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二

作者:(美)亚历克斯·哈里(AlexHaley)著


  当箱子越来越接近那房子时,康达开始闻到更多黑人的气息。他用手肘把自己撑起,在朦胧的夜色中,他只模糊地看到三个人影走向他们的马车,其中一个最魁梧的黑人手持着直摇晃的灯火——康达已很熟悉这种船上的“土霸”经常拿到牢笼内的灯火,只是这一个是嵌在一种干净会发亮的东西内而不是金属内。但他没有机会仔细地瞧瞧,因为当另一个“土霸”大步地迈过他们走向箱子时,那三个黑人很快地问到一边,而箱子也立刻停在他身旁。这两个“土霸”彼此问候了对方后,其中一个黑人把灯火提高,好让在箱子内的“土霸”下来时可以看清楚地。他们两人很热情地握手,然后一起走向房子。

  康达的内心涌起了一份希望。这些黑人现在会放他走吗?可是当他如此想时,灯光就照出他们站在马车旁看着他的神情:他们正在嘲笑他。这些究竟是哪种黑人,竟然看轻自己的同类而且还像温驯的羊只一般为他们工作?他们是来自哪里呢?他们长得完全像非洲人,但很明显他们不是来自非洲。那位驾驶箱子的黑人边对着那动物吆喝,边挥着鞭子,箱子就往前移动。其他的黑人跟在旁边走,仍然哈哈大笑,直到箱子再度停下来。车夫爬了下来走到后头,在昏黄的灯火下粗暴地拉扯康达的铁链。在解开座位下的铁链时,他发出威胁的声音,并示意康达下车。

  康达抑制跳去扼住那四个黑人喉咙的冲动。胜算机率太小了,他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当他强迫自己跪下并开始往箱子的后面爬时,他身体内的一筋一肉似乎都在狂叫。当他拖得太久时,其中两个黑人猛然地抓住他,用力且粗暴地把他半拉半拖地摔到地上。一会儿后,车夫把铐住康达的铁链的另一端套在一块粗木桩上。

  当他躺在那儿时,内心充满了痛苦、恐惧和憎恨。其中一个黑人在他面前放了两个锡罐。在灯火下,康达可看到一个几乎装满了水,另一个则盛着有奇怪味道的食物。纵使如此,他的口水仍然不断地涌出,并直往喉头里吞,但他却不许自己的眼睛乱动。那些看着他的黑人在旁捧腹大笑。

  那车夫举高了灯火,走到粗木桩那头使劲地撞击已上锁的链条,很明显地要康达看清楚那铁链是不会断的。然后他用脚指着水和食物,嘴巴发出威胁的声音,其他的黑人则又哈哈大笑,然后走开。康达躺在漆黑的地上,等着他们睡觉。在他的内心里,他看到自己一跃而起,而且奋不顾身地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着铁链,直到铁链断裂,然后他可以逃至……就在此时,他闻到一只狗走向他,并听到它好奇地嗅着,然而他感觉出它不是敌人。可是就当那条狗走近时,他听到锡罐内咀嚼和牙齿相磨的声音。虽然他自己不愿吃,但他仍愤怒地跳起来,像豹子般地咆哮,那只狗才跑掉,但跑了不多远就掉回头开始吠叫。瞬间,附近有个门嘎嘎地开启,有个人拿着灯火朝他跑来。那是车夫,康达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他很着急地检查木桩底的链条,再来检查套在康达铁铐上的铁链。在昏暗的黄光下,康达看到车夫对已空无一物的食物盘露出一脸满意的神情。他带着嘶哑的咕哝声,步回自己的屋子,留下满心想捏死那只狗的康达独自一人在黑暗中。

  一会儿后,康达四处张望,找到那盛水的铁罐。他喝下一点,但并没有使他舒服些。事实上,他觉得全身的体力都已流失,好似只剩一个空壳而已。他放弃了磨断铁链的念头——无论如何目前必须放弃——阿拉神似乎已弃他远去。可是为什么呢?他究竟犯了何种万恶不赦的大罪?他试着去口顾这一生所做过的重要往事——无论是对是错——一直到他要为自己砍一块木头做鼓架的早晨,听到树枝折裂声时。仿佛他生命中每次受到责罚都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粗心。

  康达躺着聆听蟋蟀声、夜鸟啁瞅声和远处的犬吠声——偶尔有夹杂着老鼠的叽喳声,或者动物咬骨头的碎裂声。有时候,他会兴起逃跑的意念。但他知道即使自己能扯断链条,但链条刺耳的卡嗒声也会很快地吵醒附近屋内的每个人。

  他躺着,没有睡意,直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他挣扎着疼痛的四肢,使自己跪着,然后开始做早祷。但当他把前额顶到地上时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几乎翻到侧边去;他很愤怒自己竟变得如此虚弱无力。

  当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时,康达再度伸手去拿水罐,并把剩下的水喝光。当他一喝光,就警醒地听到那四个黑人回来的脚步声。他们匆促地把康达抬起丢进箱子后,然后驶向那白色的大房子去,“土霸”正等在那儿准备再人座。等到康达明白怎么一回事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大路上,朝着和以前相同的方向前进。

  有次在一个天晴气朗的日子里,康达躺着,怅然若失地望着从他身上连接到座位下的链条卡嗒地磨着箱子的地板。然后有好一会儿,他的眼睛含恨瞪视着前头那个“土霸”和黑人的背影,他真希望能够杀掉他们。他强使自己记住,假如他要活下去的话,他必须集中思绪,必须控制自己等待,不可消耗体力,一直到时机成熟。早上过半时,康达听到并立即辨认出是铁匠在打铁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竭力地挤眼寻找,终于发现声音是来自他们正经过的浓密树木某处。他看到许多森林都刚砍伐过,残于也都连根拔起。在某些地方,当晃动不已的箱子颠簸地经过时,康达看到也闻到灰色的烟从正在燃烧的干柴堆中缓缓升起。他纳闷着“土霸”是否也用此法施肥于土壤,以备下季的耕种,如同在嘉福村一般。

  接下来,就在前头的远处,他看到路旁有间四方形的小屋。那似乎是由木头建造成的,而且在屋前一块开垦过的土地上,一个“土霸”正辛勤地跟在一头牛后面工作。“土霸”的手正用力地压着某种弯曲的手把,由牛拉着把土地耙开。当他们靠近时,康达又看到另两个苍白的瘦“土霸”盘脚坐在树下,三只同样瘦得皮包骨的猪到处践踏蹂躏,还有一些小鸡正在啄食,屋子的门口站着一个红发的女“土霸”。此时,三个小“土霸”冲向箱子又叫又挥手。他们一看到康达,就不住地失声大笑并指指点点,他像对小土狼般地看着他们。他们跟着马车跑了好长一段路才掉头回去,康达终于亲眼看到真正的“土霸”家庭。

  还有两次,就在离马路很远的地方,康达看到“土霸”的白色大房子,类似于马车前一晚露宿的地方。每一栋都有两个房子高,好像是一栋叠在另一栋上面,而且前面都有三四根白色的巨柱,和树一样粗,也几乎一样高。此外,每栋的周围都散布着一堆灰暗的小屋子,康达猜想那大概是黑人住的。周围有一片广阔的棉花田,全部都是最近才采收完毕,因此到处点缀着丛丛白花花的棉絮。

  在这两栋大房子之间,马车超过了两个正在路旁行走且长相奇异的人。起初康达认为他们是黑人,但是当马车走近时,他看到他们的皮肤是红棕色的,而且黑色的长发绑成像条绳子垂在背后。他们健步如飞,鞋子和腰布似乎是由质地很轻的兽皮所做成的,而且身边还带着弓和箭。他们不是“土霸”,也不是来自非洲!他们身上的味道甚至也不同。他们究竟是何种人类?他们俩似乎没有注意到马车的经过使他们身上落满了飞扬的尘土。

  太阳开始下山时,康达把脸朝向东边。在他结束静默无声的晚祷后,黄昏正笼罩着大地。在两天的拒食后,他虚弱得只能瘫痪在左右摇晃的马车里,他几乎已不在乎周围所发生的任何事了。

  但康达仍勉强地把自己撑起。过了一会,当箱子停妥后,他向外头望了望。车夫爬下了车,把一盏灯挂在箱子旁再回座位,然后继续往前驶。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土霸”简短地说了几句话,那个黑人也答了话。这是今天自启程以来,他俩第一次交谈。箱子又再度停下来,车夫下了车,丢给康达某种被单,康达却不加理睬。马夫回到座位后,和“土霸”两人各把被单覆盖在自己身上,然后再继续前行。

  虽然康达很快就开始冷得发抖,但他仍拒绝伸手去把被单拿来盖上,因他不想让他们事事得逞。他想,他们供给我棉被,却还把我锁在铁链里;而我自己的人民竟袖手旁观,还为“土霸”做卑鄙无耻的工作。康达只知道他必须逃离这充满梦魇的地方或是自杀。他不敢再梦想将来能再见到嘉福村,可是万一他真有机会,他发誓全冈比亚的人都会从他身上得知“土霸”国度的人长相为何!

  康达冷得直打哆嗦,几乎说不出话来。此时晃动的箱子突然转离大马路,进入一个崎岖不平的小路。他又再次强迫自己撑起酸痛的身子,以便窥视漆黑的外头。他看到远方有栋鬼影幢幢的白色阴森大房子。如同前一晚一般,当他们来到那房子前时,恐惧立刻淌流过康达的心——可是他甚至无法闻出“土霸”或是他急着想要问候的黑人的味道。

  当箱子终于停住时,座位上的“土霸”咕哝地跳下地,交互几次弯腰并蹲下来松弛一下肌肉后,便简略地对车夫说了些话,也指了指后头的康达,然后径自走向那大房子。

  仍然没有其他的黑人出现?当摇晃的箱子叽嘎地往前驶向邻近的屋子时,康达躺在后面佯装冷淡漠然。可是他的每条神经每个细胞都紧绷着,连痛楚也抛在脑后。他的鼻子嗅出附近其他黑人的味道;但却没人出来。他的希望越来越加深。黑人车夫把箱子停在屋子旁,笨重地爬到地上后,就走向最近的一间屋子内,火焰在他的手上噼呖啪啦地响着。当他把门推开时,康达静观等待,准备他进入屋内时纵身一跳,但他却掉头回到箱子处。车夫把手伸到座位下,松开了康达的链条,并牵着链条走到箱子后头去。但有些想法使得康达依然犹疑不前。黑人车夫用力地拉扯链条并粗暴地对康达咆啸。当他站在那儿仔细地瞧看时,康达装作四肢无力地匍匐在地上,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还虚弱并尽可能地拖拖拉拉,笨手笨脚地往后爬。一切如同他的预料,那位车夫已开始不耐烦,他倾身向前,用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把康达拉起来拖到马车后,而他抬起的那只膝盖正好使得康达不会掉到地面上。

  瞬间,康达奋力向前——他的手掐住车夫的喉咙,如同土狼专咬骨头的下颚。而当车夫开始挣扎嘶哑地叫喊时,他手上的灯掉到地上。此时,他的大手伸向后面,对康达的脸和前臂乱抓乱打乱撕。然而康达使劲地把脖子掐得更紧,他极力地扭身躲闪车夫如棒般的拳打脚踢而且一直不肯松手,直到车夫终于软疲地跪下,发出一阵深沉的喉声,然后瘫痪地倒地。

  康达纵身跃起,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吠叫的狗。于是他像影子般地悄悄溜过已倒地的车夫和翻倒的灯火,然后弯低身子快速地跑,两脚踩过如雾般的棉花茎。他长久以来一直未使用的肌肉疼痛地嘶喊,但迎面而来的冷风使他觉得好舒服。他知道自己绝不可因重获自由而大声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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