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被审判的女医生 作者:(美)亨利·丹克尔(Henry Denker)著;王秋海译


  翌日一早,凯特·福莱斯特慢慢睁开眼睛。她平日上班很累,因此每晚都睡得很沉,这天早上醒来后最初的感觉同往常无甚不同。少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左右环顾,见不是她的床,而且只是一只沙发——陌生的沙发。她听见隔壁房间里传出动静,还闻到煮咖啡的香味和咝咝的煎咸猪肉的声音。她睁大双眼,认出了斯考特的起居室。推开毛毯后,她发现外衣已被人脱掉了。她坐起身朝四下张望。外衣整齐地搭在那把假装当证人席的椅背上。

  她迅速跳下地,拿起外衣套在身上。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斯考特一定是听到了她的动静,喊道:“凯特?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答道。

  “浴室里有牙膏和一把没用过的牙刷,”他说。

  她路过狭小的厨房往浴室走去时,尽量想避开他的目光。但他看见了她,笑着说:“咖啡好了。煎饼和咸猪肉也好了。”

  她洗漱一番,梳了梳头,想施点淡妆,但提包却在起居室,于是决定作罢。她对着镜子细看自己的脸,几周来的煎熬显然留下了一些痕迹。

  进入厨房后,缩进墙壁里的小桌子已被拉出来放好。为她准备的咖啡冒出浓郁的香气。旁边还有一杯刚挤出来的橙汁。她喝完橙汁后,斯考特把杯子拿开,又在原处摆上一盘煎饼,煎饼四周是一圈脆脆的咸猪肉。

  他在凯特对面坐下。

  “早上好!”他精神饱满地说。她粲然一笑,便吃起来。“昨晚你累得像摊泥,我不忍心把你叫醒,”斯考特解释说。

  “我肯定是累坏了,从没睡得这么沉。”

  “煎饼如何?”

  “好吃极了,”她说着已开始吃咸猪肉。“你挺会做饭。”

  “光棍动手实践多。”

  “你中饭晚饭都做得不错呢,还是只会做早餐?”她促狭地说。

  他恍然悟出了她问话的用意。

  “接着你就该问我怎么会脱女人的衣服了,”他笑着说。

  “我还真想到了这一层。”

  “我妈妈教的我。”

  凯特不解地隔桌看着他,分明是让他解释。

  “我跟你说过我孩提时我爸就死了。我妈妈人很傲气,像你。她决心不依靠任何人。由于她心灵手巧,就在我们家里做起了小买卖。刚开始替人缝缝改改,后来开始做衣服,竟逐渐开起了一个小铺。虽说小,在我们家乡却是最大的裁缝店,仅次于连锁店了。我常帮她,比如装饰橱窗。往人体模型上套衣服和脱衣服。我做得很仔细,她教我要爱惜商品,常说‘凡,某个女人要付出血汗钱买这身衣服,所以尽量不要把它搞坏。’”

  “对人体模型也很爱惜吗?”凯特问。

  斯考特又笑笑。“还要咖啡吗?”

  “要,谢谢。”

  他们在沉默中用完了早餐。

  “我得回趟家。淋浴、换衣服,然后去听证会,”凯特说。

  “我送你,”他说。

  “多谢。用不着送。天已经亮了。很完全。不,是比较完全,”她说。

  “我们还得聊聊,为今天做准备。在车上正好有时间。我收拾一下桌子就出发。”

  “我帮你,”凯特说。

  “我收拾桌子很在行,”他说,“尤其是早餐后。”

  “看来你接触过的女人都不太好,”凯特说。接着又开玩笑道:“我猜出于谢意她们至少在口头上说要帮你一把。不过眼下是大刮妇女解放风的年头,她们变得都跟过去的男人一样了:做完爱就跑。”

  “我要是有机会就不跑,”他说,一脸的严肃,且无玩笑的意思。

  “我们走吧,”凯特低声说。

  他们抵达凯特的住处后,凯特在电话机上、厨房的橱柜上和浴室的门上都看到了写在小纸条上的留言。留言是罗茜·庄贴的。凯特的母亲打过三次电话。她父亲十分担心。

  凯特急匆匆冲了个澡,梳理好头发,披上一件睡袍,走进起居室。

  “你看上更好看了,”斯考特说。

  “干净了还有可能,不是更好看了。我有镜子,”凯特说。

  她把电话拨到家里。

  “妈?”

  “凯特!”她听到她妈妈叫她时松了一口气。“你爸担心极了,我也是。昨天怎么样,宝贝?”

  “嗯……极不错。当然只是第一天。但不错——挺好的。”她尽量装的比实际要乐观。

  她妈妈仿佛嗅出了什么味道,因为她说:“你爸唠叨着打算去东部。说不定还带上乔治·基普沃思。乔治答应了。”

  “没必要,妈妈。我有一个很好的律师,特出色。他老家在宾州一个小镇,所以跟咱们家乡人差不多。”

  “啊,那太好了,”她妈妈说,似乎有些放宽了心。“对于那些纽约的律师,你得提防着点儿。”

  “你对爸爸说,一切都跟预想的一样顺利。不必担心,”凯特说。“我现在得赶紧走了。爱你,妈妈。”

  她撂下电话,但觉得须向斯考特解释一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不想让他们操心。”

  “我们赢得可能仍很大。”

  “昨晚我的练习那么丢人现眼还能赢?”凯特问,企望得到诚实的回答。

  “你不是丢人现眼,”斯考特极力鼓励她,“只是缺乏经验而已。从现在起你能做好了。”

  斯考特和凯特赶到听证会现场时,所有人都到齐了,包括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默特主席冷冰冰地与他俩打了个招呼,便瞥了一眼摆在他跟前桌子上的金表,暗示他们晚了六分钟。他举起木槌往桌上轻轻一敲。

  “我们是不是开始?”他朝豪斯金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身材肥大的起诉律师从窄小的椅子上站起来,就像摆脱掉钳子的夹挤。

  他正儿八经地说:“默特先生,在得到裁决认可之前,我不知是否该请我下一个证人出场。”

  默特也同样正襟危坐地问:“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豪斯金斯先生?”

  “虽然听证会不像法庭那样正规,在出示证据和证人时也享有较大的自由度,可我要问的人是个没有目击所发生的事件的人,他是否可出场,我希望获得具体的裁决,”豪斯金斯说。

  默特看向凯纹·卡希尔,示意由他来裁定。卡希尔沉默了片刻,仿佛斟酌着所提出的问题,最后宣布:“豪斯金斯先生,我们正处理的问题事关重大,不仅关系到这里的被告,也关系到整个医疗界,尤其是广大民众的安全,因此我认为任何能给听证会提供情况,能使委员会完全了解事件全貌的人都可参与。请你的证人上场吧,先生。”

  斯考特瞟了一眼凯特,后者也心照不宣地看了他一眼。他俩都清楚,这出小小的表演尽管装得一本正经,实际是预先制定好的计谋。豪斯金斯的目光朝他坐着的桌角方向看去时,他俩的疑心便得到了证实。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请坐到证人席上。”

  凯特扯了一下斯考特的衣袖,他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似乎在说:我们往下瞧。

  施托伊弗桑特宣过誓后,豪斯金斯胡乱问了他几个问题,表明他和死者的关系,此外显示出他希望伸张正义的愿望。

  豪斯金斯将施托伊弗桑特推出来有两个目的,此刻他便把焦点集中在其中之一上。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女儿克劳迪亚是否曾离开家,搬进了她自己住的公寓?”

  “是的,”施托伊弗桑特承认说。“我想所有年轻人迟早都想那样。出外单住。离开巢穴,试试自己的翅膀。克劳迪亚离开家时是十八岁。”他苦涩而无奈地一笑。“这年头,年轻轻的就选举,就独立,我年轻时二十一岁才有选举权,因此现在的年轻人成熟多了。总之克劳迪亚想离开,所以我的做法同所有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一样。我确保她不缺钱花,就让她走了。那是一生中最差劲的决定。”

  “她不在家时,还是让那个一直给她看病的医生做医疗保健吗?”

  “当然,伊夫斯大夫,威尔弗雷德·伊夫斯。我要确保她身体健康,”施托伊弗桑特解释道。

  “据你所知,她搬出去后,定期去看医生吗?”

  “哦,是的,”施托伊弗桑特说。“从收费单上我能看出来。伊夫斯是好医生,但收费很高。”

  “你跟伊夫斯医生谈过你女儿的身体情况吗?”

  “有那么几次。”

  “结果呢,先生?”

  “他每次都说她很好,身体非常健康。”

  “所以直至她突然死亡的时候,他压根没听说她有任何健康问题?”

  “完全没有!”施托伊弗桑特肯定地说,朝凯特瞟了一眼。

  “出事的那天晚上,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女儿打电话给你妻子,说她病了。你妻子又打电话给伊夫斯医生,发现他不在城里,于是把她送往市立医院急诊科。”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

  为了阻止斯考特事后的盘问,豪斯金斯问:“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女儿为何不给你打电话?”

  “她找过我,可我出去了,在联盟俱乐部宴请一群日本商人。我回家时,看到诺拉,就是施托伊弗桑特太太留的一张条,说她去看克劳迪亚了。我觉得挺好,就去睡了。”

  “那么你听说悲剧降临到你女儿头上是不是你妻子回来告诉你的?”

  “没错。”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请允许我换一个话题,”豪斯金斯接着说。“昨天你在这里坐了一整天,听到被告律师屡次把你女儿之死归咎于她非法与人同居和吸毒;事实上,他想给人一种你女儿是个瘾君子的印象。”

  豪斯金斯的问题尚未问出,施托伊弗桑特就急不可待地说:“是的,没错,我听到了那些谎言。”

  “先生,这对任何一个父亲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尤其对一位本城赫赫有名的父亲,你说对吗?”

  “痛苦的字眼儿对我和我妻子来说实在是太轻了,整个悲剧以及这个听证会简直是对我们的折磨。”

  “那么我能否问一下,你为什么坚持要亲眼目睹此事出现结果时为止?”

  “原因同我出资赞助在市立医院新建一个急诊科一样。公众责任,先生。我们忍受的痛苦最终能将能力差的危险医生从医疗界里清除出去的话,那么我们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就是值得的。总之,我来这儿是为了让其他父母免遭降临在我们头上的悲剧。通过我们的折磨而让别人免灾。”

  斯考特·凡·克里夫听着克劳德·施托伊弗桑特的叙说。凯特也倾听着。他俩面面相觑,都暗忖:是谁为他写的这么动听的演说词?他的公关顾问?

  斯考特还多了一层苦涩的想法:我的建议,关于建造新急诊利分明是我的主意,他却用来对付凯特。不给我留盘问他的余地。

  “谢谢你,先生,”豪斯金斯说。“我的问题就这么多。”

  斯考特在桌下用手按了一下凯特的腿以示安慰,然后起身朝施托伊弗桑特走去,后者挺直胸膛,准备迎战。

  “先生,我曾与伊夫斯医生见过面,想看一眼你女儿的病历,但遭到他的拒绝,我猜这你是知道的。”

  “他当然得拒绝!”施托伊弗桑特说。“医生的记录都是私人档案,是保密的。”

  “他拒绝我是在跟你谈过之前还是之后?”斯考特问。

  “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不错,他确实给我打过电话。我说绝不能给别人看病历。我女儿的尸体摆放在市陈尸所里,赤裸裸的,让那里所有的色鬼雇员盯着看,已经够我受的了。但对那个耻辱的场面我毫无办法。可我要是再允许你这种无赖削尖脑袋窥探她的病历,弄到点儿东西就捏造成你诽谤的材料,我就是王八蛋!”施托伊弗桑特高声吼起来。

  为了赢得委员会的好感,斯考特一直等对方把气撒完,没有打断。等施托伊弗桑特说罢,斯考特便以与对方的暴戾截然相反的口吻问:“先生,伊夫斯医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女儿怀了孕?”

  “你竟敢又污蔑我女儿的名誉!”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验尸官的结论,”斯考特彬彬有礼的答道。

  施托伊弗桑特一时语塞,然后咕哝着说:“任何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都会犯错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鸡或乱来的女人,像你想像的那样!”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女儿搬出去之前,她有个男朋友你并不喜欢,你们有没有为此吵过架?”

  “她带来的人我都不尽心招待,这我不否认。”

  “为什么,先生?”

  “这年头的青年人——听噪声音乐,奇装异服……”施托伊弗桑特说。

  “还吸毒?”斯考特问。见施托伊弗桑特不吱声,他又问:“男女乱交?”施托伊弗桑特一副鄙夷的态度,似乎这种问题他根本不屑一答。

  斯考特又换了个话题问:“先生,你曾听见里克·汤姆斯的名字在——”

  施托伊弗桑特抢白说:“这个问题我妻子回答过了,年轻人!我们不认识什么里克·汤姆斯。”

  “你女儿离家出走是因为你不喜欢里克·汤姆斯,我这个说法对不对?”斯考特问,希冀让这一点深刻印在委员会成员的记忆里。

  “不对!”施托伊弗桑特恶狠狠地嚷道。他转向主席。“默特先生,这种毫无根据、无中生有的问题还要允许他问多久?”

  “施托伊弗桑特,你要是想稍微休息一下……”默特殷勤地建议。

  “我不想休息!”施托伊弗桑特怒吼道。“但我看不出这种反反复复的谎言有何益处。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里克·汤姆斯。我妻子也没听说过。要么就问点别的,要么就结束!”

  “凡·克里夫先生?”默特问,把抉择权推给了他。

  “还有一件事施托伊弗桑特尚未作证。”

  “那你就问吧,”默特说。

  “施托伊弗桑特先生,你妻子作证时,我曾提醒说她离开医院前说过一句话。即‘他会怪我的……他会怪我的。’”

  “她否认说过那句话!”施托伊弗桑特反驳道。

  “既然至少两个人声称听见她说过,我们能否认为她可能说过?”斯考特问。

  “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年轻人!”

  “假若你妻子真他说过上述的话,让她那么恐惧的神秘人物是谁呢?”斯考特问。

  “既然她没说,我怎么会知道,”施托伊弗桑特反击道。

  “那个人会不会是你?你暴戾的脾气令她十分害怕,所以当时她不寒而栗?”斯考特追问。

  “默特先生,”施托伊弗桑特震怒地说,“这个年轻人如此荒诞不经地想刺探我家庭的私生活,难道还要容忍他继续下去?”

  凯纹·卡希尔趁机为施托伊弗桑特解围。“律师,此话说得有理,即便在这种不太正式的法律辩护场合,有时问题也显得不仅无关,而且还轻浮。我勒令你停止问下去,除非你能证明这么问与本案有直接的关联。”

  “我这样问与我不久将要陈述的证词有很大的关系。”

  “什么关系?”豪斯金斯起身发起挑战。

  “我要带上一位证人,他可以作证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对她父亲怕得要命,所以回答福莱斯特医生的问题时没说实话,误导了医生,从而不可能确诊她的疾病,”斯考特答道。

  “我们连里克·汤姆斯还没见到呢,你又想臆造出一个证人吊我们的胃口?”豪斯金斯说。“主席先生,我请求你宣布刚才那部分证词无效,因为它是一位歇斯底里的年轻律师想像的产物。”

  “我基本同意你的提议,豪斯金斯先生,”默特裁决道。“你对证人还有别的问题吗,凡·克里夫先生?”

  “暂时没有了,”斯考特说。

  “你呢?豪斯金斯先生?”

  “对这位没问题了,先生,”豪斯金斯答道,又接着说:“纽约州职业医疗行为委员会对此案的事实已经确立,并已陈述足够的证据,表明福莱斯特医生在治疗克劳迪亚·施托伊弗桑特时造成严重失职,从而导致患者死亡。至此我方起诉结束。我们希望凡·克里夫先生也以陈述事实为主,而不要一味指责。证人应可信,而不要诉诸含沙射影的手段。对于他所说到的神秘的证人,我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了。”

  “凡·克里夫先生?”默特主席问。

  “我需要时间召集我的证人。后天再继续怎么样?”

  “后天继续听证会!”默特击了一下木槌。

  斯考特·凡·克里夫直接从听证会房间冲到走廊尽头的公用电话机旁。他掏出黄色记事本,翻到他写了一些准备问里克·汤姆斯问题的那一页,按照页码顶端的号码拨通了电话。他听到铃声响了三下,四下,五下,没人接。他心中蓦地升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但铃声响到第六下时,传来了一个令他放心的声音。

  “喂?”是里克·汤姆斯的声音。

  “里克?斯考特·凡·克里夫。”

  “噢,你好!”里克说。

  斯考特想透过里克说话的声音窥测他的心态。他听上去好像没吸毒,仿佛比他们见面时更警觉一些。

  “里克,后天大概你就得出场了。所以明天咱俩最好见一面,过一遍我问的问题和你该如何回答。还得准备一下另一个律师可能问的问题。有所准备总没什么坏处。”

  “没错,没什么坏处,”里克附和着。

  “我明早十点钟接你,怎么样?”

  “没问题,伙计!”里克情绪颇高地说。

  “哦,有件事我想让你今天考虑一下,”斯考特说。“克劳迪亚有没有对你说过她怕她爸爸怕得要死,宁肯死也不能让他知道真相?”

  “说过?简直天天不离口!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能把她的胆吓出来,”里克答道。

  “到时你就这么说,可坐在证人席上时,别用这种语言,”斯考特提醒他。

  “我听你的,伙计,”里克说。

  “明天十点见。”

  “明儿十点,”里克说,又问道:“噢,实在是不好意思,我手头又短缺了。”

  “我明白,”斯考特说,“我不会空手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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