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人对《易经》真的相信吗?

周易江湖 作者:


  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有渊源的,《周易》算卦也是一样。并不是突如其来的某一天有哪位圣人写出来一部《周易》,然后就一下子风靡全国,人人都开始拿这东西来算命。
  看过《孟子他说》的读者应该还记得,商朝人是最信天命鬼神的,动不动的就得占个卜,殷墟出土的那么多甲骨文大多都是他们算命的各种记录。而革了商朝命的周人却不一样,不大相信真有什么天命存在,更相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但是,周朝的开国统治者很狡猾,他们对自己人一再叮嘱,说什么天命这玩意靠不住,要真有天命,也轮不到自己坐江山,所以,好好搞政治才是最要紧的;可是,他们对外人,尤其是对商朝的遗老遗少们却一再强调天命,这让后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愚民的政治手段。

  所以,要真说周朝的开国巨头们搞出了什么《周易》,觉得靠这东西就能够预测吉凶、洞悉天命,遇事就得算算卦,这道理怎么讲怎么都讲不通。

  另外,有没有人会留心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商朝人是用甲骨来占卜,而到了周人这里就改成《周易》了呢?

  ——答案很简单:就像上文刚刚讲的金钱卦取代了蓍草一样,《周易》算卦其实很有可能正是甲骨占卜的一种简化形式。(虽然蓍草的出现可能比甲骨要早,但至少在商代甲骨占卜才是上流社会普遍认可的东西。)而且,即便在周代,专业占卜师也还用的是龟甲,票友才用《易经》呢。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一,古人认为乌龟是有灵性的,而且,占卜用的乌龟都是几乎成了精的那种,价值极高,不是大贵族玩不起这东西。玩不起大乌龟的人如果也想算算命,那怎么办呢?有没有什么价廉物美的替代品呢?就像我们现代人,想有个别墅,可又买不起真正贵族级别的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别墅(硬件设施不说,单是佣人就得一个排),怎么办呢?可以买联排别墅,虽然邻居家和你只有一墙之隔,但这好歹说出去也是别墅。古今人情都一样,古人玩不起大乌龟,就拿草棍来当替代品,但算命的形式和说辞还是模仿乌龟壳的。——这也是一贯的人情,好比最近新闻经常报道社会上的不良风气,扫墓烧纸居然烧上了纸做的别墅和二奶。其实这很自然,无非是下层对上层的物美价廉式的模仿,难道不烧别墅还烧经济适用房不成?——所以,如果我们稍微看看甲骨文,对理解《周易》会大有帮助。后文我会提到一个例子,历朝历代没有甲骨文的考古发现的时候,对《周易》的文字有过极其经典的误解,建立在误解上的哲学思想竟然影响了中国很多朝代!

  再说大乌龟。大乌龟比草棍更有灵性,这应该不难理解吧?还别说大乌龟了,那时的古人认为动物比植物更有灵性,比如说,一只狗比一朵花更有灵性,嗯,这也不难理解吧?

  第二点是,甲骨的占卜方法非常复杂,虽然具体方法现在也已经不可考了,但从相关记载里我们却也能够知道,甲骨的占卜方法比《易经》复杂很多很多,占断辞也比《易经》要多很多。甲骨占卜是由专门的官员负责的,这些人一辈子全在研究这个,专业得很,为别人进入这个职业设置了很高的技术壁垒。自然了,一般人达不到这么高的专业水平,在高耸的技术壁垒面前望而却步了,那怎么办呢,难道就放弃了吗,当然不,找个物美价廉的替代品呗——这一找就找到了《易经》。

  所以,周代社会的普遍认识是:

  甲骨占卜是专业的,《易经》算卦是业余的;甲骨占卜是更可靠,《易经》算卦是可信度比较低的。

  好了,该铺垫的都铺垫完了,我们该进入一个个的具体案例了。

  《左传·僖公四年》

  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

  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必不可。”

  弗听,立之。生奚齐,其娣生卓子。

  及将立奚齐,既与中大夫成谋,姬谓大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

  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

  大子奔新城。公杀其傅杜原款。

  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

  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

  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晋献公要立骊姬为夫人。这可是一件人生大事,必须慎重对待。

  骊姬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国君的贤内助吗?唉,谁知道呢!

  有人会说了:“排排晋献公和骊姬的生辰八字不就完了?”

  可这是春秋时代,还没这套讲究呢。这时候还在流行大乌龟呢。

  遇到这等大事,没的说,弄只乌龟来占卜吧。于是又是钻孔又是烧,好不容易占卜的结果出来了:“不吉!”

  如果是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既然乌龟都说“不吉”了,那这事就免谈了呗。

  可是,如果骊姬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呢?

  晋献公现在遇到的恐怕就是这种情况:听乌龟的,还是听荷尔蒙的,这是个问题!

  压力产生动力,晋献公有主意了:再来占卜一次,这次不用乌龟了,改用蓍草!

  晋献公可能担心的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龟’字”,乌龟都是一伙的,再来一次占卜的话必须换换家伙。

  蓍草的占卜就是《易经》的算卦,这次结果让晋献公很满意:“吉!”

  晋献公很高兴:“蓍草说得很有道理,比乌龟的话中听,咱们就听蓍草的!”

  占卜官可不干了,一脸正气地说:“大王,专业问题您得听我们这些专家的,《易经》那东西不大灵光的,比乌龟可差远了!而且,乌龟的占辞说得非常明确:‘专宠会使人心生歹意,将要偷走您的公羊;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过了十年还有臭气。’大王您看看,乌龟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就差直接说骊姬要害您了。您可不能听《易经》的啊,一定得听乌龟的!”

  可晋献公只听荷尔蒙的,到底还是立了骊姬。骊姬给晋献公生了个儿子,叫奚齐,骊姬的妹妹也给晋献公生了个儿子,叫卓子。而晋献公早已经立了太子,叫做申生,是个俊彦人物,为晋国立下过不少的汗马功劳,申生已经过世的亲妈曾是晋献公的正印夫人。

  事情讲到这儿,下边会发生什么,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通观中国历史,但凡宠姬生幼子,极有可能会搞阴谋夺权。在当时那种体制之下,这就是理性人最最符合理性的选择。

  骊姬也不例外。她必须要借晋献公之手除掉太子申生,让自己的儿子奚齐顺利当上太子。

  ——先把话题岔一岔: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吗?

  以前我读到这种场面的时候,总觉得骊姬之流丧心病狂,人心不足,后来年纪大了,却又感觉未必如此:在险恶的权力场中,几乎很少会有明哲保身的可能。我们设想一种情况:你和几个陌生人待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这房间里有一把手枪(只有一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利器。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你不去抢这把枪吗?不错,你可以明哲保身,与人无争,谁也不得罪,可是,你出不了这个房间,如果枪掌握在别人的手里,那么……

  我们想想刘邦的那位著名的戚夫人,她当时也是宠姬幼子的情况,可即便她不和吕后发生冲突,等刘邦死后她就能有好果子吃吗?戚夫人是夺枪失败,下场凄惨,可是,夺枪毕竟是在夺那一线生机啊!

  这就是环境使然,体制使然,从这点我们就能推知:凡是类似的政治体制里,能在最高权力场上立得住的,都不会是什么善茬儿。

  话说回来,骊姬要害太子申生了。

  骊姬一脸关怀地告诉申生:“大王做梦,梦见你亲妈了,你快去祭祀一下吧!”

  骊姬这话好像莫名其妙啊,如果换了我们在申生的位置上,可能会说:“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爸一定是想我那死去的妈了。”——感叹一下也就完了。

  可申生和我们不一样,听骊姬这么一说,马上动身前往曲沃祖庙,祭祀老妈。

  ——这是当时社会的风俗,梦见死去的先人长辈了,就要祭祀人家一下。这又涉及到当时另外的一个风俗传统了:祭祀的时候要弄不少好酒好肉,这都是献给被祭的死者的,可臣下在祭祀的时候还要把好酒好肉分出来一部分献给国君。申生作为太子,自然不会坏了规矩,等祭祀完毕就把酒肉带了回来献给老爸。

  可是,巧得很,晋献公出门打猎去了。

  那就把酒肉先放着好了,等晋献公回来再吃再喝。——在那个没有电冰箱的年代里,这些酒肉一放就放了六天。按说大肠杆菌什么的已经严重超标了,可骊姬还嫌不够,又偷偷下了毒。

  晋献公一回来,知道这是祭祀用过的酒肉,先搞了个以酒祭地,也就是把酒洒在地上,结果很奇怪,沾了酒的地面竟然凭空堆起了一个小坟头来。晋献公很纳闷:“这是哪位大师在发功啊?”

  骊姬赶紧提醒:“大王,酒有问题,肉您也得小心。”

  晋献公心里一寒,多加了几分小心,先割了块肉给狗吃,狗死了;又割了块肉给手下一个宦官吃,宦官也死了。这场面可够吓人的,骊姬被吓哭了:“这酒肉都是太子送来的啊!”

  后来的事情简短截说:太子申生上吊自杀了,他的两个兄弟夷吾和重耳也被骊姬诬为同谋,分头流亡国外,从此,晋国经历了多次重大的动乱,波诡云谲,而那位重耳在几十年之后终于成为了笑到最后的人,登上晋国君位,开创了一番霸业,跻身“春秋五霸”的行列,史称晋文公。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看当初乌龟的话:“专宠会使人心生歹意,将要偷走您的公羊;香草和臭草放在一起,过了十年还有臭气。”(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这分明就是预言骊姬将会受到晋献公的专宠,由此而心生歹意,“公羊”应该指的就是太子申生,被“偷走”也就是预言着申生被离间,最后被逼致死。

  我们单看甲骨占卜这一占辞的语言风格,不是和《易经》的卦爻辞很像吗?

  我前面说过,《易经》算卦很可能是对甲骨占卜的物美价廉的模仿,从这里是不是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呢?

  在这个案例里,并没有展现出《易经》算卦的具体方法,不过别急,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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