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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别了,吾爱(一)

离开中国制造的一年:一个美国家庭的生活历险 作者:(美)萨拉·邦焦尔尼;闾佳


  在一个阴沉的星期一,我们把“中国”从家里请了出去。那时,圣诞节刚过两天,孩子们在楼上酣睡。当然,我说的“中国”,不是地球对面那个国家,而是所有标着“中国制造”的塑料制品、棉制品和金属制品。已经有的“中国”,我们留着,但我们打算再也不往家里添置新的了。 

  这倒不是中国的错。它用无数廉价玩具、器皿和鞋子,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我有时候也担心美国流失的工作岗位,可在我家,价格便宜就是无上的美德。中国产品,让我们无力抵挡。但在这个阴沉的下午,我坐在沙发上,环顾节日后乱得一塌糊涂的家,后背猛然冒出一股不安的凉意来。照理说早就该注意到,可我直到此刻才发现—“中国”占领着我的家! 

  “中国”,在DVD播放机上散发着幽蓝的光;中国,在客厅一角圣诞树上垂下的灯泡和玻璃球上闪闪发亮;“中国”,在我脚下的条纹袜子上蹭得我脚痒痒;“中国”,躺在门口那一堆脏鞋上,透过红发洋娃娃的刺绣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世界,还用中国造的咀嚼玩具,逗弄着我家的狗;“中国”,从钢琴上摆放的台灯洒下一轮黄色的光晕。 

  我赶紧从沙发上起身,清点起圣诞节礼物来,并把它们分成两大类:中国,非中国。清点结果,中国,25;非中国,14。我想,儿童特别节目真该更新一下地理知识了。圣诞老人的小矮人们并不是在冰雪覆盖的北极作坊里干活,而是在远离咱家乡海岸至少7000英里的工厂里工作。圣诞节,孩子们一年到头盼星星盼月亮般盼来的一天,原来竟是个中国节—要是不算去教堂,或者看电视转播教皇做午夜大弥撒的那个钟头的话。如此细细琢磨一番,事情似乎已经失控了—突然之间,我想把“中国”给请出去。 

  想要彻底驱逐“中国”,为时已晚。要是把我们已经抬进家门的“中国制造”全扔了,我家也就差不多空了—就跟院子里那棵垂死柠檬树的干枯枝条一样,只有零零落落几片叶子。不光如此,丈夫凯文铁定会杀了我,虽然他是个很包容的男人,但也有底线。但我们还不是中国巨轮上的螺丝钉,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可以不再往家里添置中国造,我们可以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你,家里的已经够多了。 

  凯文一脸焦虑。 

  “我觉得不可能,”他边说边把客厅扫视了一番。“至少现在不行,你可别把孩子们也搅进来。” 

  他坐在沙发另一头,搅和着一杯中国茶,似乎还有点没回过劲来—为了帮儿子装配新的中国玩具火车,他一直忙活到了圣诞节凌晨。他脸色苍白,两天没刮的胡茬挂在双颊。我找了个空子,打破这片刻的安宁,把我的想法抛到他面前:从1月1日开始,整整一年,咱们抵制中国产品。 

  “中国玩具,中国电器,中国衣服,中国书,中国电视机,统统不要。”我说,“整整一年,什么都不用中国造的,看看行不行。这就是咱们的新年计划。” 

  他看着我,眼神儿迷离,咂了一口茶,转过头,视线落在客厅对面的空墙上。我本来指望能立马做通他的思想工作,但现在看来,得花上点儿工夫。 

  “就好像是玩躲猫猫,”我说,“只不过是反过来而已。” 

  凯文若有所思地扳起了手指头。他小时候是菲尔兹的狂热粉丝,为了看菲尔兹的电影,他会翘了下午的课,专门赶到洛杉矶市区外收看地方电视台。16岁,他高中休学一年,搬到阿拉斯加,在一个流动嘉年华找了份工作,做掷角子游戏的服务生,开旋转木马的是个蹲过牢房的江湖油子,教得凯文一嘴行话。后来凯文又搬回加州,上了社区大学,花了8年时间,学哲学,学体育,学木工。 

  凯文身体里流动的是叛逆的血。他老爹是个激进的政治煽动家,在学校组织工会,到了周末,就去安萨玻里哥沙漠裸奔玩儿。我盘算,要是能撩拨起凯文的叛逆神经,大概能动员他上我这条抵制船。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对他说,“咱们家连微波炉都没有,电视也才13寸。我们早就是公认的怪人了,朋友们都觉得像我们这么过日子是发疯,可我并不觉得生活少了什么。再加上个不用中国货,能有多难呢?” 

  凯文继续盯着墙。我继续怂恿。 

  “我们老是说,如今的美国,啥也不造了。”我一边说,一边挥了挥胳膊,“我们都说过100万次了。你也说过100万次了。难道你就不愿意亲眼看看这是真是假吗?”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磕在了马腿上。凯文扬起眉毛,撇了撇嘴,夸张地做出个愁眉苦脸的小丑表情。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可眼睛还是没看我。我听见空气中酝酿着一丝焦虑情绪,赶紧把话头往好听的方向转。 

  “我们可以省钱,”我说,“说不定我们最终可以存出一笔钱来,就像15年前说的那样。再说了,一定会很有意思,就跟历险似的。” 

  我琢磨着凯文的侧脸。方下巴,电影明星般的高鼻梁。除了眼睛有点不对劲—空荡荡的,神情恍惚,一直盯着对面漆成绿色的墙。他就是不把眼睛转到我的方向。 

  我说,我是个兼职商业写手,所以,到商场里买非中国造的商品,这份重活算我的!倘若在这个繁忙世界,还有人居然有时间可供浪费着使—那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还有还有,我喜欢看那些标明商品产地的小标签,”我说,“这些事儿全包在我身上,我做,我做。” 

  凯文的神经很大条,这些细节他多半不会注意,可我会。我已经逐一翻检了过去几年里我们买的每一样东西。在这些小标签身上,我看出了美帝国的大衰败,心里居然涌起一阵邪恶的快意—“美国制造”寥寥无几。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有了一口法国煎锅,几卷巴西绷带,一套捷克马桶圈。这些字眼在我家实在是太少啦。最常碰到的字眼,十有八九,都是“中国”。我们可以暂时打住这场中国大发现,接着,我知道,凯文一定会摇摇头,嘟哝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我真有点后悔刚才太着急跟他分享我的中国大发现了。现在,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抵制中国运动很可能会叫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必须让他换个思维方式。我必须让凯文抛开常识和个人体验,一头扎入未知领域—跟我一起。 

  “我不是说咱们只买美国货,只是不买中国货。孩子们,一个才1岁,另一个才4岁,他们太小,根本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等他们再长大点儿,那还不是鬼哭狼嚎?要我说,咱们家抵制中国货,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再说了,咱们老实说,要是月底支票本上只剩下个位数,那是因为缺少收入管理技巧,并不是咱缺钱。不是谁都有经济能力抵制中国货的,可你有教书的薪水,我有写作的稿费,咱们办得到。” 

  至少我希望咱们办得到。我想。 

  “无论如何,明年一月,咱们就一切照旧了。”我说,“中国会在那儿等咱们的。中国总是在那儿欢迎咱们。” 

  我再度打量凯文的脸色,看来他是打定主意等我演说完毕了。这是他对我的标准策略,理由很充分;几乎每次都见效。每当我们意见相左,他就咬紧牙关不开口,往后一站,等我自己把自己绊个狗啃泥。我回想起他上次露出这眼神儿的情形,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把一条迷路的小狗带回了家,问凯文能不能收留它。凯文站在门口,一语不发。小狗冲着他不住地汪汪大叫,坚决不答应让这家伙收养自己。整个过程中,凯文嘴都没张一下,就达到了目的。 

  看来不使出杀手锏是不行了。我刻意摆出一副冷淡的调子。 

  “有人说,不去沃尔玛买东西,日子会很难过。”我说,“但我并不觉得咱们错过了什么呀。” 

  起初,我觉得抵制沃尔玛有点傻了吧唧。在排挤街头杂货店和降低员工薪水方面,我看不出沃尔玛和凯马特、塔吉特有什么区别。说真的,从前沃尔玛刚搬来我家附近,我曾碰到几次不甚愉快的经历。站在明晃晃的收银台前排队等着给内裤和尿片付款的时候,我见过有人冲着哭闹的小孩儿大呼小叫,还不止一次地看到地上四仰八叉躺着快死的蟑螂。 

  当然了,选中沃尔玛作为抵制对象,也有些常见的理由—比方说,它大肆压榨供货商,它废弃的分店破坏街区风景。可读到它禁止劳工视察员巡访那些为它辛苦生产出8块钱衬衣、11块钱裙子的海外工厂的消息,我最终加入了抵制的行列。即便如此,有两件事,我还是念记它的好:它允许人们在停车场的休息车上打盹儿;让消费者们在洗衣粉啊泡菜上节约了数以10亿计的美元。 

  对我来说,不进沃尔玛的大门,恰好是为抵制中国商品做了一次良好的热身活动,因为它卖的好多东西都是从中国进口来的。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在正式抵制沃尔玛之前,我就瞟过好多沃尔玛商品的标签。当然了,抵制沃尔玛和抵制中国商品还是有着重大的区别。毕竟,抵制沃尔玛只需要一件事:握紧方向盘,加速开过它巨大的停车场入口处。可中国,遍布全美各大商场的货架,不光是大型超市,还包括那些香喷喷的小服装店,那些灯光柔和的百货商店,甚至那些晃晃悠悠落进美国人信箱的邮购目录。想要躲开中国,没那么容易。 

  我把这一点留到最后才说。我看出我的沃尔玛手腕击中了凯文的某根神经,凯文的嘴唇似乎有所松动。他的眉毛恢复原位,眼睛还落在墙上,可他的耳朵开始听了。人质谈判专家会告诉我,我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因为我打动了他。要让他开口,专家会这么告诉我。凯文先前缩在沙发另一头,此刻坐起身,四下里环顾房间。我克制住手舞足蹈的冲动,等着他下一步动作。他掉过头,刚好迎上我的目光。 

  “咖啡机怎么办?”他问。 

  他说的是至今仍立在厨房台面上的破咖啡机。一个月前,它挣扎着挤出最后一杯咖啡,就再也没能醒过神来。它是我们几年前在塔吉特买的。我们都还记得这事儿,是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注意到中国把持了日用品市场。我们在货架前站了20分钟,翻检了所有包装盒子的标签—全都是中国制造。我们耸耸肩,选了台黑色的时髦款式,并附送一套8杯容量的咖啡壶。11月的一天早晨,它罢工了,但我们继续让它立在那儿,指望它能奇迹般地活转来。 

  连续几个星期,我们自己烧开水,把塑料过滤器放在咖啡杯上手动滤咖啡。我其实并不介意,倒是想起我俩登山野营时在轮胎上煮咖啡的情形。可凯文不这么看,而每当寒冷的早晨,厨房冷得像冰窖,我们迫切需要喝点热乎东西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跟他站到了一条线上。他问起咖啡机,是想知道,将来的替换品是不是还能选中国造的。 

  “现在才12月27日嘛,”我说,“还有4天才开始。”于是,我把他拉上了船。他转过头,凝视着客厅地板上的一片狼藉。他开始暗自盘算,趁着还有时间,该给我们满满当当的小窝再添置些什么想要的东西。我很想说,咱家都快满啦,可我知道他会还口说,不是还有地儿空着嘛。我紧紧闭着嘴,没时间争论了。他在脑子里列好了购物单,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口走去。我看着中国玩具、中国袜子和中国鞋在他身后翻滚,然后,门,咔嗒一声合上了。谢天谢地,我想,可下一个念头却叫我自己吃了一惊。有那么片刻,我担心起我们的前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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