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白皮子夜话(上)

唐门诡 作者:漫听雷


  唐糊迷一十七岁,正值血气方刚之际,免不了头脑发热,意气用事。自小受人尊崇,唐糊迷怕过谁怵过谁啊,更者,他是练家子出身,学过“五手②”,趟过“抵功③”,吹过“梅花刺④”,见了打架权当是“小过年”,总想靠前露两手,比试比试,玩出个高低上下。自打家中遭遇不幸以来,唐糊迷就憋得难受,总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心中怨气——我唐糊迷怎么这么倒霉啊,谁见了都要欺侮一下:家中老少七口接二连三地死去不说,鬼打墙无缘无故地戏耍我一番,鬼赶集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折腾我一阵,连乌鸦也不放过我,还要在我额头上拉屎,现在,好端端赶路呢,又碰上只白皮子——熊样,看这小东西能把我咋的?

  本来,碰上此等邪秽之物,不去搭理它,保管啥事没有;可唐糊迷来牛劲了,非要拿拿这块邪。常言道,“邪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服,放马过来!

  循着来声,唐糊迷转身望去:月光如水,透过密密匝匝的杨树枝丫,筛落一地,斑驳陆离的一片。身左八九丈外有一截残垣断壁兀立于无边的夜色下,备显孤独,墙头上几株枯草于北风里瑟瑟摇晃,棱棱作响。墙头最高处,蹲坐着一只狸猫大小的东西,正“咯咯”地冲他笑着。

  “白皮子!”看到那东西的同时唐糊迷自言自语了一声。

  “怎么,糊迷也认得我呀?”唐糊迷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让那东西听到了。

  唐糊迷倒是见过不少黄皮子,年岁小的,嘴巴如桃花般红红的,年岁老的,嘴巴黑黑的,长着长长的胡须,可这白皮子还是头一次见。

  曾祖母说过,黄皮子当中有勤于修炼者,偷偷享用些人间香火,苦熬五百年,便会全身通白,解人语,讲人话,施些奸邪之术;再修炼三百载,便能直立走路,变幻为人的模样;而后,再修炼二百载,便可得道成仙,飞升而去。当然,白皮子修炼并非无捷径可行,投机钻营者不在少数,它们往往施些邪恶之法,附身人体,吸食阳气,采纳精神;被白皮子附身之人,往往神色黯然,行为难以自控,或者疯癫,或者痴呆,或者爬墙上屋,或者叫骂四邻,甚者,投河湾以自尽,或坠崖壁以自残,或引火自焚……

  曾祖母说起过佃农王贵贵被白皮子害苦的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王贵贵牵牛到汉王冢东去耕田。经冬的泥土在锃亮的犁铧下一沟沟翻起,四溢着醉人的芳香。王贵贵乐得脱下鞋子,踩在松软的土壤上,一边哼起小曲儿,一边甩鞭驱牛。蓦地,背后一个声音喊他:“王贵贵,王贵贵,你看看,我会走了,我会走了。”王贵贵回头一看,一只白皮子正沿新耕的沟垅蹦蹦跳跳地跟随在他身后。王贵贵知道,这东西想借用自己的口气成个气候,便紧闭双唇不搭理它。如果王贵贵说:“会走你就走吧”!那可就坏事了,白皮子会趁机夤了他的话,修炼得道,干些邪秽勾当。于是,王贵贵一言不发,只是甩鞭赶牛。那白皮子见王贵贵不发话,有些不快:“我修炼这几百年容易吗?借你一言尚且不可!”王贵贵还是不开口,赶了牛慢慢往前走。白皮子恶狠狠地说:“王贵贵,王贵贵,快快成全于我,否则,我不客气!”王贵贵还是不说话。白皮子恼怒了,诅咒道:“王贵贵,王贵贵,抱一辈子的牛后腿。老牛翘腚拉泡屎,染一辈子牛屎味。”王贵贵正抬头看犁线直不直呢,不小心一脚踩在牛粪上,刚一抬脚,又“扑通”跌倒在牛粪上,沾了个满身屎臭。“咯咯,咯咯……”白皮子狂笑不止,“服气了吧,王贵贵,再不听我的话,还有你好看的。”王贵贵本就老实巴交的,吃点小亏不去计较,不爱惹是生非。他爬起身,大红个脸,扶犁甩鞭,继续赶牛。白皮子却不依不饶,仍旧跟在王贵贵身后一路吆喝:“王贵贵,王贵贵,你看看,我会走了,我会走了。”饶你一次也就罢了,如此三番五次地混蛋,哪里忍受得了,愤怒的王贵贵扬起鞭,猛一转身,“啪”的一声用力甩过去:“肄业不成,走是走不成了,学着爬吧!”那一鞭打得响,打得狠,打得准,把白皮子的耳朵扯下一个来,流了巴掌大的一片血。“哎哟”一声惨叫,那白皮子顺着地垄一溜烟地往北逃窜而去,转眼没了踪影。忽然间,王贵贵头疼得厉害,便不再犁地,连忙赶牛回家,从此昏迷不醒,一病就是三年,害得老婆四处问医抓药,求仙拜佛,却不肯见好。一日,来一道姑,说:“此病好治,食用牛粪七七四十九天,便好。”有病乱求医,王贵贵老婆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以此法一试。好在王贵贵整日昏迷,不省人事,见了牛粪如饿虎扑食,吃得香甜。——真神了!七七四十九天后,王贵贵的病奇迹般好了,身体硬朗,头脑清醒,一如从前,只是落下一见不得人的毛病:别人一到他跟前,总要捂着鼻子——有股浓烈的牛粪味,能把人熏得淌鼻涕流眼泪,半死不活的。

  想起曾祖母的话,唐糊迷心里暗暗思量:这白皮子真有那能耐?今夜我倒要讨教讨教,试试它的功力,看他能把我怎样?

  唐糊迷向左拨转马头,驱马靠前几步,离那东西近些,更能看得分明清楚。

  断墙四周是没人高的荒草,马儿走了几步便停住,不肯钻进草丛里去。

  唐糊迷看得一清二楚:那狸猫大小的东西,通体毛色雪白,不杂一丝黑色,两只耳朵直直地竖起,豹头脑袋上一双眼睛幽幽射出蓝光,嘴巴边伸出的长长胡须随着笑声抖动不止。它蹲坐着,后腿支撑着墙头,两只前爪捂在嘴巴上,不时露出两枚尖尖的门齿在月光下闪亮——果然是只白皮子。

  莫看年少,唐糊迷伶俐着呢,他并不急于搭话,而是耐着性子看白皮子如何发端。

  白皮子自恃修炼了几百年,有些法力,不免有些放肆。它收起笑声,眨巴眨巴眼睛,专注地瞅了唐糊迷两眼,开口道:“唐糊迷,今日可是到凉台寺庙还愿去了?”

  “是的,那又怎么样?”唐糊迷微微一笑。

  白皮子:“龌龊,龌龊!”

  唐糊迷:“佛门净土,哪得龌龊?”

  白皮子:“肮脏死了!看那该死的方丈,还有那些小秃驴们,成天神神道道,供奉些泥块子,偷吃我的香火,还说不龌龊!以后,似那等鬼地方少去才是。”

  唐糊迷:“哈哈哈哈,笑话,鬼地方?你才是鬼呢!”

  白皮子:“哎哟哟,你这唐糊迷嘴巴上缺个把门的,说话太没有分寸。那秃驴们整天供奉的才是鬼呢,我与它们不一样,不一样!唐糊迷,你可要弄清楚,它们是鬼,我是仙,仙!”

  唐糊迷:“它们帮扶世人,有求必应,光明正大,是真正的仙呢;哪似你等鸡鸣狗盗之辈,暗中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玩些伤天害理的把戏。”

  白皮子:“唐糊迷,你这浑小子,跟你爹老子一个熊脾气,专挑些无赖的话往我身上摁。”

  唐糊迷:“怎么,你还认识我家老爹?”

  白皮子:“咯咯,岂止你爹那老毒物,就连你爹的爹的爹的爹的爹,我都认识。你爹才几岁,小毛孩子一个,我已有五百岁造诣。告诉你,我可是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载。”

  唐糊迷:“既然有那神通,我倒是要请教了。”

  白皮子:“咯咯,随便你问,我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唐糊迷:“我来问你,在潍河岸边,我见到鬼赶集,成群结队,而那船家却不曾看见,是怎么回事?”

  白皮子:“命刻在骨头上,谁也抹不去。唐糊迷,算你运气好,如果不是你那死去的爹老子把你推倒在地,又有黑老头子出手相助,你早已溺水潍河,登上鬼录。”

  唐糊迷:“黑老头子是谁?”

  白皮子:“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减我三百年功力。”

  唐糊迷:“我再问你,我在汉王冢遇到鬼打墙,半天在原地绕圈子,是怎么回事?”

  白皮子:“那是我三姨在捣鬼,它已被你们用屎臭尿骚及冲天大火害得卧病在床,动弹不得。”

  唐糊迷:“装神弄鬼地害人,它属自作自受。”

  白皮子:“我说你的话难听,你还不信——又说我三姨的坏话。”

  唐糊迷:“既然无所不知,那你自己的前程可曾晓得?”

  白皮子:“在鬼不说鬼,在仙不言仙。我自己的前程,我也不曾明白,更非你凡俗之人所能解得开。我修炼五百年,选中唐家成就我的前程,所以今夜在此守候。”

  唐糊迷:“哈哈,笑话,什么五百年八百年的,还不是偷食了些香火,妄谈什么修炼!”

  白皮子:“唐糊迷,我告诫你,不要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胡言乱语。我享人间烟火也应该,休要提那个‘偷’字,我不爱听。”

  唐糊迷:“既是修炼,就要潜心、虔诚,不要干些损人利己的鬼把戏,否则,终生不成正果。”

  白皮子:“唐糊迷,你这死犟驴,跟你爹老子一样的死犟劲,凡事不会想开点,玩点活络。如此下去,少不了与你爹妈一样,不得善终。”

  唐糊迷驳道:“你这畜生休要无礼!”

  白皮子肆意笑道:“咯咯,唐糊迷,如此说来,你是死到临头了!”

  ①[白皮子]即白鼬,民间传说黄皮子修炼五百年方能变为白皮子。

  ②[五手]一种地方功夫,简单,实用,易学,功效甚佳。

  ③[抵功]一种以高密为中心,流传于山东青岛、潍坊、烟台一带的功夫,出手迅速,讲求三五下置人于地。

  ④[吹梅花刺]一种业已失传的独门暗技,靠一玉吹管伤人,即使在被俘情况下亦能借此逃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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