我……我……膝馒头发松,直对下要壅。”“来呀,你背住我肩头,我带住你衣袖。如果耳听风响,你不要睁眼。”王氏照办,说声:“走、走哇,少爷!”“行、行哇,王氏!”一个说走,一个说行,二人脚底就腾云。 把王氏带出浮云三千里,北海浮山面前呈。 仙风一收,元阳把王氏对浮云山一丢。元阳说:“王氏,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一望,啊唷喂,平口泼浪的水。 一望无边东洋海,浪涌千里怕煞人。 王氏说:“少爷,此地四周总是海,脚下有个滩,倒像个浮氽山。 我在家还有马房坐,此地何处把身安?” 元阳说:“王氏啊,你要住房子容易的。你眼睛闭起来,我来帮你砌房子。”王氏眼睛紧闭。元阳用手招一招,千根木头趁浪飘;念动真言咒,张班鲁班下凡尘。凡人要造好几春,仙界只要片时辰。 张班鲁班下凡尘,蚶虾胡子两边分。 砧砧斫来斫砧砧,日出卯时造完成。 房子造好了,元阳说:“王氏啊,你再把眼睛睁开望望看。”王氏睁眼一望哦,金漆旺旺,鲜红堂堂。 屋上总盖琉璃瓦,根根椽子雕金花。 元阳问:“王氏,这下可开心呀?”“少爷,又没有哪个陪我作伴哦!”“哦,这也容易的。”元阳念动真言咒,道魔仙姑下凡尘。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齐叫王氏“三娘娘”,也有送她引线,也有送她木梳,也有送她镜子。王氏说:“哈哈,仙女呀,我不梳妆打扮,不要木梳镜子;也不绣花纳朵,不要引线剪刀。”“三娘娘啊,这是无价之宝,哪块觅得到?你如不信,我讲把你听。 引线生来两头尖,一头穿线一头连。 虾兵蟹将百零八,穿成佛珠念成仙。 木梳弯弯像把弓,天天搁在绣房中。 金丝秀发重整理,一忽睡到东方红。 镜子生来四角方,一块青铜亮光光。 前一照来后一照,照见你在望西方。” 元阳说:“王氏,这下可有点开心呀?好在此修行啦!”“少爷,那你到哪块去?”元阳说—— 我修道不忘师父恩,到福禄宫中接表文。 王氏说:“三少爷,你倒走了,把我丢掉,你几时来呀?”“噢,我将袈裟为凭。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和尚。 尔为尔来我为我,无事不到你浮山。” 王氏说:“三少爷,你有心成佛,我也有心上天。我也来表个心意。 文佛袈裟紫云衫,一心削发做尼姑。 修身来到汪洋海,不要你这小丈夫。” 元阳真人站起身,福禄宫中接表文。王氏在北海浮山,由道魔仙姑姊妹四个陪她修道。 也算得到安身处,北海浮山办修行。 丢下此事暂不表,再提金相府内情。 第二天小雄鸡一啼,睡魔虫虫入泥,金相府马房里的梅香都醒过来了。有个梅香眼睛不曾睁,嘴里就开声:“不好了,东天上晓星,三主母好起来诵早经啦!”另一个梅香说:“吵底高嗓?三主母,六奶奶总没得了!”众梅香眼睛一翻,只见枷锁一摊。七嘴八舌,吵得不歇:“这遭不得了啦!三主母又没得!你们赶紧去报。”“去报?报呀报,三十门杠发跳。你挨打三十,我挨二十九,又痛又现丑。我们去说谎吧!”“说底高谎?”“啊,说上天的谎,入地的谎,飞过海的谎。”有个梅香说:“我、我、我去说个脱节谎。”“好的,说谎说得脱节,打起来总不肯歇。” 说谎梅香前面走,圆谎梅香后面跟。 人还不曾到,两人就哇哇叫:“老、老、老太师 ……不、不好啦!”“大胆犬奴,怎样不好!可是楼房要倒?”“不、不是的,三年前的事体又到了哦。”“你这奴才,底高三年前三年后的事体?” 三年之前逃走主仆人五个; 太师问:“三年之后呢?” 三年之后,三主母逃出马房门。 老太师一听,拿梅香出气:“哈哈,我晓得了,你们调得忙,笑得忙,哪有心事看马房!”“老太师啊,不要冤枉我们哎,我们掮枪舞棍,有瞌睡总轮流困,从来不曾离开她。就到这几天哦,不晓得翻点底高腔,主母在家念调儿‘梅香啊,我要成仙啦!嘿嘿,我要上天啦!’ 今朝到了半夜中,腾腾空空起狂风。 东边吹得滴滴搭,西边吹得叮叮咚。 谯楼更鼓三更响,又刮起一阵转溜溜风。 屋上吹了一个洞,吹得三主母上天空。” 太师说:“你这奴才,怎不背好了她的?”一个梅香说:“我背住她的手哇,给她一冲,一个倒栽葱,我就随手背住她的鞋后跟。 太师如果不相信,鞋拔衬还在我手中。” 太师说:“当点心,我要叫安童去查的。”“太师,尽管去查。”梅香说谎心虚的,赶紧在前头先跑。一双鳊鱼脚,倒有八寸八,一跑劈劈啪。来到马房门,台子上面垛大凳,捧住个门杠,冲掉三根椽子四垅瓦,开了一个大天窗。等太师一到:“太师啊,你看呀,就是走这块出去,上天的。” 太师想想真稀奇,马房能有上天梯? 太师想想无主意,去对钱氏夫人说:“不得了,金相府今夜出了大事情。”“怎?”“三年之前逃走不孝子,今夜逃走了王氏三媳。”“太师啊,我在家当家数载,虾不跳,鱼不动。嘿嘿,你到家规矩重哩!你会枷会锁哩! 逃走公子是自己生,逃走王氏是别家人。” 亲家四品太守,也是个朝廷命官。他要是—— 到金相府里接婿女,你怎还得出他们两个人? 交不出婿女两个人,亲翁也不是省油灯。 太师一听,心神不定:“安童,替我划轿过来。我在朝纲里好好的,你们婆媳四个写家书进京催我回来。要说不回来吧,你们要赶了进京;现在我回来了,又把事情对我身上推。 我到朝纲去保主,非关我事半毫分。” 钱氏一听,吓了大半条命。太师一走,天大的事都丢把我了。钱氏夫人晓得老太师生气,赶紧陪个笑脸:“太师,不要动气,我们来商议商议。一人商议没得智,二人商议没得事。三年之前呀,宾州兴灯,多少人家小姐轧跑掉了,写个告示贴出去,也慢慢寻到的。我家不好出个告示?”“夫人,这个人家要笑的。出告示末,印又不曾带家来,告示不用印,算底高告示?”“啊喂,你真真考究哩?红笔拖拖,画它几个螺螺。 告示张贴四城门,哪敢讹断你老大人!” 太师说:“啊呀,夫人,八股文章我会写的,这告示我不会写。”“噫,你不会我会。我来开口,你帮动手。上面写它几个大字:‘金相府告示’。下写:‘当朝一品,同缘钱氏,终年所生三子。长子习文,接本御史;次子习武,边关总兵;三子金福,一不习文,二不学武,懒读诗书,好做道人。被父责打,送进马房,受刑不过,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鸡犬不留。各各遵照毋违!’”太夫人说,太师写。写好了,太师叫来安童:“替我把告示张贴四门。”安童一听,对那里一钉,动总不动:“老太师,就一张告示,叫我糊贴四个城门?要说撕做四块,有头无尾,又看不到个鬼。要是不撕开贴吧,管到东门,又管不到西门;管到南门,又管不到北门。” 太师一听笑颜开,依还又照样写起来。 一张誊两张,两张誊四张,四张誊八张。 告示张贴四城门,城里城外总知闻。 俗话说:江湖常常流活水,南北道路有人行。上市上街的人就议论纷纷:“老朋友,我上当哩。钱粮国税完得早,不曾讨到巧。”“怎呀?”“城里有皇上告示贴出来了:监牢里罪犯赦一半,国课钱粮减三分。”“你这个老朋友哦,皇上告示么,有九头狮子黄金印盖上头的,它上面又没印,不是皇上告示。”又有人说:“东门外面有爿绸缎店,只晓得卖,不晓得欠,他出告示招揽生意的,我们去买便宜货!”也有人说:“金相府里三公子跑掉了,出告示寻人。”“唔,作兴的。听说金三公子吃素修道,作兴成仙,作兴上天,也作兴给菩萨度走了。” 还有人说:“这种人家威风到顶了,不得再发达啦。” 也有人,说金家,气数已尽, 也有人,说金家,冤孽再生。 上等人,说金家,成仙了道, 下等人,说金家,出了“报应”。 相府告示像只红嘴绿鹦哥,买的少来看的多。 有的念告示的人想发财,头上不念,尾上不念,单零零念中间:“送信者赏银五百两,送人者赏银一千。”哎,卖菜的老朋友倒听见了:“二老官啊,帮我把担子带家去吧。”“你上哪去?”“我上金相府啊。他家儿媳跑掉了,我去送信啊。”“亏你想得好,我来帮你带担子,你好去领赏?”“何苦哦,你我住在沟东沟西,请你这点事总不肯?”“老朋友,你不要想发广东财,他家逃走一子一媳,外加安童四个,还说库里少了金银,告示上又未曾载明少掉多少—— 背不起他说句糊涂话,你倒要还他金子又还人。 这个卖菜的给他一吓,命总没得:“这样说,我不去了。”但他还想碰碰运气—— 挑副担子就下乡,卖点百合和生姜。 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如果碰到金家儿媳妇,赏到银子是一千。 不提相府出告示,再提广南王大人。 卷五 上告御状 为儿女,决雌雄。理在手,当太公。 王乾为了儿女事,要和亲翁决雌雄。 人间讲的情和理,有理重孙当太公。 上册讲到元阳真人把慈贞小姐度到北海浮山修道,金宝老丞相张贴告示寻找儿媳,此话丢开不表。单说王乾在广南上任三载,复任三载,六载完满,一心谢事打转。当地百姓见他为官清正,又再三挽留不住,就不迎新官,先送旧官,将王老爷送上舟船。众百姓依依不舍。 好一个清官王老爷,倒贴银子坐衙门。 真是夏至难逢端午节,百年难逢王大人。 王老爷站到船头摇摇手,嘱咐大众转回程。叫他们乐守田园,细作精耕。 三十六行总好做,不要做违条犯法人。 父慈子孝千古道,忠君爱民牢记心。 众百姓打转,想起王老爷在此为官公正廉洁,爱民如子,就在东门外造起一座王乾庙,用檀香紫木雕起王乾金容相。 百姓不忘老爷恩,初一月半去了愿心。 王老爷带了百姓赠给他的万民衣、万民伞,乘船回转。 船头分开千层浪,水路滔滔转回程。 陆氏夫人见王老爷回来,吩咐安童、梅香拈香执帖,出门迎接。陆氏夫人走到滴水檐前,一把搀住王乾。二人携手同行,来到高厅,先茶后酒,讲不住口,叙述六载离别之情。忽听门外人声喧哗,老爷问:“夫人,门外怎有许多人的?”陆氏说:“这是左邻右舍听说你老爷回转,那些张家侄男,李家侄孙,都要来看你。”老爷一听,就说:“这些侄男、侄孙都已长大成人,我不认识了。”随口就吟—— 老夫六载在他乡,岸边杨柳长成行。 陆氏亦道—— 门前红梅多结子,宅后绿竹添新篁。 王乾听了这一声,腮边不住泪纷纷。 陆氏问了:“老爷为何眼泪珠抛?可是遇到不顺心的事?”王乾连声叹气:“咳, 看到隔壁顽童多得很,就想起你我没得后代根。”陆氏说:“啊呀,老爷你六载不在家,我倒忘记我家金福小婿和慈贞小姐的事了。”夫人提到这话,王乾问:“他们生到几位甥男,几位甥女?”陆氏叫声:“老爷!” 小姐出嫁六载整,不来不往到如今。 老爷说:“夫人,你的心太狠。小姐嫁到相府六载,你总不接他们回门?”陆氏说:“老爷哎! 我本想接她回门转,又少支宾待客人。” 王乾说:“既是如此,我不回来则已,既已回家,一定要把婿女接回门才是道理。”随手吩咐安童备四道名帖。安童说:“接姑娘、姑爷用两道名帖就算客气了,为何要备四道?”“安童,你不晓得,我家这门亲是一倍亲来几倍亲。一道名帖到东门拜请熊总督;二道名帖到西门拜请桂翰林;三道名帖到相府拜请亲翁母;四道名帖把女婿、女儿接了转回门。”安童说:“老爷言之有理。”连夜备起四道名帖。老爷一早梳洗完毕。用过早膳,整整衣帽,备了两顶轿子,辞别陆氏夫人—— 王老爷乘轿就动身,去接婿女骨肉亲。 路上行走来得快,祠山殿对过是城门。 老爷来到城门口,城里城外闹盈盈。 王老爷来到东门辰光虽早,上街的人竟也不少。挤如也,抑如也,推不走,轧不开。安童放声就喊:“让开,让开,让我家老爷上街。”旁边就有人说了:“啊依喂,吓煞人,大不了是个四品谢事太守,摆出这种排场来吓唬哪个?不要睬他。”老爷一看:“安童,抵不得我在广南,当方土地当方灵。这次回到老家,对乡亲故里要放客气点。长者叫伯伯,少者叫叔叔,和尚叫真人,道士叫先生。 嫁过的少妇叫贤嫂,高楼上小姐叫千金。” 这遭,安童忙向前,对街上的人打躬作揖,招呼不歇。大众一听,倒蛮开心。众人忙着让车子,顺担子,搬摊子,腾出一条路来让老爷轿子进城。 老爷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喊三声。 老爷进东门抬头一看,望见城墙上贴的金相府告示,随即吩咐安童住轿。安童把轿帘落平,老爷步出轿门,摸出二铜钱眼镜一戴,看看金相府出的底高告示?只见告示上写道:“当朝一品。”“唔,亲翁官高极品,口气不小哇!”“同缘钱氏。”“嗯,拿亲家母出来摆架子。”“终年所生三子。”“亲翁,你哪里还有三子?我有半子份哩,你只有两子半。”“长子习文。”“嗯,金家长子莫非科相啦?”“大夫接本。”“哦,还是个接本御史。”“次子习武。”“大概次子封了侯位?”“边关总兵。”“唉,还是总兵之职。”“三儿年轻。”“啊呀,我的小婿可能中了状元?我不曾带贺礼来呀!”“一不学文。”“倒是能够吃苦,跟他二哥习武。”“二不学武。”“作兴他的发财心重,走商贾之道。”“懒读诗书,吃素修道。”“……啊呀,小婿你年纪轻轻,不帮皇定国,为社稷出力,反替佛面增辉,这就奇了。”又往下看:“被父责打。”“打得有理,养儿不教,父之过也!”“关进马房。”“啊呀,这就错了!” 不是盗来不是贼,因何押进马房门。 “受刑不过,黑夜私盗库中金银,贿买安童,带妻逃……” 一个“走”字不曾念出声,急得头上汗淋淋。 老爷一想,不能有失官体,揩揩眼泪再往下看。“带妻逃走,不知去向。送信者赏银五百,送人者赏银一千。若藏匿金家儿、媳,一旦查出,满门抄斩……” 王乾将告示看完成,鞋尖蹬破两三针。 王乾说:“安童,替我打点烧酒来。”安童打来烧酒,王乾用酒对告示上一涂,就润潮涨糊;酒对告示上一喷,告示从墙上起身。叫安童细心点,从四角上对中间掀,整整端端不破边。王乾把告示折好,当个宝,对拜盒里一塞,打发安童将轿子抬了打转。安童说:“老爷接姑少爷还不曾进他门,怎又叫我们转回程?”老爷说声—— 安童哎,我今轿子进东门,乌鸦在头上叫三声。 金家私杀儿媳妇,这件冤枉海能深。 俗话说:人来投亲,鸟来投林。 我女儿、女婿总不在,我到相府里会何人? 老爷乘轿回家转,一路啼哭泪纷纷。 王乾来到自家门前,陆氏夫人老远就喊:“老爷,可曾接到女儿女婿?”王乾不作声,走出轿门来到高厅。陆氏又问:“女儿、女婿怎没来的?”王乾说—— 夫人哎,要知婿、女今何在,拜盒里面看分明。 陆氏打开拜盒,拿出告示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底。 一张告示看完成,哭死过去又还魂。 陆氏说:“老爷,你说我家婿、女还在不在世?”王乾说:“看那告示口气,十有八九是被金家杀害了。”陆氏一听,又放声大哭—— 老爷呀!我的婿女死得苦,你要替他们把冤伸。 宾州城里告一状,伸不到冤枉不休兵。 王乾说:“夫人,金丞相官高职大,别说县里,就是州府衙门也告不动他。夫人哪! 到六部三司去告状,也等于告诉面糊盆。” 陆氏说:“我家婿女死得不明不白,伸不到冤就这样拉倒?”王乾说:“夫人! 要替婿女把冤伸,御状要告到午朝门。 只恨我官职还嫌小,不敢闯进帝王城。” 陆氏说:“就这样轻放他,我们不气死他金家脚丫里!”王乾一想:“罢、罢、罢!不提伸冤也就算了,提起伸冤,就要拼得一死。不然,人命不如畜生,下官还有日子过?夫人,叫安童搬块门板搁在高厅上。”安童搬来门板搁好。王老爷梳梳头,洗洗脸,整整衣冠,跑过去直笔笔对门板上一躺,叫声:“夫人,你替我头边点上一盏火,脚边点上一盏灯—— 进京告状未知死来未知生,你望我面耳鼻舌根。 赢了今天是再生日,死了就算是周辰。” 陆氏说:“啊呀,老爷你还不曾进京,怎做出这不祥之事的?”“夫人,你要晓得,我官卑职小,动御状告金宝,就等于庶民告县官。如果万岁明察秋毫,依理而断,还能赢得金宝;倘若皇上徇情,包庇丞相,我就难有性命打转。所以,我今朝出门,生死难料!” 我拼一个五十六岁王太守,碰碰他当朝一品官。 陆氏说:“你进京我有几句话奉禀: 得收头处且收头,得饶人处且饶人。 话到嘴边留半句,理到七成让三分。 不要让天子审翻了案,我王家就无人把冤伸。” 老爷吩咐安童请来三代宗亲牌位,跪下灼化纸钱,告别祖灵。他一边化纸一边哭—— 叫一声宗亲呀,你在则为人死则为魂。 我到皇城把状告,宗亲要做领头人。 又叫声金福和慈贞,你们阴灵跟我上皇城。 恐怕我在殿上“冤枉”二字喊不出,你们要照应我二三分。 白纸钱灼化蓬蓬飞,王老爷越哭越孤凄。 王乾别了祖,备了银子,上了轿子。陆氏送他动身。送到门口,陆氏说:“老爷哎—— 我理当送你二三里,鞋尖足小步难行。” 老爷哭上阳关路,夫人哭回绣楼门。 老爷在路行,沿途莫稍停。 为了伸冤事,连夜赶进京。 在路行程数日整,赶到天子外罗城。 皇城景致无心看,要寻招商店堂门。 安童说:“老爷,外面辰光不早,我们肚子不饱,要寻个饭店才好。” 穿街过巷来得快,到了招商客店门。 安童对老爷说:“俗话讲:生处好赚钱,熟处好过年。老爷前年进京求官是歇在张都司饭店呱。那时你官运不丑,升到皇堂太守;这次进京告状,我看还是住宿在张家为好。”老爷答应。随手来到张家门口,恰逢堂倌出来拉生意。口中唱道—— 可有伸冤理枉人,来到京都帝王城。 外面已经夜黄昏,歇宿我家店堂门。 状纸呈上金銮殿,打赢了官司转家门。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这叫来得早,遇得也巧,第一个吉兆讨得蛮好。就吩咐安童住轿,把铺盖行囊,搬进店堂。 流水簿子登过号,客堂里面暂安身。 张都司老板见客人一到,眉开眼笑,倒杯香茶双手奉上:“请问客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老爷说:“店主,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广西宾州王乾。”“啊呀,原来是王老爷,久违了。王老爷,你那年进京科考是白面书生;前年进京求官的时候,胡须儿才露根;今朝见面看你额角上露筋, 想必在广南为百姓操尽了心!”王乾一听, 凄然下泪: “店主呀—— 这次进京非别事,只为婿女把冤伸。” 张都司说:“王老爷,你且住下休息休息,这事么,须从长计议。”王乾吩咐安童拿出散碎银子,到街上买三尺六寸黄绫来写状子。安童对老爷说:“我们不要乱用钱,这场官司弄不好要拖好几年。写状子么,买张呈文格式纸就好了。”老爷说:“安童,你们不懂,对官府衙门里送的叫禀单,对金殿上奏的叫本章。写本章一定要用黄绫才好。朝中三百文官,二百武将,八大朝臣,九卿四相,大家总要看的。这遭,你一看,他一转,转到万岁手里就成破纸。状纸不好,皇上见恼,挨他撕掉,只好拉倒。”安童说:“既然如此,我即刻去买。”一歇辰光,安童把黄绫买进店堂,交与老爷。王老爷取出文房四宝,磨磨“大阁香”,笔头掭掭尖,想上大半天,状子草稿才成篇。安童说:“老爷,慢点誊正,先念给我们听听。道理说透点,证据摆足点,一字入公门,千斤拔不出。”“安童,你们懂底高?”“老爷,你为官虽好,在广南办案子也有时候弄错了呱!那时,小人不敢作声。”王老爷哈哈大笑。心想:“这倒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就说:“好的,我就念给你们听听:“具状人广西宾州极乐村人氏,姓王名乾,状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罪臣王乾,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丞相的三子金福为妻。太师亲口所准,将金福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香烟后代。不料丞相倚官仗势,硬将小女娶过门庭。过门六载,不准婿女回转王门。罪臣蒙皇恩浩荡,升到广南为官六春,官任圆满,回归故里,迎接婿女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假言寻找儿媳,诬其私奔,实则谋杀已久,掩耳盗铃。金家杀其一子,尚有两子,而杀其一媳,便绝我王门九族宗嗣。伏乞圣天子作主,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或见其人,或见其尸,方可结案。”安童说:“老爷写得不丑,言短意达,着实好誊正了。” 王老爷提笔忙誊正,心里像插进万根针。 安童倒杯香茶,劝劝老爷:“不要着慌,誊写清爽。” 一张御状写完成,专等五鼓进朝门。 东天刚刚发白,王乾就来到午朝门外。这时正是皇上坐早朝。 王乾舍死忘生,歪歪斜斜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众位呀,王乾告状运气丑,状子偏偏落在金宝长子接本御史的手。金大夫逢三、六、九日接本,那天正是初三日子。这天他接到四道本章。第一道是东台御史报旱荒;第二道是西台御史报水荒;第三道是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第四道是王乾的状子。他不知道王乾告他的父亲。翻开来一看,上面写道:“广西宾州人氏。”心想:啊呀,是我同乡人。再看“姓王名乾。”啊呀,此人是我三弟的岳父。他不晓得我在京里做内京官,有什么事怎不与我讲讲?我不但能准,而且受本。再看他告何人?是金宝私杀儿媳一案。“不好了! 爹爹在家闯了祸,御状告到紫禁城。” 金大夫想:我要是尽了忠,就不得尽孝;尽了孝就不得尽忠。尽忠的话,我就要忠心耿耿将御状呈上殿前,我父亲就要吃人命官司;尽孝的话,我就要将状子抽掉,那王乾又要枉吃辛苦。 金大夫一时难转弯,横也难来竖也难。 金大夫想:我必须做到忠孝两全,暂时抽掉状子,回到自己朝房用轿子将三兄弟的岳父接过来,然后再将父亲接得来。 请六部大臣说场和,省得两个亲家动干戈。 金大夫随手把王乾的状子并并折折,对靴筒里一塞,用手一指:“王乾退后,午朝门外候批!”王乾心想:乖乖,还算运气好,不用坐罪。回转客店不提。再讲金大夫将那三道本章呈上龙案:“万岁,本章在此,请我主观看。”圣天子接过本章一看,第一道报旱荒千里,除六准四;第二道报水荒六县,除四准六;第三道报罗大夫告宋大夫吞吃皇粮。万岁说:“金爱卿,宋大夫可能有些账目不清,人家猜疑,你奉孤家旨意到六闸京口去整饬宋大夫的账目,速速毋迟!”金大夫谢主隆恩,到六闸京口查账去了,却忘记了王乾告他父亲一事。再讲王乾回转饭店等候批文。眼睛一眨,到了初八,立即启脚,来到午朝门口一看:东台报旱荒,除六准四;西台报水荒,除四准六;宋大夫吞吃皇粮,派钦差大臣去六闸京口算账。左望右望,没得对自己状子的批文。心想:啊呀,莫非下任官告任上官要压下期?一期是五天,王乾仍然回转客店等候。眼睛天天翻,指头天天扳,等到十三,又到午朝门张看,还是不见他的批文,就自言自语地说:“万岁,我川资带得不多,不要看我不化多少钱,经不起你拖几年。”没法,只好又回转客店。眼睛一眨,又到十八,王乾又到午朝门口去望,仍旧没有对他的批文,依还又回客店。王乾想想伤心,眼泪倒抛下来了。叫声:“万岁呀,自古有言—— 求官不到还文章,告状不准还禀单。 御状呈进三期整,是凶是吉没下文。 恨不得爬上金銮殿,拼得不要命残生。” 王乾来到午朝门口看看,又没下文,就放声喊冤。这时,正逢吏部张天官退朝打转,经过午朝门口,听到有人喊冤,就吩咐脚夫住轿,问:“谁人拦轿喊冤?”众位,王乾虽是张天官的门生,倒有七年不曾见面了,也不晓得轿子里坐的哪位大官。随手上前叩头,叫声:“青天哎—— 小人有件不平事,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问:“你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大人,下官家住广西宾州,姓王名乾。”“啊呀,他是我的得意门生。”便说:“王乾,抬头看我!”王乾叫声:“青天大人哎—— 雷阵渥闪我常常见,不敢抬头见青天。” 张天官又说:“恕你无罪,抬头见我。” 王乾抬头眼一睁,恩师连连叫几声。 张天官说:“门生你何苦哇?别人有冤难伸,你愁底高?你的同乡金丞相是当朝一品,就是他们父子三个不帮你忙,还有我呢!告诉我听听,你究竟有什么冤枉?”“先生,我是要跟你讲讲哩。又怕要连累于你。我不告别人,告的就是金宝。”“啊呀,你告金宝?真是老鼠想娶猫——胆子倒不小。你告他何来?”“先生,我告他私杀儿媳。”“错的。儿子是他养的,媳妇是他娶的,关你何事?”王乾叫声:“先生呀—— 他杀一子我有半份,杀媳是灭我后代根。” 张天官说:“如此说来,金家儿媳就是你的婿女唷?”“先生,你倒忘了,当年我到相府朝房求官,他请你为媒,我不敢推违。”“啊呀,如此一提,我倒想起来了,当初不是说好太师的三子送到你家去招婿为嗣的?”“ 先生,当时是这样提的,你也这样讲的,他也这样允的。后来,他仗官高势大,硬将我家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回娘家,竟被他私害掉啦。现有他家告示为凭。”“门生,你进京几天啦?”“有半个月之多了。”“你的状子何时呈上的。”“先生,已有三期了。”天官屈指一算:“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啊呀,门生,你的状子落在金家长子的手里了!”王乾一听,不好了,急得困下来就滚—— 抛三抛来滚三滚,告示失落在地埃尘。 张天官说:“门生,你不要哭,你第一张状子不准,第二张状子可曾写好了等?”王乾随手把告示捡起来,双手捧给张天官—— 先生呀,这是我婿女阴灵来送信,要请大人把冤伸。 张天官接过告示,从头看起。看完以后,说:“门生,没有这张告示没办法,有了他金丞相这张亲笔告示—— 白纸黑字作为凭,海底里的冤枉总理得清。” “门生,你不晓得啊,金丞相父子三人在朝做官,目中无人,一手遮天,哪个也不放过。去年外罗城有场人命官司,不曾经他父子手,他老老诚诚揪住我吼,险险乎要摘我的乌纱帽。”说到这里,天官用手对告示上指指:“金宝哎金宝,你终究也有这一天! 只说你金家永世挂了无事牌,今朝也碰到我手里来。” 师生二人来到天官朝房,天官问:“你的御状草稿可在身边?”“先生,在身边哩。”随手摸出来送到天官面前。天官上下一看:“门生,状子写得不丑,就是还差一点点:上面少个锥子头,下面结尾不得劲,中间少两句紧要话。你看,还是你重写一张,还是我帮你写?”“先生,就劳你大笔。”“不过,门生,我只能帮你起草,誊正要你自己来。要是让金大夫认出我的笔迹,他要记我的仇,跟我做对头。”“好的,先生你写我誊正。”张天官说:“这张状子一开头就要用锥子头锥住他。开头这样写:‘救死拯命,替鬼伸冤’。万岁看到这样开头,一定要说:‘替鬼伸冤是为民不为己,告得在理,断不怪你。’接下去再写:‘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一案’。这样,你告的是谁,状纸上就清楚了。下面写:‘罪臣王乾,受恩广南太守,同缘陆氏,终年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金家三子金福为妻,由张天官为媒,此为人证;金丞相亲口所准,愿将其三子送进王门招婿为嗣,在则养老,死则殡葬,传接王门九族宗嗣。岂料丞相不尊皇道,倚仗高官大势,硬将小姐娶过门庭。过门六载,未许小姐回门省亲。下官受皇隆恩,在广南连任六载,官任完满,谢事打转,回归故里。迎接小姐不到,只见金府告示张贴四城,名曰寻找儿媳,实则谋杀已久,以此掩人耳目。他杀子是轻,杀一子还有二子;害媳是重,杀一媳便绝我王门后代。谨兹仰求皇恩扶法。他金家对我婿女,在则还人,死则还尸,埋入土中,还我坟墓。或见其尸,或见其人,方可结案,微臣拈香奉禀,伏乞我主龙笔超生。’门生,这张状子你看可好?”“先生,你才高识广,门生所不及也。”“门生,状子写得虽好,还要把这张告示贴附在后面作为物证,它是丞相的亲笔,到时候他要赖也赖不掉了。” 第二张状子写完成,告示一张紧随跟。 师生作了大半夜,只等五鼓进朝门。 次日清早,师生二人一同来到午朝门外。一群上朝的大臣就问张天官:“这是你的何人?”“众位年兄,他是我门生王乾。”“他跟你上朝做底高?”张天官说:“告御状。”“告哪个?”“告金宝。”大家提到告金宝,总说告得好;听说告金宝杀儿媳,个个都愿意帮王乾出力。天官说了:“众位年兄,不要你们助钱,只求你们帮言。” 耳听一声钟鼓响,大开龙凤两扇门。 张天官说:“门生,你在门外看好我,我对你一相,你就喊冤。”张天官和众大臣徐徐步上金殿,二十四拜,参见礼毕,各自分两边站立。高祖皇开金口:“众爱卿,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王乾在午朝门口对里一望,金殿两旁刀枪剑戟,雪亮堂堂;文官像菩萨,武官似虎狼,他吓得不敢上殿!张天官想:王乾如果再不上殿,马上就要退朝啦。他随手转过身,头对外一伸,眼对王乾一相,王乾随即整整衣襟,壮壮胆子:“冤枉呀!” 战战兢兢爬上金銮殿,冤枉喊得不绝声。 今天正好是张天官值日接表。王乾对张天官面前一跪,双手呈上状子。这张状子张天官一手所造,他不用看就呈到高祖案前:“万岁,广西四品太守王乾喊冤,有本上朝,仰乞龙目观看。”开头是“救死拯命,替鬼伸冤”。天子说:“替鬼伸冤不是为己,告得有理!”天子又往下看:“具状人广西宾州人氏,姓王名乾。”天子说:“嘿,你王乾在广南为官,为何来替鬼伸冤?你到底是阳官还是阴官?”万岁又往下看:“含冤负屈,控告金宝私杀儿媳。”看到这里,万岁把状纸对下一搁:“岂有此理,金宝乃当朝宰相,有功之臣,哪有杀子害媳之理?”说着,将状子对前一推—— 以下犯上告不得,状子拂落到地埃尘。 众朝臣看看高祖皇不纳本,就怕告不准。你对我相相,我对你望望,没人敢上前捡状子。张天官今天值日接本,只有他去捡状为宜。张天官没法,只好自己上前捡起状子,一跪三叩首:“万岁,还望龙目细看,王乾他究竟受了哪些冤屈?”高祖皇又往下看,一目到底,觉得此状不可受理;如果受理,不但金宝要挨斩首,还要连累到两个儿子—— 孤家失落他父子人三个,似失擎天柱三根。 万岁将状子一拂:“下官告上官告不得。”他惟恐朝臣还要奏本,又重申几句:“告不得,告不得,告不得!”众朝臣面面相觑,各自心中有数——张天官说的,不要我们帮钱,只要帮他一言。于是八大朝臣一齐跪在殿前:“万岁息怒。下官告上官只要告得有理,就可告得。”这遭,东殿文官,西殿武将,大家齐心,异口同音:“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官告大官只要告得有理,告得、告得、告得!” 万岁坐在龙椅上,横也难来竖也难。 天子一想,天有六空,地有六水,君有六部,臣有六房。没得六部大臣帮忙,孤家怎好为皇?张天官顺势又将本章捡起,呈上龙案:“请万岁三思,王乾敢动御状,其中必有深冤。”万岁将状子一翻,反面还有一张。众位,反面一张是附的金家告示。万岁将告示看到底,也觉得王乾告得有理,自觉于心有愧。先命左右殿官听令,将王乾送刑部关押坐罪!再御笔一批,唤出张千、李万、陈龙、赵虎四员校尉,立拿金宝,限七日到京受审。火速!火速! 有了火速两个字,哪还敢耽搁片时辰。 万岁龙袖一拂,文武官员退朝。张天官来到刑部大牢向牢头禁子打个招呼:“各位兄弟,我家门生王乾,含冤负屈暂住几天,有烦众位之处,我日后定当补情。”又对王乾说:“门生,状子已准,就等金宝一到立即对审。如果他矢口否认,你只要向他要人。如果你一时惊慌,想不到话答,只要对我袖管里一看,你就会想到话说的。”王乾说:“多谢恩师指点,我王乾一定留心。”天官回府,暂且不提。再讲四个校尉到御槽牵出快马四匹,将召旨用黄布打成包袱,十字花对肩背上一捆—— 翻身跨上银鬃马,不分晓夜赶路程。 蹄声得得快如飞,沙灰卷起赛腾云。 一路行走数天整,到了宾州北城门。 四个钦差来到金相府门口。以往差官到相府要等安童对里通报,今朝只喊“立召”。安童晓得不好,连忙进去对老太师说:“老太师,你……你不好了!”“大胆奴才,我有底高不好?”“太师哎,不是你不好,是皇上圣旨到了。”“奴才,大惊小怪,圣旨到我家来,是叫花子吃冷子粥——家常便饭。你怕底高?”安童说:“老太师,今朝不是圣旨是召旨。外面四个大汉子,满脸络缌胡子,头戴将军帽子,身穿黄布马褂子,肩上背个黄袋子,里面‘悉哩索落’像有铁链子,就怕要锁太师的颈脖子。”太师怒喝一声:“快去开门!”门一开,四个钦差一拥而进。 金丞相整整衣冠,正要跪读圣旨,被张千、李万一把拦住:“金太师,今天用不上你开读了。且听着—— 金宝金宝,触犯天条。 杀子害媳,罪责难逃!” 召旨听完成,三魂吓得少二魂。 太师他往常架子比天大,今朝竟比校尉还矮三分。随手叫安童到厨房置办酒菜,对张千、李万等四个校尉好好款待。太师手把壶头,身坐右首,送了一杯又一杯,杯杯盏盏不推诿;先送几个接风盏,又送几个上马杯。酒过三巡,太师心里盘算:“自古说:先去挨打,后去挨骂,不去也罢,买上不如买下。”随即吩咐安童封出四百两银子送给钦差大人,打发他们先走。安童捧出四百两银子,然后提醒太师:“太师,乡间有句俗话,叫‘酒肉灌皮袋,公事仍在外’,就怕你这四百两银子掉在水里总不响。”太师只当没有听见。叫声:“四位年兄,这一点小意思,你们买饭吃不饱,买酒喝不醉,只好买杯茶解解渴。”四个校尉用手一推:“太师你不要弄我们受轧,我们不能得钱卖法!” 不要你的雪花银,只要你跟我们一同行。 太师说:“年兄,这又何必。不要说是为我的事情而来,就是四位路过这里,也不应让你们空手而过,你们说我出钱买法,难道我有什么把柄在王乾手里不成!”随手吩咐安童备轿,又到暖阁高楼跟钱氏夫人告别。太师来到暖阁高楼,叫声:“夫人哎—— 马房里逃走主仆六个人,我告示贴到四城门。 谁知亲翁回家转,他竟然不是省油灯。 金殿上面告一状,圣旨召我上皇城。 夫人哪,金殿上面来质审,我袖管里抛不出儿媳两个人。 夫人哪,我是哑巴吞吃黄连药,心中苦难对谁言。” 钱氏夫人说:“老太师,你不用怕。 我二子朝中把官做,一文一武有名声。 你朝中还有三十六个干儿子,一朝倒有半朝人。 就是王乾有冤屈,金銮殿上也没处伸。 如若他告你杀儿媳,你叫他当面拿凭证。 你胆大心宽上皇城,稳操胜券转家门。” 太师由夫人陪送到府门外,夫人回转不提。再说太师身坐一顶轿,随同校尉走了。到京都外罗城,四个校尉对轿子前面一站,口中就喊:“金家安童住轿!”太师说:“你们不要吼,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送给你们吃老酒。”差官接过银子,私下说了:“他平常死捞别人的钱,我们今朝捞这几个钱是从油锅里捡出来的——烫手呢。”他们依还押轿动身。穿街过巷来到里罗城。又叫金家安童住轿。金丞相说:“众位年兄,刚才吃过酒,怎又捉住我吼?我哪有许多银子?”钦差说:“太师,你睡到五更天摸摸心,开口银子,闭口银子,我们究竟得你多少银子?现在不是向你要银子,是要和你分个界限。我们和你犹如合种二亩六分田,在宾州地内,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方,我们客客气气让你坐八人大轿;现在到了皇城,是在我们的一亩三分地内,要公事公办,请你替我们把面子顾起来。”说着,随手拿紫金链子对轿门前一摆。校尉官可是要锁老太师?不是的。金丞相是四大金刚的帽子,城隍老爷的胡子——碰总碰不得。他们只是用紫金链子做个锁人的样子,对轿子四周一箍,中间绕个扣,拦门一把锁。张千说:“恭喜老太师万福,这叫鹦哥衔索。” 丞相坐在轿子内,恨不得气死又还魂。 只为儿媳人两个,鹦哥衔索入朝门。 来到午朝门口,陈龙、赵虎看住轿,张千、李万上殿见驾交差。 万岁听见金宝到,撞钟击鼓召众臣。 天子出赦文一道,释文一纸,赦文到刑部赦出王乾上金殿;释文到午朝门外释放金宝入朝。王乾走进午朝内,看见金宝坐在朝房,脸上青胖,像个五殿阎王。王乾上前双膝一跪,叫声:“老太师! 我们亲翁对亲翁,不是冤家对头星。 今朝皇上审御状,你要让我二三分。” 金太师一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脚一梗,王乾对旁边一滚。太师大骂:“哪个是你亲翁? 既看亲翁情和面,何必告我见当今。 金殿上面来对审,决不饶恕半毫分。” 这叫钉头与秤勾,钝斧头遇到硬木头,死黄泥遇到秃犁头,破畚箕遇到坏扫帚—— 黄鼠狼遇上呲嘴狗,前世里冤家与对头。 张天官一见,“门生哎,你何苦啊!真是烂障好扶,烂汉难帮,你与他已经做成冤家结成仇,还在长他的威风,捧住他下巴撼?不要怕,到殿上你是原告,跪他的上首。”众朝臣站在两边,王乾跪在金宝的上首。金太师一见,干脆立而不跪。万岁问:“王乾,你有多大的官职,竟敢跪在太师的上首?”六部大臣一齐启奏:“我主万岁,今朝执审御状,不分官职大小,只论原告被告,理应原告在上,被告在下。”万岁一听,不好再赘。 东边跪的王太守,西边跪的金大人。 天子拉不下情面,有心袒护金宝。他不先问原告而问被告。叫声:“金爱卿,你家亲翁告你私杀儿媳,可是事实?说与孤家听听。”金宝爬上一步:“我主万岁哎, 麦芒挑刺肉也疼,哪肯钢刀割自身? 虎毒尚且不害子,我哪肯将儿媳丧残生。” 天子朝东边一看:“王乾,你亲翁说的不错,谁肯杀亲生儿媳,你有何说?”王乾一听,对那一定。 王乾跪在金殿上,默默无言不作声。 金宝趁热打铁,又奏道:“万岁,王乾告我私杀儿媳,是刀剑为凭还是血迹为证,有何见证?诬陷好人是有罪的。”天子对王乾说:“你亲翁说得有理,你告他私杀儿媳,如拿不出凭证,该当何罪?”王乾一吓,更加想不到话说。 王乾吓得两腿抖,就像鱼胶粘嘴唇。 金宝见势又紧追一步:“万岁,王乾诬告是实,请万岁作主。”天子大怒,拍动“镇山河”:“大胆王乾,你还有何说?”张天官在旁发躁,急得心肺直跳—— 不好了,十成情理他说不出,谎告御状罪难逃。 于是张天官咳嗽一声,衣袖一动,袖管里露出一点梅红纸。王乾一见,顿开心窍。随即跪上一步:“启奏我主万岁,我告亲翁私杀儿媳—— 没有别的中和证,有他亲笔告示可为凭。” 万岁说:“告示何在?”王乾说:“万岁呀,告示附在状子后面。”但万岁还是袒护金宝。便问:“金爱卿,这告示可是你写的?”金宝只要说声不是,万岁也就不追究了。但金宝晓得,八张告示中有一张是他亲笔写的,其它七张是他的能作安童誊的。他又不知哪张告示被王乾揭下附在状子后面,如果他的亲笔一张在万岁之手,又怕万岁识得他的笔迹,弄不好要犯欺君之罪,遭满门抄斩。 金宝他左也难来右也难,好像鱼骨卡在上腭间。 天子一看,心里想,我也护不住了。但还想提醒金宝:“你亲翁揭的告示,倒底可是你写的?你应该说一声呀!”金宝说—— 万岁呀,说我打来未动手,说我杀来未动刀。 我实在不曾杀儿媳,儿媳逃走是真情。 万岁问:“怎样逃走的?你从实讲来!”“万岁,三年前儿子金福逃走,三年后——今年,媳妇不见。”万岁对王乾说:“金家并没有私杀儿媳,而是三年前逃走一子,三年后逃走一媳。你还有何说?”王乾叫声:“万岁,金丞相的口供与他写的告示不符。这张告示上说:‘黑夜盗库金银,买嘱安童,带妻逃走。’依他说,是一次逃走的,依我说是一次挨杀的。格么,是逃是杀,他在要还人,死要还尸,埋入土中,要还坟墓。伏乞万岁明鉴!” 万岁想想这话有道理。随即对金宝喝道:“金宝,金宝,你胆倒不小! 你口供与告示不相同,是逃是杀说不清。 自己儿媳总管不好,枉吃俸禄到如今。” 天子大怒,立即吩咐左右殿官,将金宝摘去纱帽,剥下蟒袍。 官职削得干干净,永世不要他入朝门。 天子又问金宝:“你犯下杀子害媳嫌疑罪,是愿责还是愿罚?”“万岁,愿责如何,愿罚怎讲?”“愿责,四十皇封御板;愿罚,一千两银子。”金宝叫声:“万岁呀! 罪臣年老责不起,愿罚千两雪花银。” 万岁问:“何时交银?”“万岁,我不晓得御状输绝了气,随身未带千两银。我想同亲翁相商,等我回宾州,将一千两银子送上王府。”万岁说:“你有这样好说话?等你回到宾州,赖账不把,王乾还是要来告你! 你不交千两雪花银,押入天牢做罪人。” 张天官想:“让他天牢坐罪,我对不起他两个儿子。我不如做人情吧。”随即启奏万岁:“万岁,金丞相确实不曾随身携带金银,准备挨罚。依微臣之见,他的长子在朝为大夫,次子边关做总兵,在他两个儿子名下各扣五百两俸银,让他赎罪回转吧。”天子问金宝:“依天官之奏如何?”金宝当然求之不得,随即谢主隆恩,下殿去了。 王乾想想御状虽赢,又不曾要到人啊。叫声:“万岁呀! 我不要千两雪花银,只要婿女两个人。 婿女叫他声声应,金银喊它不作声。” 万岁说:“王乾,你不要再追究了。你告他私杀儿媳,他说是逃走的;你们在明处,孤家在暗处。不管是杀是逃,现已将他削职回乡,罚他千两银子,也就够了。 孤家就将他一刀分两断,也还不出你婿女两个人。” 天子站起身,龙袖一拂转宫门。 张天官说:“门生,御状审到这种地步,你也就算全胜全赢了。恐怕你婿女死得不明,把银子带回去,用五百两超度你小婿,五百两超度你小姐,越快越好。如果等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朝,在万岁面前奏准了本,那就糟了。” 金殿上面再翻案,你就难得转家门。 师生两个下殿去,文武也各自转回程。 众位听到这里要说了:金宝恶处儿媳,押在马房遭难,应该责打他四十大板,让他尝尝受折磨的滋味。格么,大众要晓得,皇上责打朝廷大臣,不像官府衙门责打一般罪人,一二三四五,慢慢对下数,一刻工夫就打完。打御板可不容易呀,一板一板都有名堂的:打第一板叫龙摆尾,从东殿上爬进来;第二板叫虎翻身,再从西殿上爬过去。打一记讲经的还要发一个和声,大众要念几声“阿弥陀佛”,这样念下去,三茅祖师要见怪了:你们见我父亲挨打,还念“阿弥陀佛”,这不是笑话他吗? 免打四十皇封板,念佛功劳似海深。 大众又要问了:“御板免打,二人的官司可算结案啦?”众位,本来这场官司就很难结案。王乾告金宝杀子害媳拿不出真凭实据;金宝申辩说不曾谋子杀媳,他又还不出人来,所以—— 金殿上面审不清,敞案官司到如今。 此话丢开不表。再提金丞相走到门口,正好遇到他长子金大夫从六闸京口回来,看见父亲垂头丧气,晓得王乾告了父亲的御状,就问:“父亲,御状审得怎样?”金宝喊声:“我儿哎! 我今御状输绝了气,革掉官职又赔银。” 金大夫说:“父亲,你太性急了,何不拖两期,等我回京与他对审。”金宝说:“不要提,一路上差官催得狠,到京就对审。”“啊,既然如此,你先到我朝房里休息几天,然后我送你回去。”“儿呀,我无意再登京里了。这遭,天天你来张,他来看。 表面上跑来劝慰我,骨子里羞辱我老身。” 父子来到朝房,金宝对金大夫说:“儿呀,这场官司幸亏张天官,若不是他与我知己,我就倒大霉了。 不是天官保一本,我要到天牢里做罪人。” 金大夫说:“父亲,你想错了。张天官与王乾是师生之情,说不定这内中是他出的主意,坏了我家的事体。 他场面上帮你保一本,暗中他里外做好人。” 金丞相说:“这也不管他了。我已年过半百,也好回家纳福,犯不着再在朝中操心劳碌。不过,儿呀,我不在京里,你凡事要小心啊! 在朝做事须谨慎,我在宾州才放心。” 不提太师回家转。再提王乾将一千两银子带到张天官朝房,叫声:“先生,这点银子我也不往家带,送给你先生补养补养吧!”天官说:“门生,你赶紧拿走,不要害我。等金大夫晓得,说我得你千两银子,包打他家官司,这还得了! 千两银子莫看轻,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赶快动身回家转,超度你婿女二亡灵。” 王乾随即谢过先生,来到张都司饭店算清吃宿费用,吩咐安童备轿两顶,一轿抬银,一轿坐人。众位,一千两银子用十六两秤称了算,净重就是六十二斤半,非用轿子抬不可。次日天明,王乾辞别店主回转宾州。在路上王乾与安童讲了—— 我这次进京告御状,犹如王子去求仙。 遇到天官张大人,一颗仙丹入心田。 天牢里关押方七日,金殿上对审像过几千年。 赢得御状回家转,就像升入九重天。 不提王乾在路走,再提太师转家门。 一路安安稳稳,太师来到宾州北门自己的府上。轿帘落平,钱氏夫人接到滴水檐前:“恭喜老爷,平安回转。”太师说:“夫人,总算平安回家,不曾坐天牢。倒霉的是—— 虽然免打四十板,罚掉千两雪花银。” 钱氏夫人又问:“王乾可曾要到女儿女婿?”太师说:“他到哪里去要?”夫人说:“太师哎,这场官司还是我们赢的。”“怎算我们赢的?”“这叫拎到头么顺算,拎到尾巴倒算。革去官职么,我们已年过半百,正好在家纳福;罚千两银子,在我们家是雁身上拔根毛,照样飞,照样跑。他王乾失去女儿女婿,倒是永世绝了后代,我们不是赢了他几分?” 太师听说这一声,悔恨当初欠思忖。 我一不该保举王乾去上任,也不该不准三子诵经文。 三十载官场如一梦,丢名失利毁自身。 老太师,在高厅,扪心自问, 叫一声,我夫人,细听分明。 我三儿,年虽轻,心境磊落, 他总说,做高官,没好收成。 我们从此守清静,不如及早也修行。 钱氏夫人说:“对的。我们也到三清寺抄部《三官经》,到观音寺抄部《观音经》。” 二人在家也诵经,把一场烦恼丢干净。 不提金宝夫妇修道。再提王乾在路上行走多日,到了宾州南门极乐村。陆氏夫人听说老爷回来,连忙接到门前:“老爷,御状可曾全胜全赢?”“多谢夫人,御状总算告赢了。”“可曾追到女儿女婿?”“追到了,你看哎,在后面轿子里。”陆氏夫人一看,轿子只有一顶,只当轿子里坐的女儿,就说:“我倒不是怪你,怎不把小婿接回来?”老爷说:“总接回来了。”陆氏说:“你怎打小气算盘,八百个钱雇一顶轿,两顶轿子不过一千六百个钱,你总舍不得化,还让他们一个坐轿子一个步行?”“夫人,你错了,他们小夫妻俩情愿一处坐,我怎好叫他们分开来。” 陆氏一听笑颜开,难得婿女一齐来。 随即来到轿子面前叫声:“小姐下轿 。”一次不作声,二次又叫:“慈贞,下轿!”仍无回音。三声小姐不答,四声小姐不应。陆氏说:“六载不曾接你回门,可是生我老娘的气啊?”陆氏扶住轿帘,安童抬到高厅,将轿帘一捞,安童将银子包袱重重地对台上一搁,陆氏夫人眼泪往下扑落索索。叫声:“老爷, 你进京不为婿女把冤伸,为几个锞儿买路文。 千两银子有何用,难买婿女后代根。” 王乾说:“夫人,你且坐下来,让我细细说你听——我告金宝私杀儿媳,他说小夫妻俩黑夜私逃,我和金宝双方都没有凭证。万岁说不管是杀是逃,总怪金宝管教不好。 削去他当朝宰相职,罚他千两雪花银。 夫人哪,千两银子你莫看轻,还费了我先生许多心。 不是先生照应我,哪有性命到如今。” 当今天子说呱,五百两银子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作慈贞。 我得收头来且收头,理到足色让三分。 陆氏说:“既然如此,叫安童用秤来称,五百两银子供在上首作小婿;五百两银子供在下首作慈贞。午时供饭,早晚供粥,让我天天来哭。”王乾想:这一千两银子倒成了祸害啦,等夫人看见就哭,哭坏了身体不要陪女儿女婿?我看不如请和尚、道士来把这一千两银子敲掉吧!王乾随手叫来安童:“替我到三清寺里请道士,报恩寺里请僧人。 做它七七四十九天斋,把婿女灵魂召回来。” 安童来到三清寺请道士,道士经担一挑,一请就到。又到报恩寺里请和尚。安童见正门关闭,就从廊门进去,只见老和尚敞开胸,捉“半风”,撂口中,一嚼“乒崩又乒崩”。叫声:“师父,你往常出门一天收铜钱八十,今朝怎在家捉虱?”老和尚一吓,手一松飞掉一只白虱。赶紧起身说:“安童哥哥,请进去坐坐,你做底高的?”“我是极乐村王老爷家安童。老爷叫我来请你……”“是唪经?”“不是。”“是礼斗?”“不是。”“是放焰口?”“也不是。”“今天是廿四,请我念灶经?”“更不是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不会请我去耨棉花草吧?”安童说:“不,是请你去做道场。”“可是一天头忙丧道场?”“不止。”“三天?”“还要增加点。”“七天?”安童有点口吃:“不、不、不,是七、七、七,七七四十九天哩!”老和尚一听,喜之不尽。一把搀住安童手—— 老和尚笑嘻嘻,叫声安童小弟弟。 王老爷请我做交易,先同老爷来商议。 要预付铜钱三千二,好到东门典当里。 赎回铛铛铙钹共法衣。 再同老爷来相商,先付铜钱三千三。 好到城里西水关,小押店里赎经担。 安童一听,浑身松劲。心想:何苦,何苦!竟被我家梅香妹妹说应了。她说—— 报恩寺里霉和尚,头发不剃像罪犯。 脸上不洗像黑炭,眼睛睁得像油盏。 一天到晚关灶上,肚子吃得像炮仗。 没得一副好经担,不要请他吃素饭。 安童说罢,回头就走:“不请你了,经担总没得,倒要先付铜钱六千五,我家老爷不吃你这个苦。”老和尚没法,小和尚在旁边说:“往常没交易做么,四面八方去打听;今朝上门来请,你又回他做底高?如果把王老爷家交易接过来,铜钱银子好对寺里用箩抬哩!”“徒弟,你不要说得轻飘飘,总不好用铜勺铲刀出门敲;没得经担,怎好到王老爷家去拜忏?你有办法你去哎!”小和尚赶忙来到山门口,对外招招手:“安童哥哥慢点走,没得经担总有我。我家师父是个老好人,每次陪人家吃酒,总不让人家掏兜包口,钱用光了就用经担抵押。我跟他后头帮赎,赎回来收寺里不放心,寄存在我师叔家里哩。不要说一副,三副、四副我总有,只需一刻工夫,我们就到王老爷家来的。” 安童一听笑盈盈,小小和尚真聪明。 安童说:“小师傅,既是你有经担么,就请你当手。不过,我还得要看看你的经担里东西可齐全,挂绿可漂亮。”小和尚说:“不是吹,我们的经担要用车子推;不信,我们一同去看看。”小和尚前头走,安童后面跟,一刻工夫到了东岳庙门口。小和尚说:“安童哥哥,你在门外稍等片刻,我进去望望我的师叔可在家,经担是我亲手交给师叔的,非我来取不可。”小和尚叫安童山门外等候,自己来到禅堂拜见师叔。老和尚说:“徒侄免礼,一旁请坐。今日你来有何要事?”“师叔容禀,今有南门极乐村王老爷家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我们人手不够,经担不全,故此来请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要配上一副好经担。”“好的,他家可有人来?叫他进来看看。” 当家师傅开清单,香火人忙着搬经担。 一点欢门共彩幡,二点挂帘穿牡丹。 王老爷家要行香,带上八件大鹤氅。 铛铛合子共绰板,大锣小锣装进担。 笙箫唢呐样样带,胡琴笛子拿手上。 整整齐齐动身走,赶到王府做道场。 僧、道两班来到王府高厅,拜见王老爷。和尚说:“我们的经堂要设在东边,如来佛要坐上首。”道士说:“我们三清玉帝、太上老君是道家祖师,也要坐上首。”王老爷说:“我家房子多哩,不分上下首,每家各用一个厅堂。” 前厅上面供佛像,后厅堂中设道坛。 这遭,管香火的摆场子,小和尚忙着挂幕子,吹唢呐的装叫子,吹笛子的贴膜子,拉胡琴的紧弦子—— 敲起来,唱起来,如来佛轴子供起来。 道士也忙,设立忏堂。铃具叮,灯烛辉煌。洗手漱口,走进忏堂。锣鼓喧天,婆螺汪汪。召唤亡魂,速回家乡。志心朝礼,口称“玉皇”。 三清三境朝南供,太乙救苦大天尊。 僧道两班设经坛,唪诵真经拜大忏。 吹的吹来唱的唱,锣鼓家伙打闹场。 一班道士一班僧,拜忏诵经文。 “延生”添阳寿,“往生”度鬼魂。 一班道士一班僧,念经又拜忏。 拉的拉来唱的唱, 铺设下来吃夜饭。 功课一歇,夜饭一吃,香火人打铺,客师安睡。睡到鸡叫三遍,大家起身,洗过手脸,道士敲家伙,和尚念弥陀。早课完毕,用过早点,客师上忏。老和尚一手拿一支羊毫笔,一手拿搭表黄纸,走上高厅,叫声:“王老爷,你家做‘延生’还是做‘往生’?将你庄名图甲报出来,年庚生辰开得来,我们要写疏出榜文哩。”王乾说:“我家要做‘延生延延生’,‘往生往往生’。”老和尚问:“可是廿四天‘延生’,廿五天‘往生’?”“不是的。”“三天‘延生’四天‘往生’?”“也不是的。”老和尚说:“老爷,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们功课疏文怎样写,升天榜文又怎样出?”王乾说:“师傅,我家要做‘故现’道场。”和尚说:“故呀现,我会写师傅们也不会念。”老爷说:“会写不会念,请你们来做底高!”王老爷来了火,老和尚立起身来就走。来到经堂对众师傅摇摇手:“你们不要吹,不要唱,收收经担回庙堂。 我老僧活了六十春,不曾做过‘延延生’、‘往往生’。 别人家佛事总好做,王家的素饭吃不成。” 小和尚说:“师父你息怒哎。我们出门做交易么要客随主便,随他家烧粥煮面。王老爷不好惹呱,我们来倒来得,去是去不得。不要发无名火,不送了菩萨我们不得走。这样,你来拜忏,让我去一趟。”小和尚来到高厅,拜见王老爷说:“我家师父好贪杯,昨晚你家铺设酒不丑,他多喝了几口。他酒后失言,冒犯老爷,我来赔罪。”王老爷说:“小师傅你坐下来,我将根由说给你听。我家所生一女,名唤慈贞,许配给金丞相三子金福为妻。过门六载,我从广南任上回转,迎接婿女不见,我告了金宝私杀儿媳,他说是黑夜逃出家门,不曾杀害,故而生死不明。现在如果做‘延生’,婿女死了有何用?如果做‘往生’,婿女不曾死又有何用?所以要做个‘故现’道场。”小和尚一听:“老爷我明白了,做‘故现’道场先要做个‘故现’牌位,用半边红纸半边白纸拼起来,红纸上写现在的‘现’字,白纸上写亡故的‘故’字。” 如果你家婿女健在,天宫里挂号添阳寿。 假使婿女已亡故,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王老爷一听,喜之不尽:“真是有志不在年少,无志空长百岁。” 你家师父六十三,及不到你这麻利小和尚。 王老爷将合家人等的年庚生辰开好,对小和尚说:“这次道场你当手,你家师父在这吃现成酒。”小和尚走来对师父说:“怎样?年庚八字开来呱,好做‘故现’道场了。”老和尚说:“徒弟你来拜忏,他王老爷出难题目我做,让我来作首偈语趣趣他。” 颠颠倒来倒倒颠,颠三倒四诵真言。 黄叶不落落青叶,白发反来哭少年。 小和尚说:“师父,你年纪这样大,出门就惹祸。王老爷是四品太守,识字呱,等他见了同陆氏太太讲,两人前也哭,后也哭,明天早上想不到吩咐梅香烧粥,和尚道士只好歇搁。”老和尚说:“徒弟,你不要‘假’,看你门上的对联怎样写?”“师父,我有这个肚子吃这个泻药。上联是‘真经一卷,上透天堂之路’;下联是‘法鼓三通,震开地狱之门’。” 王老爷家做大斋,门对大字贴出来。 念经、拜忏,数日如常。这天王老爷前来吩咐—— 僧道两班听清爽,明日午后要跑方。 和尚会飞铙,道士把阵跑。一个左青龙,一个右白虎,一个跑朱雀,一个摆玄武。你跑天门阵,他跑八卦图。和尚会站梅花桩,道士跑个剪刀钳。 僧道二班跑过方,吹吹打打又进忏堂。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对僧道说:“今日点烛敬天,明天午后‘行香’。”第二天,僧道两班各做五色旗幡,和尚披八件大袈裟,道士穿八卦鹤氅。两班十六人,吹箫咏笛,锣鼓喧天,到各庙里行香。 宾州城里的庙宇总行到,依还又回转诵经文。 又过几天,王老爷又来吩咐—— 僧道两班细听真,明天晚上要放灯。 到了晚上,“香火”人拉栅搭台,小道士忙搬站牌。 锣鼓一响惊天地,婆螺声声召鬼魂。 僧道两班唱对台,各显本领。你敲纱帽头,他敲鱼卜嘴;你敲浪子踢毽,他敲狮子滚球。 僧道今夜来“放灯”,吹打唱念到二三更。 锣鼓敲得不绝声,惊动一位女佳人。 这个女佳人是前村陈员外之女叫陈金定。那天夜上她端坐绣楼,锣鼓声听得入耳,就问梅香:“今夜哪里菩萨行香?锣鼓敲上半天?”“姑娘,你不晓得,你的心腹之人亡故啦,今夜为她做斋。”“你这大胆贱货,口出污言,我是闺门绣女,哪来心腹之人? 你今若是还不出,五十皮鞭不容情。” 梅香说:“小姐你息怒。你的心腹之人不是北门王慈贞?她嫁到金相府六载未回门,听说挨金相府害死了,王老爷在家为她做斋,超度她哩。” 陈金定闻听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整整一夜睡不着,金鸡三唱就起身。 金定小姐一早起身,来到高厅,拜见父母双亲—— 未曾开口先流泪,叫声双亲听原因。 “女儿闻听梅香之言,极乐村上我干姐姐王慈贞亡故了,现在王府请僧道两班替她做斋,我念她当年对我传授绣艺—— 我要到她灵前去悼念,表表当年传艺恩。” 陈员外说:“此言有理,你尽可去,但要速去速回。”随即吩咐安童上街备办三牲祭礼、银锭纸锞。小姐回转绣楼,梳洗打扮。此刻她就想了:我若穿红着绿,恩姐是个丧事;若是穿身素服,我又父母俱在,都是犯忌的。 金定小姐真聪明,里穿白来外穿青。 安童将祭礼备办停当,员外写好礼单,吩咐安童备轿,小姐来到高厅拜别双亲。 小姐身坐一顶轿,啼啼哭哭往前行。 陈金定小姐轿子一到,王老爷吩咐安童大开正门,问明来由,随手来到楼台对陆氏夫人说—— 陈金定小姐来吊丧,快快接她到高厅。 王老爷没有想到会有人来吊他女儿的丧,一时手忙脚乱,无所适从,着急慌忙将羊绒皮袄反过来穿,羊绒帽子反过来戴—— 枯竹子上绑红纸,反做磕头礼拜人。 陈金定小姐走出轿帘,一把搀住王乾,双膝跪下还礼。叫声:“伯父,小女经受不起。 恩姐神位在何处,我要叩拜她亡灵。” 陆氏一把搀住小姐:“多谢你父母情重,多谢你小姐义深。”二人携手同行,来到慈贞小姐灵前,安童将礼品摆好,请小姐下拜。小姐先是拜过陆氏伯母,然后再拜慈贞灵位。哭叫一声—— 恩姐呀,愚妹今朝来看你,你在冥府可知闻。 有灵有感来受锞锭,地府里赎罪早超升。 恩姐哎,你当年教我绣花么, 山也高来水也弯,凤凰难飞九重山。 棚子上面咚咚响,绣花容易配色难。 恩姐哎,你叫我金元线配银元线,深桃红配浅桃红。 月白配上鹅黄色,豆沙色配燕尾青。 恩姐哎,你在世么,聪明过人,才智出众。 宾州城里你盖世,天上仙女也欠三分。 你教我一绣天上星拱月,二绣快马走高桥。 三绣玉兔衔仙草,四绣喜鹊登梅步步高。 五绣乌龙归大海,六绣花船浪里飘。 七绣八仙来过海,八绣王母赴蟠桃。 恩姐哎,你教我三针挑个梅花瓣,四针挑个桂花心。 六针挑个蚂蚁脚,九针挑个歇鹤亭。 你把凤穿牡丹教会我,又教鲤鱼跳龙门。 鸳鸯戏荷水中乐,万字栏杆靠池边。 恩姐哎,你教我绣个螳螂到山东去招亲,壁虎子领头做媒人。 暴眼睛蜘蛛墙角上走,稳笃金刚捉苍蝇。 恩姐哎,你把百样花名总教会我,你怎就早早赴黄泉? 阴曹地府里等等我,奈河桥上好一同行。 陈金定小姐越哭越伤心。再叫一声:“恩姐哎!” 叫声恩姐叫声天,望你阴灵接纸钱! 王老爷听见这一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父养女儿吃尽亏,嫁到夫家不曾回。 指望曾子养曾,谁知颜路哭颜回。 王乾伤心不过,叹道:“悲哉,天丧于我!”陆氏夫人想想不得过,倒也哭了起来了—— 娘养女儿苦难当,好似雪上又加霜。 只说养女防身老,谁知倒过来哭儿郎。 我十月怀胎空带你,三年哺乳枉费心。 梅香在旁听听倒也哭起来了—— 小姐哎,往常你叫陈小姐学绣花,我们端汤又送茶。 多多少少你不计较,冷冷热热也不骂。 今朝怎满碗端来满碗去,酒菜不动半毫分。 众位,这犹如—— 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蓁蓁长上来。 之子于归当堂坐,宜其家人哭哀哀。 陈金定说:“伯母,你不要过份悲伤,就是哭杀了,我的恩姐也不得活转过来唷,侄女今朝来么,一是怀念恩姐,二是劝劝伯父伯母,望你们二老保重身体。天光也短,我也要早些回转了。”陆氏夫人说:“小姐,我有心要留你住几天末,你家父母又不放心。 我家心肝又不在,独少随身作伴人。” 王老爷说:“外面辰光不早,陈小姐肚里不饱,你陪她到内房用饭吧。”陈小姐刚起身用饭,老和尚在旁边又闹起来了:“我们肚里不饱,烟囱管要倒。”立即叫香火人搬素盘供菩萨,盛斋饭供牌位。王老爷烧香点烛,小和尚敲家伙,老和尚拿铃具:“我来念饭。”老和尚走到王氏三代牌位面前气喘嘘嘘地念:请哎、请哎,咳、咳请哎,嘿、嘿……王老爷在那化纸钱对老和尚望好了的,见他吼气勃勃,牙齿不关风,念饭不成功,念不像念,唱不像唱,调子唱不上,就说:“老师父你年纪大气力衰,还让小师父来念斋。”小和尚赶紧从老和尚手里接过铃具: “我做道场我当家,念斋要唱《浪淘沙》。” 生下离娘胎,铁树花开,哺乳在娘怀。不是龙天来供养,怎做人来。老来白发催,渐渐衰萎。腰驼背曲步难行,耳聋听不见人言语,眼怕风吹。病倒呀在罗帐,倒呀在罗帐,浑身疼痛骨酸凄。晓夜不语连声叫,妙药难医。死去见阎王,苦痛难当,两眼珠泪落胸膛。哀告阎王慈悲主,早判生方。苦了不顾妻,儿女难依,头南脚北手东西。万两黄金带不走,尸拌土泥。一阵好清风,吹得江中,浪里逞英雄。如果天空收拾去,影迹无踪。生铁炼成金,水底捞针,竹篮打水一场空。纸造舟船难过海,虚度光阴。唐僧去取经,流沙河深,十万八千程。取得真经归东土,度尽亡魂。召请来召请,召请亡魂,台前午斋化白钱。当斋有灵来受领,早托升天。召请召请三召请,惊动元阳小真人! 元阳真人在八景宫中坐立不宁,耳烦心躁。忙将慧眼戴起来对凡间一望,对师父说:“师父呀,我家岳父母当我同王氏魂归地府,不在人世,正请僧道两班在家做斋,超度我们哩!”三官大帝说:贤徒,你何不乘此时机下凡,劝他们也吃素修道呢? 劝你岳父岳母齐修道,同做龙华会上人。 元阳真人辞别师父,驾起祥云,先到北海浮山。王氏接见说:“三少爷,你说永世不到浮山来的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王氏哎,无事不到三宝地,是来张张你可曾回宾州老家,豆腐、面筋、香干、百页吃得可惬意,铜钱银子拿得可烫心?”王氏说:“此话从何说起?”元阳将慧眼对王氏头上一套,她对凡间一照,看见父母在家像发呆,长声嚎嚎哭哀哀。王氏问:“这怎生是好呢?”元阳说:“这又何难。我带一部《三官经》,送给你的老父亲;你把《观音经》交给我,送把我的老丈母。” 待我下界去化解,规劝他们齐修行。 王氏将《观音经》交与元阳真人—— 飘飘荡荡归下界,极乐村去显神灵。 卷六 总兵失阵 到桥头,下钓钩。三结子,早回头。 元阳真人到桥头,身作渔翁下钓钩。 不钓鲤鱼三结子,单钓鲟鲸早回头。 却说王乾在京都皇城告赢御状,得到一千两银子打转,在家为婿、女设醮做斋,惊动元阳真人来到北海浮山,会见其妻王氏慈贞。王氏将《观音经》交给元阳真人,元阳又带《三官经》一部下凡,指点岳父、岳母修道去了。 元阳真人站起身,半夜子时下凡尘。 来到极乐村,元阳按落云头,对王府屋上一站,口中就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王乾说:“陆氏夫人,外面有人喊岳父岳母,不晓得可是婿女回来喊你和我?现在还不知他们是鬼还是人,我们不要随便答应他们。”过一刻,元阳又喊:“岳父岳母醒来!岳父岳母醒来!”陆氏说:“小婿,你可是只有来的盘川,没得去的路费?你不要半夜三更吓人,等到天亮以后,我来多化点银锭纸锞。 多带银锭早动身,速速回转冥府门。” 元阳又连喊几声,王老爷说:“陆氏,不像鬼喊。据说鬼的声音越喊越低,人的声音越喊越高。莫非是我小婿成仙了道打转?我们倒不如开门让他进来,看看究竟是底高一回事。”陆氏想想也对,就对外面说:“好的,我来开门,你进来吧!”这时元阳一想:“我是仙体道貌,不要让我岳父母吓坏了!”他立时就变,变作原来的读书公子模样—— 头上梳的榔头角,身上穿件青背心。 若是有人不相信,三茅神轴上看分明。 元阳一进门,王乾一把搀住他的左手,叫声:“贤婿,你如今在哪里安身的?还有我慈贞小姐呢?”“岳父大人哎,我现在已修成仙,上了天。小姐她也在北海浮山修道,也有半仙之份了,你们不必为她挂念在心。”“贤婿,我想你想得肝肠断,哭你哭到眼泪干,你从此不要走,就在这里陪我们吧!”元阳说:“岳父岳母,我万万不能在你家。你进京告我父亲私杀儿媳,他已经被削职回乡,等我父亲晓得在你家么,他不告你窝藏婿女,反诬他杀子害媳?你怎得了哩!”“小婿,你胆放宽心! 天塌下来由我顶,王法下来我担罪名。 只要你贤婿在王府,我披肝裂胆也甘心!” 元阳说:“岳父,你丢手。”王乾将手一松,元阳一阵仙风,站到半虚空。叫声:“岳父,我送你一部《三官经》,慈贞送岳母一部《观音经》,都放在你家暖阁厅。你们将僧道打发走,安童,梅香也都遣散了吧! 房屋改作三宝殿,装金塑佛来修行。” 王乾同陆氏夫人睡到天明醒来,才知是南柯一梦。王乾问:“夫人,你今夜可曾看见小婿回来?”陆氏说:“看见了。他说是送经书来叫我们修道。”王老爷对暖阁厅上一望,两部真经黄纸黑字,新鲜堂堂,放在桌上。王乾说:“夫人哪! 只说贤婿遭杀害,谁知他已成了仙。 梦中之事恐有假,经书在面前总是真。 不如就依小婿的话,一心吃素办修行。” 这边,王老爷来到经堂先回僧人:“和尚师父,不要敲,不要念,你们收收经担回寺殿。”老和尚说:“我们是写错了,还是念错了?你家功课还未满,怎又回我们打转?”王乾说:“不错归不错,我家佛事已不要做。”“格么,你回我倒好回,对客师怎样打发?”王老爷说:“把工钱如数算给你们。”僧人师父一想:这样倒也合算的。你当我们从早到晚台子脚好拜啊?这边就吩咐众僧人收收经担,回转寺院。 总算银钱不吃亏,一斋一衬转山门。 一班道士见王老爷将和尚回走,就嗓门放放高,木鱼出劲敲。有个道士说:“王老爷家识货哩。和尚拼命念别字,明明是‘南无’,他念‘那摩’。不怪王老爷发火,他们走了,功课全部归我。”话犹未了,王老爷来到忏堂说了:“各位先生,你们也回转,工钱我王某如数照算。”这遭,一班道士也收收经担回山门。佛家、道家有个矩规,叫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他们拿了王老爷的钱,依还在寺院里又摆起忏堂,各自把经忏拜完。 经也完来忏也完,神也喜来佛也欢。 王老爷将和尚道士打发散伙。陆氏说:“老爷,说了修,就要修,万贯家财一齐丢。” 安童梅香都解散,鸡鸭骡马齐放生。 王老爷对安童说:“从今以后,我一不做官,二不放债,三不做生意买卖,一心修道了,你们也各自回去吧!”安童说:“老爷,我们不回去。在你家是饭来张口,活来动手,我们回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遇到天阴落雨,安身的地方都没得。”“安童,你们不要愁,我不亏待你们的。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决不让你们走空身。 每人铜钱三千三百三十文,银子三两三钱又三分。 米麦三石三斗又三升,卖身契退了转家门。 槽里所有驴和马,众位弟兄大家分。” 这边,秤称银子手数钱,米麦黄豆用斗量,骡马畜牲对外牵,一齐摆到大门前,听从王老爷赏赐。一个安童想拈尖,尽拣好的东西捡,嘴里唠三叨四,心上得意洋洋:“这遭不用受人管了,没得‘三代’落在哪个手里,开口安童,闭口安童的。”王老爷一听:“啊依喂,虽说我人不中用,还不曾把‘三代’退给你哩,你倒逞凶啦!”旁边的安童说:“我原说的,你人还不曾走,倒摆起架子来吓人。”王老爷来到那个拈尖的安童面前:“安童,你们回去么,心地要善,‘六品’要良。 遇事要说公道话,不可尖刁坏良心。” 王老爷又把众安童喊过来—— 你们大家听我言,春天要勤辛苦力摇摇棉。 夏天要起早带晚种好田,寒冬腊月要领着儿女早点眠。 不要上街下乡赌铜钱,弄成个败家子沿门乞讨站街檐。 种田要锄草,读书要赶考。 开店要起早,养鸡莫养鸟。 节俭又勤劳,日脚自会步步高。 安童呀,我句句说的肺腑话,切莫当作耳边风。 安童遣散以后,陆氏又对梅香说:“从此我们修道,不要你们侍奉我,你们也替我回去。”“太太,我们不回去。安童哥哥是男子汉,他们上有肩膀,下有脚板,我们是妇道之人,鞋尖足小,路总跑不动多少。 手不能提来肩不能挑,回家只好拉拉老棉条。” 陆氏说:“梅香,你们不要发诈杠,我也不轻欺你们。 你们在我家好几春,也不让你们走空身。 正因你们是女流辈,要比安童拿双份。 铜钱六千六百六十文,银子六两六钱又六分。 米麦六石六斗又六升,卖身纸退了转家门。 还有多少鸡和鸭,梅香姐妹大家分。” 这边,一众梅香忙捉鸡,鸡子吆得篷篷飞,总要想捉新母鸡。有个梅香手脚不慢,捉的鸡子还在窝里生蛋;有个梅香驼呀驼,捉住一对鹅;也有梅香鞋子一搭,捧住一只好籽鸭;一个拐子梅香跳呀跳,鸡鸭鹅儿一个总不曾捉得到。她就发火,赖在老爷家不走。陆氏夫人说了:“拐丫头,你不要发诈杠,张口畜牲也不是好养的。鸡三合,鸭半升,鹅儿一顿要吃二三升,你收到点五谷也不够喂鸡哩!你么,慢人有慢人福,烂泥菩萨住瓦屋。你家老爷上了几趟沙,收到几担板白花,用部车子送到你的家。 摇摇翻翻做本钱,锭子头上出细纱。”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我晓得了,棉花堆在你家地板上,受不到潮气,我家里没地板,堆在地上怕霉烂,我好将麻包口翻了朝上的。”“你这个二百五,不是这样翻的。你回去要把棉花绞成棉皮。你在我家看不到,到了乡下就看到的。一部绞车两只脚,两个耳朵两边插,手一摇,脚一踏,绞起棉皮白刷刷。再用弹花弓把它弹松开来就好了。” 弹花弓来三尺高,腰里插根枯竹梢。 枣木榔头拿在手,敲一记来雪花飘。 “棉弹成功,再用棉条芯,棉条板,搓起棉条七寸长,拿到棉车上去纺。” 棉车生来十根楞,一根弦线串中心。 摇两转来压一槿,锭子头上出黄金。 拐子梅香说:“主母太太,你给我一张切饼刀和一个小畚箕。”“做底高?”“锭子头上黄金多哩,我用刀出劲刮。”“二百五哎,你到锭子头上刮煞得也刮不到黄金,你要翻哩。” 朝也翻来夜也翻,赚到铜钱三千三。 买它一匹好“宝兰”,请个裁缝做衣衫。 赶庙会,上戏场,省得跳东跳西借衣裳。 “格么,人是衣装,佛是金装,穿身新衣裳,人品也变得体面多哩。你也这么大了,身上穿戴也好葺理葺理。 外面加个盘底肩,四周钉点桂子边。 到龙华会上烧炷香,谁不称赞你这伶俐的大娘娘。” 安童梅香总打发走了以后,陆氏夫人对王乾讲了:“老爷,我们作得孽呱。”“怎?”“男子无女不成家,女子无男乱如麻。他们单身独汉回去怎样过日子?”王老爷说:“这样,他们不曾跑多远哩,我来替他们匹配成夫妻。”王老爷对门口一站,口中就喊:“安童,梅香来呀?你们慢点走,我来替你们配成伙。”一个梅香一跑脚一踏,一双好小脚,满头青丝发,梳头不用菜油塌,体面得像个活菩萨。这时她正和管账先生打鬼杠子:“管账先生,如果配夫妻,我们二人在一起。”“好的哩。好配好,丑配丑,我们二人在一起再好也没有。”王老爷看出了她们的心,就想:如果好的配好的,他们回去要开典当;丑的配丑的,回去讨饭也寻不到路。就说:“安童站东边,梅香站西边,我站中间,闭着眼睛从两边对中间背,背到一双就配成一对,没得更改。”管账先生同体面梅香站在面对面,只等王老爷去背。王老爷的眼睛可闭?嘿,他半睁半闭。看准了,好的丑的牵搞牵搞,配得蛮好。 背一个体面梅香赛观音,配一个驼里驼巴的瘌花精。 那个体面梅香性子躁,对王老爷身边跳:“这个人我不要。他又没得蒂都蒂,我跟他上哪去?”这个瘌子又不是瓦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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