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阿波罗的竖琴

歌剧幽灵 作者:(法)加斯通·勒鲁(Gaston Leroux)著;吴君译


  就这样,他们来到了屋顶。克里斯汀娜如燕子般轻巧而熟练地跃上去。两人不由地注视着三座圆形屋顶和三角媚之间那一片空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繁忙的巴黎似乎已沉落在谷底。她信任地看着拉乌尔,让他靠在自己身旁,两人肩并肩地一边走,一边俯瞰着下面沿街的咖啡馆和水泥马路。他们的身影双双倒映在屋顶的蓄水池面上,那儿正是剧院舞蹈班的小男孩们夏天玩水的地方。而跟在他们后面的那个影子,这时正俯伏在屋顶上,用两只黑色的翅膀匍匐前进,穿过铁栏杆,绕过蓄水池,悄悄地躲在圆屋顶后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这时却已经完全放下心来,坐在阿波罗的青铜雕像旁,神的手里高举着一把竖琴。

  这是一个春天的傍晚,天边的夕阳仿佛在燃烧。被落日染成金色和红色的彩霞拖曳着长长的衣袖和裙裾,慢慢地拂过两个年轻人的上空。克里斯汀娜对拉乌尔说:“不久,我们就会比这云飘得还快,还远,一直飘到世界的尽头。然后,您会弃我而去,拉乌尔。但是,如果在您要带我逃走的时候,我不再同意跟您走,拉乌尔,您一定要强迫我,把我带走!”

  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在撕裂着她,她紧张地依在拉乌尔的怀里。这不禁让他大为震惊。

  “克里斯汀娜,您是害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吗?”

  “我不知道,”她神情迷惑地摇着头说,“他是个魔鬼!”

  她双手搂着自己的肩,浑身不住地颤抖。

  “现在,我特别害怕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住在地下!”

  “有什么东西可以强迫您一定要回去呢,克里斯汀娜?”

  “如果我不回到他身边,就会有悲剧发生!……可是,我实在无法忍受!……俄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知道应该同情那些与世隔绝的人。可是,他实在太可怕了!天啊,时间就快到了,我只剩最后一天的时间。如果我不去,他就会用他的歌声来找我,他会把我带走,一起回到地下世界,他会跪在我面前,用那颗死人头看着我,说他爱我!接着,他就泪流不止。天啊!他的眼泪!拉乌尔!含在死人头上的那两个黑洞里。我再也受不了他流泪的样子!”

  她痛苦地拧着自己的手,而拉乌尔把她搂在怀里,内心和她一样感到一种绝望:“不!不!您再也听不到他说爱您的话!您再也看不见他流泪的样子!我们逃吧!……现在就逃,克里斯汀娜,我们现在就逃!”说着,他就想行动。

  然而,她制止了他。

  “不!不!”她悲伤地摇摇头,说道,“现在不能!这太残忍了!……让他明晚再听一次我的演唱吧,最后一次……然后,我们就逃走。午夜十二点,您来我的化妆室找我,准十二点。那时,他应该在湖畔的餐厅里等我……我们不会有麻烦,您一定要带我走!……即使我到时候拒绝,拉乌尔,您必须向我发誓……因为我知道,这次,如果我回去了,恐怕再也出不来了……”

  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您是不会理解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似乎也传来一声叹息。

  “您听到了吗?”

  她牙齿咯咯地作响。

  “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拉乌尔确信无疑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克里斯汀娜坦言道,“每分每秒都这样胆颤心凉!……在这个地方,我们没有任何危险。我们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有阳光和空气。现在,太阳还像火焰一样,夜行的鸟儿是木喜欢见到太阳的!我从未在阳光下见过他……那一定更恐怖了!……”她转过头来看着拉乌尔,眼睛里充满了惶恐,结结巴巴地说,“啊!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快要死了!”

  “为什么呢?”拉乌尔问,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坦诚吓住了,“您为什么以为他快要死了呢?”

  “因为我看见他了!!!”

  这时,克里斯汀娜和拉乌尔同时转过头。

  “我听见有人在呻吟!”拉乌尔说,“好像是受了伤……您听见了吗?”

  “我,我没办法告诉您,”克里斯汀娜坦白地说,“即使他木在,我的耳朵里也充满了他的叹息声……可是,如果连您也听到了……”

  他俩站起身,四处张望,确信那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后,又坐了下来。拉乌尔问道:

  “您第一次是怎么看见他的?”

  “三个月前,我也只能听见他的声音,看不见他的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的时候,我和您一样,也以为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唱歌。我走出去,到处寻找歌声的来处。拉乌尔,您知道,我房间的位置相当偏僻,走廊里寂静无声,那声音就在我的房间里。它不仅唱歌,还和我说话,像正常人一样回答我的问题,唯一的不同就是它美妙无比,简直就像天使的声音。该如何解释这样离奇的怪事呢?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父亲临终之前许下的诺言,他说会给我派一位音乐天使。拉乌尔,您认识我的父亲,他也非常喜欢您。小时候,您和我一样都对音乐天使信以为真,所以,我才敢坦白地告诉您这些,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耻笑我的幼稚。我的灵魂始终和小罗特一样温顺单纯,我天真地捧出自己的灵魂,把它献给了那个声音,以为它就是天使。当然,我的养母对此也有点责任,当我把这件怪事全部告诉她,她立刻就说:‘他应该是天使。不管怎样,你可以亲自问问他。’于是,我这么做了。果然,他回答说自己就是我一直苦等的,父亲从天上派下来的天使。从那一刻开始,我和他之间就建立起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我对他是绝对的信任。他告诉我,他这一次降临人世是为了让我领略艺术的永恒魅力,他还提议每天给我上音乐课,我激动地答应了。于是,我们就趁剧院清静的时候,在我的化妆室里上课。我从未失过约。他的课实在是太奇妙了!虽然您亲耳听过他的声音,也无法想象。”

  “没错!我根本想象不出你们是怎么上课的,”拉乌尔表示赞同,“你们用什么乐器伴奏呢?”

  “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音乐,仿佛就是从墙后传出来的,音质非常地准确。而且,那个声音似乎十分清楚我父亲对我的音乐训练以及他运用的教学方法。就这样,我什么都回忆起来了,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发音器官把过去的所学都捡回来了,再加上这段时间的练习,我取得了奇迹般的进步。这是常人需要数年的努力才可能获得的成就。我身材单薄,声音又毫无特色,低音自然很难发展,高音有些僵硬,而中音过于低哑。在父亲的帮助下,我一度曾克服过这些缺陷。但是那个声音却使我彻底地战胜了它们。渐渐地,我的音域达到了以前可望而不可及的宽度:我学会了如何将呼吸技巧运用得直,收放自如。那个声音特别传授我女高音扩展胸腔发音的秘诀。他似乎就是灵感的圣火,点燃了我生命中沉睡的激情和虔诚。最不可思议的是,他通过自己的歌声竟使我的演唱功力提升到与他同样的高度。他的灵魂似乎就居住在我的唇齿之间,奏出的音乐是那般和谐完美!

  几个星期之后,我竟然再也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我甚至感到恐惧!我一度以为自己中了魔法,但是瓦雷里夫人安慰我说,魔鬼不会捉弄我这样单纯的女孩。

  在那个声音的指导下,我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这一切只有瓦雷里夫人,那个声音和我知道。奇怪的是,一走出化妆室,我的声音又恢复原样,所以没人觉察到我的变化。我对那个声音是言听计从,他总是对我说:‘耐心地等……总有一天,我们会让整个巴黎震惊!’于是,我就这么等待着,生活在他控制的幻境里,心醉神迷。有天晚上,在剧院大厅里我看见了您,那一刻,我简直欣喜若狂,回到化妆室后还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不幸的是,他已经等在那里,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表情,于是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当时并不觉得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告诉他有何不妥,所以就向他全盘托出。听后,他默不作声,我叫他,他不回答。于是,我苦苦哀求他,也无济于事。我害怕得快要发疯,怕他会一去不回!……德天晚上,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痛苦地抱着瓦雷里妈妈,对她说:‘你知道吗,那个声音他走了!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她也同样惊慌失措,连忙让我解释清楚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她说:‘见鬼!他吃醋了!’这件事倒是让我省悟到,原来,我一直爱着您……”

  说到这里,克里斯汀娜略作停顿,把头靠在拉乌尔的胸前。两人静静地依偎着,沉浸在内心的情感之中,丝毫没有看见或者说觉察到那个人影挥动着两扇黑翼,正沿着屋顶匍匐前进,离他们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可以扑上去掐死他们

  “第二天,”克里斯汀娜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化妆室,发现那个声音已经在那儿了。他的口吻显得极度悲哀。他说如果我真的要把自己的心留在人世间,那么他只有回到天上去了。他说话的语气像凡人一样痛苦不堪。我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有所警惕,意识到自己只是幻觉的牺牲品。但是,对他的信任搀杂着对父亲的思念,我害怕再次失去他的声音。另外,我也仔细考虑过我们之间的感情,它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不管怎样,以您的身份和地位,我根本不敢奢望能够与您结合。所以,我向他发誓我们之间只是兄妹情谊,并无其它,而我的心对人世间的男女情爱早已不报任何希望……所以,每当我在剧院后台或走廊里遇见您,都装作视而不见……而就在这段时间,我们的音乐课几近完美境界,我从未有过如此优美动听的音色。一天,他对我说:‘现在去吧,克里斯汀娜,你可以让他们领略一番来自天堂的歌声!”

  这正是告别晚会的那天,不知怎么卡尔罗塔没有来剧院,而我被指名替代她演唱……我唱了,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激情唱了,我感觉自己像是插上了羽翼,飘飘欲仙,一时竟以为自己燃烧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

  “哦,克里斯汀娜,”拉乌尔泪眼迷蒙地说,“那天晚上,我的心一直在颤栗。看见您脸色苍白,泪水涟涟,我忍不住也泪如雨下。您怎么能和着泪水一起歌唱呢?”

  “那时,我感到筋疲力尽。”克里斯汀娜说,“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您竟然在面前!可是那个声音当时也在场,拉乌尔!……我害怕极了,所以,我不想与您相认。当您说自己就是跳入海里为我拣回披肩的那个小男孩时,我故意大笑装作不认识您!……”

  “然而,我们骗不了他!……他早就认出您来了,他一直很嫉妒您。接下来的两天,他情绪极坏,总是对我说:‘您爱他!如果不是这样,您不会故意逃避他!他是您的旧友,您至少应该跟他握握手,就像跟其他人一样……如果您不爱他,那么您就不会害怕同时面对我和他两个人!如果您不爱他,就不会赶走他!……”

  “‘够了!’我愤慨地对他大吼,‘明天,我要去佩罗镇拜祭我的父亲,我将邀请夏尼子爵与我同往。”’

  “‘随您的便!’他回答,‘但是,您要知道我也会到佩罗。克里斯汀娜,您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如果您不辜负我,欺骗我,午夜时分,我会在您父亲的坟前,用他那把埋葬的提琴演奏《拉扎尔的复活》。”’

  “就这样,我给您写了那封短信,引您也跟着赶到佩罗。我怎么会被愚弄到如此地步呢?又怎么会对他的种种安排言听计从,而全然不觉其中的阴谋呢?天啊!我再也不属于自己:我只是他手里的玩物广

  “但是,毕竟……”拉乌尔不忍看着她以泪洗面的样子,大声地打断了她,“毕竟您很快就识破了他的真相!……不过,您为何没有从这场噩梦中尽快脱身呢?”

  “识破真相!……拉乌尔!……尽快脱身!……很不幸,噩梦正是从我识破真相的那一刻才开始!……企别说了!什么也别再说了!就当我什么也没告诉您……现在,我们应该面对现实,接受命运的安排。拉乌尔,怨我吧!……怨我吧!……那天晚上,命中注定会发生许多悲剧……卡尔罗塔在舞台上变成了一只癫蛤螺,发出叭叭的叫声,仿佛她生来就住在池塘边一样……剧院大厅突然间一片昏暗,吊灯坠落,砸在观众席上……有死有伤,人们在痛苦中惊叫着四处逃窜。

  就在吊灯坠落的那一刹那,拉乌尔,我几乎同时想到了您和他,那段时期,你们在我心目中各居一半。看见您和您的哥哥仍坐在包厢里,毫发无损,我立刻消除了对您的担心。但是,他告诉过我那晚他会来看演出,我感到害怕,是的,我害怕,因为他和常人一样,难逃死亡的厄运。我对自己说:‘上帝啊!吊灯可能砸到他了。’当时我正在舞台上,心急如焚,就跑到受伤的人群中去找他。但随即又想如果他没有受伤,肯定会即刻赶到我的化妆室,让我放心。然而,他不在。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含着眼泪恳求他,如果还活着,就说说话让我知道。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恳求,突然,我听见一声熟悉的低吟,悠长而美妙。那是拉扎尔听见耶稣的召唤,睁开眼看到第一道阳光时发出的低吟。那声音像是我父亲的提琴在呜咽,我听得出父亲的弓法。拉乌尔,那琴声和我们在佩罗墓园里听到的一模一样。接着,那看不见的乐器又得意洋洋地开始演奏,充满了生命的喜悦。那个声音终于唱了出来,正是那句令人慑服的歌词:‘来吧!相信我!信我者将获永生!前进吧!信我者永不死亡!’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感受,剧场内被吊灯砸伤的人在痛苦地呻吟着,而他却在高唱永生的叹歌……我觉得他似乎在命令我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渐渐地远去,而我跟随着他,‘来吧!相信我!’我相信他,我来了……我来了。奇怪的是,房间在我的脚下无限延长……似乎没有尽头。当然这有可能是镜子的反光作用……因为我眼前正对着一面镜子。突然,不知怎么,我发现自己已经出了房间。”

  说到这里,拉乌尔猛地打断了她:

  “什么?您竟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您别再做梦了!”

  “我没有做梦!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您也曾亲眼看见我从镜中消失,您或许能够解释清楚,而我不能!……我只觉得眼前的镜子突然消失,我回头去找,可是镜子和房间全都没有了……我站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我害怕极了,大声地尖叫……”

  “周围一片漆黑,远处透着一道微弱的红光,照在墙角上,那是一个交叉口。我的叫喊在墙与墙之间回荡着,歌声和琴声早已经停止了。突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像一根冰冷的骨头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不放,我大声惊叫着。这时,一只手臂扶住我的腰把我抱了起来……我在恐惧之中挣扎着,手指沿着潮湿的墙壁一路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而后,我再也不能动弹,以为自己就要因过分恐惧而死。我感觉离那道微弱的红光越来越近。透过光线,我看见自己被一个身被黑大衣,头戴面具的男子双手抱着……我拼命地想挣扎,但是四肢已经僵硬,我想开口大喊,可是一只手突然捂住我的嘴……我感觉那是死神的手!我昏了过去。

  “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当我睁开眼,发现和黑衣人仍呆在黑暗中。一盏昏黄的灯摆在地上,映照着一汪泉水,从墙上咕咕地浸出,然后立刻消失在我躺着的那片地面。我头枕着他的膝盖,他仍带着面具,默默地用泉水擦拭着我的太阳穴。但是他的细心照顾却比他刚才的鲁莽更令我感到恐惧。他的双手尽管非常轻柔,仍让我感觉到死神的压力。我无力地推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您是谁?那个声音在哪里?’但是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叹息。突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在黑暗之中,我模糊地看见黑衣男子身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他把我抱起来,放在白影身上。我立刻听见一声欢快的嘶鸣,我惊讶不已,低声地喊:‘凯撒!’马匹兴奋地抖了一下。当时,我半躺在马鞍上,我认出那正是《预言家》中的凯撒,平时我对它特别宠爱,常给它糖果吃。但是,一天晚上,据说这匹马不翼而飞,被剧院幽灵偷走了。我一直相信音乐天使的存在,却从未信过幽灵的传说。然而,我当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自己是否已沦为幽灵的阶下囚。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喊着那个声音,祈求他的救助,我永远无法想象那个声音和剧院幽灵竟然是同一个人!您听说过剧院幽灵吗,拉乌尔?”

  “是的,我听说过。”年轻人答道,“克里斯汀娜,您坐上马匹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一动也不能动,任凭它把我带向何处……我感觉这遭地狱之行带给我的焦虑和恐惧渐渐地被一种晕眩替代。黑衣人扶着我,而我也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我全身沉浸在一种异常平静的感觉里,好像喝了迷魂药。不过,我的知觉仍然清醒,我看见黑暗之中忽闪着几点亮光。我判断,我们当时的位置在剧院地下宫殿边沿的环形走廊上,那条狭窄的走廊环绕着巨大的地下室。有一次,仅有的一次,我曾走进神秘壮观的地下室,只走到第三层就不敢再继续往前。但是,我感觉底下至少还有两层,规模之大,简直可以容下整座城市。那时,眼前仿佛有鬼影出没,我被吓跑了。那是黑衣魔鬼,在暖炉前面挥舞着铁铲和刀叉,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威胁你,如果敢靠近一步,他们就用火舌喷你!而在这噩梦一样的夜晚,凯撒却泰然自若地载着我前行。突然,我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很小很小的黑影,像把近视眼镜翻转过来看到的一样,就是那群黑衣小魔鬼,他们站在暖炉前面,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随着我们的脚步临近,他们再次出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衣人始终搀扶着我,恺撤兀自走在前面,脚步平稳……我也不清楚在黑暗之中,我们到底走了多久,只隐隐觉得我们在旋转!我们沿着螺旋梯不停地往下,一直走到深渊的尽头。难道是我的头在旋转吗?……不,我想这不可能!我当时感觉非常清醒。恺撒突然抬起鼻翼,吸了口气,然后略微加快了脚步。我感觉空气很潮湿,而后,恺撒停了下来。黑夜似乎在消散,一片蓝光笼罩着我们。原来,我们眼前有一面湖水,纹丝不动的湖水绵延无尽,在远处化为一片黑暗。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湖畔,我看见岸边用铁环挂着一条小船。

  当然,我知道这湖水和小船原本就存在,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想想我一路的经过,死人的灵魂在渡过斯蒂克斯河的时候也未必会如此忧虑,卡隆不会比我身旁这位黑衣人更阴森,更沉默。迷魂药失效了吗?还是清冷的空气使我彻底清醒过来?总之,晕眩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恐惧又重新袭上心头。黑衣人很快就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迅速地挥挥手,想遣走凯撒。马匹随即消失在昏暗无光的走廊里,只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地由近而远。而后,黑衣人跳入小船,解开铁环,拿起船桨,强劲而且迅速地划动着。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湖水寂静无声,我们划入那片蓝色的光晕之中,黑夜似乎又重新降落下来。接着,小船似乎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们上了岸。黑衣人又把我抱了起来,我仿佛也恢复了精力,大声地叫个不停。突然,一阵强光射来,我停止了叫喊。黑衣人把我放在那耀眼的强光下面,我倏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在一间摆满鲜花的客厅里。美丽的鲜花用丝带笨拙地扎成束,就像在街上的店铺里兜售的一样,非常世俗。每次演出结束,我都能收到许多这样的花。那个带面具的黑衣人站在这片巴黎味十足的花丛中,交叉着双臂,对我说:‘克里斯汀娜,别担心,您不会有任何危险。’是那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在极度惊讶之余,我感到非常气愤。我猛地冲过去,想一把扯下那张面具,看清他的真实面目。这时,他又说:‘如果您不碰这张面具,我保证您不会有任何危险!’说着,他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让我坐下。而后,他跪在我的面前,再也没说话。他谦卑的态度使我重新获得了几分勇气,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仿佛又回到了真实的世界。壁毯、家具、烛台、花瓶还有鲜花,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世间俗物丝毫没有刚才那种诡异的气氛,我甚至可以说出这些花是从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这间再普通不过的客厅几乎随处可见,只是它的位置特殊。别的客厅都在地上,而它在地下而已。我几乎失去了任何的想象力。或许,我遇上了一个可怕的怪人,他住在神秘的地窖里,就像某些人出于某种需要,把巴贝尔塔的塔顶作为栖身之处,他们在那里施展阴谋诡计,用各种语言唱歌,用各种方言谈情说爱。

  尽管他戴着面具,但是我听得出他的声音,跪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个男人!

  那一刻,我几乎忘了自己身陷囹圄,将面临怎样的厄运,满脑子只想着:那个声音原来是个男人!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哭了起来。

  跪在面前的男人似乎明白我为什么会流泪,他对我说:‘这是真的,克里斯汀娜!我不是天使,不是神,也不是幽灵……我是埃利克!”’

  这时,克里斯汀娜的讲述再次被打断。他们似乎听见身后有声音重复着:埃利克!……是回声吗?……他们回头一看,才发现夜幕已经降临。拉乌尔正准备起身,却被旁边的克里斯汀娜拦住了:“别走!您必须在这里听我把整个故事讲完!”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克里斯汀娜?我担心您会受凉。”

  “真正值得我们担心的,应该是那些暗门。这个地方离暗门最远,也最安全……在剧院之外的地方又不便于我们见面……现在还不是与他抗争的时候,我们不能引起他的怀疑

  “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我有种预感,我们不能等到明晚,应该立即动身!”

  “可是,如果他明晚听不到我的演唱,这会使他终身都痛苦不堪。”

  “但是,您既然想永远地离开埃利克,就必然会使他痛苦……”

  “您说得很对,拉乌尔,……他或许会因我的离去而死

  克里斯汀娜接着又用低沉的声音说:

  “但这是公平的,我们不也同样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吗?”

  “这么说,他很爱您?”

  “他甚至会为了我去犯罪!”

  “但是,我们知道他的住处,我们可以去找他。既然他不是什么幽灵,我们就可以跟他谈谈,甚至强迫他答应我们的要求!”

  克里斯汀娜摇摇头: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强迫埃利克!我们只能逃走!”

  “那么既然可以逃走,您为什么还要回到他身边去呢?”

  “因为我必须这样做……听完我是如何从他那儿出来的,您就会明白了……”

  “啊!我恨死他了!”拉乌尔大声地叫道,“您呢,克里斯汀娜,在继续讲您的故事之前,请告诉我……您恨他吗?”

  “不!”克里斯汀挪一口否定。

  “那又何必说这番话!……您肯定爱他!您的害怕,您的恐惧都是出于对他的爱,最真挚的爱!”拉乌尔苦涩地说,“虽然您不敢承认这份爱,但是只要一想到它,您就会全身发抖……想想看,那个男人统治着整个地下宫殿!”

  说着,他不禁冷笑一声。

  “这么说,您是要我回去了!”女孩突然打断他的嘲讽,“拉乌尔,我告诉过您:如果我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笼罩在三个人之间……两个在谈论,另外一个在后面偷听……

  “我想知道,”拉乌尔的语气缓和下来,“既然您不恨他,那么您对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恐惧!”这两个字的回答铿锵有力,淹没了黑暗中的那一声叹息。

  “可怕的是,”她接着又说,“我对他的恐惧与日俱增,却丝毫不恨他。当您看见他跪在您的跟前,不断地自责,诅咒自己,不断地请求您的原谅,您怎么能恨他呢,拉乌尔?”

  “他向我坦白他的计谋。他爱我!爱得深刻而悲哀!正是出于这份爱,他扶持了我!……把我和他关在地下……但是他尊重我,对我卑躬屈膝,他呻吟,他哭泣!我站起身,拉乌尔,我告诉他如果他不立即恢复我的自由,我只会鄙视他。而他竟然答应了,真是难以置信……只要我想离开,他随时可以把秘密通道告诉我。但是,但是,他也站了起来,我突然想起他虽不是幽灵,神仙,也不是天使,却是那个声音,他已唱起歌来!……

  我听着听着……就留了下来!

  这晚,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拿起一把竖琴,开始用那天使般的男音为我演唱《黛丝德罗的罗曼史》。一想起自己也曾唱过这支歌曲,我就觉得羞愧难当。他的音乐似乎蕴涵着一股应力,能让听者忘记一切,完全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音符之中。我忘了自己非同寻常的境遇,心旷神怡地跟随他在和谐的音乐世界里尽情遨游。我也成了俄尔浦斯竖琴下一只温顺的小羊羔!他让我体味到痛苦、欢乐、磨难、绝望、欢欣,还有死亡。我听着,他唱着,唱着一些我不知名的乐篇,让我感觉到一种奇妙的温柔、忧郁和安详。我的灵魂在音乐声中渐渐升华,平静,飘进了梦乡。我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独自躺在一张长椅上,房间很小,布置很简单,摆着一张极普通的柚木床,墙上挂着朱伊的油画,还有一个路易·菲利浦时代的旧五斗橱,大理石桌面上放着一盏灯。这又是什么地方?我用手摸摸额头,想驱散这场噩梦……但是,我立刻就意识到这不是梦!我成了囚犯,除了卧室以外,可去的地方只有那间设备齐全,可随时供应冷热水的浴室。突然,我看见五斗橱上有一张用红色墨水书写的字条,它使我彻底地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现实。那上面写道:‘亲爱的克里斯汀娜,对您目前的处境,请不要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您找不到比我更尊重您的朋友。您暂且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那是您专用的房间。我到商店去给您购置一些换洗衣物。’

  ‘我肯定落在了一个疯子的手里!’我大声地喊道,‘这个可怜虫打算把我关多久?他会把我怎样?’

  我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小套房里跑来跑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痛苦地责备着自己的愚蠢和迷信,嘲笑自己的无知和幼稚,竟然把这个疯子当作音乐天使……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甚至想扇自己的耳光,面对自己的下场又是哭又是笑。就在这时,埃利克回来了。

  他在墙上轻轻地敲了三下,然后静静地从门里走进来,奇怪的是我刚才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扇门。他抱着一大堆的纸箱和包裹,不慌不忙地把东西放在我的床上,而在此同时,我用最恶毒的语言侮辱他,要地摘下面具,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没想到,他异常平静地回答:

  ‘您永远也不会看到埃利克的脸。’

  他资问我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未梳洗,当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让我在半个小时之内梳洗完毕,说着便拿起我的手表仔细地对准并上好了发条。而后,他邀请我去餐厅与他共进一道丰盛的午餐。我当时已经饿得发晕了。我啪地把他关在门外,进了浴室。洗澡之前,我先拿了一把剪刀放在身旁,如果埃利克胆敢有不轨之举,我就自杀。清凉的水让我感到非常舒服,再次面对埃利克时,我作了一个明智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决不顶撞冒犯他,为了尽快获得自由,必须巴结他,讨他的欢心。他先开口坦白他的计划,并且逐一说明,以让我放心。他说自己十分高兴有我作伴,所以尽管昨晚他答应过我随时可以离开,他仍不希望立刻就失去我。他还说,我现在应该明白他并不可怕,他爱我,但不会强迫我,总有一天他会在我的默许之下向我表白。其余的时间,我们会在音乐之中度过。

  ‘您所谓的其余时间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五天。’他果断地回答。

  ‘五天之后,我就自由了吗?’

  ‘是的,克里斯汀娜,我想五天之后您就不会再怕我了。以后,您或许时不时地还能来看看可怜的埃利克……’

  这最后几个字的语气让我深深地感动了。他的话里饱含着一种真实的、令人同情的绝望,我不禁抬起头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模糊不清,这使我仍然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撩开那块神秘莫测的黑丝方巾。但是,我看见在面具的边缘上流淌着泪水。

  他默默地指指他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那是一张小圆桌,放在房间的中心位置。前一天晚上,他就是在这个地方为我弹奏的竖琴。我忐忑不安地坐着,却依然胃口大开,我吃了几片虾和一只淋了托开酒的鸡翅,他告诉我这酒是他特地到法尔斯塔夫以前常去的肯尼斯堡地窖买来的。而他自己既不吃也不喝。我问他的国籍是哪里,因为埃利克这个名字,应该源自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他回答说他没有姓氏,也没有祖国,埃利克只是随便取的名字。我又问他既然爱我,为何不用其它的方式对我表明,而非要挟持我,把我关在地下。

  ‘在坟墓里追求爱情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我这样说道。

  ‘我只能这样做,’他的音调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接着,他站起来,牵着我,想带我参观他的房间。但是我尖叫一声,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因为我分明感觉自己摸到的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

  ‘哦!对不起。’他低声地说。

  然后,他在我面前打开一扇门。

  ‘这就是我的房间。’他说,‘您想进去看看吗?’

  我丝毫没有犹豫,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害怕是多余的。

  我走了进去,感觉它像一间死人的丧房,墙上挂满了黑色的幕布,不过,在通常应该摆放白色孝幔的地方,我却看见一个巨形的乐谱架,上面搁着《死神》乐谱。在房间的中央位置,垂挂着红缎篷帐,下面是一具打开的棺材。

  一看见棺材,我接连退步。

  ‘我就睡在里面,’埃利克说,‘生命中的一切都必须去适应,死亡也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阴森可怖的场景,掉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架管风琴上,它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琴架上放着一本乐谱,上面涂满了红颜色的音符。我请求看他的乐谱,第一页上写着:《胜利的唐磺》。

  ‘我有时也作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我已经写了二十年了。写完以后,我将把它带入棺木,再也不醒来了。’

  ‘那真应该得再写慢一点。’我说。

  ‘有时,我会连续工作十五天,在那段时间,我的世界里只有音乐,然后,我需要休息数年。’

  ‘您愿意弹一段《胜利的唐璜》给我听吗?’我忍住内。已对这间丧房的厌恶,以为这样的请求可以讨他的欢心。

  永远不要对我提这个要求,’他的声音很阴沉,‘我的唐璜可不是诗人在美酒、爱情和罪恶的启发下刻画出来的风流人物。如果您愿意,我弹一段莫扎特的作品,它会让人流泪,让人深思。而我的唐磺,它像火一样,只能焚烧……’

  说着,我们回到客厅。我发现整座套房里居然没有一面镜子。我正觉得纳闷,这时,埃利克已坐在钢琴前,对我说:

  ‘克里斯汀娜,您知道吗?有一种可怕的音乐,它能吞噬所有接近它的人。幸好,您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否则,您将失去您清新单纯的特色,回到巴黎后,无人还能与您相认。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

  这句‘我们还是唱歌剧吧,克里斯汀娜’仿佛是对我的侮辱。

  可是,我还没来得及为这番话生气,《奥赛罗》二重唱已经开始了。悲剧似乎慢慢地笼罩在我们的头上。这一次,他让我唱黛丝德莫娜一角,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对唱者的歌声非但没有吞噬我,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当时所处的困境使我更加贴近和理解诗人的原创意图,如果他能听见我的歌声,一定也会为之惊叹。至于埃利克,他的声音非常洪亮,每一个音符似乎都渗透着灵魂的力量,嘹亮无比。爱情、嫉妒和仇恨在我们周围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埃利克的黑面具让我想起《威尼斯的摩尔人》中那张自然的面具。他正是奥赛罗本人。我以为自己在他的抽打之下,会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像胆小的黛丝德莫娜一样,因害怕奥塞罗的怒火而逃开。相反,我一步步向他靠近,深深地被死亡吸引着,迷惑着,我发现在激情之中,死亡竟会有一般难以抗拒的扭力。但是,临死之前,我想最后看一眼他的真实面容,不朽的艺术之火会勾勒出怎样的轮廓。我想看清那个曾让我如痴如醉的声音,他的模样。突然,我再也不能自控,本能地用手指掀开了那张面具……

  天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克里斯汀娜这时停止了讲述,眼前的她仿佛又回到了当时的场景,张开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而黑夜里仍然回荡着她的声音:“可怕!可怕!可怕!”拉乌尔和克里斯汀娜不由自主地把对方抱得更紧,他们抬头一望,纤尘不染的夜空下闪耀着无数颗星辰,显得格外静谧。

  拉乌尔说:“真奇怪,克里斯汀娜,”这温和宁静的夜仿佛也同我们一样悲哀,在轻轻地叹息。”

  她回答:“现在,您就要知道整个秘密了,这实在是个悲剧。”

  她紧紧地握着拉乌尔的手,好像要寻求一种保护,深深地吸了口气,接着说:

  “哦!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声充满痛苦和愤怒的尖叫,一张恐怖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半天都合不拢嘴,也叫不出声来。”

  “哦!拉乌尔,他的样子!如何才能永远都看不见他的模样!可是,我的耳朵仿佛永远能听见他的叫喊,我的眼睛里全是他的脸孔!哦!他的脸!怎么能忘记,怎么给您形容?拉玛尔,您见过已经风干数百年的骷髅头,或者,如果您没有做过噩梦,在佩罗的那天晚上,您见过他那颗死人头吗?还有,上一次化妆舞会,您见过那个走来走去的红衣死神吗?但是,所有的这些死人头都是静止的,恐惧仿佛也是静默不语的,没有一丝活力。想想看,如果那张死人的面具突然出现在您眼前,眼睛、鼻子和嘴五个黑窟窿喷射着极度的愤怒,魔鬼的愤怒,眼睛的两个黑洞里没有目光,后来我才知道只有在黑夜,我们才能看见他炭火般的眼睛……我紧紧地贴在墙壁上,表情一定恐怖而丑陋。

  他咬牙切齿地一步步向我逼近,那张嘴竟然没有嘴唇,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像疯子一样仇恨地对我嘶吼着,诅咒着……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靠近我,对我大吼:“看着我,你不是想看吗?看啊!抬起你的眼睛,让我这该死的丑陋满足你的好奇啊!看看埃利克的脸吧!现在,你知道那个声音是什么模样了吧!你说,难道听见我的声音还不能满足你吗?你还想知道我的长相。你们这些女人,总是好奇得过份!”

  他突然大笑不止,重复道:“太好奇了,你们这些女人!”他的声音沙哑而愤怒,他仍不停地说着:

  “你满意了吧?我很帅,是吗?如果一个女人,像你一样,看见了我的脸,她就是我的人了。她会至死不渝地爱我!我,我和唐璜是同一类型的男人。”

  接着,他站起身,把拳头握在腰间,肩膀上那颗丑陋无比的脑袋摇来晃去,他大声地喊:

  “看着我!我就是胜利的唐璜!”

  我转过头去,恳求他的原谅,但他猛地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拧回来,那枯骨一般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

  “够了!别说了!”拉乌尔悲愤地打断她的话,“我要杀了他!看在上帝的份上,克里斯汀娜,告诉我他那座湖畔别墅在哪里,我一定要杀了他!”

  “拉乌尔,你先听我把故事讲完,好吗?”

  “好吧!我正想知道你是怎样从他那儿逃出来的。克里斯汀娜,这才是真正的秘密,你仔仔细细地告诉我。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杀了他!”

  “哦!拉乌尔,既然你想知道,就认真地听我把故事讲完2他拽着我的头发,而后,而后……哦!实在太可怕了!”

  “快说啊!快说啊!”拉乌尔愤怒地大声叫道。

  “而后,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怎么,我让你害怕了吗?这有可能!……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有一张面具?而这个……这个!我的头,只是一张面具?’他发疯似的怒吼着,‘撕掉它,就像刚才一样!来啊!来撕啊!再撕!再撕!我要你撕!你的手呢?把你的手给我!……你的手不够用,让我来帮你!我们一起来撕掉这张面具。’我瘫倒在他的脚下,双手被他死死地抓住,拉乌尔……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的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那是死人一样的肌肉!”

  “‘现在,你知道了吧!知道了吧!’他发自肺腑的吼声如雷鸣一般……‘我是彻头彻尾的僵尸!就是他爱你、崇拜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克里斯汀娜,当我们不再相爱时,我要为你把那具棺材放宽……你看,我笑不出来了,我在为你哭泣,克里斯汀娜,因为你撕掉了我的面具,所以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永远!……如果你一直以为我很帅,克里斯汀娜,或许你还能再回来!……俄知道你一定还会再回来……但是现在,你知道我长得奇丑无比,你就会一去不复返了……所以我要留住你!!!你为什么想看我的脸呢?你疯了,克里斯汀娜,你一定是疯了!竟然要看我的脸!……我的父亲,他从未见过我的脸,而我的母亲,为了再也看不见我的样子,哭着送给我一个礼物——那就是我的第一张面具!’

  “终于,他松开手放了我,痛苦地抽噎着,独自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再后来,他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我一个人在恐惧中反省着自己的所为,但眼前没有了那个丑陋的怪物,我感到轻松了许多。风暴之后,四周静得出奇,就像一座死寂的坟墓。我想着自己刚才的举动,它竟然带来那么可怕的后果。他的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是我自己囚禁了自己,而我的好奇正是一切不幸的原因。他警告过我……他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只要不碰面具,我就不会有危险,然而,我还是碰了。我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转头一想,觉得怪物的推理不无逻辑,这不禁让我心头一颤。是的,如果我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我肯定会再回来的。面具下流淌的泪水已经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换取了我对他的同情和兴趣,我无法拒绝他的请求。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不管他有怎样的企图,我都无法忘记他就是那个声音,他的天才温暖过我的灵魂。我肯定会回来的!但是现在,一旦走出这座坟墓,我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没人会愿意与一具僵尸生活在坟墓里!

  他表现出来的疯狂,以及他看我的眼神,准确地说是两个没有目光的黑洞贴近我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充满了激情。在我毫无防备能力的情况下,他却并未乘人之危,由此看来,他应该是魔鬼和天使的双重结合。或许,如果上帝赋予了他美丽而不是丑陋的外表,他就是音乐天使的化身!

  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我简直濒临疯狂。我害怕看见那扇墓室的门再次打开,魔鬼丢掉面具从里面走出来,我悄悄地躲进自己的房间,掏出那把剪刀,准备就此了结自己可悲的命运……这时,耳边传来管风琴的声音……

  那一刻,我才顿时领悟,埃利克为何那么鄙视剧院音乐。那一刻我所听到的,竟与以前吸引的那些音乐沙然不同。他的《胜利的唐璜》(他大概是想借自己的杰作,暂时忘却痛苦),一开始只是一阵悲怯动人的哭泣,可怜的埃利克把自己受尽诅咒的不幸,全部倾注在音乐当中。

  我仿佛又看见那本乐谱,那红色的音符原是用鲜血写出的。音乐向我展示着一段苦难的历程,带我进入深渊的每一个角落,丑陋的男人就住在深渊里。音乐告诉我埃利克在这个地狱般的坟墓里,怎样痛苦地用那颗可怜而丑陋的头颅撞击着阴森的墙壁,躲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逃避人们害怕的目光。这首因巨大的痛苦而得以升华的宏伟乐章终于诞生了,我觉得自己非常疲惫,非常激动,而且心悦诚服。从深渊中升腾起来的声音突然凝结成一股充满征服力的、奇迹般的旋风,像雄鹰展翅一样飞上天空,胜利的交响乐响彻了整个世界。我于是明白这部作品终于完成了,丑陋乘上爱神的翅膀,终于敢面对美丽!我酩酊大醉一般用力一推,那扇阻挡在我们之间的门打开了。埃利克听到我的声音后,立刻站起来,但他仍不敢转身看我。

  ‘埃利克,’我对他大喊,‘让我看看您的脸。别害怕,我发誓您是世上最痛苦的男人,但也是最伟大的男人。如果今后,克里斯汀娜·达阿埃见到您时仍会发抖,那一定是她因您伟大的天才而感动!’

  这时,埃利克转过身来,他相信了我的话,而我,也相信了自己。……他伸出双手不知所措地跪在我的膝下,说着爱我的话……

  音乐停止了……

  他吻着我的裙边,没有看见我一直紧闭着双眼。

  我还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幕悲剧了……十五天以来,它不断地上演……十五天以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埃利克。我的谎言和迫使我说谎的怪物一样可怕。唯有这样,我才能重获自由。我烧了他的面具,拼命地伪装自己。慢慢地,即使在不唱歌的时候,他也敢偷偷地看我一眼,就像一条胆小的狗在主人身边绕来绕去。他还是一个忠实的奴仆,对我关怀备至。我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他开始带着我到阿维娜湖畔散步,乘船游湖。监禁的最后几天,他连夜带着我穿过斯克里布街下水道的铁栅栏,登上一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到附近的森林去散步。

  我们遇见您的那天晚上,差点酿成一出悲剧,因为他非常嫉妒您,我只好向他坦白您不久就要离开法国……那十五天的监禁生活中,我每时每刻经受着怜悯、热情、绝望和恐惧的煎熬。最后一句:我会再回来的!他竟然相信了我。”

  “您确实回去了,克里斯汀娜。”拉乌尔哽咽着说。

  “是的,但并非因为他的威胁,我才信守诺言,而是他站在坟墓的门边,发出的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的哭泣,”克里斯汀娜痛苦地摇摇头,重复道,“在分别的那一刹那,出乎意料地把我和可怜的他连在了一起。可怜的埃利克!可怜的埃利克疗

  “克里斯汀娜,”拉乌尔站起来,说道,“您说您爱我,可是,您刚刚跑出来几个小时,又回到他身边去了!……您想想化妆舞会那天晚上吧!”

  “事情确实如此……但是也请您想想,那几个小时我都是怎么过的,我冒着生命危险和您呆在一起,拉乌尔!”

  “在那几个小时里,我甚至怀疑您是否爱我。”

  “现在呢?您还怀疑吗,拉乌尔?……每一次回到埃利克身边,我对他的恐惧就会增加,因为我的离去非但没能如我所愿平息他的激情,反而使他更加疯狂地爱我……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

  “您害怕……您还爱我吗?……如果埃利克是个英俊的男人,您还会爱我吗,克里斯汀娜?”

  “可悲!为什么要假设命运的安排呢!……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最让我害怕的问题?我一直把它像掩藏罪恶一样深埋于心。”

  她也站了起来,那双美丽的手臂颤抖着楼住了拉乌尔,她说:

  “哦!我的未婚夫,如果我不爱您,就不会让您吻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吧!”

  拉乌尔吻住了她的双唇。突然,黑夜似乎爆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喊,他们像躲避暴风雨一样迅速地逃走。他们害怕埃利克突然出现在眼前。这时,他们看见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黑鸟,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它仿佛就悬挂在阿波罗神的琴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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