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血盆里抓饭吃

末代“贵族”追思录 作者:曾国一


  要活下去!
  怎么办呢?

  。。。。。。

  当年那种现实。凡是与写写、算算,与纸、笔、墨、砚有点牵连的干活,即使算不上脑力劳动的活计吧,也是不准许右派份子干的。而我现在身体状况当然是绝对不能再干苦力活计了。不能去偷,不能去抢,不能去乞讨,不能去投机倒把作奸犯科。还有那一条是容人得以求生之路??公开说的:给出路的政策。出路在那里?求生之路在那里??每天都得吃饭啊!人间只有修行好,世上唯独吃饭难。修行好,去不了啊,无法可去呀。吃饭再难总得吃饭啦。我此时方才对于“吃饭是最大的真理”有了点领悟。吃饭真是最大的真理!!你那些真理都靠后去吧!!没有饭吃就得饿死人啦,连生命都没有了,真理还跟你有什么相干呢?那真是令人诅咒的岁月,不堪回首的年代。。。。。。经过多番探求,各种斟酌,我想去干缝纫工。但这是完全陌生的干活。只是在想象中认为这是用不着花多大力气的,手工类的活计。听说六伯娘、八婶都在一个街道工业的缝纫店里干活,以之谋生。但我没有脸面去见她们。。。。。。然而即使想干缝纫工,没有门路,也没法干得上。那年月限制重重。任何活计都不准许随意去干,即使是去干个体缝纫工,那也被叫作“走资本主义道路”,与当年那种“社会主义制度”是背道而驰的、犯法的、不允许的。求生之路予我竟是如此的艰难。我只得又去找统战部,统战部邹永扬科长得知我这等具体情况之后,答应我去和下面研究研究。待市委统战部层层往下打过招呼之后,叫我去郭家坳街道办事处找到了街长赵自金。赵态度平和。平等相待。完全不像下面其他那些狗。盛气凌人,随时都准备在你的头上“任意的拉屎撒尿”的那付“熊样”。赵作了好些工作,把我安排到了“街道工业缝纫店”。那家小店向赵街长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为她们再租一间工作房,因为其他人都是妇女,二是要求为小店添置一台新缝纫机。赵街长同意了,但那年月没说缝纫机,什么物件都缺货,暂时买不到,赵街长答应了一有货就给买。。。。。。那是十多个老妪凑在一起的一家缝纫店。是缝纫行业中不入流的最低等店铺。。。。。。我什么也不会。连缝纫机都没碰过。那些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第一关是要把缝纫机踩得转。应该踩得来顺时针转动,外行总是踩得来逆时针转动。咬牙切齿,出了一身毛毛汗,不到一个小时。它听话了。于是开始干活。打蚊帐,那是走直线。打一笼蚊帐营业额是一块钱。自己可以得到四毛三分的工资。〔缝纫工计件工资是百分之四十三〕第一天干了一半,第二天把它干完了。两天找了四毛三,也算开了一个好头!。。。。。。第一个月下来收入了十来块钱,根本还没入门,。。。。。勉力干了几个月,依然是只能干些简单的活,什么三角裤、长裤、短裤之类。还不会作衣服,那得上一个等级的干活。因此每个月工资总超不过二十元,还天天干得精疲力竭。生计依然十分艰难,但总算暂时有了个得以吊命的饭碗。。。。。。殊不知这几个月里却已经暗暗的惹脑了,进而激怒了一个老妪。此妪很笨,手艺一直处于末尾,我来此之前,之类简易活一直由她独览。因为她的手艺干了那么些年,总无长进,总在低级徘徊。而今把这些低级的干活给了我,她就得干些“技术”性高一点的活,而她又总是干不好,总是反工,顾主总是有意见。。。。。。这一切的不顺,一切的烦恼,她认为都是因我而产生。是我夺了她的饭碗,使得她不仅遭受折磨而且收入也减少了,她不能容忍我的存在。。。。。。如此一个小店也有一个“统治者”。这人世间生存规律也就如此,动物世界里生存规律也是如此。任何高低层次的动物,任何大小群体里都有大小不等的各式“统治者”。猴有猴王、蜂有蜂王、国有国王、山里有山大王、小旮旯里还有土霸王。。。。。。各有其统治着的势力范围。连这样一个可怜旮旯里也有它的“统治者”。这里的“统治者”是小店里的“裁工”,也是一老妪。“活路”的分配权属于“裁工”。她想给你便宜又来钱的活就给你,想给他吃力又不来钱的活就给他。绝对由她说了算。因此每个人的饭碗似乎都是她赏赐的。于是几乎每个人都得仰承鼻息。老妪们中午带来的饭菜里头少不得夹一筷子请她尝尝。。。。。。特别是那个笨老妪,为了能够独览那些简单便宜的活干,一直给那“裁工”贴得很紧。现在,她已经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了,一个拙劣的阴谋悄悄酝酿出台。。。。。。那时候文化大革命运动已经在全国各地开始了,北京的红卫兵已经在开始闹的很热烈了。这市里也在开始热闹的群众“大辩论”了。阶级斗争的腥风血雨已经越来越浓。共产党多年的阶级斗争教育,启发了那几个老妪竟也要乘机来一个“抓阶级斗争”。想用这些年并不鲜见的栽赃、造谣的手段来惩罚我这个敌人,至少是把我赶出那个小店。那样一个罪恶的年代,其可悲、可怜竟到了这样的地步。本应该是善良、宽容的老妪竟是如此的凶狠、恶毒!把我这样一个“阶级敌人”当成了她们阶级斗争的活靶子。而又竟采取密谋的伎俩,鬼鬼祟祟的来施展她们的阴谋。中华民族啊!五千年的道德文化,人心啊!为什么竟堕落到了如此地步?连这样的老妪都学得使用起这等卑劣的阴谋栽赃害人的伎俩来整人。中华民族啊!那还是你的子民吗?我真为那个可悲的年代心疼!我真为我的中华民族心疼啊!!。我真为这五千年的道德如此沦落心疼!!。。。。。。一天下班以后,那“裁工”叫大家留下。说街里头要下来开会。不一会,赵自金带着两个街里的干部来了,二门市部、三门市部的人都来了,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一屋子。据说,把三个门市部的人集中一起来开会这是第一次,赵街长亲自下来开会这也是第一次。我对当前现实没有任何感觉,还不知道有什么大事将临。赵自金很严肃说了几句开场白。似乎是会上将给某某人提意见,似乎是“斗争会”,而又不是“斗争会”。赵自金带点强调的语气说:提的意见要有根据,有根据的意见才站得住脚。那年代的流行词汇里头没有“实事求是”这个词汇。所以赵自金没有讲“实事求是”而是说要有根据。那个时代是浮夸、欺上瞒下、弄虚作假、无限上纲、诬陷捏造、“冤、假、错”案遍地的时代。赵自金要求提意见要有根据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邓小平时代来临,“实事求是”这个词汇的使用频率才空前高涨。天天出现在报纸上,常常挂在人们的嘴皮上。那是因为邓小平时代之前,“实事求是”已经被彻底的践踏了,完全的埋葬了。邓小平要重新宣扬这种平凡而又伟大的社会道德理念,不得不花大力气去重新宣扬,认真提倡。。。。。。一个社会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实事求是”,那个社会就一定会有光明,一个社会如果有百分之五十的人“实事求是”,那个社会就会灿烂!可怜的那个时代啊,不知道有没有百分之五的人“实事求是”,如果还有的话,赵自金有可能算得上一个。当然,仅仅是从他和我极少的接触当中我给予的评价。赵当了四十多年街长,最后在区办公室主任这一台阶上退休了。和他同时当街长的有的已经爬了好几个台阶了。这和他与那时代不怎么合拍是不是也有点关系,不得而知。。。。。。那“裁工”老妪。第一个发言。一开头便骇人听闻。把会议推上了高潮。那“裁工”老妪很“蹩脚”的上纲上线,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然而声嘶力竭火力十足,矛头直指向我。在那年代那是死罪的罪名。难怪要集中三个门市部的人一起来,难怪赵自金在听了回报之后不得不亲自下来抓这样一个会。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在“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年代里,谁敢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一丝、一毫、半分、半点的不敬,就是死罪。像我这样的人更是罪不容诛。那年代有人不小心砸破了毛泽东石膏像,不小心弄脏了毛泽东画像而被斗、被打、被抓、被打死、被处死的并不鲜见。给我的罪名便是:恶毒的撕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形象,而且把他焚毁了。我这样的“敌人”胆大妄为的犯下了如此罪孽,赵自金敢不亲自过问吗?敢不亲自来抓吗?。。。。。。三个主攻手,三个老妪,相际发言之后,冷场了。因为所有的与会者都被这罪可致死的大罪名吓坏了。二、三门市部的没有一个人发言,会场静的可怕。。。。。。赵自金叫我也说一说。当然得说,这个罪名太大了吗!罪可至死!那是在一个月以前。他们要我在这小店外面的高墙上面去写大标语。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在写,普天之下,旮旮角角无处不在写大标语。我写的就是外面墙上斗大的“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大字。一个字有一个人高。那墙那么高,梯子够不上。就弄了一张小桌子,把梯子放在小桌子上面。太不稳了,摇摇晃晃,有三、四米高,稍有不慎,摔下来肯定呜呼哀哉!那真是太危险的干活,至今想起来还有后怕,麻起胆子提心吊胆的在那摇摇晃晃的梯子上去写,刘长春在下面帮忙。写着写着实在不想冒个无味牺牲,我便站在梯子上叫刘长春找点什么来垫稳梯子的脚脚。刘长春去拿了点报纸来,我站在梯子上给他说:哎!你还是检查检查那些报纸啊!提醒他不要犯禁。他胡乱的看了看就垫上了。依然不稳。我就从梯子上下来,站在小桌子上面,叫他把梯子垫好了。刘长春拿出报纸一牵。我站在小桌子上晃见那张报纸已经撕破了,撕破处有一幅毛主席头像。我说不行不行。刘长春便把报纸撕碎了,然后随手一扔。我又说不行不行。提醒他犯忌。刘长春便把那张撕破了的有毛主席头像的报纸扔进炉子里烧了。那报纸是你刘长春去拿的,垫是你垫的,撕是你撕的,烧是你烧的,我一直都站在那梯子上,一直都站在那小桌子上,跟那张报纸远远的沾也没沾着一丝一线,我还一次再次的提醒你刘长春,全都是你一人干的,一手干的,那报纸我连手都没有沾一沾,这与我何干??你这不是血口喷人吗!?你这不是栽脏诬陷吗??我心平气和然而理直气壮。真相大白,所有的人似乎都轻松了,赵自金沉默着。。。。。。那“裁工”老妪真的脑羞成怒耍起无赖来了,连哭带骂的说。这个右派份子,有他无我,有我无他,我不干了,我走我走!她似乎很知道她在这个旮旯里的斤两,那十多个人的饭碗都系在她身上,这该有多么的了不得!这等无赖技俩和刚才的无端诬陷,激起了不少人的不满。人们沉默着,赵自金也沉默着,在这长久的沉默中,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古老的戏文“龙游沟壑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看来我而今如此处境是“古已有之”,在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长河中,遭受过种种诬陷、屈辱、磨难的,定然不在少数。。。。。。沉默中,突然,三门市部的一个人,大家叫她曾三姨的,解放以前曾经风尘中人。走州闯县,见识过这等人间险恶,染了些江湖气魄,有点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义气。这个和我素不相识的曾三姨站了起来带点激动的语气说:赵街长,我可不可以说几句,赵自金说;可以可以。曾三姨很激动的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吗,作事何必作的那么绝呢?她不要,我们要,我们三门市部欢迎曾师傅到我们这里来,你们说,欢不欢迎?三门市部的人说:欢迎欢迎,有的声音大些有的声音小些,这一问一答,显然是刚才已经商量过的。后来知道这三门市部的不少曾经风尘中人。都少不了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义气。平时就对这个一门市部很反感。特别是对这个“裁工”,很讨厌。这一回只不过是乘机唱一回反调,碰它一个难堪而已。落难这么些年了,第一回有人称呼我为曾师傅。第一回有人对我说声欢迎欢迎!戏剧性的巨大变化,在我所面临的“生死存亡”之秋的险恶关头,向我伸出一支“救援的手”!虽然没有多大的力量但它是在险恶关头向你伸出的救援之手啊!!刚才愤怒郁闷的心情一下子被这种“救援”的盛情感动了,这人世间总还是有“公道”,有“良心”啊!素不相识的人,也同样的是老妪,竟能挺身而出,在这危难之间,竟能“拔刀相助”!我真有点热泪盈眶,但我强忍住了,平静的说一声:谢谢你们!我想在这样的社会底层那残酷的阶级斗争也无能泯灭人性。这也是中华民族深厚的道德底蕴之所在吧。。。。。。赵自金问我说:你的意见呢?我说:只希望用劳动去换取一碗饭吃,别无它求。我招谁惹谁了?难道用劳动换取一碗饭吃都不可得?未免。。。。。。赵自金说:散会。。。。。。三门市部的人笑笑骂骂的走了。。。。。。

  一门市部已有十多年的历史,二门市部已有几年,而这三门市部只不过一两年的事。因而那店铺门面最窄最陋烂。而且那店铺是租的,房租得从大家的工资里去摊派。一、二门市部的缝纫机是街道办事处买的。无赏的给这些人使用,属集体财产。而三门市部的缝纫机是每个人自己带来的。属私人财产。我没有缝纫机,这成了我进入三门市部的第一大难题。曾三姨很热心,帮忙帮到底,她去找人为我租赁了一台缝纫机。虽然很旧但尚能转动,每月租金三块钱,一天得自己出一毛钱的租金。当然得自己出。这就是低于一、二门市部的差别之所在。第一个大难题算是解决了。然而那三门市部店铺太窄,实在无法再挤得下去一台缝纫机的落脚之地盘。这一难题比第一难题要大得多了!。。。。。。无计可施之际,曾三姨竟想出了个办法。原来那三门市部里有个雷三姨。是个残疾人,只有一条腿。在三门市部“锁扣眼”。这“锁扣眼”完全是手工活,得一针一线的去“锁”那剪破了的用来扣扣子的扣眼。是最最费时费力而又不来钱的干活,熬更守夜一个月能找到十来块钱。她有一间住房,虽然陋烂但是临街,距离三门市部有二十多米远近。与一门市部隔着一条街遥遥相对。那房是个“吊脚楼”,有二十多平方米大小。前半间“脚踏实地”临着大街。所以放置了一张床和一张饭桌。而后半间却悬空吊着,用几根木头支撑在悬崖之上。悬崖间有一个下水道的出水口。那又臭、又黑、又脏的污水无分昼夜的从那出水口倾泄喷洒有如一瀑布。风一吹,那噩心的臭气吹来,能叫人晕倒。。。。。。曾三姨千方百计去说服了雷三姨,叫她把床和饭桌挪进了后面那半间吊脚楼上,用一张篾折把临街那前半间弄成了一间铺面。交换条件是每个月给她十块钱房租,同时帮她去租一台缝纫机,负责教她学会作缝纫。这样的交换条件,给予她的好处是很大的,雷三姨当然求之不得。于是一条腿的残疾人雷三姨,曾经风尘的曾三姨和我这个“摘帽右派分子”,用了三台破旧缝纫机在那风雨飘摇、篱穿壁漏、摇摇欲坠、常常臭气逼人的旮旯里干起了艰难的营生。这旮旯自然还饱受那街对面一门市部的白眼,他那边顾客盈门而这边是门前冷落得可以“罗雀”,他那边人们月收入可达七、八十块钱,少也三、四十而我们则只有一、二十块钱,自然活该遭受白眼。。。。。。文化大革命越来越闹得天翻地覆,红卫兵运动越来越风起云涌,中华民族“史无前例”的大灾难一步一步的降临了。百业凋蔽,谁还有闲心来作衣服?我们的生计更加艰难。。。。。。

  殊不知,就是这样一个风雨飘摇、篱穿壁漏、摇摇欲坠的小小旮旯,文化大革命的时势造就了她一回灿烂辉煌!!文化大革命的一次“偶然加必然”使得这破败、烂娄的小小旮旯声名大震!!我和我们〔包括曾三姨,雷三姨〕用我们的劳动、知识和智慧发了一回不大不小的财!!我也从那要饿死人的艰难困窘之中,开始了一条充满险恶艰幸的挣扎生涯,从一个门外汉闯出了一个“声名远播”的“大学生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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